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小说《祝福》,想必大家都是比较熟悉的。毕竟,我们90后、00后还是赶上了末班车,鲁迅的文选仍然在教科书中占据一席之地。
虽然我们可能还记得当初读鲁迅死活读不懂时的窘迫;还是会调侃一怕文言文、二怕写作文、三怕周树人;也会“不服气”地说凭啥鲁迅的“我家后院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是枣树”是艺术,我们说就是病句。
但这些,笑笑也就过去了,要真到“初读不识周树人,再读已是书中人”的时候,还是会感慨道,鲁迅真不失为一代大家!
本文图片来自网络
关于《祝福》,讨论最多的可能就是祥林嫂的悲惨一生。在听到四叔的抱怨之后,小说的主人公从来冲茶的短工口中得知,祥林嫂已经死了,在问及怎么死的,短工回答:“怎么死的?——还不是穷死的?”由此,主人公开始了他对祥林嫂的回忆。
简单地说祥林嫂是穷死的也完全没有错,只是,这一个“穷”字背后是多少人的无奈命运?这一个“穷”字背后是多么令人憎恶的封建思想和封建礼教?
书中有三次描写祥林嫂的肖像,这三次描写也分别代表了祥林嫂的三次精神状态。打乱原文的结构,从梳理祥林嫂的一生来看,这三次外貌描写层层递进地向我们展示了祥林嫂的精神世界是如何一步步支撑不住直至彻底走向死亡的。
第一次的满怀希望
先来看年轻时候的祥林嫂是怎样的状态:
【有一年的冬初,四叔家里要换女工,做中人的卫老婆子带她进来了,头上扎着白头绳,乌裙,蓝夹袄,月白背心,年纪大约二十六七,脸色青黄,但两颊却还是红的。卫老婆子叫她祥林嫂,说是自己母家的邻舍,死了当家人,所以出来做工了。】
从鲁迅简洁有力的描写中,我们可以看出这时的祥林嫂还是对生活富有希望的,这时的她还是一个很有活力的朴素、善良的底层人民。这个时候,她希望以自己全部诚实的劳动来换取起码的生活,事实上,她也是这样做的,在她之后,鲁四夫人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女仆。
她对生活没有什么所谓的非分要求,哪怕真的只是被当作“劳动工具”而已。甚至可以说,这时候的祥林嫂也是一个维护封建等级制度的可怜妇女。在她做童养媳的时候,她就接受了身为一个妇女的命运——被父权、夫权所奴役。
不幸的是,在婆家失去青春自由的祥林嫂,又在春天里失去了丈夫。在当时的中国的农村,女人失去丈夫就意味着更要听从婆婆的呵斥,祥林嫂失去的不仅仅是比她小十岁的丈夫,更是她做一般妇女的权利。可能,正是为了躲避婆婆难堪的虐待,她逃到鲁家做短工。这时的她,肯定以为终于可以鼓起勇气摆脱自己的悲惨生活了,她肯定是希望开始一段新生活的。
只不过,没料到的是,她没能摆脱被人奴役的命运。
婆婆为榨取祥林嫂最后的一点价值,用卖她到贺家坳的钱给小叔子说亲,所以,婆婆明目张胆地五花大绑把她劫走了。硬逼着她磕头以至于额头上留了一个显而易见的疤。也许,我们会厌恶这个恶婆婆和这个蛮横丈夫,但是什么让婆婆家凑不出给小叔子的彩礼钱呢?又是什么让大山里的精壮汉子找不到老婆呢?
在现代,读鲁迅的小说,如果不认真,那么这就是虚构的故事,如果认真你就完了,你会陷入一种叫做集可怜、可悲、可叹、可敬、可恶等多种情绪为一体的复杂情绪当中,因为你会发现这不就是TMD的现实写照嘛。而至于为什么不让鲁迅的小说进课本了,你自己想想……
嫁到贺家坳之后,尽管祥林嫂没有逃脱被卖的命运,但是她却有了一个有力气、会干活的丈夫,有了个白胖的儿子,日子可以说舒心了不少。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壮如牛的丈夫因伤寒而死,儿子也因为“我真傻,真的......”而不幸夭折。再度失去自己亲人的祥林嫂,终于在贺家本家来收房子的时候一无所有了。夫权背后还有族权,一个弱女子除了厚着脸皮来求曾经的主人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呢?
