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型期国企问题剖析小说:新潮旋风(十一)
赵剑斌著
赵剑斌:男,1948年生;1969年哈尔滨电机制造学校(中专)毕业;19 89年哈尔滨师范大 学中文函授本科毕业;1985年始发表文学作品,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哈尔滨市文联文学 创作所聘任作家,曾当过工人、工厂企业报编辑、商业公司业务员、商城部门经理,以后遭遇下岗;2000年出版反腐倡廉社会问题长篇小说《父恩难辞》,《新潮旋风》系近年创作 的又一部长篇小说。
〖BT1〗十一
在走廊里很远便能听到迟凤荣男人似的略带点嘶哑的笑声,安劲草走上楼,看见迟总办公室 的门开着,迟凤荣正跟总务科的一位老熟人在调侃,这位男士用污秽的语言开了个玩笑 ,于是引起迟凤荣一阵纵声大笑。
安劲草走进屋的时候,迟凤荣仍在情不自禁地笑着,只是用手示意他自己找个地方坐下。
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向下午1点30分,午休时间残留的娱乐的气氛看来还没有结束。
等那位男同事走了以后,迟凤荣才调整了自己的情绪,表情严肃起来。她先让安劲草把门掩 上,然后从抽屉里取出一份报表。
安劲草已经看清了,那是自己不久前报给迟总审批的储运部装卸工人加班的工资表。因为单 位资金紧张,工人们几个月前的工资一直没有发下来。
春节前,安功草曾经请示过迟总,同意储运部给工人们作工资表时一起多报1200元的加班工 资,但后来迟凤荣让安劲草将工资表退回来,要求将多报的部分扣除,单报工人们的正常工 资。
几个月前,闪运吉决定调整各商场布局,要求储运部的装卸工日夜兼程加班,将各商场的商 品和货架、柜台统统倒腾一遍。
那几天,工人们吃不好休息不好,每天十几个小时的劳作,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后半夜只能 铺上几层包装用的纸箱板睡在阴凉潮湿的地砖上。
本来,工人们都想按时下班回家,别说加 班不给钱可以串休,就是加班给钱,每天给报十 块八 块的加班费,工人们也不情愿留下来。只是一怕被"炒",二是碍着安劲草平时对他们的倍 加呵护的情义,不得不留下来权当义务劳动。
这些天,安劲草正安排工人们在市纺库倒腾商品,整顿库容。将商品集中堆码,缩减了1000 平米的租库面积,为单位每月节省8000元租库费用。但是这样一来,既要为商场出入库提货 拉货,又要倒货腾出地方,工人们的操作日程安排得很紧凑,根本不可能让人家随便串换休 息。
对参与为调整商场布局而加班的各商场营业员,有的商场已补发了加班费 ,于是安劲草参照执行让会计给工人们作了加班费的报表并报上去。
当下他是来找迟凤荣了解加班费是否能顺利批复的结果的。现在迟凤荣将这张并未签名的报 表退还给他,意味着给工人们合理补发加班费的最后一点可能性也没有了。
来找迟凤荣之前,安劲草本打算跟她再提一提郑学贤的事。郑学贤因为无意间违犯了单位的 纪 律,受了处分被罚款又扣了工资,可谓倒透了霉。受了委屈,对于郑学贤个人来说,这种 经济损失已经难以弥补。上次迟凤荣对安劲草解释说比郑学贤更倒霉的还大有人在,例如保 卫科几个 保安员因为中午打扑克超过几分钟被闪总发现,一律给予开除留用察看半年的行政处分,并 每人处以400元的罚款。
"你说这几个人处分重不重?比郑学贤的那点处分要重得多,市场经济条件下,大家不是都 看重钱吗?都怕来真格的吗?我赞成闪总这么做。闪总这么做那叫有魄力,敢抓敢管,否则 单靠思想政治工作,单位的纪律就没法保证。"
迟凤荣一脸严肃的表情,一腔庄重的语调,弄得安劲草不好再说啥。
但是春节前,为了跟铁路货场继续签订新的不用提货单提出到货商品的合同,郑学贤找安劲 草 一起去宴请了货场业务主任等有关人员一次,花了300多元,部里的司机为了保证通勤车在 早 晨上班前按时开到单位,不得不绕开堵车的道口被交警发现处以两次100元的罚款。诸如此 类的事还有几起,统共有1500多元的费用无法报销。安劲草为此写了一个报告,现在他把几 页纸从口袋里掏出来递给迟凤荣。
"你是又来给我出难题,你看闪总这一段时间没在家,就往我这儿送!"迟凤荣苦笑着接过 安 劲草的材料,语气里含着嗔怪,然后她自我解释着:"其实,我在谁手下都是个跑龙套的, 我没啥实权。"
安劲草言辞犀利地反问:"你这个常务副总连这点权都没有,还算什么领导,这又不是让你 决策什么大事,日常工作需要处理的问题,总不能都由闪总一个人去干吧?"
