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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崩乐坏的时代,世界渴望和平

温伯陵 · 2024-07-05 · 来源:温伯陵|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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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经过百年争霸战争洗礼的人们渴望和平,和平年代成长的人们又呼唤战争,二者交织辉映,构成璀璨的历史画卷。 战争与和平都是暂时的,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单一、永恒的存在。 新的故事,仍将继续。

  晋国恢复霸业以后,位高权重的知罃、士鲂相继去世,晋悼公随即调整了晋国的军政人事。

  晋悼公命荀偃和士匄统中军、赵武和韩起统上军、栾黡(yan)和魏绛统下军,因为知罃和士鲂的继承人都年纪幼小,无法继承他们的职位,晋悼公便取消晋国新军,把四军制改为三军制。

  这意味着,晋悼公为得到外姓大臣的支持,便极力维护他们的地位,宁可废弃新军,也不愿意吸纳新人进场。

  不久后,晋悼公薨逝,年仅三十岁,太子彪成为晋国国君,史称晋平公。

  晋平公继位以后,任命羊舌肸(xi)为太傅,祁奚、韩襄、栾盈、士鞅为公族大夫,其他人一概不动,基本延续了晋悼公的人事格局,进而延续了晋国的霸业。

  可能晋悼公和晋平公也明白,既然晋国的政治、人事格局已经定型,那就舍小家保大家,别和晋厉公一样折腾了,认命吧。

  此时的晋国打遍天下无敌手,影响力笼罩四方,毫无疑问是春秋中期唯一的超级大国,但齐楚秦等大国只是战败了,并没有完全臣服,晋国仍然有挑战者。

  要永葆晋国的霸业和荣光,其中一个必要条件是各诸侯国除了支持晋国以外,没有其他选择,另一个必要条件是齐楚秦等大国不想打、不能打,而不是停留在打不过的层面。

  晋国非常幸运,春秋中期的时代背景,给了晋国永葆霸业和荣光的机会。

  接下来,我们要给时代做个横切面,看看晋国复霸的十年间,各诸侯国都发生了什么。

  鲁国。

  公元前562年,鲁国的“三桓”已经崛起百余年,实力膨胀到架空鲁国国君的程度,于是“三桓”把鲁襄公亲自统领的鲁军分为三军,季孙、叔孙、孟孙三族各得一军。

  “襄公十一年正月,作三军,三分公室而各有其一。”

  军权是政权的基础,鲁襄公没有了军权,便彻底沦为傀儡,鲁国事实上成为“三桓”的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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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国。

  公元前559年,齐灵公因为晋国士匄借了鸟羽、牛尾不归还,便流露出背晋的想法,并不断的侵略鲁国城池,试图恢复齐桓公的霸业。

  在鲁襄公和三桓的强烈要求下,四年后,晋平公以晋国三军和鲁、卫组成联军,出兵伐齐,经平阴(山东平阴)、邮棠(山东平度)大破齐军,暂时打掉齐灵公的野心。

  此外,齐灵公的内政也出了大问题。

  太子光是齐灵公的法定继承人,其母亲来自鲁国,如果太子光继位,非常有利于缓和齐鲁的关系,而齐鲁和睦,完全符合晋国和齐国朝野的利益。

  但齐灵公战败之后,不知怎么想的,准备废黜太子光,册立仲子生育的公子牙做太子。

  仲子是子姓,可能来自宋国,也可能来自其他子姓国。不论如何,齐灵公册立仲子之子公子牙,是一种“战略性包围鲁国”的争霸思维,而不是齐鲁和睦的和平思维。

  于是,齐国大夫崔杼在齐灵公病重的时候,直接拥立太子光即位,史称齐庄公,随即出兵逮捕公子牙并诛杀其师傅高厚,崔杼则凭借拥立之功,成为权倾齐国的权臣。

  争霸受挫又有权臣在朝,齐国成为鲁国的难兄难弟。

  楚国。

  公元前555年冬,楚康王不甘心霸业中衰,命新令尹子午出兵伐郑,结果遭到郑国的激烈抵抗,楚军无奈回师。走到鱼齿山(河南平顶山)的时候又遇到暴雨,楚军的后勤人员死伤大半——“楚师多冻,役徒几尽。”

