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编者按
当佐兰·马姆达尼在2024年10月份宣布竞选纽约市长时，大部分的纽约居民事实上并不知道他是谁。而在6月24日晚，丑闻缠身的前纽约州州长安德鲁·科莫承认败选，佐兰·马姆达尼在纽约皇后区的一个酒吧里宣布获胜，领先科莫7个百分点。美国左翼对这一胜利感到欢欣鼓舞，一位用户在Youtube竞选相关视频评论区写道：“自从桑德斯赢下内华达初选后，我从未感到如此激动。”这位异军突起的左派人物是谁？又是凭借什么得到了如此令人震惊的支持？
谁是马姆达尼？
佐兰·夸梅·马姆达尼，1991年出生于乌干达坎帕拉的一个印度裔家庭。母亲米拉·奈尔是一位电影导演，而父亲马哈茂德·马姆达尼则是一位享有盛名的左翼人类学家。佐兰的中间名取自加纳政治家夸梅·恩克鲁玛。他的高祖母来自印度古吉拉特邦。19世纪，英国人把印度人当作契约劳工带到东非修建铁路，其中许多人留了下来。这个家庭一直生活在坦桑尼亚，后又迁往乌干达。1972 年8月，由于是印度裔，马姆达尼举家被伊迪·阿明政权驱逐出境。在阿明政权被推翻后，才得以返回。佐兰7岁那年，他们举家搬迁至纽约。
马哈茂德·马姆达尼的代表作
或许是在祖辈口中对“驱逐”一事有着相当强的执念，佐兰曾经在查亚（Chhaya）——一家专注于帮助南亚族裔摆脱断供困境的机构——担任顾问。帮助底层工薪阶层维持可负担得起的房租也在后来成为了他的核心政治竞选纲领。
虽然在2024年10月开启市长竞选之路时，他并不为主流媒体所熟知，但马姆达尼并非是一个刚刚起步的政治素人。除了穆斯林、印度裔的标签之外，他饱受争议的另一大来源便是由于他的左翼身份。马姆达尼于2017年加入了美国的最大的社会主义组织——美国民主社会主义者（DSA），并且在2020年成功当选为纽约州议会议员，且连任至今。值得一提的是，马姆达尼坚定地表达了支持巴勒斯坦的声音。2023年11月，马姆达尼参与发起了一次反对以色列对加沙战争的绝食行动。在选举期间，马姆达尼甚至公开表态，如果内塔尼亚胡抵达纽约，他作为市长会将其逮捕。考虑到巴勒斯坦问题在美国左翼内部造成的撕裂（包括知名民主党左翼进步派亚历山德里娅·奥卡西奥-科尔特斯都多次在巴以问题上表态暧昧），这一点尤为可贵。
马姆达尼要做什么？
“别拿我们的钱！（Not On Our Dime）”
2023年，马姆达尼主导发起了《别拿我们的钱！：终止纽约资助以色列定居者暴力法案》。这一法案的起因是在犹太和平之声和宪法权利中心等团体的呼吁下，马姆达尼注意到，纽约州注册的非营利组织每年获得约 6000 万美元的资金，但是以以色列中央基金为首的一系列NGO，却持续将资金输入以色列，以资助以色列定居者暴力驱逐巴勒斯坦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非政府组织”在这里已经不是一个准确的表达。因为不仅NGO持续从政府处获得资金，并且向NGO的捐款免税意味着大量资金（尤其是社会资金）将用于驱逐巴勒斯坦人。这一法案于2023年5月提出，但截止到目前仍在委员会审查中。
私立大学免房产税？早该交交了！
哥伦比亚大学目前是纽约市最大的私人土地所有者，拥有超过320处房产，总价值接近40亿美元。纽约大学也是纽约市十大私人土地拥有者之一。然而，由于纽约州宪法规定，这两所大学基本上无需缴纳任何房产税。因此，哥大和纽大每年都会节省1亿美元以上的税款。
马姆达尼认为，这些大学已从教育机构转变为地产巨头，其不断扩张导致地产竞价优势和社区高房价。因此，于2023年12月，马姆达尼提出了《修复法案 (REPAIR Act)》，即《废除严重地产积累并正确投资法案》,旨在废除私立大学因持有大量房地产资源而享有的巨额房地产税豁免，并将资金投入纽约市立大学系统（CUNY）为主的公立教育。
不准涨房租！否则纽约人要住不起了……
对于马姆达尼来说，政纲里排名第一位的无疑是住房问题。
根据《纽约时报》的报道，居住在纽约流浪收容所的家庭中，有三分之一的家庭事实上是至少有一名成年人在工作的。他们是纽约的底层工人们——例如清洁工、杂工、建筑工人、救护车司机和护士们。他们住进收容所并不是因为精神疾病或者失业，其实答案很简单——房租太贵了。