迟凤荣低头审阅着报告,却对安劲草的道白反应很快,她的脸色立刻涨得通红,显现出几分 尴尬来。
静默几分钟,迟风荣将看过的报告摆在桌角,为难地说:"1500元,这么多费用按正常程序 走不了账,给单位办事又不能让你们个人支付,这是个问题。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呢?"她自 己设问自己回答,"一下子 解决不了,现在你把以前的报表拿回去重新作,你先多加500元吧,剩下的1000元以后再说 。"
"还是加1000元吧,这些费用已经由我们个人垫付着,单位不 能按月开支,费用多了我们承担不起。"安劲草坚持自己的意见。
迟凤荣蹙紧眉头想了片刻才爽快地说:"那么你就回去找会计重填报表吧!"
"那么先谢谢迟总啦,希望这件事能够心想事成!"安劲草站起来拱拱手向迟凤荣示意,然 后想转身离开。
迟风荣这时从烟盒里迅速抽出一支烟没等点上,便对尚未离开的安劲草吩咐着:"你别走, 我还有话跟你说。"
安劲草只得重新坐下听迟凤荣想表达什么。
迟凤荣不慌不忙地将叼在嘴里的烟点上,吸了一口吐出来一团烟雾。然后她的脸子猛然间沉 下来,嗔怒 地责怪安劲草:"什么叫希望这件事心想事成?你言外之意、弦外之音是我这个人不办实事 呗?但我问你一句:我什么时候不给你办实事啦?你被尤豪志诬害为'旷工'的时候,我没 给你甄别,你没补上那几天的工资?啊--?"
安劲草旋即脸上堆笑地向她解释:"怎么啦,迟总?我没那意思呀,我是说'希望',没说 你'不办事'呀!"
迟凤荣紧接着默默地吸了几口烟,感叹着说:"哎--,算了吧,我这个人最不爱向人表功 ,其实你哪儿知道呀,坦言说,这一次调整中层干部,你是最危险的一个,你知道人家说你 什么吗?"
安劲草怔了一下,不知情地摇摇头。
"人家说你是扶不起来的天子--办事总是一厢情愿,纵有天大本事,搞不好各方面关系也 不行!"
"我知道这是尤豪志以前对我的评价,不过他没资格这么评价我,他根本不懂经营管理,他 只知道贪公家的搂公家的!"
"算了吧。这哪儿是尤豪志对你的评价,这是咱们闪总对你的评语,闪总说你这个人傲慢得 不食人间烟火--什么意思?你自己能清楚!"
安劲草轻蔑地冷冷一笑,他猜得出闪运吉说这话的意思。
迟凤荣减低了声音,以倾心交谈的姿态,将手里的烟掐灭了放在烟缸里,神秘兮兮地继续冲 着安劲草透露:"前不久调整干部,重新任命的名单中,要不是有我给你顶着,你早就下来 了!我说安功草这一阶段工作干得不错,有成绩、储运部的汽车修理费由他认真审核,费用 已经大大降低,租库费用也因为不断根据实际需要调减库容,大大缩减……"
安劲草不得不再次拱拱手向迟总表示谢意,然后困惑地说:"关于近期储运部工作,不久 前我已经给闪总打了报告,他应该是了解的。"
"了解什么呀!"迟凤荣又以讪笑的口气告诉坐在眼前的部下,"他闪总哪有什么时间看你 那破玩意儿,你要汇报工作,必须当面找他谈。他没有看材料的习惯。"
迟总这么介绍闪总的工作作风,安劲草不能不失望而无奈地摇了摇头。
迟凤荣还要说什么,桌子上的电话铃响了起来。
"喂,你好。"迟风荣先习惯性地冷冷问候对方,接着便笑逐颜开地提高了嗓门:"闪总呀 ,噢,原来你现在没在美国,正在美国驻沈阳领事馆办理签证手续,我们还以为你现在已经 远隔太平洋,在自由女神像下漫步呢!哈哈--!"
