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革命与吃饱饭:如何思考多数人的力量与命运问题
老田
资本社会的主要特点,是透过“对物的统治”实现“对人的统治”,物质刺激(对个体的管制与激励手段)与利润挂帅(对企业经营的评判标准和市场资源配置的功能)是无处不在的,人或者侪身其中的企业(或生产条件),都编织这个无所不在的罗网之中,以至于思考和观察社会也无法超越这样的“经济现实”,考茨基的“经济主义”或者某种“经济决定论”,都是不改变资本社会现实的前提下的“必然性”。
但是,资本社会并不会给大多数劳动者提供出路,大多数人的解放就必须破除资本社会的现实,这样的思考就只能够超越经济主义——在资本主义的组织逻辑之外——才能够找到,我们回顾一下革命导师列宁和毛教员的思考,去打捞体现多数人力量和命运的另类“政治挂帅”视野。
一、如何思考多数人的力量与命运
有人说,大多数的革命者是因为吃不饱饭,这个思考接近于考茨基的“经济主义”方法。但也包含部分真实,旧社会大多数人没有出路,所以存在着很高的社会势能,但革命或改朝换代需要动能起作用,这就需要追问:社会势能如何顺畅地转化为改造世界的动能?显然,在雇佣劳动制条件下的管理与激励方法(经济主义想象力的来源)解决不了,不可能设想建立一支雇佣军完成革命,而是需要动员群众性的革命潜能和力量,这就需要“列宁两项”为中介——促成群众的觉悟与有组织斗争能力——才能够顺利地化势能为动能。
列宁最常为人们提到的两个方面思考——输灌论和先锋队——恰好是实现劳动者觉悟和有组织斗争努力的关键,改造旧世界的物质性统治力量,需要把劳动者在高昂社会势能(对于剥削压迫的具体体验)寻求解放的主观努力,转化为物质性的动能——这等于人们的觉悟程度与组织程度的乘积。列宁还发现,要顺利实现劳动者的觉悟和组织,两方面都需要一个组织良好的外部中介环节。
列宁自己称两项为无产阶级专政,但,实际中间的群众觉悟和斗争和水平,既达不到无产阶级的自觉水平,更达不成专政高度(体现本阶级利益且排除对立阶级利益的完整代理链条),可能,毛教员在湖南农民运动中间发现的“劳动群众的政治领导权”更合适,这个属于无产阶级专政的门槛水平与实践形态,更是一种不同于经济主义的政治挂帅视野。
觉悟与组织肯定是不可超越的两项,但是,把群众觉悟和组织事业,理解为少数人对多数人的单向输灌或者带领,这个想象力可能并不全面,毛教员在革命实践中间,更强调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在普遍的觉悟和组织过程中间,都应该是更合适与有效的方法——不是老师对学生的单向输灌而是师生之间的互教互学。
多数人的作用以及政治动能,都是政治挂帅在先,这个决定了劳动者如何劳动以及获得怎样的工资分配系数,吃饱饭或者分田分地一类的经济资源分配在后,还是作为后果出现的,并且还是可变的(可以是打土豪分田地,也可以表现为减租减息,还可以体现为合作化),经济资源之于政治动员过程,主要是作为一种诱因参与起作用,同时还作为一种政治平等建设的后果,但无论经济资源配置状况为何,都不能代替化势能为动能的政治建设本身。
二、如果多数人丧失了觉悟会咋样