  数年后,子南出任楚国令尹,他有一名亲信,名为观起。此人寸功未立,便借着子南的权势收受贿赂,短时间内就坐拥数十乘车。楚康王大怒,下令诛杀子南,任命薳(yuan)子冯为令尹,结果薳子冯的八名亲信,照样收受贿赂,很快就富贵满堂。

  楚国重用宗室的政策,至此受到严重的反噬,贵族逐渐崛起,政治日渐腐败,基本失去了争霸的实力。

  郑国。

  郑国的子孔“当国”以后,可能认为自己对晋、郑都有大功,便专横跋扈,得罪了很多人。公元前554年秋,子展、子西起兵诛杀子孔,随后,子展成为“当国”,子西听政,子产晋位为卿。

  这意味着,郑国卿大夫之间的杀戮愈演愈烈,杀戮理由也从“路线之争”演变为“争权夺利”。

  蔡国。

  由于楚国奉行霸道,凡是追随楚国的诸侯国,都受到楚国的严酷盘剥,蔡国做为楚国的铁杆盟友,自然是损失最严重的——“楚人使蔡无常。”

  公元前553年,蔡国公子燮不满现状,便提出蔡国归晋的方案,结果被蔡国的亲楚派诛杀。

  蔡国,也出现了归晋、归楚的路线之争。

  晋国也爆发了一次不利于国君、但有利于晋国外姓大臣的杀戮。

  《春秋左传》写道——“栾桓子娶于范宣子,生怀子......桓子卒,栾祁与其老州宾通,几亡室矣。怀子患之。祁惧其讨也,愬诸宣子曰:盈将为乱......怀子好施,士多归之。宣子畏其多士也,信之。怀子为下卿,宣子使城著而遂逐之。”

  这段话有些难懂,我来梳理一下。

  范宣子即士匄,他是祁姓士氏,因封地是范邑,便称为范宣子,其高祖便是辅佐晋献公诛杀宗室的士蒍。此时,士匄是晋国的中军帅,全权负责晋国的军政事务,同时也是晋国外姓大臣的总代表。

  栾桓子是栾黡,他是姬姓栾氏,属于晋国宗室的旁支远宗,其远祖栾宾辅佐过曲沃桓叔,曾祖栾枝追随过晋文公,父亲栾书做过中军帅,凭借这层关系,栾黡被晋悼公任命为下军将,号称栾桓子。

  栾黡的正室妻子是士匄之女,称为栾祁,两人生育一子,取名为栾盈。

  栾盈,即栾怀子。

  后来栾黡去世,栾盈继承家业,在晋平公时期出任公族大夫、下军佐等职务,进入晋国最高层。但栾祁不甘寂寞,和栾氏的家臣总管州宾私通,并且恋爱脑上头,把栾氏家业都转移给州宾。

  时间一长,栾祁害怕栾盈发现,便向士匄诬告栾盈谋反,准备舍弃亲子保全情夫。

  而士匄认为,栾盈的个人魅力很强,可能对自己有威胁,便在公元前552年,借栾祁的诬告,把栾盈驱逐出晋国。

  栾盈的背景深厚,个人魅力超强,自然有追随者。

  于是在驱逐栾盈以后,士匄诛杀了箕遗、黄渊、嘉父、司空靖、羊舌虎、叔罴等十名晋国大夫,囚禁太傅羊舌肸等三人,彻底清洗了栾盈的党羽。

  猛一看,这是“母亲出轨、外公驱逐外孙”的狗血故事,但梳理清楚事件的来龙去脉,我们就知道,这件事不简单。

  虎毒尚且不食子,栾祁诬告栾盈谋反,简直匪夷所思。即便栾祁是恋爱脑,士匄可是威震天下的人物,怎么可能仅凭栾祁的一句话,就做出诛杀外孙栾盈的决定?

