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10月,毛泽东在陕北对斯诺说:“今天我如果需要的话,仍然能够写出一篇过得去的古文。”毛泽东的这种自信来自他所储备的古文知识,来自他得心应手、信手拈来的古文,包括诗词联语的创作。毛泽东青年时代创作的诗词联语,情感充沛,文采斐然,忽而沉郁,忽而奔放,忽而典雅,忽而通俗,反映出诗人独特的审美个性,透显出诗人寻求真理,改造中国的心路历程,更是那个风云变幻时代的一面镜子。
孩儿立志出乡关
1910年秋,17岁的毛泽东为了实现自己的意愿,就要离开闭塞的韶山冲,走向外面的世界。父亲原本只希望他成为一个能识文断字,会记账算计的土财东,可毛泽东志不在此,父子二人为此少不了抵牾和冲突。如今,父亲在亲友的劝导下,终于同意他走出韶山,外出求学。他因此而如愿以偿,为表白自己的心志,为让父母相信自己,他特意在一张纸条上改写了一首诗,夹在父亲每天必看的账簿上:
“孩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
这首诗的原是一位名叫月性的日本和尚,原诗是:“男子立志出乡关,学若无成不复还。埋骨何期坟墓地,人间到处有青山。”后来,一个叫西乡隆盛的人又改写为:“男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死不还。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毛泽东改写的是西乡隆盛的诗,把“男儿”改成“孩儿”,把“死不还”改为“誓不还”。
毛泽东在东山小学堂读书时,他的文字写作功力得到许多老师的肯定和赞赏。他的好友、东山小学堂的同学萧三回忆说:“这个学校每个星期天的上午都要由教员出题目,由学生各自作一篇文章,作完后整天休息。毛泽东同志每次都认真为文,成绩很好,他写的‘言志’‘救国图存论’‘宋襄公论’,全校有名。”
◆少年毛泽东。
东山小学堂有位留学日本的音乐老师,在课堂上给学生们介绍了一首日本歌曲《黄海志战》,歌词是:“麻雀歌唱,夜莺跳舞,春天的绿色田野多可爱。石榴花红,杨柳叶绿,展现一幅新画图。”这首歌曲是日俄战争时,日本打败俄国的欢庆歌曲。毛泽东称它为迷人的歌曲,那句“展现一幅新画图”,对他感触很深,说出了他对中国未来的憧憬。
毛泽东喜读中国的名人传记,也把阅读的兴趣投入到世界。听说同学萧三有一本《世界英雄豪杰传》,便前来借阅。萧三提出了一个条件,他出上联,毛泽东对下联,答对了,书就借给他。萧三的上联是:“目旁是贵,瞆眼不会识贵人。”毛泽东略一沉吟,答出下联:“门内有才,闭门岂能纳才子?”他们自此结成了好友。读完这本书后,毛泽东和萧三谈起了自己的读书心得,他说:“中国也要有这样的人,我们应该讲求富国强兵之道,顾炎武说的好,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在东山小学堂,毛泽东不仅和萧三,还和他的哥哥萧子升建立了朋友关系。后来,他们又同在湖南第一师范读书。萧子升比毛泽东高两届,他们的志向抱负、治学态度、品德修养都很投契。据不完全统计,1915年6月至1916年7月,毛泽东致萧子升的信件有11封之多,可见他们之间已是无话不谈的朋友。他们最喜在晚霞映照时散步郊外,赋诗作对。据萧子升回忆,一次在湘江边散步时,他们曾经合写了一首诗(萧为萧子升,毛为毛泽东):
“萧:晚霭峰间起,归人江上行;云流千里远,
毛:人对一帆轻;落日荒林暗,
萧:寒钟古寺生。深林归倦鸟,
毛:高阁倚佳人。……”
这实际上就是一种文字游戏,很难说有什么实在的意义。可萧子升倒认真起来,几十年后他还在他的书中质疑:“我是否见到毛提到的佳人,我现在也记不太清楚。”
会当水击三千里