我不知道祥林嫂会不会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候想,如果真的像柳妈所说,自己真的一头撞死了,宁死不从会不会好些?柳妈的话其实无心,但在一个已经陷入窘境的女人心里,这些话仿佛是刀扎一般心痛。
只不过,如果所有痛苦都可以一死了之的话,人类社会何以延续呢?人类社会之所以可以延续,想必跟在痛苦面前选择生或死没有多大的关系,而是和敢于站出来推翻这制造苦难的社会制度的人有更大的关系吧。
第二次的面无血色
再次来到鲁镇,祥林嫂已经变了一个模样:
【她仍然头上扎着白头绳,乌裙,蓝夹祆,月白背心,脸色青黄,只是两颊上已经消失了血色,顺着眼,眼角上带些泪痕,眼光也没有先前那样精神了。】
生活的几次重击,似乎已经让祥林嫂失去了生活的希望,她的模样再也不像第一次来鲁镇那般充满活力了。
而这次,鲁镇上其他人物的表现也被鲁迅刻画得淋漓尽致。在已经充满了悲情色彩的祥林嫂身上,第二次在陆四老爷家的做工经历彻底把她推向了深渊。
四婶作为四叔家里的女主人,确实也受着封建礼教的约束,但更多的,封建礼教在她手里是用来显示仁慈或是约束他人的工具。两次决定留下祥林嫂的是她,不让祥林嫂碰礼器,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的也是她!
卫老婆子只是一个中人(掮客),她和祥林嫂算是同乡,在祥林嫂的整出悲剧中,她只是一个走马灯似的,穿针引线的线索人物,旁白似的介绍一下祥林嫂初到鲁镇的情况,被抓后的遭遇以及再到鲁镇的原因。最后在鲁家把祥林嫂赶出去的时候,卫老婆子有没有收留她呢,我们便不得而知了。
柳妈的地位其实和祥林嫂是最相似的,和祥林嫂的关系也是最亲近的。但恰恰,这些吃人的封建礼教是假借柳妈之口,诛了祥林嫂的心。告知祥林嫂“阴司”概念的是她,让祥林嫂去捐门槛、点燃祥林嫂最后一丝希望的也是她。不过,这也只能说明这些封建礼教是多么地“深入人心”,柳妈也只是一个受害者,她的初心也真的是为了祥林嫂“好”……
这样的说辞,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感觉很熟悉?“为了你好”而做出一些令人哭笑不得的事之后,你还不得不选择原谅,毕竟,谁又能逃得脱这个社会的束缚呢?
一如鲁迅笔下的看客形象,《祝福》里“脸上立刻改变了鄙薄的神气,还要陪出许多眼泪来的”和“没有在街头听到她的话,便特意寻来,要听她这一段悲惨的故事”的一众老女人何尝不是看客呢?在祥林嫂的悲剧里,只有祥林嫂是亲历者,对旁观者而言,只是用几滴新鲜的泪水滋润一下好奇的心罢了,一旦这颗好奇的心被同一件的悲剧磨平,留下只剩下满心的厌烦。
读鲁迅的小说,谨防对号入座,不然,你会发现自己身边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小说人物?