  唯一的解释是,士匄非常忌惮栾盈的宗室后裔身份,以士匄为首的外姓大臣,担心栾盈等宗室后裔,围绕在晋平公的周围,向他们发起反攻倒算。

  郤氏已经灭了,栾氏也随之而去吧。

  只有这么清晰的政治目的,才能促使士匄下定决心,清洗栾盈一党。

  而羊舌肸被囚之后,晋国大夫乐王鲋(乐桓子)到监狱探望羊舌肸,表示要向晋平公求情,展开救援行动。

  羊舌肸毫不理睬。

  亲朋故旧听说了这件事,都责怪羊舌肸不识抬举,羊舌肸却说,只有祁奚能救我,其他人都不行——“必祁大夫。”

  为什么?

  因为羊舌肸是姬姓羊舌氏,祁奚是姬姓祁氏,他们都是晋国宗室的旁支远宗。但和栾盈不同,羊舌肸和祁奚以贤名著称,从来没有出任三军帅、佐之类的职务,也就没有雄厚的政治班底和家族势力。

  他们是宗室贤臣,不是权臣。

  而乐王鲋是晋平公的宠臣,晋平公对他言听计从,《春秋左传》就说——“室老闻之,曰:乐王鲋言于君,无不行,求赦吾子,吾子不许。祁大夫所不能也,而曰必由之,何也?”

  “乐王鲋言于君,无不行”,一句话就证明了乐王鲋和晋平公的关系。

  在这样的背景下,如果祁奚向士匄求情,便意味着羊舌肸和祁奚依然是没有实力的宗室贤臣,士匄要顾忌两人的贤名,同时也要给宗室留一些面子、给自己留一些余地,就有可能饶恕羊舌肸。

  如果乐王鲋向晋平公求情,晋平公会顶住压力赦免羊舌肸,但士匄一定认为,羊舌肸、乐王鲋和晋平公已经结为一党,将来晋平公有可能效仿晋厉公,羊舌肸有可能成为新的栾盈。

  在士匄清洗栾盈一党的关键时期,给士匄造成这样一种错觉,是非常危险的。

  所以能救羊舌肸的只有祁奚,而不是乐王鲋。

  说到底,羊舌肸要保住性命,就必须和晋平公划清界限,保留“没有实力的宗室贤臣”身份,树立人畜无害的人设。

  事情的发展,果然如羊舌肸所料。

  乐王鲋遭到羊舌肸的拒绝,大怒,回去就向晋平公反馈,说羊舌肸和羊舌虎是一党(同父异母的亲兄弟),罪有应得,不用救他——“晋侯问叔向之罪于乐王鲋。对曰:不弃其亲,其有焉。”

  而祁奚收到羊舌肸家臣总管(室老)的消息,又打听到乐王鲋和晋平公的反应,便立即去见士匄,请求士匄饶恕羊舌肸。

  士匄见祁奚来求情,不方便直接拒绝,想着已经清洗了栾盈这个最大威胁,祁奚和羊舌肸声名远扬且没有实力,留着也无伤大雅,便赦免了羊舌肸,给宗室和自己都留下余地。

  可以说,在这件事情中,士匄通过小范围的诛杀,给外姓大臣谋取到实际利益,祁奚得到了名声,羊舌肸留住性命,唯有栾盈一党付出惨烈的代价。

  以上就是《古文观止》第二卷的第七篇文章——《祁奚请免叔向》的历史背景。

  叔向,即羊舌肸。

  回顾十年来的天下变化,总体是风平浪静的,但各诸侯国内部都出现了剧烈的动荡,这意味着,经过百余年的争霸战争,礼崩乐坏的层级不断下沉,从各诸侯国不服从周王,正式演变为卿大夫不服从诸侯。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个声音在说:“把礼崩乐坏的寒气传递下去。”