1949年共产党执政之后,普通的工人农民在经济和政治方面,有很大提升,这个会转化为一种对于新政权的拥护和支持。在反右和文革期间,这部分对新政权的支持,还往往表现为对干部的感恩心理——对于干部群体的盲目拥戴,这往往会被动员和组织起来成为“保守派”,用以压制各种批评意见——包括压制文革造反派对于当权派政治异化趋势的批判。政治上的保守派或者保守性,是一种对政治支持力量的扭曲运用。
1962年毛教员提出“社会主义制度的高度不自信”命题,就是针对群众的普遍不觉悟,而干部的想象力跟随资产阶级法权(所谓“物质刺激”“利润挂帅”)的局限,这个不对称状况,预示了毛教员那个著名的说法——社会主义社会是一个相当长的历史阶段,在社会主义这个历史阶段中,还存在着阶级、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存在着资本主义复辟的危险性。
毛教员后来在1963年提出“阶级斗争、生产斗争与科学实验”三大革命的说法,就是针对劳动者的奋斗,老是达不到阶级利益自觉(包含反向的剔除或警戒对立阶级利益)的水平,所以与革命年代需要“化势能为动能”的政治建设一样,还需要继续以前者统帅后二者。
1966年的“五七指示”中间,毛教员极端期望工农商学兵都来“批判资产阶级”,说白了,与资产阶级法权相关的想象力,早已经渗透共产党领导层内,且最先在高层占据了优势,但劳动群众还处于无感状态,其中一些人还因为建国后政治经济地位提升而对干部群体,怀有朴素的感恩思想,这往往被动员起来去反对各种批评意见,由此,社会主义制度处于危险中。
群众的不觉悟是一个方面,是社会主义建设取得初步成绩之后的普遍状态;而官僚阶层的强烈复辟取向,则是另外一个重要方面,会在反面会体现为对资本主义制度里上等人会获得“权力利益增量”的渴求。相应地,意识形态宣传,迟早会以资本主义的效率或者进步性去否定平等社会的成就,目的当然是合法性挪用——以西方的好,去诱导民众的不觉悟状态并主动接受向资改造。
文革的过程证明:公有制社会中间,会有有组织的批判性(朴素的觉悟表现)涌现出来,但远远上升不到领导权高度,所以,对内不足以整合群众的批判性努力(实现造反派的团结),对外难于转化对立面(团结干部和保守派多数),结果造反派的力量始终居于劣势,连最狭隘奋斗目标——不当反革命——都未能实现,更不必说,以少数人的觉悟和组织性,去整合劳动阶级的政治觉悟与有组织力量,支撑社会主义制度了。
毛教员在1962年就说过了:儿子出修正主义,孙子出马克思主义。似乎,儿子的修正主义胜利,以及孙子的马克思主义,都具有内在必然性;之所以是曲折中的前进,在于觉悟与组织力量的不对称状况——公有制社会中间最后证明是反社力量在“列宁两项”上领先和占优,贵族造反势能能够迅速而顺利地转化为复辟的动能,而资本社会中间大多数人没有出路,则会推动一个相反的过程和对比状况。
三、少数人的优势与多数人不觉悟互为条件
资本主义社会中间,绝大多数人没有出路的状况,不可能改变,所以,社会势能会高居不下。一些文化左派,乃至于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的经营成绩,都会遮蔽和扭曲“列宁两项”化势能为动能的唯一性,其后果如同萨米尔·阿明所言,资本主义作为彻底丧失合理性的制度,其生存得益于对手的弱小,而忘记或遮蔽列宁和毛教员的思考,则是维持对手弱小的不二法门。这样一来,势能再高也会处于无害状态,只要是动能转化不成功,物质性的统治力量就不会受到威胁。
