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9日,美国前国务卿基辛格去世,享年100岁。基辛格的家人将为他举行私人葬礼,随后将在纽约举办追悼会。虽然这位老人已经百岁,听到他去世的消息仍感到有些突兀。
今年7月份,基辛格在中国访问时,中国给他过了一个最高规格的百岁生日宴,这是他作为世界上最有影响的地缘战略家一生最后的高光时刻,显示这位美国地缘战略家的地缘政治生命从中国开始,也在中国落幕。
基辛格1923年生于德国,为犹太人后裔,曾于上世纪70年代担任美国国务卿,对美国外交政策影响巨大,被美国前总统福特称为“美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国务卿”。基辛格曾在中美苏三角外交中显示他超凡的战略远见,他一生最大的外交成就是与尼克松一起推动中美关系打破坚冰、实现和解,并因此而成为冷战时期最有影响的政治人物,这种影响一直到持续到他最后一次访问中国。
五十年来,美国政治舞台上出现了两位地缘政治战略大师,一位是基辛格,一位是布勒津斯基,他们都曾担任过美国总统的国家安全事务助理,都出版过多部有关国际地缘政治方面的著作,都有机会将他们的地缘政治理论应用于美国的国家战略,并为美国成功应对各种全球性战略危机、让美国避免陷入战略陷阱、维护美国在全球的霸权统治发挥了重要作用。在布勒津斯基去世后,基辛格虽然已百岁高龄,却依然活跃在国际政治舞台上,他关于国际政治关系方面的意见仍会受到各国政治家特别是中美政治家的广泛关注和高度重视。
基辛格写过多部政治著作,我曾读过他写的《论中国》和《世界秩序》。他在2011年出版的《论中国》中写道“美中关系对全球稳定与和平至关重要,两国之间的冷战会扼杀太平洋两岸一代人取得的进展。”应该说这一判断是客观而准确的。从世界历史看,或从基辛格、布勒津斯基的理论看全球地缘战略,大国之间从来不存在友谊,只有需要、利用、同盟、合作、对抗、战争等关系,中美如此,美欧如此,美日如此、美印如此,美俄如此。最好的状态是同盟和合作,即使是同盟与合作,也同样有需要和利用,也同样有对抗甚至战争。美国与欧洲、日本既是一种同盟关系,又是一种军事占领与被占领关系,既是一种合作关系,也是一种对抗关系。中美俄关系与美欧日关系从本质上讲,就不是一类关系,中美俄之间最好的状态是利用与合作,而不可能是盟友,最坏的状态是对抗与战争,如果我们有些人想着争宠上位,那只能是自取其辱。站在这个层面再来看中美关系,再来看美国社会对中国形成的共识,就会非常清楚。现在美国社会对中国形成的共识其实并不新鲜,只是变换了手法和手段而已。
读基辛格的最新著作《世界秩序》,其核心内容就两个字:均势,从威斯伐利亚特开始的欧洲力量均势,只要这种力量均势被打破,就必然引发战争。现在看,无论是布勒津斯基还是基辛格,无疑都认为当前全球形势的均势已经形成,那就是由美国主导的世界秩序,美国独霸世界就是既成的世界秩序,这一点不容被打破,应该保持,只有在这种均势下世界才是最安全的状态,任何想到打破这种均势的国家或势力都将成为美国的敌人或战略对手,这就是美国的国家战略。目前看,中国、俄罗斯和伊朗就是要打破这种均势的国家和势力,因此这些国家和势力必然成为美国的敌人和战略对手,这就是他们的战略。
基辛格是一个始终站位于美国立场的地缘政治家,不过他比其他地缘政治家更为理性,他一般不会走极端。但就是这样一位客观理性的地缘政治家,却在2023年年2月6日在纪念美国前总统里根诞辰115周年的讲话中表现出某种极端鹰派的思想。“在中东,一个神圣的神权政权在发展世界上最具毁灭性的武器。在亚洲,中国成为‘中央王国’的‘野心’不断‘挑战’世界秩序。最近俄罗斯对乌克兰的野蛮入侵没有减弱的迹象。同时,人工智能在进化,它正在改变人类意识本身。这些紧迫的事态发展中的每一件,都需要武力与和平相结合来化解。”基辛格在这里提到了伊朗、俄罗斯和中国,并特别强调要应对这些事件,需要靠武力与和平相结合来化解。或许我们可以理解为,在必要时,美国可以对伊朗、俄罗斯和中国使用武力予以解决。当基辛格也开始叫嚣战争的时候,我们会有一种战争迫近的危机感。
作为政治家,基辛格是有祖国和国家立场的。虽然基辛格不再担任国务卿之后的每次访华并不代表美国政府,但在他一百多次访华中肯定有很多次是带有某种国家使命来的,这一点勿庸置疑。基辛格在特朗普担任美国总统后提出美国应“联俄抗中”的战略,显然表现出在中美俄三国博弈大战略中对中俄结成联盟共同对付美国以及中国崛起对美国霸权形成的威胁感到担忧。2023年他拖着百岁之身、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其中的一个重要使命就是阻止中俄进一步结成军事同盟,阻止中国向俄罗斯提供武器装备,以确保美国在乌克兰战场上打败或拖垮俄罗斯。
