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三十一日,我随爷爷游览重庆。市区内的繁华的确令我惊讶万分,薄书记所提出的规划政策也十分诱人。但我对此依然不甚欢乐,不知所措。毕竟这样的发展道路还未被试验过,成功与否,代价都是非常大的。
所以我不愿多看那些形象工程了。快快地我赶到西边的沙坪公园。据说,这里有哪些武斗青年的坟墓。年纪轻轻的我对这种集个人爱好、精神引导、增添回忆的事颇为喜爱。带着几分激动、几分好奇、几分敬畏、几分惋惜,我留爷爷在那公园门口,自己跑进去,寻觅那几百个灵魂的栖息地。
进之前,爷爷还说,这公园里的“空中单车”我小时候还玩过。对于这件事,我似乎确凿是记不得了
。而那红卫兵的墓地,也也是一点也不晓得。我不确信是否真有,于是随便在街上询问了一位时尚青年。结果是不言而喻——不清楚。
但这不能阻止我进入而寻找神秘的墓地。那些人的一块块石碑仿佛在天上闪着光芒,吸引我奔向那里;而又突然隐蔽起光辉,令我茫然而不知。沙坪公园大门处没有地图、路标之类的,有的只是三条迥乎不同的路。一条向左,那里汽车来来往往;一条向右,那里孩子们玩耍嬉戏(我还见到了我小时候玩的空中单车);最后那条,就是向前。这条路是一个小广场,两边是杂草、土坡,中间有一座仿西式教堂的小型建筑。这个教堂仅仅是模型,却十分生动,实有西欧古韵庄严之美;又因年久失修,部分钢筋已外露,建筑外部也爬满了藤蔓,为庄严披上一层灰暗与惋惜。就这条罢,我对自己说。
我猜测,这建筑会不会是红卫兵墓地呢?这土堆下面会不会就埋着四十年前的青年呢?似乎不是,连个碑都没有。那这建筑是做什么用的呢?后来我知道,这沙坪公园中有许多世界著名建筑的缩小版模型,有点类似京城南边的那个世界公园。想不到,小小的一片树林还会隐藏着这般神奇!这里绿茵成片,有不少老人在树下下棋、唱歌、摆龙门阵,祥和得很。
然而我心里念念不忘那些为五千里外的毛主席牺牲的年轻人。赶紧环顾四周,有没有可以向之询问的。啊!勤劳的清洁工!我欣欣然跑着过去了。
“您好,请问这个公园里有没有什么墓地呢?”我保持着一贯的谦卑与礼貌,讲着普通话。
“呃?”年轻的小伙子似乎没懂。
“就是说这片地方又没有啥子坟头呢?”还是上重庆话。
“墓地啊?”他倒文明起来。
“嗯,对。”——之后是片刻的沉默。他睁着他多大的眼睛注视我,嘴角微微上扬,我不知道他是高兴得说不出话,还是在嘲笑我。
“你往那个方向。”他盯着我手上的手机,指向我刚选择的那个方向。
“那边是吧?好,多谢!”我连忙拱手称谢,转身离去。
起先我还怀疑公园是否有墓地。这么一问,心里有底了。可走着走着,那小伙子的笑始终挥之不去。他在笑什么?我仔细回味,甚至发觉那笑中还带有一丝狡猾,似乎是在捉弄一个外地人。我冷静一下,认为这个看法很有逻辑,于是又开始留意寻找一个询问对象。
话说我朝着他指的方向走了一段距离,绕来绕去,发现了伊斯兰建筑、宙斯神殿,但可惜我无暇停留而赏析评论一番,只得匆匆行过。后来又碰到一个修脚师在绿荫下为他人管理足道。哈,当地人,问问罢。
得到的是一模一样的答案——还是那个方向,继续向前走。由告诉我,如若看到二十四生肖,就快到了。
