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济增速放缓,早已持续好几年,但企业裁员问题直到2018和2019之交才大面积浮出水面。这背后意味着什么?
2012年成立的锤子科技,2018年深陷“资金荒”传闻。
中国经济增速放缓,早已持续好几年,但企业裁员问题直到2018和2019之交才大面积浮出水面。这背后意味着什么?
百度上搜索关键词“裁员”,以2018年为限,有31,90万条相关结果,这个关键词在百度指数中同比上升了51%。
与此同时,为生计考量的关键词“找工作”,其百度指数在年底罕见地异常暴涨,成为指数收录以来的新高,呈现相似趋势的还有“招聘网站”。然事与愿违。数据显示,2018年4月到9月的招聘广告条数从285万骤减至83万。
面对至少200多万条招聘信息的蒸发,那些被裁员的人坐在闪烁的电脑前,查看有关求职回复的邮件,目光焦灼。
他们口里喃喃着那些好笑的段子用于自嘲——我们已经觉得一夜暴富是常态,觉得阶级跃升是必然,觉得三口之家人均一套房是刚需,觉得少不进国际学校、老不看顶级医院就是人间白走一遭。毕竟,马云行,王健林行,连微商都行,我凭什么不行?
说段子的时候,他们的情绪从戏谑到愤怒。然而大多数时候,他们只是默默等待、愁眉不展。
百度指数上搜索关键词“裁员”,其搜索量在2018年11月以来上升明显。
不只是互联网
“胡阿姨都被优化了,我们被裁员也不奇怪。”刚从摩拜单车被裁员的90后员工李杰对《南风窗》记者说,语气里有些自我安慰的意味。
2018年12月23日,被摩拜员工称之为“胡阿姨”的摩拜创始人胡玮炜宣布辞去CEO一职。当李杰等人在读完胡玮炜那封“完成了阶段性的使命”的内部信后的第二周,摩拜手起刀落,宣布刚刚上班的这波人被裁员。
被裁员的员工涉及摩拜总部到不同城市的各个部门,人数超过100,部分后端部门近乎“团灭”。而摩拜回应媒体称此乃正常业务调整。
李杰们颇为平静地接受了裁员的事实,用李杰的话说,“美团的诉求是绝对控制权,调整是迟早的。”
2018年4月3日,美团花了27 亿美元收购了摩拜。几个月之后,在美团的季度财报中,却没有提及摩拜的表现,但整个新业务产生了13亿亏损,其中很大比例来自摩拜单车的运营及折旧。摩拜成了美团体系的负累。
面对血流不止的摩拜,美团不可能无动于衷。只是李杰没想到,美团“动”的这批“淘汰品”中有自己。
“我还年轻。”李杰不断为自己打气。他相信通过不断调整内心的期待,可以获得一份工作,在经济新常态中找到自己新的角色定位。与摩拜的缘分至此,不过如京剧《林冲夜奔》中豹子头的那句唱词:“红尘中误了俺武陵年少。”
失业群体眼中的2018是这样的:斗鱼深圳团队就地解散。手机销量未达预期的锤子科技开启裁员模式,瞬间让60%员工丢掉饭碗。互联网金融巨头宜信计划裁员30%。登陆美国的趣店撤销北京营业部200多人。国内知名付费平台知乎也加入裁员浪潮,就连BATJ都停止招聘。
2018年底,多家互联网公司被曝裁员。
没了热钱追捧的互联网,顷刻间,一线停招,二线精简,三线暴雷,四线倒闭,独角兽跑路。但互联网“庆幸”自己不是一座孤岛。
2018年夏天,75后雷齐宇坐在麦当劳里给朋友打电话,说自己被裁员了。他原来就职于上海最大的房企绿地集团。
雷齐宇对着电话感叹道,他经历了从农村到城市,经历了有房到无房。2007年,凭着自己的勤劳,他在老家某二线城市买了套小户型。2010年卖了,拿着这笔钱去投资,但失败了。
经电话里这位朋友介绍,去了当时正红火的地产行业“打打工”,花了4年时间爬到了管理者的位置,一切都顺风顺水,这让雷齐宇对未来充满想象。不料,一纸裁员,又让雷齐宇的人生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用尽力气,却毫无声响。
一想到小孩刚上高中,老人基本没有社保医保,雷齐宇就叹气。他说,如果不卖那套房子,现在也能值两三百万。他给朋友拨打这通电话,“只想问问能不能找个地方去”。