读基辛格和布勒津斯基的地缘政治著作,你会发现作为美国国家利益的长远战略,有些已经超越战略而成为了国家战争行为,那不是某个总统某个党派某个智库某个社会阶层的想法,而是美国整体的国家战略和战争行为。比如对付苏联和俄罗斯,经过了多任总统共同实施的战略打击,解体了苏联还不够,还要继续解体俄罗斯,这才是国家战略。在中东地区,也是经历了多任美国总统,从扶持以色列为楔子的犹太势力,到以911事件为契机对整个伊斯兰地区强国的逐个打击和摧毁,直到恢复对伊朗的制裁,这都是美国全球地缘政治战略持续不断的延续。
在世界局势大动荡、大变革、大重组的今天,基辛格仍在配合美国政治战略界,全力维护美国霸权地位、扭转世界发展趋势,这种努力注定是徒劳的。正如中美力量已经出现此消彼长的大趋势一样,基辛格无力阻挡,也无力改变,基辛格虽然不至于碰得头破血流,恐怕也会感到心灰意冷,基辛格一定是带着某种遗憾离开这个世界的。
2023年3月26日,基辛格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第二次冷战可能在中国和美国之间爆发,中美两国的资源是相当的,而在第一次冷战时期,前苏联和美国之间不存在这种对等性,而现在华盛顿和北京已经是对手,不应该指望中国接受西方的观点。第二次冷战将比第一次冷战危险得多。”基辛格之所以担忧中美爆发新冷战,是因为今天的中国和美国与当年的美国和苏联的实力发生了根本变化,美国并没有把握能够赢得中美之间的新冷战,而且担心美国会输掉这场新冷战,因此他很焦虑。
基辛格认为,美苏冷战结束后,外界普遍认为美国具有号令天下的超级霸主地位,全球已经构建起以美国为主导的基于规则的国际秩序,美国等西方国家能够安然地在这一规则游戏之内享受各种丰厚的红利。然而仅仅过了三十年,世界格局就发生了巨大变化。中国及其他广大南方国家崛起,使得美国的霸权越来越难以发挥作用,也使得美国逐渐失去过去“振臂一呼,号令天下”的权威。尤其是2022年的俄乌冲突,俄罗斯直接以“掀桌子”的方式对美国说不,这无异于狠狠打了美国一巴掌,让美国霸权的威信大受损失。
基辛格发现,在美国对中国发起贸易战五年后,面对经济、社会、军事都十分强大的中国,美国根本没有办法。美国为维护自己的霸权,加强对中俄两国的遏制,同时对两国发起攻击,这种错误的行为使如今的美国在战略层面走进死胡同。基辛格表示,“中国如今正在飞速地发展之中,不出30年他们必然会成为世界上唯一的超级大国,美国想要在与中国的博弈中获胜,或者全面战胜中国,那么就必然要有强大的国内凝聚力。”基辛格对美国在与中国的竞争中逐渐落入下风简直是忧心如焚。
作为在国际政治舞台上游走了数十年的老牌政治家,基辛格显然嗅到了中美关系中的危险气息,感受到了全球性危机正在临近。如果中美两国缺少战略思维和战略远见,世界政治将走向失控,由此可能爆发全球性政治、经济、金融和军事危机。事实证明,从奥巴马提出战略东移、亚太再平衡战略开始,到特朗普对中国发动贸易战、科技战、生物战,再到拜登以联盟战略对中国发动全面战略围堵、芯片战,中美关系一步步走向高风险甚至面临失控,都证实了基辛格的担忧是敏锐的、有道理的,因为中美关系正在滑向一个危险的冲突甚至战争边缘,竞争、冲突甚至战争的巨大风险令全世界感到不安。中美这两个大国一旦在激烈的竞争、博弈和对抗中迎头相撞,那将是惊天动地、对世界具有巨大破坏力的大事件。因此基辛格才会在百岁高龄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希望中美两国能够从战略高度思考两国关系的未来,这或许是这位百岁老人、著名地缘战略家留给世界的最后忠告,虽然他本质上是为了美国的国家利益。
基辛格就中国促成沙伊复交一事评论时认为,这一外交成果与上世纪70年代他和美国总统尼克松相继访华一事非常相似。从长远来看,中国以和平缔造者的角色出现,改变了国际外交的职权范围。中国近年来宣布,它需要成为创建国际秩序的参与者,现在他已经朝这个方向迈出了重要一步。基辛格敏锐地捕捉到了中国主持推动的沙伊和解的重大意义,也表现出了基辛格内心的某种酸楚和惶恐,那就是沙伊和解的“破窗”效应,正在动摇美国在中东的主导地位。
因为基辛格在中美关系破冰时发挥的重要作用而称他为“老朋友”并没有错,但我们要始终明白,基辛格终究是一个站位美国立场、为美国国家利益服务的美国地缘政治战略家。
现在美国除了一帮疯狂的政客,几乎看不到理性、有战略远见的地缘战略家,这既给世界带来了巨大风险,也必将加速美国的衰落,因此我们可以把基辛格的去世可以看成是一个旧时代的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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