且不说多少生肖。我心中一暖——如此之令人欣慰!那位修脚师真诚和开始的清洁工大哥的一番指点让本人感受到,我的家乡重庆有着朴实的无产者,令中国人骄傲的无产阶级。
但也可惜我无暇停留而思维感动一番,只得匆匆离去。这是传来现场演唱的歌曲《小芳》,歌中浓浓的重庆口音却让我无法感受到故乡的感觉——因为我成长在古城长安的城墙根下,所以对重庆的声音并无更多印象。使我有着深厚感情的是这里的绿茵。无论是人民大礼堂下面那大广场上的榕树般可爱的黄果树,还是北碚区——我爷爷家——也是我小时候来重庆必去的地方——那里道路两旁高大繁密的悬铃木,都张开他们热情的两翅,护住脆弱的老人和较弱的孩子不受炎日灼烤,在重庆大大小小的楼房间为没有空调的人类撑起一片清凉的天地。
开始渐渐远离那歌声了。柳暗花明,一瓢潭水即刻显露眼前。呵!绿油油的潭水呦,你可要为这里的人守住如此一番情景呀!岸边垂柳呵,你们可要为我守住这一圈精妙的景色啊!潭的另一面,竟是小型悉尼歌剧院。而使我嘴角一扬的是,那几片白色的贝壳已然被贪婪的藤蔓覆盖。一样,竟是别一番风味。
但又可惜我无暇停留而感受愉悦一番,只得匆匆离去。前方还是一道,两排绿茵弯腰示意欢迎。我突然想到“童子何知,躬逢胜饯”这句话。一想啊,却又不对。想这些树是老者,我是晚辈呐。
然而他们不是随意弯腰的,他们是在暗示什么。右边那一道的绿茵下,坐着十二种一动不动的生物。个个用闪亮的铜做成,光滑精美。老鼠?老牛?老虎?都是那样微笑着。
心中的喜悦顶着我把嘴咧开,把步子迈快,兴奋不已。长椅上的老人奇异地看着一个穿着阿根廷足球队队服的小伙子蹦蹦跳跳地看着小朋友们喜爱的十二生肖,不禁把脑袋歪了歪。我巴不得前去亲他们一下。你看着一只只小动物,多么惹人可爱啊!
但又也可惜我无暇停留而兴奋潇洒一番,只得匆匆离去。不远了,对,不远了!我似乎隐约看到了一个大石块,上面有字。
是吗?就是它?我快步踏过去,围着石块走了一圈又一圈。石块高约一米五,长三米,宽两米,巍巍然一个石棺。正上面有个红色五角星,下面刻着——徐怀玉烈士。
石棺是在道旁土坡上的。它旁边有个小亭子,里面正有一对热恋中人。我不宜多看,连忙来到烈士棺前,仔细阅读文字——死于一九六五年。咦?还没“文革”呢?无妨,无妨。我只晓得,这潮潮的石块下面藏着一个腐烂的尸体,他五十多年前和我一样,能动、会说,却一下子因为什么睡去了。
行了三拜九叩之大礼后,便匆匆离去。天晓得那群灵魂究竟游在何方?
你看前面,似乎已了无人烟,还是那些弯腰的树木们,嘲笑着我对一个小小的死人施如此之大礼。走着走着,总会瞄些景色。土坡上不知何时出现一排围墙,破破旧旧的,松松垮垮的,脏脏兮兮的,却生机勃勃。我忽地想,那些灵魂会不会被围起来了。
毕竟是一年闪过,没有细想。后来啊,猛地注意到有条不很明显的石头路,可以从土坡上去。因为土坡已被绿绿的各种大小植物铺垫,所以凌乱不堪,也不知方才是不是也有许些这样的石路被我忘记。正欲离去,又想,既然看到了,为何不上去看一眼呢?万一是个管理处,还正好能询问一下。
有些事总是十分地令人惊讶。走上去后,迎接我的是个大铁门,似乎早已锈迹斑斑、摇摇欲坠。铁门里,是一条窄窄的石板路,同样被缝隙间的杂草隐没。路两边,是大小不一、形态各异,却都显得十分高大的墓碑。它们站在杂草丛中,有的已被藤蔓吞噬。我好像有些叶公好龙了,一时不知所措——嗯,先进去!
