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日记
6月4日 晚
四点钟从学校出发,六点钟到达亦庄。亦庄是北京的一个大工业区,有二十万产业工人,许多全球五百强企业在这儿落户。到达之后我们开始通过中介寻找工作,这儿几乎所有的工作都是通过中介介绍的,中介从中获得巨额利润。因为成本极低,利润极大,所以现在亦庄的中介行业特别发达。在通州第二医院附近有两家中介,然后我们来到了著名的中介一条街,看了许多家中介,我们只问招募临时工的有关情况,有招印刷厂工人的,有招绿化工人的,有招药厂工人的,我们大概记下了这些明天需要人的中介的地址。
6月5日
早上五点一刻起床,五点半出发,分别找到了昨天记好的那些中介。我们到的时候,中介还没开门,在这期间,我跟一起等工作的两位工友聊天,一个来自富士康,一个来自附近的某家企业,他说了几个字母,估计是个外企,我也没听懂,两个都是利用节假日来打临时工多挣些钱。六点二十开门,这个中介今天替两个企业来招人,一个是印刷厂,一个是保温材料厂。我准备去保温材料厂,先把身份证押在他那儿登记了一下,然后他就让我们在外边等着。到七点钟的时候,拉我们去印刷厂的车来了,我们十四个人挤在一个小面包车里。二十多分钟后,我们到达了目的地——莱恩斯保温材料厂。跟着中介的人进入工厂的一个大车间,然后工厂的人分别给我们分配活干,我躲在最后面,所以轮到我的时候活已经分配完了,就让我和另一个工友打扫卫生。他跟我年纪差不多大,比我还小一点。我这个人虽然一向比较懒,但做事情的三分钟热度还是有的,而且没打工经验,不知深浅,也不敢投机取巧。所以刚开始我打扫的很认真,那兄弟跟我说:“比划比划就行,别让他们看出来你站着没事干。我们的活是最轻松的。”我想他的意思是不是说如果我们早早把卫生打扫完了就要给我们分配重活,反正我看他干了几十分钟还在原地打转。我们正在聊天时管理人员来了,他赶紧低下头比划,我还在那傻乎乎的站着不知怎么回事。后来他问我说你是第一次打工吧,我说你看出来了啊。他是廊坊香河人,在阳光车险上班,介绍他们的待遇时说一个月最少三千五,跟业务成绩有关系。来这边是找在富士康上班的朋友,顺便打打零工。他朋友告诉他北京富士康也有三个工人跳楼,只不过媒体没有报道过,他朋友上班时亲眼看过,摔的血肉模糊。我们虽然刚认识,但感觉挺亲切的,因为在一起配合工作,挺默契,我刚干活时不知深浅,手一重一下子弄坏了三个板子,后文提到的阿姨骂他,他也不辩解,默默的替我挨骂,工人阶级的团结和斗争是建立在共同的阶级地位、生产中的分工协作以及共同挨骂的基础之上的。
后来我才明白我们之所以那么清闲是因为机器故障了,机器修好后我们就到了生产线上。我们的任务是把从机器中出来的半成品抬下来,放到旁边,然后剥掉它表面的那一层皮,又放到旁边摆成一摞,等攒够三十件时拉到存放半成品的地方。这个车间有两条生产线,一条老的,一条新的。我上午在老生产线,老生产线比较落后,出货慢,通常是我们把一个操作程序完成后,还有半分钟的间隙,所以老生产线不是特别累。而且老生产线需要人手比较多,是新生产线的两倍。上午在老生产线上干了两个多小时,又累又饿,中午十二点钟吃饭,每人半个小时的吃饭时间,吃的是白菜芹菜,虽然没什么肉,但我觉得要比学校的饭菜好吃,尤其是馒头。机器不停,人就不能休息,所以我们吃饭都是轮班吃饭的。吃完饭后我被分配到了新生产线上,我终于知道机器奴役人是个什么滋味。新生产线比老生产线要快很多,一个操作程序完成后,马上另一件半成品就出来了,接着就开始第二个操作程序,一点间隙都没有。机器不停的转着,人就得不停地服侍着机器。刚想要休息一下,马上一件半成品就出来了,得赶紧把它搬下来,稍微慢一点下一件产品就会成为废品。整个下午,我也就找了个上厕所的借口躲在厕所里休息了两三分钟,甚至喝水的时候都是一边做一边喝。脚不停的在走,手不停的在动,六个小时一刻也不能歇息。那个累呀,真是难以用语言表达。
