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十一去北京南站的时候,和访民们聊天,当我报出自己是政法大学的学生时,一群人围住了我,对我格外亲热。后来才知道很多访民经常去政法大学寻求法律援助。我们学校也经常有学生到上访村,估计应该是有老师支持吧。
访民的倾诉欲望是很大的,一开口便滔滔不绝,声泪俱下。尽管他们的逻辑很混乱,无法将案件事实条理清晰地表述出来,但我还是很耐心地听他们说下去。他们太缺少发出声音、让外界了解他们内心及遭遇的平台了。更为严重的问题是,他们很多人不会说普通话,北方人倒还好,南方一些地区的方言,我基本上听不懂。但他们急切的表情与充满期待的眼神,让我无法打断他们。和访民们沟通,不一定非得通过语言。
有一些上访多年的访民已经对上访不抱希望了,但家也回不去了,就把自己上访多年的经验整理成册卖给新来的访民,以维持生计,比如编辑整理一些重要的法律条文、中央领导人的办公地点等。一般而言,有些文化的访民对于法律实务是非常了解的,比我这个法学科班出身的人更加了解现实中的法律是怎么运行的。所以上访村是启发我反思法学教育的一个关键点。
两次去上访村,总是让我觉得政法大学有愧于它的名号。记得临近毕业的时候,我在政法大学南门遇到四位来自外地的求助者(忘记是哪里人了,好像是四川人),她们说上周她们来过一次,请求我们学校法律援助中心的同学帮忙写诉状。接待她们的同学让她们这周来拿诉状,但她们来到之后,却找不到那个同学了。于是她们就在学校门口等。用什么词来形容她们呢?朴实,守信,抑或单纯。但这样的美德没能换来政法大学学生的同情。我想大概是那段时间正值期末考试吧,那个接待她们的同学正在准备复习,也就顾不上她们了。我们学校的法律援助中心其实是一门课程,可以算作法学专业学生的专业实习,所以很多同学选择这门课,其动机并非出于要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而纯粹是为了赚取学分。对于那个同学来说,接待这些求助者,只是给他自己增加了几个学分而已,他只需完成规定的值班时间,没必要对接待的案件负责到底。但是,对于每一个前来求助的人来讲,政法大学或许是她们的唯一希望。一方面,她们迫不得已才会来北京,当地已经不适合继续待下去了;另一方面,来到北京后,举目无亲,还要躲避地方政府派来的截访人员以及北京的公安人员。她们往往有理无处说,有冤无处申。她们有丰富的事实和材料,但由于不会组织语言,所以在写上访材料的时候,总是喜欢反复强调自己的经历多么曲折悲惨,却不注重对案件材料的利用以及逻辑的梳理。从一个法学专业者得角度来说,她们所倾诉的80%的信息都是与法律无关的,所以律师事务所的律师们是不会有耐心听他们哭诉自己的悲惨经历的,她们也根本没有钱去向专业的律师咨询。所以,政法大学提供的免费得法律援助,对于这些上访的人来说,无疑是黑暗中的一丝光明。但是很抱歉,政法大学似乎缺了些什么。
缺了些什么呢?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现在我有答案了,政法大学缺少深沉的社会责任感和底层情节。对于一所大学来说,缺乏这种精神和立场,无疑对不起“大学”这个名号。政法大学的校训是“厚德 明法 格物 致公”,但除了在开学典礼和毕业典礼的时候反复引用这四个词之外,又有几个人真正思考过这四个词的分量呢?政法大学推行的是彻底的精英化教育,这里的精英无疑是贬义的,是指严重脱离底层社会,与底层利益对立的人。这样的教育是贪官污吏的摇篮,不是仁人志士的沃土,政法大学已经为中国培养出了一大批政法战线上的贪官污吏。政法大学在开学典礼的时候,总是会向新生们介绍一些学界、政界以及商界的优秀校友,以此来证明自己的光辉历史并激励新人。但我觉得这些人代表不了政法大学。那些落马的官员才是政法大学最该直面的现实。
政法大学的学生总是天然地认为中国之所以实行不了法治,一者因为一党独裁,人治泛滥,一者因为法制不健全。说法制不健全,是因为严重脱离实际;说人治大于法治,是因为太自负,太不了解法律的运行机制。在中国最遵守法律的人,恰恰是那些访民;最不遵守法律的人,恰恰是官僚和搞法律的人。搞法律的人基本和地方官僚同流合污。上访的人都知道中国的问题不是法制不健全,而是法律制定出来后没人执行法律。法律文件越多,就越不利于这些访民。至于争论法治还是人治,这也纯粹是一个经院派话题,是脱离社会运动的知识分子闲着没事给自己找点乐子以向别人证明自己还活在世上的把戏。
在上访村,见到一位白胡子老大爷,从98年上访至今,对于刑法和宪法的条文,张口就来,让我这个学法律的人都自叹不如。这样的访民才是既懂法律又懂现实的人,比我们这些在象牙塔内闭门接受四年法律教条教育的人不知要强多少倍。真的以为在政法大学呆了四年,你就真的懂法律了吗?就可以鄙视别人是法盲了吗?鄙视别人不懂法,这本身就是一种精英思维,一种自以为是的心态,一种自视甚高的道德优越感。对于一个真诚的人来说,这样的姿态最好不要沾染和模仿。
第二次去上访村,我有意地回避自己的政法大学学生的身份。主要的考虑倒不是不帮助那些人,而是防止像第一次那样被一大群访民围堵不放。对于我而言,撒谎是要受到良心拷问的,尤其对这些走投无路的底层人撒谎,那种感觉很难受。一位来自山东的医生阿姨,问我是不是政法大学的,我无耻地说了一声“不是”。但即使承认了,我又能帮她什么忙呢?政法大学又能帮助她什么忙呢?阿姨准备在开两会的时候再去上访,但那个时间段是很危险的。我只能为她祈祷,祝福她一切平安,以此来消解内心的自责。
我给很多人做过法律咨询。但我知道,我再怎么努力,也不会对他们有什么帮助。看着他们对我充满期待的眼神,我不忍心将最有可能的结果告诉他们。以前帮过一位上访大叔写过申述书,这位大叔便对我十分感谢。这次去上访村又见到了他,对我格外亲切,让我十分感动。这就是最真实的中国老百姓啊!那些说中国人有民族劣根性的知识分子,你们永远都无法理解真正的中国人。
我毕业已经三个月了。从大四以来,我就一直在反思自己所接受的法学教育。至此,我已基本不再按照法律人的思维方式来看待这个复杂的社会以及形形色色的人。学法律的人必须正视法律的局限性,并从整体上审视法律的价值及其功能。如果依然固守舶来的教条,于己于国于社会于人民,都将有害无益。
文章来源:大学网http://www.daxuewang.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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