  在这样的时代,周王没有安全感、诸侯没有安全感、卿大夫其实也没有安全感,如何重塑一个相对和平的环境,保护所有人的生命安全和财产安全,是每个肉食者必须考虑的问题。

  再打下去,所有人都要一起陪葬。

  和平,就这样成为各诸侯国最渴望的东西。

  而要重塑相对和平的环境,绝不是角逐出一个霸主就能解决的,必须是各诸侯国紧密团结在霸主周围,罢兵言和恢复秩序,才有可能完成这个艰巨的时代任务。

  7

  重塑相对和平的环境是各诸侯国的共同诉求,但毫无疑问,严酷盘剥各诸侯国的楚国,是不可能完成这项任务的,蔡国做为楚国的铁杆附庸,都能出现亲晋派,就是“天下厌楚”明证。

  屡战屡败,被晋国死死堵在东方的齐国,也不可能完成这项任务。

  僻处西北,从来没有进取中原的秦国,更没资格。

  数来数去,只有奉行霸王道杂之、被各诸侯国奉为霸主的晋国,才有可能重塑相对和平的环境,给周王、各诸侯国、卿大夫提供安全保障。

  但做这件大事之前,晋国需要再做两件事——彻底解决内部问题、降伏齐国。

  彻底解决内部问题,晋国朝野才能团结一致,降伏背晋十年的齐国,各诸侯国才能有效团结在晋国周围,然后向楚国施压,结束争霸战争。

  这两件事是一体两面的。

  公元前550年4月,晋国准备和吴国联姻,齐庄公遵照礼法,命齐国大夫析归父给晋国送媵妾,正好栾盈流亡到齐国,齐庄公便把栾盈也一起送回去了,晋平公把他安置在曲沃。

  栾盈被士匄驱逐出国,多年经营的政治势力一朝消散,自然是不甘心的,而且等这件事的影响消除之后,士匄的下一步动作,必定是清洗整个栾氏家族,和其他外姓大臣家族一起,瓜分栾氏的财富和田产。

  这一点,栾盈非常清楚。

  于是,刚到了曲沃,栾盈便拉拢了一批愿意效力的人,起兵造反,讨伐士匄。

  但做为政治斗争的失败者,栾盈起兵造反,又能有多少胜算呢?仅仅数月时间,栾盈便战败身亡,栾氏家族被屠戮殆尽——“晋人克栾盈于曲沃,晋杀栾氏之族党。”

  至此,郤氏、栾氏相继消亡,实力雄厚的晋国外姓大臣只剩下范氏、知氏、中行氏、赵氏、韩氏、魏氏等六家。

  其中范氏源自祁姓士氏,赵氏是嬴姓赵氏,魏氏源自姬姓毕氏,始祖是周文王之子毕公高,知氏和中行氏都出自姬姓荀氏,而荀氏的始祖荀息在得到封地以前,名为原黯。

  韩氏的始祖韩万倒是曲沃桓叔之子,但赵氏孤儿事件爆发时,韩厥保护了赵武的继承权,晋悼公称霸以后,准备任命韩起为上军将,韩起又推让给赵武。因为这两层关系,韩、赵两家非常和睦,早已实现了利益捆绑。

  可以说,栾盈战败身亡以后,晋国宗室再也没有翻盘的能力,外姓大臣彻底掌控了晋国江山,晋平公只能依靠乐王鲋、羊舌肸等寥寥几位宠臣、贤臣维持仅有的体面。

  如果说外姓大臣和晋悼公的关系,相当于功臣集团和汉宣帝,那么外姓大臣和晋平公的关系,更像是曹操和汉献帝。

  对于晋平公来说,这是巨大的噩耗,但对于晋国来说,这绝对是利好消息——

  六大家族暂时实现了权力平衡,便可以消除内耗,形成团结一致的晋国统治集团,然后贯彻霸王道杂之的政治路线,安抚各诸侯国的人心,消灭挑战晋国霸权的刺头,最终完成时代任务。