当然,基于葛兰西的思考,在工业化时代和城市环境中间,由于建不成农村根据地——在那可以彻底排斥统治阶级的政治与文化领导权起作用,所以,群众的觉悟和组织能力的提升,处于可能随时中断的状况下——这相当于是在别人的根据地中间,例如有成绩的工会建设结果随时可能毁于骨干积极分子被开除。因此,有机知识分子与本阶级的紧密结合,还有很多障碍和问题等待突破。
例外的状况是在战后早期,西方相对普遍的工人贵族状况,成功地转化了对抗性矛盾,马尔库塞所说的“极权”(没有否定性的社会)是一种资本主义成功达成了“怀敌附远”效果,相当于是制度合法性生产处于“黑字”状态。而在1980年代开始的新一轮全球化中间,西方国家曾经的工人贵族接近于消失,工业转移到低工资国家和地区,西方本土的工人贵族消失,甚至,美国没有大学学历的白人群体,连人均寿命都显著下降了,在这部分人中间,合法性黑字转化为赤字状态,特朗普上台就是以成功的选战投机策略,去对接了这部分新生的合法性赤字——激活其工人贵族记忆中间的光荣与梦想,然后捞取选票当选的。
在战后成功收编工人阶级革命性的反面,是一种大多数人都吃不饱饭的情况,此时,革命的刚需会急剧上升,这相当于接近于造反成本为零的“哀兵奋起”临界点,彼时无所谓觉悟和组织能力,直接就是“时日曷丧、予及女谐亡”——今天就要跟统治者拼命了。
今日大多数人虽然不至于缺乏基本的生存资源,但是,资本主义制度的“空间生产”特色与相关榨取力度加大,也早已经损害到人类存续的基本问题了,例如港台这样的富裕资本主义地域,30-34岁女性的未婚率高达35-38%了,婚育家庭方面的高成本,对相当比例人口而言已经是高不可攀了。但是,成功的意识形态转化与扭曲作用,使得人们不再聚焦制度对人自身存续条件的支持方面,而是以两性关系矛盾或者个体自己努力不足达不到结婚条件去理解(结论当然是失败者或者不努力者不值得同情)。
四、意识形态如何从人生目标中间“删去”人自身的需要
徐州丰县的铁链女舆情中间,农村民众对于家庭婚姻的看重(其“苟着办”本身就承载着此项“传统价值”),被彻底无视了。然后,网络舆论往往以人权和女性身体物化视角去看待其丈夫,并以“违犯法制社会常识”的高要求,谴责政府未能在家庭内部关系中间担负起全面责任。
应该说,这个观察和分析问题的角度,是极度残缺的,完全无视了农民对于家庭价值看重,却受到网络舆论场域左右翼人士的共同遵守。我不是说铁链女事件本身正当,而是说,资本主义社会中间最容易做的事情,往往从否定人自身的需要之后去孤立地看问题,这样的头脑不是天生的,而是一种意识形态教化效果的体现。显然,不管是拐卖妇女可以牟利,还是奴役精神病状态的妻子,其基础都在于农民对于家庭价值和对人自身需要的拒不放弃,这个更为重要的事件发生背景,恰好被“删去”了,没有人愿意放下身段去认真剖析。
农民重视人自身的需要和传统价值,但处于弱势地位,很多事情可能只剩下一个“苟着办”的机会,甚至还愿意支付高成本(包括冒违法风险),这个状况,相较于网络舆论,到底属于资本主义价值规训过度还是不足?
