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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史·志·卷五十三·食货》有一组田地数量的浮动数据,很有意思,写篇短文和大家聊一下。
我们先来看原文。
洪武二十六年核天下土田,总八百五十万七千六百二十三顷。
至宣德间,垦荒田永不起科及洿下斥卤无粮者,皆核入赋额,数溢于旧。有司乃以大亩当小亩以符旧额,有数亩当一亩者。步尺参差不一,人得以意赢缩,土地不均,未有如北方者。
而诸处土田,日久颇淆乱,与黄册不符。弘治十五年,天下土田止四百二十二万八千五十八顷,官田视民田得七之一。
嘉靖八年,桂萼、郭弘化、唐能、简霄先后疏请核实田亩,而顾鼎臣请履亩丈量,丈量之议由此起。
万历六年,帝用大学士张居正议,天下田亩通行丈量,限三载竣事。用开方法,以径围乘除,畸零截补。於是豪猾不得欺隐,里甲免赔累,而小民无虚粮。总计田数七百一万三千九百七十六顷,视弘治时赢三百万顷。然居正尚综核,颇以溢额为功。有司争改小弓以求田多,或掊克见田以充虚额。北直隶、湖广、大同、宣府,遂先后按溢额田增赋云。
这段文言文其实不难理解。
明太祖朱元璋的洪武二十六年(公元1393年),明朝的田地数据是850.7623万顷,并规定农民垦荒的田地,永远不用纳税,所有收益都是自己的。
但是明宣宗朱瞻基做皇帝时,发下一道诏令,说太祖高皇帝的优惠政策到期了,农民垦荒的田地必须纳税,而且田地管理开始混乱,无论田多田少,都在隐报瞒报,不提供真实数据。
到了明孝宗朱佑樘的弘治十五年(公元1502年),明朝的田地数据变成422.8058万顷,相比建国初期减少一半左右。
在这样的背景下,明朝大臣们要求重新丈量田地,整顿财政和赋税,但因为大臣们派系纷争不断,重新丈量田地始终没有落实。
直到张居正成为明朝内阁首辅以后,才推行了一系列改革政策,其中就包括万历六年(公元1578年)推行的丈量田地。
这次重新丈量的田地数据是701.3976万顷,虽然不如洪武年间,但比弘治年间多出将近300万顷。
田地数据更高,意味着张居正的改革有成效,张居正领导的明朝远超前代,意味着张居正可以得到更高的历史地位,总结成一句话便是“颇以溢额为功。”
于是,各级官吏极力的奉迎张居正,要么用小尺丈量,把一亩田地算成两亩,要么把农民的田地搜刮出来,再算一遍。
多出的300万顷田地,有相当部分是这样算出来的。
这个过程充满了层层加码、虚报数据、形式主义、好大喜功等官僚主义作风。
等最终的田地数据汇报给张居正以后,北直隶、湖广、宣府、大同等地便按照虚假的田地数据纳税。他们不仅没有享受到张居正改革的红利,反而比以前的负担更重了。
结果就是,张居正得到政绩,各级官吏得到前程,承担一切后果的,唯有被“无中生有”的农民。
2
张居正改革的财政成果非常丰厚,我们在《一个王朝是怎样崩溃的?》里面说过,这里就不重复了。但前文也说了,改革确实伤害了农民的利益。
我们不能因为张居正改革的成果,掩盖张居正改革的问题。
而这些问题,恰恰是张居正亲手造成的。
在清查田地以前,张居正做了一系列的集权工作——
第一,隆庆六年(公元1572年),张居正和冯保联手,驱逐了资历深厚的内阁首辅高拱,张居正继任为内阁首辅。随后内阁大学士高仪去世,张居正推荐礼部尚书吕调阳入阁,原因是“调阳暗弱,不敢有所持。”
三年后,张居正推荐张四维入阁,原因也很简单,“张居正当国,四维岁时馈问不觉”,张四维对张居正嘘寒问暖,张居正把他当成家人看待,所以推荐他入阁参政。
从此以后,张居正独掌内阁,国家大事一言而决。
第二,张居正上书请求考察京官,一方面清理那些不称职的官员,另一方面借此排斥不服从自己的官员,属于公私兼顾性质的政策。
第三,父亲去世,张居正需要回乡奔丧,原本万历不想挽留,但张居正担心“恐一旦去,他人且谋己”,便一边上书请求回乡,一边暗示党羽们上书夺情,挽留张居正继续工作。
最终张居正夺情成功,那些反对夺情的人,都用“仗六十、仗八十”之类的惩罚,打的半死。
第四,张居正请万历皇帝下诏,捣毁六十四所私人书院,不允许民间士人议论朝廷政务,将舆论话语权牢牢掌握在朝廷的手里,进而牢牢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做完这一切之后,张居正便成为平民出身、科举入仕、宋元明清都绝无仅有的摄政文官,真正做到了代行皇权。其赫赫威势能让万历皇帝下罪己诏,回江陵省亲时襄王和唐王在路边等候,接母亲回京后,两宫太后用“家人礼”接待。
皇室都这么低声下气了,更不用说文武百官,他们做每件事,都担心“元辅张先生”不满意。
为了逢迎张居正,文武百官把张居正比喻为伊尹、周公之类的辅政圣贤,后来随着张居正的地位越来越高,比喻对象也升级为尧舜禹汤。