迟凤荣刚为自己说出一句很雅致的话而兴奋起来,又不得不洗耳恭听地接受上司的指示:" 是,……是,啊……啊,这几件事我会马上去办的,你放心,闪总,就这样,闪总再见!"
放下电话,迟风荣一言不发地思考了好一会儿,似乎有些难言之隐,或许她已觉得根本没必 要 向安劲草透露什么。但是刚才迟凤荣,拿着话筒聆听的时候,话筒里也断断续续传来几个音 量较重较清晰的词儿:什么"东西""公款""费用报销"。安劲草揣度这几个词汇可能跟 储运部有关,甚至跟自己的工作有关。
"好吧,我得跟你谈谈了。"发了一阵呆的迟总终于想好要谈的话,"闪总刚才在电话里跟 我说 了几件事。别的我不能跟你说,只说说跟你有关的事吧:第一,闪总说他已查明,尤豪志所 谓公款修私车的几万块钱是为交警队头头办的,尤豪志这也是为了单位的工作,要想个变通 办法给他报了,他说得让你安劲草签字走个手续。第二,各职能科室所报加班费的事要等他 闪总回来一起研究再定。"
安劲草不动声色地听着,内心里却回肠九转,黯然神伤。他揣摩着尤豪志在闪运吉临走前可 能会有一番动作,否则闪运吉不会打长途电话来如此交待。现在不论这几个新潮领 导怎么说,他们真正的意图已经昭然若揭,难以掩饰。
"你什么意见呀,对闪总的指示总不能顶着不办吧?!"迟凤荣用这种语气说话既表明了她的 态度又在试探安劲草的意思。
"我不签,谁愿意签谁签!"安劲草执拗地拒绝无原则地服从。他据理力争地说:"怎么, 他尤豪志的公款修车就是为了办单位的事,我们为节省费用请铁路货场吃顿饭,为拉通勤职 工少挨点罚就不是为了办单位的事?!怎么,这不正是颠倒了黑白,,混淆了是非,谁有权谁 有理,谁嘴大谁说了算?!"
迟凤荣瞧了瞧他那义愤填膺的样子,将头扭向一边,凝视着窗外被楼群隔划成狭窄的天际上 正飘浮着一大块阴沉沉的云团,窗台下的树梢正被风刮得左右摇拽。
房间里的管灯是整天亮着的,镇流器沙沙的轻微的震动声已经听得很明显。
"我说安老弟,这年头你得想得开,你迟大姐劝你一句你得听,大姐为你好!"迟凤荣转过 脑袋 ,表情诚挚地面向安劲草,语气温和地说,"你不能跟人家攀不能跟人家比,你了解人家相 互之间有多少私下交往?你的背景不行。人家占了公家便宜出了差错就有人出面给摆平,你 行吗?对自己你还是谨慎小心一点好,吃一点亏好,对别人糊涂神糊涂庙,睁一眼闭一 眼不要较真,否则,倒霉的还是你,不是人家!"