从科技的角度来看,从超越阶级对立的永恒的“人类利益”、“普世价值”的角度来看,肯定是新生产线更为先进,更对人类“有益”。一方面效率更高,可以生产出更多的产品,另一方面节省了劳动力。但对一个普通工人来说,是喜欢新生产线呢,还是老生产线?所谓“技术”的进步意味着什么呢?首先生产线的“效率”越高,意味着资本家可以赚更多的钱,但对工人来说,这意味着要受机器更深的奴役,意味着更大、更难以令人忍受的劳动强度,更非人的折磨和苦役,工人在劳动中最后一点难得的间隙也被无情剥夺,成为服侍机器的奴隶和附属。其次,新生产线比老生产线节省了一半的劳力,这意味着采用新生产线后,原先的工人有一半会被解雇,加入失业大军,成为产业后备军。失业的人越多,工人之间的相互竞争就越大。这意味着在“永恒”的价值规律的作用下,资本家可以进一步向工人进攻,压低工人的工资,降低工人的待遇。
科技、机器本身是中性的,马克思曾经区分过机器和机器的资本主义应用。马克思说:“机器就其本身来说缩短劳动时间,而它的资本主义应用延长工作日;因为机器本身减轻劳动,而它的资本主义应用提高劳动强度:因为机器本身是人对自然力的胜利,而它的资本主义应用使人受自然力奴役;因为机器本身增加生产者的财富,而它的资本主义应用使生产者变成需要救济的贫民。”这一点在这个工厂中体现的还不生动吗?本来是减轻劳动、增加产量的机器,却成为了增强工人劳动强度、压低工人待遇的最有力手段!这是个悖论,却也是资本主义社会荒诞的现实。有的人(比如那位王仁、王逍遥、王XX三位一体君)说现在还没有实现社会主义的物质水平,因为人类的生产力不发达,科技不发达,所以人类要实现社会主义是“一千年以后的事”。我的观点是,工人今天的悲惨境遇,不是因为科技不发达,而恰恰是因为科技太发达!人类把原子弹都造出来了,把宇航员都送上月球了,这还叫科技不发达?!在资本主义制度下,科技的每一进步,都是一把刺向工人的利刃。就以这个厂的情况来说,如果生产线的技术再继续进步,那么工人可能真的是连喘气的空间都没有了。
所以现在实现社会主义的物质基础、生产力水平已经完全具备。工人要实现阶级解放,就必须消灭生产资料私有制,将科技从它狭隘的资本主义应用下解放出来。在资本主义制度被消灭之后,人类可以立刻利用现有的技术水平和机器设备,大大减轻工人的劳动强度、降低劳动时间。“减轻劳动”的机器从而可以真正的为减轻工人的劳动服务,而不是在资本利益的支配下残酷的剥削压榨工人。
和我一起干活的是一个北京本地的阿姨,四十多岁。她丈夫去世了,自己为把女儿培养成人,什么活都干过,什么苦都吃过。女儿上的大学是空军指挥学院,去年她干活太重累倒了,女儿回到家时哭了,说什么也不去上学了,辍学工作,要不然今年这个时候就毕业了。我说怎么不办个助学贷款呢?她说不好办。她从去年七月份开始在这儿工作,但已经是这儿的“老人”了,这儿的工资最低一千七,她的工资是两千七,是最高的,因为她干活最多最累。去年工人最多的时候有六十多人,到年底的时候就剩十多个了,“省钱呀,现在的企业精着呢”。现在这个企业很缺人,还欠着一万多订单没做出来,但没有人愿意在这儿干长期工,太苦了,一天十二个小时,劳动强度非常大,没有任何节假日,所以就通过中介招收临时工来解决劳动力问题。
下午的时候我已经俨然是一个熟练工了,本来许多活是两个人一起操作的,但阿姨经常要把半成品运到指定地方,所以很多时候就是我一个人操作,一个人操作需要一些小技巧,这些都是阿姨以前一个人干活的时候摸索出来的,然后教给我。我下午干活很认真很卖力,当然不是为了资本家,而是想给阿姨减轻一下劳动,我反正再累也就干这一天。