  事实上,诛灭栾氏,间接促成的一次大规模的减税行动,进一步提高了晋国的地位。

  公元前549年春,郑简公到晋国朝拜。

  按照春秋惯例,各诸侯国朝拜霸主的时候,需要进献丰厚的贡品,以示臣服霸主、忠于霸主的心意。

  郑国饱经战火,国民经济几乎崩溃,再进献丰厚的贡品便有些吃力,于是郑简公到晋国的时候,子产写了一封信,拖人带给士匄,开篇就是一句:“子为晋国,四邻诸侯不闻令德,而闻重币,侨也惑之”,你执掌晋国,不想着帮晋国收揽人心,只顾着敛财,到底图什么?这不就和楚国一样了吗?

  紧接着,子产又写道:“夫诸侯之贿聚于公室,则诸侯贰。若吾子赖之,则晋国贰。诸侯贰,则晋国坏。晋国贰,则子之家坏,何没没也。”

  言外之意就是,如果进献的贡品进入晋国国库,没有用在各诸侯国的共同事业上,那他们还会拥护晋国做霸主吗?如果你私藏贡品,便打破六大家族的平衡,其他家族会饶恕你吗?恐怕晋国又要爆发内乱,你也要身死族灭了。

  楚国盘剥各诸侯国,遭到集体抵制。

  郤氏和栾氏化为云烟,鲜血尚未擦干。

  虽然子产是为郑国谋福利,但他的一番话,让士匄明白了现在的处境——团结、团结、还是TM的团结,晋国六大家族要团结,晋国和各诸侯国更要团结。有什么问题,等大事办成了再说。

  想明白这层逻辑,士匄决定,各诸侯国到晋国朝拜的时候,减轻贡品,量力而行——“宣子说,乃轻币。”

  减轻贡品,相当于减免税赋,享受到实惠的各诸侯国,自然要感谢晋国的荡荡王道,更加紧密的团结在晋国周围。

  子产,也通过这件事积累了巨大的国际声望,让他在郑国的仕途更加顺畅。

  子产和士匄的这番博弈,就是《古文观止》第二卷的第八篇文章——《子产告范宣子轻币》的内容。

  降伏齐国的契机,则来自一个香艳故事引发的齐国内乱。

  崔杼通过拥立齐庄公成为权臣以后,逐渐变得骄横跋扈,见到什么好物都想占为己有。

  有次,崔杼去参加棠邑大夫的丧事,见到棠邑大夫的遗孀棠姜美艳动人,非常心动,哪怕占卜的结果是“不吉”,他也不在乎,直接娶回家了。从此以后,老男人和小寡妇,开始过上没羞没臊的日子。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不知什么原因,棠姜竟然和齐庄公勾搭上了,每次崔杼出门上班,两人就约会私通,犹如干柴烈火。

  “庄公通焉,骤如崔氏”,短短八个字,足以说明齐庄公和棠姜的私通频率。

  最过分的是,有次齐庄公到崔杼家里私通棠姜,临走前把崔杼的“冠”给顺走了,然后送给另外一个人。

  这就等于,齐庄公把自己和棠姜的事公开了。

  其实,齐庄公和棠姜的私通,崔杼未必不知道,以前他们悄悄的做,给崔杼这个受害人留足面子,崔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现在齐庄公把事情公开,齐国朝野都知道崔杼戴了一顶绿帽子,崔杼再不处理的话,就社会性死亡了,以后如何见人、如何处理齐国军政事务,其党羽又有何脸面继续追随他?