各商场实行单独开户独立经营核算的办法以后,商城财会科便一下子冷清起来。各商场每 天的营业额不再需要统一缴上来,财会科的账面上已所剩无已。许多需要日常支付的费用 不能报销,市纺库每月一万多元的租金也难以保证了,储运部的库存商品需要再找一个不用 费用的地方保管。
柳介婷已擢升为主管新潮财务的副总经理,但她还兼任服装商场的经理。服装商场积压商品 在整个 储运部库存中占的比例最大,所用仓库面积最多,因而服装商场所应分摊的租库费用为最多 ,然而安劲草每次找柳介婷索要租库费,柳介婷都说没钱给。财会科长沙红玉建议储运部应 将大 库挪回商城六层,商城六层几个月前租给市农场局一个贸易公司招商搞绿色食品超市,没开 业便自动撤走了。但是将仓库设在六层,需要将空荡荡的六层大空场用隔离网分成 若干个单元小间。沙科长说财会科账上没款买铁皮拦网,安劲草又去找柳介婷和迟凤荣请 示 也没有什么结果。后来安劲草没办法只好采用这个建议,将整个库存商品从市纺库倒腾回来 存放在商城六层,用一个铁将军大锁把门。一个保管员开门出入库商品,其他几个保管员都 要进去监视,否则在这个大仓库里丢失商品谁也说不清是谁的责任。监视很不方便,也难以 坚持下去。这几天,安劲草正在为找到既能分清商品安全责任又能不牵扯所有的保管员到库 的两全之策而搜肠刮肚,颇费脑力。恰在此时纪委方宏伟书记来找他谈事,使他差一点进入 寝不安席,食不甘味的境地。
在这以前,利达汽车修理行的张老板又来储运部找安劲草要求签字。他说:"只要你安经理 签上字同意报销就行,至于找财会科要钱财的事由我自己去办。"安劲草说以前的事不归他 管,让张老板自己去找尤豪志或者新潮的老总们签字。
张老板再没来纠缠安劲草,方宏伟却开始来找他安劲草的麻烦。
"储运部多报1000元工人加班费的事是怎么回事?"方宏伟把安劲草叫到自己的办公 室开始询问调查。
安劲草于是将事情的经过跟方书记介绍了一遍,并且重点说明这笔钱并未批复下来并未由储 运部领去。
"安经理你能不能把详细过程写一下,"方书记说,"明天你写完给我送过来。"
"这几天我正忙于迁库,要把大库的商品整个倒腾回来,时间太紧。"安劲草认为已经说清 了,没必要再写,便以工作忙为由想推辞掉方书记布置的任务。
"那不行,安经理,你必须写,现在有人正在追究这件事,我现在不是代表个人而是代表组 织跟你讲话,你应该把事情过程写清楚,把责任过错弄明白。"方书记严肃地说。
写就写,这几天反正晚上难于入睡。安劲草用了几个钟头详详细细地将多报加班费的来龙去 脉 写成一个名曰《情况说明》的材料。第二天上午交给方书记时,方书记还客气地给他沏了一 杯茶,然后当着他的面看了一遍材料,看完后方书记没说什么,安劲草啜了几口茶便礼貌地 告辞了。
对于方宏伟,安劲草早就认识,刚开业时他找他反映过尤豪志的一些违纪问题,后来虽不了 了之,但平时见面有时还要彼此客气地寒喧几句。去年方宏伟搬家找储运部派车,调配工人 ,都是经过安劲草给安排的。当时活多工人少分不过来人,安劲草还亲自去他家帮着搬搬抬 抬,让方宏伟和老伴俩人很是过意不去,非要邀请安劲草经理改日去他家喝酒。
听有关方面传言:早在贾总当政时,尤豪志曾通过贾总指派纪委方宏伟 负责去铁路货场调查过安劲草和郑学贤,了解他俩是否有违纪行为。当然对于他们 这几个没有背景的人来说,只要发现稍微有一点点问题也不会轻易放过的。现在方书记由此 多少敬重些安劲草,不能说跟过去的调查出来清白的结果没有关系。
但这一次方书记来调查安劲草,安劲草已经猜出可能是谁在作祟。