不只绿地,恒大、富力、泰禾、碧桂园、华夏幸福、万科等多家大型房企,在近几个月里也都传出裁员消息。雷齐宇还对《南风窗》记者讲述了朋友所在的武汉某家房地产公司,其公司“昨天”每个部门还是几十人的团队,到“今天”基本上就只剩一个光杆司令了。
相比李杰的年轻,对于像雷齐宇这样超过40岁的求职者而言,情况更不妙。但雷齐宇还是咬紧了牙关说道:“最多只是一次中年危机吧。”
绿地,恒大、富力、万科等多家大型房企,在近几个月里都传出裁员消息。万科曾在2018年9月份高喊“活下去”,引发舆论高度关注。
罗曼蒂克的消亡
裁员的企业与日俱增。企业们的相似之处在于,对“裁员”二字都讳莫如深,尽可能回避,因而发明了“优化”“换员”“冻编”“缩编”等听起来克制平和而又暗藏玄机的词语。
当然,这些词语也使得被公司裁员的人接受起来不至于太难受,与此同时,他们对外公开的离开理由时,也可以用一个不错的说法——“个人发展原因”。
除了部分老东家有“离职静默期”的缘故,面对记者他们不愿开口。他们觉得没工作不是好事情,同时也困惑于行业衰落的速度与它的崛起一样快。
房地产行业尤为明显。央行从2014年开始接连降息、降准,货币如潮水般涌入房地产,催生了一轮地产盛世。许多房地产开发商被巨量的资金巨浪抬上高位,加速快跑,试图用人海战术堆销售额。
一时间,人员紧俏,伴随着盲目扩招。健身房教练、餐厅服务员、空乘人员、理发师都赶来卖房子。即使手里全是鸡肋型的废柴,也要用他们当做赛季的主力,而且几乎场场首发。
在这辉煌的几年里,很多人实现了业绩狂欢、职业腾飞和个人财务自由。这一切都令锐仕方达猎头公司的猎头徐琦琦印象深刻。在徐琦琦的工作业绩里有一个地产公司的新人,本科毕业时以年薪8万入场,第一次自己跳槽变为15万。第二、三次跳槽是徐琦琦促成的,年薪分别涨到35万和60万。从8万飞跃60万,用了不到6年时间。
这样的人不在少数。他们在跳槽时,并不完全捏造在房地产工作的经历,但为了实现飞跃,作为猎头的徐琦琦知道,基本上都不同程度地注水了履历。徐琦琦向《南风窗》记者坦言,比如,一个项目是由六个人的项目销售团队在一年里做出的,当这六个人跳槽时都说全部是自己做的。
让踩着时运到达巅峰的地产幸运儿们没想到的是,从2016年9月新一轮调控启动,一路加码,延续至今。那些妄想借助杠杆,一飞冲天的开发商,信贷被大幅收缩。站在风口上,猪都会飞。风停了,市场必须要经历一场惨痛的出清。
2018年12月11日,有媒体报道知乎即将裁员300人,知乎方面称其为谣言,是年底正常的绩效评估和人员调整。
房地产行业如此,互联网行业更是如此。中国互联网公司发轫于1998年,二十年里跌宕起伏。在波浪壮阔的发展中,不少鱼龙混杂的创业公司展开了烧钱比赛,能不能盈利不要紧,只要蹭到热点就行。
从当年的区块链到如今的新能源汽车,互联网公司不断融资,天使轮、ABCD轮、风投、到上市圈钱以及借壳上市,共享单车就是一个一年融资五轮的行业典型例子。根据公开的统计数据,过去一年里30多家互联网概念的公司在境外资本市场上市,总市值超过 2000 亿元,掀起了一轮上市热潮。
从表面上看,这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其实大部分互联网公司只是在赶“中国故事”被透支完毕之前的“时间窗口”。即使上市,当投资者不再相信“中国故事”,战线收缩和成本控制势在必行。于是,就先砍掉市场费用和补贴,比如滴滴、美团的优惠券。接下来,边缘业务和边缘部门可以精简的精简,可以合并的合并。
最后,就是省下人力成本的大规模裁员了。
被裁员者在与HR的最后一次面谈中,可能会有委屈,再到愤怒。但从理性来看,如果跟资本谈温情,基本等同于浪费时间。如果说资本和创业者,创业者与员工曾经是乐观和浪漫的,那么2018以及2019,可能就是“罗曼蒂克的消亡”。
2019年如何?
