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涌:福利养懒人吗
关于中国普通制造业工人的低福利问题,在现有的制度结构下,似乎看不到很好的解决方法。现在我们不妨把注意力放在能够比较充分讨论的问题上。经济心理学,或者心理经济学,如今在西方颇有些热度。毕竟,经济学研究的是人在经济领域内的行为。行为来自于动机。众所周知,供需关系是经济学理论的基本杠杆。但是,这一杠杆的启动,必须通过人的动机来实现。归根结底,“市场规律”是人的动机对市场的反应。比如,为什么许多人会花更多的价钱买一件成本相对很低的产品,而不愿意花更少的钱购买成本较高的产品?为什么有些人会放弃高薪而找个低薪的工作?不研究动机,经济学对这些很普遍的经济现象就无法解释,对“市场规律”也无法准确地把握。
可惜,传统经济学总是把人的动机作为一个单一的假定,作为最大公约数来处理,比如价格一提高就会抑制人的购买欲望等等。那么为什么有时房价越涨,购买动机却越强?不同的文化和社会条件,塑造了消费者什么样的心理预期和同伴压力(peer pressure)?没有精细的心理分析,经济学就不可能准确。
不管是自觉还是不自觉,中国经济学家信奉的还是西方十九世纪的血汗市场经济。这种血汗市场经济,则是建立在那时人们对人性、人的动机粗略原始的理解之上的。这一点,被二十世纪上半叶美国心理学家Clark L. Hull总结得清清楚楚。他的心理学,基于简单清晰的生物学原则:生物机体身受困乏之苦。这种困乏创造了需求。需求激发出动机。动机再激发出行为。行为则是以目标为导向的。达到这种目标乃生存之必须。一句话,穷则思变。人首先要穷得不舒服、难以忍受,这样才能有工作的动力。
想想看,在那个时代,上流社会可以公开用侮辱的语言说“无产阶级是只会生孩子的阶级”,只有让困乏逼着他们干活,他们才能改善自己的生活。在战后西方国家建立福利制度时,持有这种保守主义信念的反对派的基本理由还是这一心理学原则:福利消除了困乏,没有了困乏就没有了工作的动机,只能养懒人。国内也有经济学家不停地说,“福利国家的害处不仅仅是效率低,更因为会把人们的心思引向不劳而获。福利国家会培养懒汉,整体上的生产下降,国家陷入福利陷阱。”
郭台铭是否读过Clark L. Hull并不重要。因为Clark L. Hull的影响早就渗透到血汗工业界和中国主流经济学家的思想中了。业界流传一句话,证明他对于Clark L. Hull心理学的信奉是赤裸裸的:“郭台铭喜欢用没有退路的人。一名鸿海内部员工观察郭台铭用人的一大原则,就是看他有没有卖命的决心。而没有退路的人通常都愿意全力以赴。给已经吃饱的人一碗饭吃,不但用处不大,而且他也不会感激你,但是给饿肚子的人一碗饭吃,他不但会全力以赴,而且还会感谢你! 这也是郭台铭的用人一大法则。”
中国主流经济学家曾说过,中国的经济比美国还自由。照他们的标准,战后欧洲、日本、甚至包括美国在内的所有发达国家,几乎都可以说是福利国家。但为什么反而是这些国家的经济发展得最健康呢?我们不妨还是回到心理学上来。
1959年,另一位心理学家Robert White的一篇经典心理学论文推翻了Clark L. Hull的困乏理论。White指出,当人的基本需求被满足后,人不会像许多低级动物那样停止猎食,或像机器那样关闭停运。恰恰相反,人正是在这个时刻开始了最有创造性的工作、开始挑战自己的极限、要通过建立对世界的把握来获得生命的满足。
这里一个比较低端但非常清晰的例子是达尔文。他自幼对生物学的兴趣是不可抑制的,但还一直遵从父命为当医生做准备。但在大学的一天,他从与兄长的一次对话中,彻底摸清楚了家里是多么富有,他一辈子可以不劳而获了!从此以后,他并不是懒惰起来,而是忘我地投入了生物学的研究。他大学刚毕业不久就随HMS Beagle这一海军船只环游地球。这实际上是一次大冒险。该船在第一次航行中,前船长就自杀了。达尔文的父亲也极力反对。但是,达尔文坚决不改初衷,最终通过这次航行奠定了他在生物学界的地位。
中国自古有“衣食足然后知礼仪”之说,也体现了这种对人性的洞见。我们可以看到,许多基本需求没有满足的人,每天不得不干自己不想干的事情,经常能偷懒就偷懒。可是世界上一些最为富有、根本不需要为生存而工作的人,反而经常过劳地奋斗,甚至会为此牺牲健康。
Robert White以及战后发展起来的“积极心理学”,既反映了资本主义社会的进化,也直接影响了这些社会中的管理理论。这也是为什么如今西方国家的大企业宁愿雇佣高薪的“贵族工人”的原因之一。在后工业社会的高科技竞争中,创新经济而非血汗经济才是正路。中国的主流经济学家,也必须早早摆脱血汗经济学的束缚,以“积极心理学”为基础设计一个创新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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