站在商城六层的窗口,安劲草眺望着不远处早已因涨水而拓宽了的江面。松花江波涛汹涌地 向前流淌,逐渐高涨的水面被一道道堤坝阻挡着,投身到抗洪工程的解放军官兵正在江坝上 日夜不停地巡逻,严防洪水泛滥肆虐。今年的抗洪形势严峻,大部分任务由各地的驻军承担 ,驻军人员不够,还特意抽调不少省外的部队前来支援。
以往在松花江畔防讯抗洪,主力军是全市的各大中型国有企业和党政机关干 部,现在可能是由于大多数国有企业经营不景气,停产的倒闭的,不死不活维持着开不出支 来的,很多企业职工们下岗失业 正艰难度日,政府再也没有能力来调集千百万国企职工奔赴防讯抗洪第一线上阵。
所有的航运客轮都已停止了运营,只有几只抗洪指挥部的快艇在江边上飞也似的穿来穿去。 江面上波涌浪急,一片汪洋,空荡荡的主航道很难看到来往的船只,浩瀚的江面上显得一片 萧索。
收回视线转过身来,安劲草跟工人们一起,在商城六层临时仓库分理集中堆码的商品,将这 些 倒运时随便堆在一起的商品按照品种类别一一分别摆开,清点数量,将散包残包重新打好。
工人们肩扛手提将大堆的商品分开双行对顶地码好。天气闷热,暑气熏蒸,毫无遮挡的阳光 从大玻璃幕墙外射进来,工人们干得汗流浃背。安劲草因为夜晚失眠--他睡不实,或睡不 上几小时 ,身体显得十分虚弱。他在这个权作大库的空间里东走走,西看看,时而搬一件商品,时而 帮工人们打打包装,他便累得不行,额头上的虚汗不时地冒出来。
自从给纪委写的说明材料交上去以后,方宏伟又找过他一次。方宏伟待他在纪委书记的办公 室坐下来,还是先给他递上来一杯馨香宜人的茶水。
"安经理,你写的材料不行,单位领导不是光让你说明情况,你应该谈谈自己的认识。毕竟 ……毕竟你们储运部是违反财会纪律,作了假账嘛,你得写个认识深刻的检查。"
对于方宏伟书记说"你们储运部"而没有说"你",安劲草敏锐地感到这种无意的提法中含 有某种只能意会的启示作用。安劲草跟方宏伟说,这几天储运部工作很忙,他需要找个地方 忙里偷闲地仔细考虑考虑,晚几天再写。
方宏伟踌躇了一会儿,才说:"好吧,我再跟上边说说,就多给你几天时间吧!"
回到家里 的当天晚上又是一个辗转反侧的夜,窗外的月亮很圆,皓月将银辉洒进屋里。安劲草躺在妻 子旁边脸朝着墙,他闭着眼睛的时候脑子里像过电影似的回想起许多人和事,睁开眼睛的 时候借着窗外交相晖映的月光灯光,盯着墙壁纸上一条条似梅花的花纹凸凹不平的经纬线, 望 着天花板上那只吸饱了人血伏在一隅不再飞动的蚊子。他痴呆呆地凝视着,倘如什么都没想 ,或者什么都想过了,没必要再想什么。他眼睛发酸头脑发胀,然而缩紧了的神经却松驰不 下来,感觉没有一丝睡意。
他想起商城"厂矿企业机关采购接待办公室"的墙上贴的壁 纸也是一朵朵的什么花,不一定是梅花。
他跟商城的厂矿接待办吴百发经理一向关系较近,工作不紧张或顺便路过时,安劲草时常 去吴经理那是坐一坐,闲聊一通。
"什么叫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其实说白了就是资本主义。"吴经理自以为看破红尘地 表白,"是具有中国特色的,就不是一般意义的,是特殊的。一般的社会主义--原来毛泽 东时 代的社会主义能容许两极分化这么严重吗?能有这么多私营企业吗?腐败分子能这么嚣张不 可一世吗?现在是八仙过海,各显其能,谁有章程谁使,谁能得到大钱谁就是大爷。不管是 偷来的抢来的,贪污的诈骗的,没出事就是正人君子。"
安劲草不同意他这种说法,辩驳说:"是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从语法上来说特色是修饰 定语,是用来修饰社会主义这个主语的,中国再怎么搞也不应该搞成资本主义,走资本主义 道路是不对的!"