  可想而知,崔杼见到另外一个人戴着他的“冠”,有多么愤怒。

  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和政治地位,公元前548年5月,崔杼请了病假不去上班,躺在家里等着齐庄公。齐庄公也是神经大条的人,以慰问崔杼的名义到了他家,却不和崔杼见面,直接进入棠姜的房间,行苟且之事。

  见齐庄公中计,崔杼一跃而起,指挥私兵包围齐庄公和棠姜的房间。

  发现崔杼要鱼死网破,齐庄公也慌了,请求崔杼饶他性命,崔杼拒绝,齐庄公请求会盟言和,崔杼再次拒绝,齐庄公请求回到宗庙自尽,崔杼也不同意。

  崔杼很清楚,会盟和回宗庙自尽都需要时间,明显是齐庄公的缓兵之计。一旦让他离开,自己就没命了。

  齐庄公见崔杼没有上钩,便准备翻墙逃跑,崔杼则弯弓搭箭,射中齐庄公的大腿,然后乱刀砍死。

  齐国大夫晏婴是贤臣,听闻崔杼诛杀了齐庄公,赶紧乘车过来,准备处理齐庄公的身后事。

  随从问他:“要不要自尽,陪国君一起死?”

  晏婴说:“他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国君,死什么死,难道齐国人都自尽吗?”

  随从:“那就跑吧,万一崔杼大开杀戒,就不好办了。”

  晏婴:“我又没犯罪,跑什么跑。”

  随从:“那咱回吧?”

  晏婴:“哎,国君的天然职责是保家卫国,如果国君是为国而死,大臣理应殉国,如果国君是为国而逃亡,大臣也应该追随他一起逃亡,可如果国君是为私人事情而死,除了他的亲信宠臣有陪死的义务以外,其他大臣为什么要跟着一起死?但话说回来,国君毕竟是国君,国君死了,大臣不能不管啊。”

  说罢,晏婴进门抱着齐庄公的尸体痛哭一番,尽到大臣的责任,就出门离开了。

  晏婴的言行,说明春秋的君臣关系和后世的君臣关系完全不同。

  后世的君臣关系,要求无条件忠诚、无条件服从、无条件追随,不论国君提出什么要求,臣子都应该想方设法的满足,否则就是“未尽人臣之道。”

  春秋的君臣关系,讲究的却是责权对等、等价交换。

  你给我多少利益,我就回报你多少忠诚,你什么利益都不给我,还想盘剥我,那对不起,我就要反对你。如果你不给我输送私人利益,一心为国家和人民谋福利,那我们也有共同的价值观,我照样追随你。

  为什么会这样呢?

  这和社会形态有关系。

  春秋的大臣都有封地甚至私兵,属于有恒产者有恒心的一类人,除了国家最高权力的归属等大是大非问题以外,他们都是有资格和国君谈条件的,即便谈不妥,国君也不能轻易报复,否则就得罪了大多数。

  后世的大臣几乎都出自地主阶级,尽管他们能积累一定的财富,但没有法定的封地和私兵,导致他们在国君面前没有议价权,国君说什么,他们就得做什么。

  正因为如此,春秋的大臣更有尊严,更像自由舒展的“人”,诸子百家的文章犹如黄钟大吕,振聋发聩。而后世的大臣越来越没有尊严,尤其是明清时期,随着中央集权制发展到顶峰,大臣更像顺服的“奴”,科举文人写出的文章犹如秋蝉虫鸣,毫无新意。

  这就是《古文观止》第二卷的第九篇文章——《晏子不死君难》要表达的深意。

  话说回来,崔杼是久经宦海的人物,这么莽撞的诛杀齐庄公,难道他就不怕齐国贵族的反扑,不怕无法善后吗?