根据一份房产公司的报告，今年5月，曼哈顿的租金中位数达到了4500美元，而布鲁克林和皇后区达到了3600美元。一项2023年的研究发现，2022年有50万人由于高额房租离开纽约，居民基本生活开支被迫削减，但同时，纽约的百万富翁在过去十年里增长了48%。纽约市的800万人口中，有200万居民居住在“租金稳定型”公寓中，不过所谓“稳定”也只是理论上的可能：埃里克·亚当斯（现任市长）治下的租金指导委员会对稳定租金的公寓进行了高达9%的上调，房东的利润在过去一年里增长了12%。
在马姆达尼的住房政纲中，最首要的是租金冻结——他在竞选中承诺将立刻禁止所有“租金稳定型”公寓进行房租上调。此外，他计划利用公共资金，在未来10年内建造20万套经济适用房。不良房东也在马姆达尼的目标之内：如果房东只顾着收钱而不愿意承担房屋的维护责任，他认为市政府应当介入并接管这些房产——道理很简单：你不想当房东，有的是人想当。
民生工程：市营杂货店、免费公交和免费育儿
食品价格的上涨对于大城市来说尤其成为一个问题，马姆达尼为此的设想是在每个行政区建立五家市营杂货店。这一计划并非首创，芝加哥就正在研究通过折扣租金、免除水电费以及直接拨款弥补资金缺口等方式尝试建立起自己的市营杂货店计划。这项计划的另一背景就是，大型连锁商业超市很可能会撤离一些收益低的地区，这将导致一些地区的居民无法购入日常所需的物资。
马姆达尼在自己的州议员任期内，尝试推进了一项相当新颖的计划，即免费公交的试点。根据来自左翼的数据观点，试点期间，乘客人数增加了14%，乘车量也增加了30%至38%，同时针对公交车司机的暴力事件有所减少。不过，执行机构大都会运输署（MTA）对这一项目的成效表达了反对。毕竟在试点的9个月中，损失的成本约为1200万美元。在MTA的反对下，这一方案并没有在来年预算中得到保留。
在保育和抚养方面，马姆达尼支持为所有6周至5岁的纽约儿童实施免费托儿服务。根据纽约市议会的一份报告显示，仅一个孩子的保育费用就约等于纽约市一个家庭年收入的约四分之一。
说得好听，钱从哪儿来？
马姆达尼的确制定了一个财政收入来源计划。例如，他承诺会试图把纽约的公司税率提高到新泽西州的11.5%（目前纽约公司税率为7.25%），从而带来50亿美元的收入。他还将对纽约最有钱的1%的居民，也就是对那些年收入超过100万美元的人增收2%的统一税率（目前无论你赚5万还是5000万，所得税率基本是相同的）。不过，任何城市所得税的增加都需要得到州议会和州长的批准，而州长凯茜·霍楚尔曾明确表态，拒绝支持大规模增税。这可能成为马姆达尼所面临的最首要的障碍。
废警？太理想了……但是警务预算还是可以砍砍的
在谈到警务问题时，马姆达尼总是避免使用“废除”或“撤资”之类的措辞。这一点事实上相当令人惊讶，因为自从2020年以来（尤其是乔治·弗洛伊德被警察暴力执法致死之后），美国主流的左翼观点一直以“废警”为主，或是要求对警务撤资，将资金重新投入到本地社区的建设中。对于马姆达尼来说，“废警”或“撤资”的呼吁可能及其容易让那些在社区或地铁上已经感到不安的居民感到担忧。在这一点上，他的确是一个温和派——甚至要温和于2020年的自己。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马姆达尼在这个问题上是一个保守派，他更像是在实践一种“曲线废警”路线。他承诺将解散战略反应小组（该小组一直在对抗议者采取暴力行动，尤其是在对哥伦比亚大学学生的镇压行动里臭名昭著），减少纽约警察局庞大的公关团队，并取消纽约市“警察城”的计划，即在皇后区耗资2.25亿美元建设一个警察培训园区。
马姆达尼在公开辩论中表示：“我不会削减警察经费。我会与警方合作，因为我相信警方在维护公共安全方面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我们需要确保警方能够专注于解决犯罪问题，并确保我们拥有心理健康专业人员和社会工来应对和解决心理健康危机和无家可归问题。” 马姆达尼似乎采取了一种实用主义立场：在市政预算允许的范围内尽可能增加对精神健康危机应对和社会服务的资金投入，同时合理削减警方预算。
工会、志愿者与社交媒体