可那老掉牙的铁门却有着一把完美的铜制大锁,配合着粗大的铁链,把两扇门捆得牢牢的。尽管我是老实人——这是实话——却也动了翻门的念头。为什么不呢?又没人看见,又处于正当目的。然而我的确是个很实在的人,总是按规定办事。除了照下那块“禁止摄像”的牌子外,我再没有干什么违规的事。
规定,哪里有进墓园的规定?找当地人罢。于是下来寻寻。沿着方才的小路,走到一家杂货店(卖饮料等),问之:“请问那边墓地怎么进?”答者,中年妇女也。“你去问那个管理员,就在那个亭子里。”
咦?什么时候那儿多出来个亭子?褐色的外壳和玻璃,紧锁的小门,里面零乱肮脏无人。这时就要看我的观察力了。努力往里看去,寻觅一些有用的信息——抽屉里有大黄页,墙上靠着拖把,顶上有洞……哈!一个大牌子,上面写着三个电话号码“李中华[X],办公室[X][X]”我于是兴奋地一个一个拨打,于是悲哀地一个一个断线。我没有意识到,不远处,一个赤着膀子的男子已经注视我久矣。
“哎!你干吗呢?”背后传来一声男子单薄的声音,我立刻停止了向里的张望。
“问一下,你是这儿这个墓地管理员吗?”我倒不害怕,直接走过去。见他赤裸上身,长发飘飘,口叼香烟,“烨然若神人”。
“你干什么啊?”他这么回答我,则必然不是管理员了。
“我想进墓地,你知道怎么进去?”
她与我的对华进行了一段时间。此人倒是礼貌、随和,不似其貌,却给我唯一的贡献是让我继续等管理的人。墓地管理员啊!你在何处?这个称谓向来令我遐想,他会是怎样的人呢?老人?颤颤巍巍地提着一串生锈的钥匙?相貌丑陋却眼神善良?
“看,他来了。”赤膀男一直我身后——此人修八尺有余而形貌肥硕——壮年、少发、小眼、双下巴、大耳朵、大肚皮、大粗腿——俨然汉钟离。只是,他不笑。
“你好!我想进上面那片墓园,麻烦开个门。”我发扬一贯的“彬彬”。
“不开。”他倒十分简洁,言语中双唇似乎就没打开,也没看我一眼。真是“要武”之人。
“为什么?”
“不为什么,不让开。”
“上面的意思?”
“就是不让开。”
“我专程来沙坪公园,就是为了看一眼这些坟墓,你不能这样啊!”我愠然言道。
“你从哪儿来?”
“北京。”
他抬头看我一眼。唉,我很不喜爱用首都的势力。
“你打个电话,问问那个人行不行,行了我就给你开。”胖子说。
“好,你说。”心喜之。
“……5054,是个女的。”他说。注意啊,他刚一直用重庆话。
我打过去,是位男士,似大学生般稚嫩,彬彬言道:“我不是沙坪的。”
“你说错了。”我挂了电话,对胖子说。
“啊?你再念一遍。”于是我用普通话念。
“错了,错了,”他挥着手说,“是5064,不是5054。”重庆话中,把六念“陆V”,把五念“V”。(V是英文中V字母发音的辅音,在“六”中作元音位置)
我不禁感到我国语言博大精深。
于是再打,对了。对了,是个年轻的姑娘。我把已经说了数遍的情况向她反映,她表示三点:“一,她在休息,不能多给我说话(天知道她在干吗);二,此墓地上级令之保护,平日不得放人;三,逢春节、清明节方能进入。”
失落的我,不打扰她的“休息”了,谢过胖子,又独至铁门前,顿生翻门之念。不料那胖子死死盯我,如狮虎豹兽见一鹿也。算了,我是老实人。立刻又行三拜九叩之大礼。起身,再仔细欣赏了下墓碑。其中一个惹人眼目的碑顶有雕刻,不仔细看看不出。那是三个燃烧的倒梯形阿拉伯数字“815”。我立刻意识到,八月一十五日定是什么武斗惨案。可这些高大傲气的墓碑上,为何显见红红的大字——烈士?
回来经过那十二生肖,猪和狗不笑了。我也无暇停留。失望之余,更有释然。
经过那公园里的露天泳池。小朋友们叽叽喳喳在浅水区游戏,年青人则在另一片水域打水球。和谐的事物是统治者的倾向,是百姓的愿望。唯有某些不甘苦难陨落者,还能在朗朗乾坤中听到墓地中传来的呜呜哭泣。可惜风一吹,也就顿时消散了。
西元二〇一〇年八月一十八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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