  其实,崔杼还真不怕。

  早在谋划诛杀齐庄公之前,崔杼就对当前的局势了如指掌——

  晋国已经恢复霸业,楚国无力北上,秦国不能东出,各诸侯国暂时不想再起纷争。现在世界和平的唯一障碍,就是齐庄公谋求恢复霸业的野心。只要除掉齐庄公,带着齐国归附晋国,晋国一定会接纳崔杼,各诸侯国也不会追究他弑君的罪责。

  《春秋左传》的原话是:“欲弑公以说于晋。”

  果然,崔杼诛杀齐庄公之后,齐国太史举起竹简写下“崔杼弑其君”,紧接着,晋平公和晋国三军便奔赴齐国,和宋、郑、卫、鲁、曹、莒、邾、滕、薛、杞、小邾等国在夷仪(山东聊城)会盟,约定东向伐齐。

  等诸侯联军深入齐国境内,齐国就给诸侯联军送去大量的礼物,从晋平公到基层军官,没有遗漏一人——“赂晋侯以宗器、乐器,自六正、五吏、三十帅、三军之大夫、百官之正长、师旅及处守者皆有赂。”

  给晋国送消息的,大概率是崔杼,操办送礼事宜的,估计也是崔杼。

  而收到礼物,诸侯联军明确了齐国和崔杼的心意,晋平公便代表诸侯联军,接受了齐国的臣服,然后命羊舌肸遍告天下。

  齐国,就这样轻而易举的拿下了。

  6月,郑国的子展、子产统帅七百乘战车,沿着颍水南下伐陈,一举攻破陈国都城,不仅替晋国削弱了楚国的势力范围,也为郑国开疆拓土,夺取大片土地。

  楚国,被压制在淮河一带。

  齐、楚相继失势,秦国无法独自和晋国抗衡,秦景公便向晋国抛出橄榄枝。得到晋国的同意之后,秦景公命公子鍼到晋国会盟,晋平公则命韩起到秦国会盟,两国再结秦晋之好。

  那时士匄已经去世,赵武开始执掌晋国,好消息接二连三的传来,赵武不禁长叹一口气,说道:“自今以往,兵其少弭矣。”

  世界和平,指日可待了。

  8

  世界和平的基础是军事胜利,但军事胜利只能把各诸侯国请到谈判桌上,结果如何,要看谈判的各方能否达成共识。

  而在“晋一楚二”的格局下,接下来的谈判,楚国的态度极为重要。

  只有楚国在思想上承认晋国的霸主地位,从不能打转变为不想打,才能顺利推动谈判进程,促成世界相对和平。

  宋国贤臣向戌和晋国赵武、楚国令尹子木是旧相识,听闻赵武有消弭战乱的意思,便主动承担起沟通晋、楚的任务,希望借“推动世界和平”的功劳,获得青史留名的机会。

  他还是一如既往的追求名声。

  蔡国太师公子朝之子声子,可能是受到蔡国亲晋派的影响,也参与了这件事。

  因为蔡国和楚国的纠葛较深,公元前547年,声子便在向戌的指挥下,先出使晋国又出使楚国,为晋楚谈判跋涉千里。

  正是在楚国,声子和子木发生了一次谈话,极大的影响了谈判进程。

  子木问:“晋大夫与楚孰贤”,晋国大夫和楚国大夫,哪方的能力更强?

  声子说:“晋卿不如楚,其大夫则贤,皆卿材也。如杞梓、皮革,自楚往也。虽楚有材,晋实用之”,说晋不如楚是基本的外交礼仪,声子的真正意思是,晋楚大夫的能力相差不大,但晋国取胜的关键性事件,都有楚国大夫在帮忙。

  子木非常疑惑:“夫独无族、姻乎”,晋国就没有宗室、大族、姻亲吗,为什么要用楚国人才呢?