1917年暑假,毛泽东与萧子升怀揣半块铜板,步行游历长沙、宁乡、安化、益阳、沅江五县城,历时一个多月,行程九百里。萧子升对此有详尽的叙述,毛泽东也是印象深刻,他在1936年10月对美国记者斯诺谈起了此事,他说:“一个名叫萧瑜的学生和我作伴,我们走过这五县,没有花一个铜板。”
这种游历的方式也被称为打秋风,或者用现在的话说是实践野外生存法。走出长沙的第一天,他们便去拜访近郊的刘姓绅士,这是位告老还乡的翰林。拿什么做见面礼呢?想想,他们合做了一首诗。毛泽东说了第一句,萧子升说了二三两句,第四句由毛泽东续上,一首诗就这样做成了:
“翻山渡水之名郡,竹杖草履谒学尊。途见白云如晶海,沾衣晨露浸饿身。”
来到刘翰林家,门房把他们的诗递了进去。不一会儿,刘翰林把他们迎入房内,上上下下地端详着这两个年轻人,称赞他们的诗好,字也好。当毛泽东告诉他读过《十三经》《老子》和《庄子》时,刘翰林更高兴了,从衣袖里拿出一个红包赠予他们,里面是40个铜板。他们一下子由身无半文的“叫花子”,变成了囊中鼓鼓的“富翁”了。几天后,他们到达宁乡,在玉潭河边欣赏景色,并共同赋诗一首,其中的得意佳句,萧子升依然记得清清楚楚:“云封狮固楼,桥锁玉潭舟。”
来到安化,他们两次拜访年过花甲的劝学所所长夏默庵,都被拒之门外。第三次拜访,老先生终于开了门,但却把一副对联的上联放在了桌上:“绿杨枝上鸟声声,春到也,春去也。”俩人看了看,商量了一下,很快便写出了下联:“青草池中蛙句句,为公乎,为私乎?”这下联对得绝妙,典出《晋书·惠帝纪》:“帝又尝在华林园,闻虾蟆声,谓左右曰:‘此鸣者为官乎,为私乎?’”又《幼学琼林》:“为公乎,为私乎,惠帝问虾蟆。”老先生交口称赞,当晚留宿了他们。
毛泽东曾经在游历中写了许多诗作,只是由于年代久远多已散佚,流传下来的仅有一首残诗:“骤雨东风对远湾,滂然遥接石龙关。野渡苍松横古木,断桥流水动连环。……,……。客行此去遵何路,坐眺长亭意转闲。”这首诗缺失五、六两句。
◆毛泽东诗词《沁园春·长沙》手迹。1925年毛泽东离开韶山赴广州,途经长沙时写的这首词,抒发了蕴藏在青年毛泽东胸中的远大抱负。
1958年9月,毛泽东在阅读文物出版社的《毛主席诗词十九首》中的《沁园春·长沙》时,特意在“到中流击水”句旁作了批注,其中说:“当时有一篇诗,都忘记了,只记得两句: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有学者推论“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正是毛泽东那首残诗所缺失的两句。
青年毛泽东在湖南一师曾组织了一个类似斯巴达性质的团体,先后有20个左右的同学参加。他们有时到近郊农村作长途旅行,作忍饥挨饿,耐寒抗暑的锻炼。毛泽东俭朴的近似寒碜的生活,给同学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大家给了他一个雅号“毛圣人”。他在此时已抱定改造学术,改造中国的宗旨。毛泽东在给亦师亦友的黎锦熙的信中说:“当今之世,宜有大气量人,从哲学、伦理学入手,改造哲学,改造伦理学,根本上变换全国之思想。”正是这种信念激发了他的不懈的斗志,乃至终生不渝,他在日记中写道:
“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
青年毛泽东相信,“时机到了!世界的大潮卷得更急了!洞庭湖的闸门动了,且开了!浩浩荡荡的新思潮业已奔腾澎湃于湘江两岸了!”敢于担当,舍我其谁,改造中国与世界的豪情壮志汹涌于胸。两年后,当他走出湖南一师,投身五四运动时,这种历史的担当就更为坚定不移了,他写道:
“咳!我们知道了!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社会者我们的社会。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谁干?”
