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河南旱天多,已有俩月未下雨,我父母白天需摆摊售卖西瓜,晚上要紧赶着去排队用泵浇地,玉米苗几欲旱死。我在和我父母通话时,能明白他们的态度,他们并没有对地里干旱的情况多加上心——少浇一次地无非减产些,如若为了浇地而累出热出病来,那是相当不划算的。唯一对土地收成过分上心的,是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年人。这一点在前面的《报告》中有提到。今天是6月27号,天气预报说明天河南有雨,我们都在盼望着雨能下大下荫(荫,指雨能浸湿农作物根部的程度),若如不下雨或者雨小,那么就又要扛泵连夜赶着浇地。如在浇地我也会跟着去(前段时间因为毕业不在家),到地里走走,和农户一起浇地,同时也唠一唠,写一篇河南旱灾情况调查实录出来。在写这一篇实录之前,我们先来谈谈上一篇考察报告的不足之处和那些未曾言及的部分。
考察报告有个很明显的缺失,即缺乏目的性。报告通篇看下来,客观陈述居多,主观思考也夹杂其中,但就是缺少目的性。我们以往读到的教员所写的考察报告,不管是《寻乌调查》还是《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都有很明显的目的性,是为了解决某项问题而深入其中调查研究的。我的这篇《报告》提到了两个问题,其一是农机手和农户之间的三个矛盾,这一点可通过购买GPS定位仪,由村干部收割时出面协调等方式解决。其二是种地收入少、农村老年人爱惜土地,中年人对土地感情寡淡却脱不开身,老年人和中年人鼓励年轻人早早脱离土地奔向城市,三代人面对土地有三种截然不同的态度,也因而产生了不同矛盾。这一点,值得我们着重思考。
在调查途中,我和许多个老年人坐在田间地头交谈,他们并非真的热爱耕作,年轻时是因为大家都耕作,自己也这么着耕了几十年,到了年老,则是因为“闲不下来”和过分的节俭了。这种节俭向来都有且相当深刻,翻垃圾桶捡瓶子和弯腰在地里捡拾麦穗没有区别。他们说“闲着也是闲着,一块两毛钱也是钱”,他们说“得活动活动,那就拾掇块菜园吧”,他们说“那瓶子恁好,扔了多可惜,那麦穗恁散,不要了多可惜”,他们说“你没有经历过饥荒啊,恁表舅爷的伯就是饿死的啊......”等等等等。他们没有怎么出过远门,没有怎么见过外面的世界,一辈子没有吃过什么好的东西,守着土地,守着老屋,一天天过去,谈不上热爱,也谈不上厌倦,更谈不上怨天尤人,他们言语中充满平静与乐观。故而如我奶奶这般的老年人,她们对于土地对于耕种一辈子的态度,即是一种坦然和完全接受了。
如我父母般的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他们对于土地的态度也足够明晰——想脱离但又不得不耕种。他们上过学,但是是考学的失败者,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辍学(辍学更多是因为客观原因),年轻时或也南下打过工,但终究是又回到土地上了。不管是种地也好,放羊也罢,他们一开始继承老年人的生活光景时可能还会有抗拒,但一年两年过去,孩子出生以后,他们就脱不开身了。他们二三十岁时或许还有别的想法,但十年二十年过去,有想法也被磨没了,但是他们又不想把自己年轻未实现的理想强压到后代身上,他们只能和自己的父辈一样,尽力把第三代,也就是我这一代赶走。最好的赶走方法是考上大学,即使是辍学了,也希望我们能够在城市找工作,而不是守在土地上继续一天天的熬。他们也不太清楚现在城市里的内卷和躺平,但他们很清楚一点,即不能让年轻人一直待在地里,不想年轻人也和他们二十多岁一样因为无奈而回,回来后触了地就扎了根,然后就又是一代人的循环。
