“好就好在真,好就好在假”
《年会不能停》是部好电影。
《新周刊》腾宇评论道,“好就好在真,好就好在假”,一语中的。正如古典名著《水浒》一样,好在上梁山,也好在招安。
编剧导演们拍电影,我们看电影。拍的和看的,何尝不都是这场时代大剧中的演员?
真的部分不用多说。语言远比不上这部二倍速节奏喜剧本身的冲击力。它描述了某个不可考年代的种种职场问题,或者说社会问题。在那个年代,打工人卷无可卷,“屎上雕花”忽成流行成语,在裁员、降薪潮的加持下,原本尚可勉强忍受的官僚主义、形式主义、职场权斗、弄虚作假和分配不公,突然变得忍无可忍,最终,打工人的情绪通过这部电影爆发了出来。成功引爆打工人的情绪后,这部电影就出乎意外地、合乎情理地成为年度黑马,豆瓣评分高达8.2。
顺理成章地,或称狗尾续貂地,就有了电影的高潮。影片的最后部分,主人公三人组上台表演逆天的rap,吐槽公司的种种不堪,甚至揭露集团副总徐云峰销售伪劣产品攫取巨额回扣的丑事,并成功触动集团最高领导胡董事长。于是上下同心,向着中间的贪腐势力开炮,形势发生惊天“逆转”。以负能量开始并贯穿全剧的电影,终于以“正能量”收场。
于是就俗套了。于是就由真过渡到假了。
在这段rap视频的评论区,一位高赞读者评论道:
“这是电视剧、出来平息众怒的、算是给你一个心理安慰”。
群众的眼晴果然贼亮。电影可以这么拍,现实中,一个能砸六千万办场年会的大企业集团,让三个人在台上如此蹦跶好几分钟,董事长还表现出容忍甚至赞许之意,发生这种事情的概率基本为零。不说别的,这么大的活动,总得有应急处理预案吧?恐怕逆天三人组的表演还未开始,在胡董事长和广大观众发现异样之前,这种“事故”早就消弭于无形了。
所谓年会,本就不是为打工人准备的。年会,是某些社会团体一年一度举行的集会,为的是营造组织气氛、深化内部沟通、促进战略分享、增进目标认同,为新一年度的工作奏响序曲。
打工人既无真正属于自己的团体,更无法集会,何来年会?
打工人既然没有年会,又如何能表达自己的意志,乃至影响公司的走向?
再说了,这样的“逆转”真的“逆转”了什么?无非是让肉贴着资本更近一些,又关打工人啥事呢?
公元一九九八
电影中还有一场年代可考的年会,更是假得离谱。那是标准件厂1998年的新年联欢会。只是那会儿还不兴“年会”这词。
在这场联欢会上,当年的胡厂长,即现在的胡董事长,在国企改制浪潮中,在标准件厂陷入困境的情况下,为鼓舞士气,喊出了“年会不能停”的豪言壮语,并发誓不开除任何一个工人,感动了全厂职工。我们的主人公,傻小子胡建林在晚会中十分应景地唱了一首《我的未来不是梦》。
你的未来的确不是梦,这件事非常清楚明了。当年可供职工选择的路大约是这么几条:一,幸运点的,留在原单位,置换身份,由职工变成打工人,老实听话干活;二,下岗,创业(一般是摆地摊的代名词);三,下岗,给私企老板打工,而老板极可能是过去的厂领导;四,提前退休,或内退。
1998,是个极特殊的年份。
1998,是国有企业三年“脱困”攻坚开局之年。此前,是国企改革“抓大放小”阶段,尽管国企职工的切身利益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但大部分职工尚未伤筋动骨,矛盾尚未集中爆发。这年的两会上,朱总理发出著名的誓言:“不管前面是地雷阵还是万丈深渊,我都将勇往直前,义无反顾”。
刺刀即将见红,血路即将杀出。1998,没有那么多温情脉脉。
1998,是房改正式施行元年。1998年《国务院关于进一步深化城镇住房制度改革加快住房建设的通知》规定,停止住房分配,培育住房交易市场,发展住房金融。房地产自此大火二十年,直到许皮带们纷纷暴雷。