在《南风窗》记者采访的被裁员者中,有着一种有趣的“共识”,那就是自己的公司是被“PPT”拖垮的。他们所谓的PPT,本质上只是融资和退出都很急迫的一个符号象征。创业者为了一轮一轮融资,想着上市套现,而投资者则想着退出,大家都很急。
有人说,过去几年的市场行情揠苗助长了很多行业,现在不过是打回原形。还有人说,年底大裁员也不是新鲜事,为了省去年终奖和福利等以各种理由而解散公司的并不是孤例。
但这一次裁员的不同寻常之处在于,很少有人相信2019年会出现转机。
首先,一些实体产业的从业者不相信。被苹果公司“御用加工厂”富士康公司裁员的员工李树海,在2019年1月向《南风窗》记者抱怨,互联网、金融等行业天然有话语权,但是“制造业也要凉了,都没人正眼看一下,因为制造业一直都凉凉的”。
内心“凉掉”的李树海,以及和李树海一起被富士康裁掉的工友们,甚至计划年后去东南亚国家的加工制造厂试试,找找赚钱的机会。更可怕的是,最近盛传富士康将裁员的人数达34万。
其次是,一些市场的投资者不相信。
数据显示,2018年上半年股权投资市场呈现明显的募资难,尤其是对中小机构及新机构,募资总金额同比下滑55.8%。投资方面,共发生投资案例数量5,024起,涉及投资金额合计5,795.02亿元人民币,同比下滑10.7%。退出方面,退出案例数量达到889笔,同比下降50.4%。
造成投资者“钱少”的原因,一是去杠杆、控风险成为金融政策主基调,所以人民币基金募资难,出现了“钱荒”的局面。第二,从宏观经济来看,中国经济增速已经从快速增长期过渡到中慢速增长阶段。
宏观经济的洪流无法阻挡,个体怎么办?历史经验提醒我们,在寒潮里需要保持冷静。
1930年代美国爆发经济大萧条,威廉·曼切斯特在《光荣与梦想》中描写到,为了保护投资者的利益,不得不维持价格,于是销量下滑,由此只好用裁员的方式削减成本,导致这些失业者也丧失了购买力,使销售进一步下滑,从而导致更大范围的裁员,引起购买力的全面收缩。结果,工人的贫困导致了农民的贫困,反过来,农民的贫困又加剧了工人的贫困。
尽管美国的大萧条和当下中国的经济放缓完全不同,但有些现象是可以借鉴的。“没有收入的增长,连工作都朝不保夕时,有多少商品还能维持原价?如果消费降级,那么内需更糟,经济如何复苏?”采访中,就有金融行业的失业者直接反问《南风窗》记者。
无论如何,我们认清了一个无须更无法掩盖的事实,在中国消费者的消费模式下,一个手挎LV最新款的CBD白领,她可能在拼多多上购买10块钱3件的内裤。
复旦经济学院院长张军在2017年曾提出一个非常犀利的观点:中国GDP增长率从2012年突然减速并且持续下降,因为政府不再实施增加总需求的政策,有意思的是,尽管GDP持续减速,但就业创造依然强劲,失业率也保持了稳定,这不符合经济常识。
为什么不符合常识?这到底是数据失真,还是“PPT式创业”的狂潮暂时性地掩盖了问题?
2019,是否会水落石出?
(应采访者要求,文中李杰、雷齐宇、徐琦琦、李树海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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