鲁四老爷则把对祥林嫂的厌恶表现得更加淋漓尽致,以至于有人说,正是鲁四老爷害死了祥林嫂,从某个角度说,这似乎也有几分道理。从听到祥林嫂是一个寡妇开始,他就开始“皱眉”,这是赤裸裸的封建夫权思想。再次回到鲁四老爷家里,他已经开始认为她“败坏风俗”、“不干不净”。这一次,祥林嫂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在祭祀时干这干那,担当一切了。她已经失去了主人对她的信任,祭祀时不让她沾手。因为封建礼教的歧视,她想通过自己诚实劳动得到主人信任的希望破灭了,这无疑对她是沉重一击。
根据封建的宗教观念,一个再嫁女人死后阎王爷也要把她锯成两半,分给两个丈夫。这对林嫂来说,比她在现实生活所受的丧夫失子的痛苦还要使她感到悲哀和恐惧,但她并没有因此感到绝望。她听从柳妈的建议,去求捐门槛。祥林嫂为了摆脱这个来自阴间的惩罚,她忍着别人的讥讽和嘲笑,整日紧闭着嘴,诚实的劳动着,最后,把一年积聚起来的工钱用到捐门槛上,为的是找替身,给“千人踏,万人跨”来赎罪,当她从镇的西头回来的时候,她“神气很舒畅,眼光也分外有神”。好像她已经拿到了赦免证一样。
马克思曾说“宗教是劳动人民的鸦片”,这一度成了很多人打击宗教的有力武器。笔者的理解是,宗教实际上是在劳动人民面对生活的无助时的一种精神选择,而这恰恰更加麻痹了人民群众,让我们失去了对于实际苦难的反抗,其作用无异于可以镇痛的鸦片。
在某种程度上,马克思和鲁迅是互通的。捐门槛在这里只是使祥林嫂得到一点精神慰藉,却起不到一点实际作用。可能是笔者擅长联想,笔者想到了香火旺盛的众多现代寺庙,想到了要什么神给你造一个出来了河北县城,想到了丑闻百出的少林寺……
同马克思直白地指出“资产阶级撕下了罩在家庭关系上的温情脉脉的面纱”一样,鲁迅没有给祥林嫂留一点精神慰藉,而是选择揭开封建宗教的盖子,哪怕已经捐了门槛,等到祭祖的时候,祥林嫂再次遭到拒绝。
“你放着,祥林嫂!”四嫂慌忙大声说。她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缩手,脸色同时变作灰黑,也不再去取烛台,只是失神的站着。没有比这更沉重的打击,捐门槛所带来的希望随着四婶的斥责顿时化为泡影。
第三次的彻底绝望
在求己、求人、求神统统没有什么效用的时候,祥林嫂彻底地绝望了。
【五年前的花白的头发,即今已经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
一寡再寡,失去青春的祥林嫂,在给鲁家付出青春血汗之后,祥林嫂终于被鲁四老爷借助于封建的政权逐出了家门。
而流落街头的祥林嫂还是不得安生。在新春到来之时,她还在惶惶恐恐、瑟瑟缩缩地承受鬼神思想的折磨。她小心翼翼地向文中象征着受过教育的知识分子主人公发问:“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
主人公的不知所措其实已经不重要了,无依无靠、走投无路的祥林嫂在连绵不断的爆竹声中,带着被分尸的惊惧寂然逝去,已经为自己凄惨悲凉的命运划上了句号。
行文至此,笔者又被带入到那个凄凉的夜晚了,也不知道祥林嫂临死前,究竟有没有得到一点心灵安慰。
笔者记得钱理群在《试论五四时期“人的觉醒”》中写道:“你要看一个国家的文明,第一只消看他们怎样待小孩子,第二看他们怎样待女人,第三看他们怎样利用闲暇的时间”。“一个民族的觉醒,人的觉醒,归根结底,是要看处于社会结构最底层的人——妇女、儿童、农民的觉醒。”如今读来,不禁省人三分。
从小说情节中跳脱出来,我们来看鲁迅先生,他对人物的刻画不是单薄的、绝对的、平面的概念,而是丰富的、多重的、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想必,这也正是鲁迅先生的伟大之处吧,在看似毫无思想痕迹的描写中将那个黑暗、混沌的社会刻画得生动入神。而《祝福》中的祥林嫂作为那个黑暗社会的妇女代表,饱受政权、族权、神权、夫权的多重压迫,她的悲剧不是一个人的悲剧,而是一个时代的悲剧。
只是说,“再读已是书中人”也不是平白而来的俗语。即使我们身边没有悲惨如祥林嫂这样的人,但和祥林嫂某些境遇相似的还是一抓一大把,更别说文中的鲁四老爷、柳妈、听闲话的老女人、主人公本人这样的人物形象了。
在心里叹息一声之后,笔者还想说,我们能发出这样的感慨,只能说是幸与不幸的矛盾吧。不幸的是那样吃人的社会逐渐回到了我们的身边,幸运的是我们已经逐渐意识到这一危险,如果能多些鲁迅笔下的先驱者就更是万幸了。
小马
2019.4.22
「 支持!」
您的打赏将用于网站日常运行与维护。
帮助我们办好网站,宣传红色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