君行吾为发浩歌
1915年5月9日,袁世凯接受日本政府强加给中国的丧权辱国的“二十一条”。消息传出,举国愤慨。湖南一师学生将几篇反对卖国条约的言论编印成册,题名《明耻篇》。毛泽东读罢,在封面写了四句誓言:“五月七日,民国奇耻;何以报仇?在我学子!”《毛诗·序》有言:“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以此衡之,毛泽东是愤而发声为诗。
◆毛泽东在湖南省立第一师范刊印的《明耻篇》封面上题词明志:“五月七日,民国奇耻;何以报仇?在我学子!”
也就在这个时候,与毛泽东过从甚密的易昌陶同学因病去世了。5月23日,学友会为他举行了追悼会,毛泽东为他写了一幅挽联:“胡虏多反复,千里度龙山,腥秽待湔,独令我来何济世;生死安足论,百年会有役,奇花初茁,特因君去尚非时。”6月25日,毛泽东在给湘生的信中,附录了《五古·挽易昌陶》。
毛泽东悲痛良友去世过早,社会上失去了一个人才,同时又为国家命运堪忧。悲愤交集,写了这首五言古体长诗,全诗38句。“踯躅南城隈”,漫步城外,犹如眼前。“方期沆瀁游,零落匪所思。”相约远游,可如今你却零落而逝,这是我怎么也想不到的呀。“东海有岛夷,北山尽仇怨。”东有日帝,北有沙俄,中华民族处于忧患之中。“荡涤谁氏子,安得辞浮贱。”“荡涤”外侮的使命,落在我们这些虽是“浮贱”的万千学子的身上。
青年毛泽东在湖南一师时,曾向长沙各校发出征友启事。长沙第一联合中学的罗章龙以“纵宇一郎”的笔名回信约见。他们很快便在湖南图书馆见面,聚谈融洽,就治学、处世、改造社会等,进行了广泛的交谈。自此,他们经常相聚畅谈。一次,他们来到湘江边的一个名叫朱张渡的渡口,这里因南宋学者朱熹、张栻由此渡江讲学而得名。他俩在这里讨论了朱熹、张栻在湖南的思想影响,共同欣赏了朱熹、张栻赫曦台留下的联语,并共写了一首诗:
“共泛朱张渡,层冰涨橘汀。
鸟啼枫径寂,木落翠微冥。
攀险呼俦侣,盘空识健翎。
赫曦联韵在,千载德犹馨。”
◆1920年1月28日,进步团体“辅社”同仁游北京陶然亭时合影。左四为毛泽东,左六为罗章龙。
1918年4月,罗章龙准备东渡日本求学,新民学会在长沙北门外的平浪宫聚餐,为他饯行。毛泽东用“二十八画生”的笔名,写了一首送别诗:《七古·送纵宇一郎东行》:
“云开衡岳积阴止,天马凤凰春树里。
年少峥嵘屈贾才,山川奇气曾钟此。
君行吾为发浩歌,鲲鹏击浪从兹始。
洞庭湘水涨连天,艨艟巨舰直东指。
无端散出一天愁,幸被东风吹万里。
丈夫何事足萦怀,要将宇宙看稊米。
沧海横流安足虑,世事纷纭从君理。
管却自家身与心,胸中日月常新美。
名世于今五百年,诸公碌碌皆馀子。
平浪宫前友谊多,崇明对马衣带水。
东瀛濯剑有书还,我返自崖君去矣。”
给罗章龙送行的那天,新民学会的会员们的情绪很高,不少人赋诗惜别。毛泽东在罗章龙登上轮船前,将装在信封里的这首诗交给了他,内里还附有临别赠言:“若金发励,若陶在钧,进德修业,光辉日新!”这是毛泽东对好友的期待。“丈夫何事足萦怀,要将宇宙看稊米。”“沧海横流安足虑”“胸中日月常新美”,这就是毛泽东的人生哲学,把宇宙看作一粒米,乃“小小寰球”也。时局动荡容不得个人的瞻前顾后,胸中应有常新常美的追求。
算人间知己吾和汝
1919年10月5日,母亲文素勤病逝,毛泽东闻讯立即从长沙赶回韶山。母亲是他品行的楷模,也是他少年时代最为至亲的亲人。10月8日,他在母亲的灵位前写成《祭母文》,这是篇较长的祭文,体裁古旧,与以往的旌表文字、墓志铭文没有什么大的区别。
◆毛泽东含泪撰写了《祭母文》,这是表兄文运昌的抄件(现藏于毛泽东纪念馆)。
祭文中有:“今则欲言,只有两端:一则盛德,一则恨偏。”母亲的“盛德”在祭文里已有详尽的书写,而“恨偏”又是什么呢?所谓“恨偏”则是痛恨不公平,“恨偏所在,三纲之末。”人世间最大的不公平就是“三纲之末”的夫为妻纲了。毛泽东认为母亲为妻纲所长久的压抑,从而“有志未伸,有求不获。精神痛苦,以此为卓。”祭文把母亲放在时代的大背景之下,作为一个受压迫女性而予以同情。同时,毛泽东还作泣母灵联两幅:
“疾革尚呼儿,无限关怀,万端遗恨皆须补;长生新学佛,不能住世,一掬慈容何处寻?”