作为DSA成员与公开的社会主义者，马姆达尼会得到来自伯尼·桑德斯和亚历山德里娅·奥卡西奥-科尔特斯（AOC）的背书并不是什么新闻。可能最令人出乎意料的可能是工会对马姆达尼的背书支持。当代美国劳工政治的特点之一在于，工会领导人几乎总是支持最有可能获胜的民主党建制派，因为支持政治领跑的一方会让工会可以获得“一席之地”，从而可以为其利益进行游说。这一点在2018年AOC尝试挑战民主党建制派乔·克劳利在众议院的席位时表现得尤为突出——当时，没有一个工会支持左翼候选人。
马姆达尼在支持率还只有个位数时，便得到了支持者和志愿者的协助。最初的游说与宣传在进步工会展开并且迅速取得了成效——2024年12月4日，美国汽车工人联合会（UAW）宣布对他展开支持，2025年5月30日，更是建议工会成员将马姆达尼置于投票首位进行考虑。2025年4月23日，马姆达尼得到了DC37工会的支持，这是美国纽约最大的市政公共部门工会，拥有15万名在职会员及8.9万名退休人员。DC37在2018年支持了科莫竞选州长，不过这次他们站在了科莫的对面。这对于马姆达尼来说意义重大，因为一方面，对于DC37这样的大型工会来说，成员几乎没有参与政治决策的传统，而这一次自下而上的宣传让DC37选择倒向左翼；另一方面，DC37的成员往往是年龄较大的黑人和棕色人种工人，这对以知识分子为主组成的左翼竞选团队来说是相当关键的一步。
美国汽车工人联合会宣布支持马姆达尼
马姆达尼在自媒体平台上的活跃也逐渐进入了公众视野。尼克斯季后赛期间，他在麦迪逊广场花园前采访了纽约市民，并与受访者们讨论起生活成本，尤其是租金问题。当然，这类视频中总是少不了插科打诨，例如马姆达尼无奈地表示自己应该没办法帮助球迷降低尼克斯队的球票价格。这一视频在推特上获得了60万播放量。去年11月，就在特朗普赢得大选后不久，马姆达尼走进了那些由民主党改投共和党的地区，采访居民是什么原因促使他们转向特朗普。在宣传自己“冻结房租上涨”的政策时，马姆达尼颇有些无厘头地直接跳入了海中，并浑身冰冷地讲述他“冻结房租”的理念。他的对手科莫都对此表达出了些许无奈，科莫在市长辩论中说道：“马姆达尼先生在推特上很厉害，尤其是视频。”特朗普在马姆达尼获得民主党内初选胜利后更是直言不讳地攻击起这位“丰矿的王座”，指责马姆达尼“既长得丑，声音又难听”。
特朗普写道：“他既长得丑，声音又难听，又蠢，甚至还有极左势力和巴勒斯坦势力的支持。”
结语
这次选举让美国的左翼又一次欢欣鼓舞——因为这不仅意味着左翼在同特朗普的对抗中出现了一位新星，更是意味着在与民主党内建制派的斗争中迈出了坚实的一步。不过需要强调的是，马姆达尼仅仅赢得了民主党的党内初选，而有消息表明，科莫极有可能在11月的正式选举中，以独立候选人的方式参与选举，如果情况属实，马姆达尼很可能会面临一个并不乐观的分票局面。并且一项投票数据的结果显示，与传统的设想不同，马姆达尼并没有在非洲裔和拉丁裔上争取到比科莫更多的支持。
许多评论对马姆达尼左翼平民主义式的政纲表达了诸多怀疑，其中最为代表性的观点是对这一系列的施政方针的可行性表达怀疑。但这并不是马姆达尼在舆论上遭遇的最大障碍，他的身份——社会主义者、非洲出生、印度裔、穆斯林，无论哪一条都完美地踩在了保守主义者的雷区上。中国的网友可能对此也不会陌生，这些身份无论是在中美都处于主流保守价值观的鄙视链底层。
中国左派历来不重视，或是说鄙夷将选举政治作为一种斗争路线。一旦进入选举，势必形成议会斗争从而被资产阶级的选举机器所俘获——这一点在第二国际的历史中得到印证；而另一方面，如今也常常被某些右翼民族主义者所挪用，以作为反对激进左翼的某种话语依据。这一分裂在美国左翼中也可见一二——DSA 作为一个大帐篷式的政党，关于议会斗争的内部意见一直摇摆不定。（关于DSA的选举策略，可以来读一读我们和DSA主席的访谈。）DSA纽约支部作为AOC的强烈支持者，其在党内一直处于偏右翼的定位。不过这一次选举或许也向我们展示了一幅全新的面貌，美国左翼在本次选举中表现出了相当强的团结。
“选举还是社运？”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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