尧舜禹汤是上古圣王,文武百官和儒家士子仰慕的白月光,不论张居正得到多么高的地位、做出多么大的成果,都不可能和他们相提并论。
但被比喻为尧舜禹汤,张居正也“恬然居之”——现在,继尧舜禹汤之后就是我张某人了,你们说的没错。
到了这个时候,张居正在明朝可谓是言出法随,想要什么,朝野都会想办法给他送到府邸,想做什么,文武百官都会排除万难来配合。
在这样的背景下,张居正下令重新丈量田地,官员们层层加码制造虚假数据,大兴官僚主义作风,其实就是顺理成章的事。
因为张居正身居高位,文武百官是他唯一的信息来源,文武百官说什么,他就得信什么,没有其他选择。而文武百官害怕犯错误,在执行过程中,必然秉持“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态度。
这样一来,极端化是必然的。
至于交税翻倍的农民,张居正可能知道真相,也可能不知道,但不论如何,张居正为了自己的千秋功业,都有动机和文武百官站在同一立场,苦一苦百姓。
可以说,张居正通过集权推行了改革,但张居正的集权也反噬了改革。
3
类似的事情,苏联也发生过。
1929年4月,苏联开始大规模推行农业集体化,9月,各地的集体化方案酝酿完成,正式付诸实施。
从此以后,苏联农民的田地、农具、牲畜都被纳入集体农庄的范围。
截止到1930年3月,集体化农户占苏联总农户的比例,从最初的7.6%暴涨到56%,有些地方在1930年1月10日到2月1日之间,短短20天时间,集体化农户和地区总农户的比例,便从10%涨到90%。
斯大林推进农业集体化,本意是给农民稳定的经济收入,并且通过剪刀差给国家工业化提供资金。
这个初心是好的。
但在执行的过程中,数据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其中必然夹杂着大量农民利益受损,以及农民为保利益而屠宰牲畜、官员抢夺农民口粮、拆毁农民房屋等不公正行为。
1930年3月2日,斯大林发现问题的严重性,发表了《胜利冲昏头脑》的文章,开始纠正农业集体化过程中的问题。
然而,斯大林的态度引起退出集体化的高潮,导致苏联又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到1930年夏天,集体农庄的农户数量,从1400万户暴跌到630万户,集体化农户占总农户的比例,也从60%跌到23.6%。
斯大林感觉不对劲,提出“展开社会主义全线进攻”的口号,农业集体化大踏步向前,集体化农户占总农户的比例,年底便恢复到52.7%,到1934年7月增长到71.4%。
后来的研究说,斯大林掩盖了自己的错误,把集体化过程中出现的一切问题,都推给基层执行不力。
这个结论到底对不对,要分两方面来说。
一方面,斯大林确实是操之过急。
这和当时的国际形势有极大的关系,没有工业化就没有强大的国力,没有强大的国力就不能保护苏联、不能迎接即将到来的世界大战。
另一方面,正是因为斯大林不断的清洗政敌集中权力,让自己的命令成为"正确"的标准,导致基层在执行农业集体化的过程中,宁可损害农民的利益,也不敢忤逆斯大林。
4
归根溯源,张居正建功立业来自集权,张居正损害农民的利益也来自集权,斯大林振兴苏联来自集权,苏联的一系列灾难也来自斯大林集权。
集权是一把双刃剑,它可以造就伟业,也能造就导致伟业衰败的蚁穴。
为什么?
自从秦始皇以来的两千多年时间,中国就是中央集权制国家,绝大部分权力和资源都集中于地方政府,地方政府再集中于朝廷,最后集中于皇帝。
皇帝一人承担国家的责任,便有了"万方有罪、罪在朕躬"的说法。
权力是自上而下的,那么各级文武官员便只对上负责,缺乏对下负责的动机。
即便有些清廉干吏会对下负责,懂得农民是他们的衣食父母,但那是出于个人化的理想主义,而不是现实需求。
后来蒙古吸收了中国的政治文化,俄国又继承了蒙古,在俄国的废墟上建立起来的苏联,和中国属于一母同胞的兄弟。
张居正改革、斯大林搞农业集体化遇到的问题,事实上就是来自于此。
对于两千年传统,我们常常引以为傲。
它守护着我们的祖先渡过灾荒,凝聚起庞大的力量抵御外侮,在广袤的土地上实现了长久的和平,但代价就是人人对上负责,内部腐败非常快,进而导致土地兼并的速度越来越快。
这也是中国历代王朝都难以破除历史周期律的原因之一。
每念及此,就会想起教员和黄炎培的"窑洞对"——
"我们已经找到新路,我们能跳出这周期率。这条新路就是民主。只有让人民来监督政府,政府才不敢松懈,只有人人起来负责,才不会人亡政息。"
从历史的脉络来看,教员的这个观点,不仅是给新中国找到的新路,同时也是给两千年中国文明的BUG,找到的一个补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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