干到四点多时,我已经累的不行了。阿姨说坚持不住了吧,我说本来国家法律规定就是八小时工作制,这个时候就应该下班了。阿姨说你才干不到一天就这样,我天天这么干。我说这儿劳动强度这么大,干八小时下班刚好合适,哪怕少两个小时,干十小时也行,每天十二个小时谁受得了了,你找管理层说说,这样的工作对你们太残酷了。她说没办法呀,要多给我发点工资也行,我上个月找总经理了,我说你必须得给我涨工资,要不然对我太不公平了,总经理说你爱干不干,要是我年轻十岁,我肯定不在这儿干,太苦了,现在没办法,年纪大了,也没工厂要我,只能在这儿挣点钱,看他这个月给不给我涨工资,如果不涨我一个人要把这个企业整倒,我告它去,我在这儿呆这么长时间了,对这个企业太了解了,它违反劳动法,我折腾折腾它。我说光您一个人去争取也不行啊。这儿长期工也不多,你们一起去找总经理,第一是要涨工资,第二是要把你们的劳动时间给降下来,十二个小时太长了,它这儿现在非常缺人,你们现在一起说你们不干了,总经理他们肯定想法设法要把你们留下来,你们提什么要求他们都会答应。她说现在的人都太自私,都想让别人去总经理那儿咋呼,他跟着得点好处,没人愿意跟你去出头,就外面那刷油漆的,他觉得他每月那么辛苦拿两千六觉得还挺多挺满足,就是个傻帽。
从十二点半到晚上六点,双脚双手随着机器不停地在动,没有片刻休息的时间。晚上六点钟吃饭,吃完饭后到厂门口的大树下休息了几分钟。遇到一个一起打临时工的,他是河北人,本来是来北京玩的,身上钱花完了,所以过来打工,“你看我现在多狼狈,本来是来玩的,穿着这么好的衣服,现在脏成这个样子,我也不知道北京的物价这么高啊”。他说起他的家庭,说他一个叔叔有两个孩子,老大是女儿,老二是儿子,两个学习都很好,小儿子上了大学,大女儿本来先考上大学,但家里没钱,只能让她上技校,这是我今天听到的第二起因为没钱而没能上大学的例子,还都在北京、河北这些经济发达地区,伟大的猪总理的功劳。
从他那儿我还了解到工厂支付给中介的劳动力价格是110元,而到我们手里只有60元,中介什么都没干就从我们身上剥了半张皮。我就有点奇怪,工厂雇临时工的成本是一天110元,算下来30天是3300,而工厂里长期工的最高工资才2700,拿这3300元直接雇长期工难道不行吗?后来我想明白了,工厂需要工人的多少是跟订单有关的,临时工可以需要的时候招募,不需要的时候也不用解雇,对资本家来说不用“白养”这么多工人。
六点半回到车间继续工作,干到七点半,机器故障停止运转了,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我一屁股坐下去,就再也没站起来,看别人忙忙碌碌我就是不干活。八点钟中介的车来了,1949年到了啊,雄鸡一唱天下白。一天十二个小时,刨去上午半个小时、下午半个小时的吃饭时间,一天高强度劳动十一个小时,这是一百多年前欧洲原始资本主义时期的景象啊!一百多年过去了,人类还在原地打转。
回去的时候在车里我们也聊了一会儿,他们年龄都不大,一般都比我小一两岁(车间里有一个十七岁的长期工)。一个工友找中介要身份证,因为他晚上得住在网吧(网吧一晚上十块钱,而最便宜的旅社一晚上也得十五块钱)。在网吧里他可能会聊天、打一两个小时的游戏,对他来说这一两个小时才能真正觉得自己的生命是自己的,自己可以支配自己的生活。还有一个工友在那个厂子打了一个月临时工了,我们问他为什么不在厂子里干长期工呢,还有免费的住处,工资也比临时工高。另一个工友回答说“自由”。因为厂子里没有任何的节假日,那个阿姨告诉我说请一天假扣两百块钱,如果超过三天那么第三天再扣三百,等于说如果你请三天假就会扣你九百块钱,而如果干临时工的话想干就干,不想干就休息,很自由。是啊,世界上还有比自由更珍贵的东西吗?但我们不仅想要一张“选票”的自由,而且还要争取到从资本的奴役中解放出来的自由,我们要重新夺得我们对自己人身的支配权!这才是真正的自由,这是马克思主义者抛头颅洒热血所为之奋斗的自由,这是只有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才能达到的自由!
八点半回到亦庄,十一点到住处,十二点睡觉,睡的很香。
写于 6月6日 端午节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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