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对近几天的事件以及引发的舆论，再来谈四个问题。
首先，人道主义能不能化解仇恨，解决冲突矛盾。
我推荐朋友们去看看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日本非常杰出的导演小林正树所拍摄的影片《人间的条件》。这部影片呈现了一位具有人道主义立场并反战的日本知识分子如何被政府强制征兵前往东北（日占伪满洲）并且在军部的利用下成为一颗军国主义分子殖民螺丝钉的故事。这也是一个人道主义者理想破灭的故事：在殖民地，他会发现自己对中国劳工和抗日战俘的一切怀柔都无法改变本民族制造罪恶的事实。
影片《人间的条件》剧照
今天那种掩盖社会结构和精英治理策略的“人道主义”同样是不可取的。即便我们将在华日本人视为面临被歧视和侮辱的外籍少数，我并不认为那种对相互理解包容的空乏和抽象的呼吁可以在实际上解决任何问题，反而可以被用来巩固某种本身存在立场的话语霸权。人道主义完全可以是去政治化的延续，有时也是逃避认真思考和对待的表现。
其次，我们来谈一谈在华日本人。
到目前为止，我们的媒体好像并不在乎在华日本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群体，这个群体内部是否存在差异，有什么样的故事。这是否和那种“爱具体的人”的口号相互冲突了呢。甚至，那些倡导去爱的媒体，并不在乎我们是不是真的知道日本人。
和“仇外教育”类似，过去那些年我们所接受的出自对立立场的另一类日本人形象，是否其实同样丝滑地嵌入了我们所似曾相识的那一套民族叙事？于是我们知道日本人很礼貌、守纪律、奉献国家，日本人开运动会不扔垃圾，日本妇女很隐忍、很爱家、守妇德，日本农村很干净，日本电饭煲和化妆品很好用，日本工人都有匠人精神等等。但这真的是在促进具体理解吗？这些难道不是服务于时代精神的另一种刻板印象吗？
实际上，我对幸德秋水、菅野须贺子、大杉荣、重信房子、宫崎骏、上野千鹤子以及历史上诸如大江健三郎、足立正声那些左翼导演和作家的好感，要比对国内那些持右翼立场的中产和安倍家族这样的日本右翼政客大得多。怎么可以不讨论一个人的具体立场就谈论爱和恨呢？到底谁在玩抽象？中产往往并不会反思，你们所接受的那套日本叙事究竟是谁建构起来的。
例如，你们关注过日本六八、工人运动和新浪潮吗？你们关注过日本平民反安保和反驻日美军的运动吗？你们关注过日本历史上被主体民族同化和消失的边民如阿依努人、琉球人、宫古人吗？你们关注过也有许多日本人对福岛核事故处理不满并且主张废核吗？你们关注过有日本人反对给安倍晋三举行国葬吗？
1960年的安保斗争
如果这些你们都不关心，你们关心的日本人到底是谁呢？
第三，我一向主张受压迫者在自己的处境里拥有仇恨和复仇的权利。
“不要去恨而是去爱”，这是多么奢侈的东西啊。当一个人食不果腹缺乏保障游走于社会边缘，我相信ta总是希望找到可以救命的稻草。如果我们把一个弱者的不幸的大部分不是归因于社会结构，那么我们毫无疑问是在谴责弱者，是ta自己把自己弄到这么悲惨的地步的。甚至，我们还试图动用法律和公共的暴力把那些可能改善社会结构的力量给压抑下去。
网络上大量充斥着借本次事件之名对底层的污名化
另一种叙事是，他们都没有接受过良好的教育，所以很容易被仇外舆论煽动。换言之，他们太过于愚昧无知，以至于无法对自己的理智负责。几乎毫无意外地，我再次在被中产炮制出来的流量文章里看到，读者跟随文章的引导产生“底层的认知配得上底层的苦难”这样的评论。于是一起争端初始是民族矛盾的谋杀事件再次被转变为对底层的歧视和仇恨——瞧，仇恨不是完全不被允许的，只是取决于你恨谁。原来这就是中产的人道主义。
再一次，我对于阶级矛盾在扭曲的环境下被转化为民族冲突而感到遗憾。可即便如此，底层也难逃被塑造为民族暴力肇事者的命运。
第四，我们回到受害者的处境里来。
对受害者和家属的遭遇表示遗憾。孩子的父亲声明，孩子既是一个中国人，也是一个日本人。这让我们看到国族边界本身的模糊性。但再一次，我想强调这种模糊性通常是被几乎所有国族叙事所否认的。
例如，大部分日本人也不会认为日本官方所引入的200万外籍移民劳工真的都是日本人，尽管许多日本国民会被媒体所揭露的移工恶劣劳动制度例如研修生计划所震惊。对于40万操持着日本语的中国工人——作为同样在异乡的他者——我们是否抱有同样的关心呢？
另一个群体是东北地区的在华日本遗孤。令我感到惊讶的是，日本政府在历史上长期不愿意接收这部分国民，并且给予他们同等的国民待遇。而他们中的许多人实际上是被中国父母收养的。我们应该作何感想呢？
2008年，一些返日的在华遗孤向中国地震灾区捐款
在前者中，我们看到在不平等的全球产业秩序下流向发达地区的跨国劳动力如何受到超额剥削。在后者中，我们看到70多年后，两国平民实际上仍然在为军国主义分子所发起的侵略战争付出代价。我们扪心自问，我们关心过吗？我还想问的是，那些抽象和空泛的跨国主义或全球主义到底对于谁来说有利，又促进了谁和谁的团结。
我们确实需要再一次谈论具体，但我们多少人其实害怕具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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