  声子说:“虽有,而用楚材实多。归生闻之:善为国者,赏不僭而刑不滥......今楚多淫刑,其大夫逃死于四方,而为之谋主,以害楚国,不可救疗”,治国要不滥赏不滥罚,楚国的政治太混乱了,逼的楚国人才逃往晋国。

  虽然声子没有说透,但这段对话,点出“晋胜楚败”的两个关键性因素。

  1、晋国在“曲沃代翼”以后就不再重用近亲宗室,诛杀郤氏和栾氏,又把硕果仅存的晋国旁支远宗排挤出去,这样一来,晋国就没有宗室的包袱,不论哪国的人才到了晋国,都有发挥才能的空间。

  楚国的宗室力量强大,令尹、司马等高级职位,除了宗室以外,其他人都没有资格出任。于是楚国的人才晋升通道极为狭窄,选材用人范围极为封闭。

  晋国就此成为吸纳人才的黑洞,楚国则留不住人。

  2、自从晋献公起,晋国就是论功行赏,范氏、中行氏、知氏、赵氏、魏氏、韩氏等外姓大臣,无一不是征战立功得到封地,然后开枝散叶自立门户。而晋国的制度又是军政一体的,中军帅不仅是军事主官,同时也是晋国的执政大臣,其他如中军佐、下军将等军事主官,也要负责相应的政务。

  论功行赏和军政一体结合起来,意味着晋国有严格的政治秩序。

  尽管晋国经常爆发内乱、杀戮,但总体来说,都能控制在一个范围内,并不影响晋国的日常运行。所以晋国屡次内乱屡次失去霸主地位,可一旦平息内乱,就能东山再起。

  楚国也论功行赏,但封地、任职更向血缘倾斜,楚武王、楚庄王的争霸过程轰轰烈烈,却从未建立起一套行之有效的政治秩序。

  在《春秋左传》里,楚国有过清查人口、征调赋税、诛灭宗室大族若敖氏的记录,政治制度建设的记录却非常罕见。

  于是呢,楚国便山头林立,始终不能集中事权。

  混乱的政治必然影响经济,可能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楚国为了弥补经济短板,才要奉行霸道,严酷盘剥服从于它的诸侯国,致使各诸侯国离心离德,越来越不愿意追随楚国。

  这是“晋胜楚败”的关键性因素,也是“楚材晋用”的真相。

  声子的意思,子木显然听明白了,他做为楚国令尹,也深知楚国的困境,后来就和楚康王说了一句:“宜晋之伯也,楚无以当之,不可与争。”

  楚国是真心认识到自己的不足,认识到晋国大势已成,从不能打转向不想打了。

  经过声子的前期谈判,公元前546年春,向戌离开宋国,亲自和晋楚沟通。

  晋国方面,罢兵休战是赵武提议的,赵武自然不会反对。韩起也认为,各诸侯国渴望和平,如果晋国不同意,楚国就有机会扛起和平的大旗,趁机团结各诸侯国,取代晋国成为霸主——“弗许,楚将许之,以召诸侯,则我失为盟主。”

  这条理由,说服了晋国朝野,晋国同意罢兵休战。

  楚国方面,子木和楚康王早已谈妥,向戌刚到楚国,他们便同意罢兵休战。

  而齐、秦见晋、楚达成共识,也不再提出异议——“陈文子曰:晋、楚许之,我焉得已?......齐人许之,告于秦,秦亦许之。”

  6月,各诸侯国的代表云集宋国商丘,举行会盟,决定晋国是天下霸主,可以召集所有诸侯国会盟,楚国做为仅次于晋的强国,可以做小诸侯国的主盟者——“且诸侯盟,小国固必有尸盟者,楚为晋细,不亦可乎?”

  这次会盟,彻底奠定了晋老大、楚老二、齐秦老三的地位,随后正式通告天下,罢兵休战,史称“弭兵会盟。”

  “弭兵会盟”暂时中止了大国间的争霸战争,各诸侯国不必因为归晋、归楚的问题而左摇右摆,那么卿大夫们也就没有互相杀戮的理由,这三个层级安定下来,天下便实现了相对和平。

  这是时代的呼唤,这是天下人的共同诉求。

  但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经过百年争霸战争洗礼的人们渴望和平,和平年代成长的人们又呼唤战争,二者交织辉映,构成璀璨的历史画卷。

  战争与和平都是暂时的,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单一、永恒的存在。

  新的故事,仍将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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