河南的特产有胡辣汤、揽锅菜、烩面等等,这些饮食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熬”,需要文火慢炖、慢煨、慢熬着。生活也一样,就是“熬”。熬什么呢?熬光景吗?熬小麦收割?熬牛羊成群?熬孩子长大?或者说不是在熬具体的什么事,而是对待生活本身的态度就是熬。你把羊群赶到吃早的地方后坐在树桩子上,你蹲坐在地头看着浇地的水管喷着水,你依靠在老树上看着收割机转来转去,远远看去你有一种疲态,但在疲态之中还有一种平淡,你说不清楚是在熬什么,太阳逐渐偏西,小麦绿了又黄,总之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疲态是一直都有的,只不过是年少年老的区别而已。在这种生活的“熬”中,谈不上发愁,也谈不上喜悦,因为再大的苦难来临还是一个熬字对付,再大的喜悦过后还是一个熬字为生。这不是麻木,也不是逃避,这像是一种被束缚太多的无奈之举,是一种方法,或者说,是一种解释,一种对平原的解释。
在之前写《豫西农村农民经济收入考察报告》时,我和小时候一样随我叔伯放过几天羊。叔伯放羊的时候把羊赶到斜坡上,然后自己坐在一根枯木桩子上(有时坐在地上),有时一坐就能坐一个小时。我问他,你坐在那在想什么?他说他没想什么,有时候坐时间长了都忘了自己是在坐着了,还以为自己在放着羊赶羊呢,但一愣神过来自己确实是在坐着,但那赶羊的好像另有其人一样。叔伯这种放羊时的出神,和农民在地头时盯着麦地发呆的出神是一个性质,都在于进入了“熬”的精髓,把自己熬成了旁观者,似乎从事繁琐和沉重劳动的不是自己,而是另有其人一样。自己在劳动之中置身事外了,但自己的手脚又确实肌肉记忆般地在忙着走着,偶尔的思想精神的游离,是他们面对几十年如一日的“熬”不多的一种放松方式了。这就是中年人对待土地的态度。
到了我这农民三代,也有着对于土地的态度,即小镇做题家,要考出去,要不负所望,要远离土地。我们有幸考出去了,逃离了耕种的土地,又希望能有自己的土地,即有编制的安稳的工作。我们单纯的认为,考出去离了土地,就能摆脱“熬”的命运,但其实不然。“熬”有很多种表现方式,或以平原上望不到头的麦田为表现,或以做不完的题海战术为表现,或以改不完写不尽的报表稿子为表现。河南人在熬,年轻人在熬,除了那些春风得意的人,其余的都在熬,内卷或躺平,都是在熬。你拼命读书拼命刷题拼命内卷,又拼命提高认知拼命体验外界,这些都只能减少“煎”的程度,但“熬”丝毫未减。
但农民在这种“熬”中,又有一种豁达和乐观,他们在与你交谈时并非愁容满面,疲态是有,但笑容也很多见。面对繁重的体力劳动,可以把自己熬消极,也可以把自己熬精神,甚至也可以把自己熬乐观。老年人能够通过纵向对比,即对几十年前苦日子的对比来印证当下的好,从而对当下生活持乐观和感激态度。其原因一方面是因为她们见识不多,没有对城市的养老金横向对比,也就不知道差距的所在,另一方面是因为她们对生活本身的泰然态度,这种泰然处之的态度并不是出于乐观和幸福,而是因为她们几乎所有负面情绪早已被现实生活消磨殆尽。
在写几篇考察报告的途中,我和不同年龄段的人交谈并同为做工,据我对我自身和同龄人的审视、对父辈亲戚的观察和与祖辈的接触,我发现人的情绪变化随着年龄成长大致可分为三个阶段:第一是三十岁之前的情绪早期,这期间人的喜怒哀乐非常分明——愤懑、恼怒、嫉妒、愁闷、忧虑、鄙夷等等情绪都十分分明,对于人或事都有着非常明朗的态度。第二是三十岁到五十岁的情绪中期,这期间人的情绪感知开始模棱两可,变得不那么被人看出来,高兴或愤怒都表现地不那么明显了,喜乐的情绪开始弱化变淡,怒哀的情绪开始杂糅合一,总之就成了一个字,熬。
第三是中老年阶段的情绪后期,这期间人的情绪开始变得开明和坦然,这种开明和坦然一方面是因为经历了足够多的风浪和阳光,一方面也是真的打心眼里不想计较那么多了。不过这种看似与现实泰然处之的生活态度并不是正面的,可以说是一种安之若素,是一种妥协了。从另一种角度看,这也是一种和解。我在与老年人一起劳动或交谈时,能够深切感知到这一点。
我在考察报告中提到的放羊的农户、种地的农民、卖菜的中年人、瞒珊的老人等等,他们的情绪基本都处在第三阶段。我在和他们一起劳动之余多问一些问题记一些记录,他们的回答也多半是无心之举。你只能从他们的回答中听出疲惫,听不出情绪如何,所以你很难通过他们的情绪来判别他们对一些历史事件和当下现实的看法。既然不好判别,那你也自然无权去代表他们发出什么呼吁表达什么愤怒,你只能做个客观的记录,做些力所能及的物质上的帮助。这一点,是我在考察报告中未曾提及的,但也是尤为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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