小资和圣母婊们,动辄以人权和法律切割现实并展开思考,当然也不愿意苟着办事(拒绝主观效用低下的高成本),他们自己也许实现了更高的个体价值,但他们也常常忽视作为人的使用价值方面,在分析农村和农民的问题时,就很有点拎不清了——一个人的境遇到底由法律和制度规定还是内在于生产和生活本身,然后,法律与生活的关系又是怎样的。
五、为什么在阶级社会里,阶级分析方法是无法超越的
改朝换代不见得都是阶级斗争,可能仅限于在朝与在野的斗争;阶级斗争与矛盾,固然内在于生产方式,但是,基于阶级利益实现与否定的阶级斗争很罕见,多见的是争夺政治领导权的斗争;这样的斗争很少是纯粹的对立阶级斗争,改朝换代的战争,往往需要同盟和统一战线去最大化己方的力量,从而帮助快速胜利。
打赢了战争,新政权成立之后,依然存在着国家机器为谁服务的问题,所以,基于政治领导权与代表性的阶级斗争,恒久存在,这样,国家及其政治代表性,就是一个各种力量相互争夺的领域。
阶级社会中间,不是所有的矛盾和问题,都是阶级矛盾的体现,但是,最核心的矛盾和问题,一定会体现对立阶级利益的扞格。显然,如果一个人的社会地位,与他面临着的最大化个体权益的选择集合,都是有限的,而且可以从经验分析进行确认,那么,社会科学的大范围分析和综合观察,就具有可能性,这样的分析肯定是阶级分析,或者社会科学的科学性所在,如果社会科学还具有科学性的话。
很显然,阶级和阶级利益既是具体的——与特定的阶级成员集合及其利益实现方式有关,同时也是抽象的——不依赖于特定阶级成员集合及其具体的剥削压迫手段而存在,所以,认识抽象的阶级,需要借助马克思开创的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方法,在阶级的斗争或者政治博弈中间,就需要观察“劳动群众的政治领导权”或者“列宁两项”的状况。马克思对于生产关系的分析,会揭示出阶级分析的实存与静态结构,而从列宁到毛教员有关劳动群众政治领导权的分析,则是阶级分析的动态博弈状况。
而1980年代那些人重构的阶级分析,从抽掉列宁两项开始,然后就不再承认马克思的生产关系分析价值了,那样的阶级或者阶级对立,都只剩下特定的“成员集合”之间的对抗了,当然,一切的具体的成员集合之间的阶级对立,在革命成功之后就不再可见了。显然,这样的阶级分析法,没有丝毫的分析价值,属于文革时期所说的“民主革命同路人”的思想境况——仅仅对一个具体的统治阶级具有批判性,而不是对阶级统治本身(经济剥削与政治压迫)具有批判性,结果,这样的阶级分析就会堕落为批判特定的“坏人集合”。说白了,这一类的所谓阶级分析,是从阶级成员个体身上固化出“红与黑”的色彩,与阶级地位完全脱钩了,这个思路是对文革太子党群体“自来红”思想的翻转——用以描述“自来黑”或“黑五类”,这样的阶级分析法不要说没有说服力,一开始就遭遇到善良人们的憎恶与反感。
不承认阶级(不管是其静态还是动态存在),还要利用马克思主义的名号,修正主义就会成为一种意识形态经营的当然策略。这是可以理解的,毕竟是为了激活从前沉淀下来的海量意识形态经营成本,同时也要别出新章,以服务于新的政治需要。但是,作为一种学理或者意识形态资源与力量,修正主义又是可笑与可悲的,这个等同于戒掉了真正的左翼学术及其分析理路。结果,当然就失去了意识形态应该担负的功能与作用,形成空转现象;更可悲的是,坚持修正主义还一样会戒掉右翼学术,最后变成了一种无视事实与逻辑的“人为规定的整套说辞”。这个戒掉左右翼学术的套路,目前体现于一切重大政治文献中间,是一种统治术衰退的体现。
理论或者分析方法还具有重要性,并不是空洞的教条,在于其能够担负起组建学习网络并实现信息沟通与处理的作用,目的当然是提炼问题并寻找答案。除非你信服蒙昧主义,否则,有效的学习网络,都需要在个体经验基础之上去运作,人世间的一切有意识干预及其有效性,均有赖于此,而政治、经济与文化,不过是人类能够找到有限的工具而已(当然是一种分类式的命名,国家、公司或者家庭不过是一些不同层次的实体而已)。
左右翼学术各有其问题域,以及相应的经验基础与方法,都属于累积性的人类智慧发展成果,民科可以一个人从零开始并视之为当然,但是,真正的智慧会受到客观世界与人世间“有效选择集合“的稀少性,总还是处于收敛状态,因此,左右翼其实可以对话的,如同古人所言“大方无隅”,最常见的各种个体思想创新,可能多属于以局部甲反对局部乙,还有些是刻意地以局部见识去解构全局,僭妄而已。
二〇二二年二月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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