“春风南岸留晖远;秋雨韶山洒泪多。”
毛泽东在湖南一师读书时,常去恩师杨昌济家,每次去都是杨先生的二女儿杨开慧给他开门,杨开慧对这位比自己大8岁的青年特有好感。她说:“不料我也有这样的幸运,得到了一个爱人,我十分爱他。自从听到他许多事,看了他许多文章、日记,我就爱了他。”“我看见了他的心,他也完全看见了我的心。”
据杨开慧的好友李淑一回忆:“一九二〇年……开慧经常向我谈起毛泽东的为人品质,连恋爱中的‘秘密’也告诉我。有一天,我们在留芳岭下散步,开慧告诉我她收到毛泽东赠给她的一首词。我问什么内容,她毫无保留地念给我听,并让我看了词稿。”这首词便是《虞美人·枕上》:
“堆来枕上愁何状,江海翻波浪。夜长天色总难明,寂寞披衣起坐数寒星。
晓来百念都灰尽,剩有离人影。一钩残月向西流,对此不抛眼泪也无由。”
这应该是毛泽东的初恋情词,青春年少,相恋相思,小有曲折,难以入眠,黯然神伤,牵肠挂肚,方才命笔作了这首词。1957年5月11日,毛泽东在给李淑一的信中说:“开慧所述那一首不好,不要写了罢。”指的就是这首词。
1920年冬,杨开慧与毛泽东结了婚。1923年6月,毛泽东去广州出席中共三大。会后回到长沙,主持湖南党的工作。12月底,中央通知他去广州,准备出席国民党一大,谋划国共合作的事情。又要别离了,杨开慧此时已带有岸英、岸青两个孩子,她多希望丈夫毛泽东能在家多住些日子。毛泽东知道杨开慧一人持家的艰难,也了解她的怨气、她的误会。临行前,他给杨开慧留下了一首词《贺新郎·别友》:
“挥手从兹去。更那堪凄然相向,苦情重诉。眼角眉梢都似恨,热泪欲零还住。知误会前番书语。过眼滔滔云共雾,算人间知己吾和汝。人有病,天知否?
今朝霜重东门路,照横塘半天残月,凄清如许。汽笛一声肠已断,从此天涯孤旅。凭割断愁丝恨缕。要似昆仑崩绝壁,又恰像台风扫寰宇。重比翼,和云翥。”
◆《贺新郎·别友》
词中的“凄然相向”“苦情重诉”“凄清如许”“天涯孤旅”,透露出别离情绪分外郁闷。毛泽东专注于大事,不屑于小事,于是,柴米油盐,育子持家的琐屑零碎的家务事,全由杨开慧一人操持,这样就难免不与“甩手掌柜”发生矛盾,这也是无可讳言的事实。
1924年6月初,杨开慧同母亲携岸英、岸青从长沙来到上海,住在今威海路583弄,自此,跟随毛泽东一起在上海、武昌、长沙等地生活,除担负家务外,还帮助毛泽东整理材料,誊写文稿。这段时间,他们少了离别的忧伤,生活也是比较安逸。1927年8月下旬,毛泽东因策划和组织秋收起义,再次与杨开慧离别,没曾想这一离别竟成永诀。“开慧之死,百身莫赎。”闻知杨开慧就义的噩耗,毛泽东痛彻心扉,成了他终生永远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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