1998,是医疗制度改革的重要里程碑。1998年国务院颁布《关于建立城镇职工基本医疗保险制度的决定》,决定要求在全国普遍建立统一的城镇职工基本医疗保险制度。由国家包揽的职工医疗问题正式推向市场。
1998,是退休金改革的重要里程碑。1997年国务院发布《关于建立统一的企业职工基本养老保险制度的决定》要求,在1998年底之前,在全国范围内实行统一的养老保险制度。由国家包揽的职工退休问题正式推向市场。
1998,是大学全面取消免费的第二年,所有大学生上学都要交学费。
以上几条,就是后来人们议论纷纷的“新四座大山”,集中在1998年(或1997年)开始形成。
如果说1992年是市场经济元年,1998年就是改革的刀子全面落地之年,改革的每一项代价,都要由当年的职工来承担。
1998,是那个年代城市职工刻骨铭心的一年。
如果这一年标准件厂有联欢晚会,那最让人印象深刻的节目,应该是厂工会主席慷慨激昂演唱的新歌《从头再来》。台上唱的人慷慨激昂,台下听的人心有戚戚,纷纷盘算自己的下半生怎样从头再来。而唱歌的工会主席,因帮助企业“脱困”有功,极可能不需要从头再来,摇身一变成为主管人力的行政副总,薪水连翻数番,正如电影中莫名其妙进了省城总部的胡建林那样。
公元一九九八年的联欢晚会,绝不是打工人的年会。
两场年会,两个时代
电影中的两场年会,象征着两个时代。两个时代的共同点,是打工人遭遇到了深重的危机。
第一个时代,是打工人大规模诞生的时代。城里的职工置换身份,由主人翁变为打工人。乡下的农民也在置换身份,由农民而农民工(新工人)。从数量上讲,打工人的主体,是乡下进城的新工人。陆续下岗的数千万职工,被湮没在数以亿计的新工人群体之中。他们的痛,虽然痛彻心扉,但在时代的车轮面前,显得十分无力。随之而来的入世和房地产繁荣带来的经济热潮,似乎能够消化一切,似乎也消化了一切。
第二个时代跟第一个时代相比,首先是规模上的巨大变化。第一个时代是城市传统职工的危机,第二个时代则是全体打工人的危机。在这个时代,不分体制内外,无论蓝领白领,都感受到了某个节点的到来。体制内做表格的,写字楼里敲代码的,流水线上打螺丝的,工地上搬砖的,概莫能外。在这个节点之前,打工人原本指望蛋糕做大能够抵消各种不平等带来的痛苦。现在,他们只是祈求未来的不要坏得太快。
在两个年代之间,横亘着一个巨大的房地产周期,即一个完整的“兴起—繁荣—衰退—萧条”过程。这个周期中的起伏,可以视为我国经济的晴雨表。这个巨大的房地产周期,与打工人的命运息息相关。打工人无产者化的进程,以及由此导致的城市人口快速增长和增长的逐渐停滞,是这个周期最显著的特征。
市场之下,没有人能够逃脱历史的周期。但是,打工人却在这个周期中成长、壮大并成熟起来,这是不以人意志为转移的规律。打工人面临危机,有两重作用,一重是经济上的坏处,使打工人在市场中的谈判能力降低,福利待遇降低,劳动力价格降低;另一重是精神上的好处,使打工人摆脱能够永久改良的幻想,使打工人摆脱资本拜物教、摆脱国家拜物教,使打工人知道真实世界是如何运行的。
两个时代之间的变化是深刻且伟大的。打工人由人口的少数变为多数,由彼此隔绝分离变为命运相通,由盲目崇拜转为放弃崇拜,由充满幻想变为更加现实。
在过去的两个时代里,打工人没有年会。
新的时代大门正在开启,打工人终将举办自己的年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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