"走资本主义是不对的?"吴经理反问后接着述说他的肤浅的体会:"前几天我从晚报上看 到一篇文章,那篇文章说,发展是硬道理,不管意识形态如何,不管是资本主义还是封建主 义 ,只要能促进经济发展,能带来社会繁荣都不要随便拒绝,都可以有一席生存之地,都应 该有发展的空间,也就是说不要让意识形态的问题束缚住。国家要富强起来,社会要进步, 必须有务实的精神。"
"那么,封建主义,资本主义,能让老百姓富起来吗?能解决反腐败的社会问题吗?能限制 贫富两极分化的恶性发展吗?经济发展上去,人民深陷水深火热之中,这个社会能算是一 个文明的进步的社会吗?"安劲草用犀利尖刻的语言一语中的地反驳说。
"让老百姓富起来?让老百姓富起来有什么用?告诉你吧,我向来就怀疑共产主义能不能最 终实现,共产主义好是好,但我看它不过是空中楼阁,乌托邦!资本主义才是现实的出路, 资本主义就是竞争,残酷的人吃人的竞争!你们老百姓富不起来话该!谁让你们没能耐。 国家已经给了你们发展私人企业的政策,你们可以下海,可以开饭店开商店开工厂,给了你 们 优惠的政策不用,你们埋怨谁,你们活该失业下岗吃不上饭!"不知吴经理这是在说气话还 是在作学术辩论。
争来论去,安劲草感觉这种论争有点黑色幽默的味道。
"老百姓不可能都有资金开饭店、商店,开工厂,人与人不一样,能力不一样,机遇不一样 ,不 一样的人要有不一样的出路,但起码都要有起码的生存保障条件,都要解决温饱问题。"
"那当然,但这个问题不是咱老百姓能说了算的事,那是政府的责任。"听了安经理的总结 归纳,吴 经理也找到了逻辑发展的归宿,他很情愿地表示认可,嘻嘻地笑了,原来他也常常说几句反 讽的话。
天花板的蚊子还赖在那里,安劲草轻轻地起来,打开灯,随手抄起一张报纸,叠了几折然后 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踩着方凳,"啪"地一声猛然拍去,天花板顿时印下一团鲜红的血渍。 反正蚊子已经死了,肮脏的尸体留在那里永远不会再飞起来。安劲草用报纸边将死蚊子剥下 来,遗憾地望着抹不去的血渍,沾在白白的天花板上显得那么刺眼,那么不和谐。
于是他把灯关了,返身悄悄地回到床上躺下,弹簧床被压出轻微的响动,恍如储运部办公 室里的破沙发,谁坐上去都要响几声。
有几次吴百发到储运部来坐在那嘣嘣响的沙发上,向郑学贤交待任务:"你得给安经理按时 做好'写实'工作,能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啦,坚定共产主义信念啦,要将安经理现实的表现 如实记载下来。"
吴百发是负责储运部、厂矿接待办几个部门党员的支部书记,他安排储运部的党员郑 学贤给已被确定为入党积极分子的安劲草"写实"。他跟安劲草私下说过,为培养安劲草入 党他会努力,然而上头培不培养,吸不吸收才是关键,所以他的努力只起一小部分作用。他 说去年上头让他培养一个刚分来的女孩,根本不了解,使他觉得政治上的标准无所谓,只要 这个女孩不嘴上喊'反党'就行。
只要说干起工作来,他吴百发是不含糊的;如果有人找他部 下虚开增值税发票,有人拿一张支票来要求兑换现金,他都要严格把关。增值税发票任何人 来要求都不能给虚开,兑换现金的支票要等到银行查验出来不是空头的,他才允许办理。
有一次一个顾客用支票买了200多块钱的办公用品,结果转到银行的支票被打发回来,吴经 理便骑着自行车按着支票上提供的单位跑了一趟又一趟,到底把那个顾客的家庭住址打听出 来,又一趟又一趟地跑,到底把那200多块钱要了回来,
但他吴百发也有办事含糊的时候。市商委组织部来人考查干部,大家都到小礼堂里开会,坐 在下面的一排排干部群众都有表示自己意见的权力。因为上头来的领导说的好,要充分听取 单位群众的意 见,发下来标有一项项考核内容的调查表,要求与会的同志单独填写。这种调查会每年 都 要由上头来人组织开一两次,有时争求对领导班子成员的意见,有时让大家评选后备领导干 部,但往往被下面的干部群众称作"走形式""整景""作秀"。因为以前干部群众尽管普 遍反映某某领导成员不称职,作风不正,没有开拓精神等等,使得那个领导成员得票率极低 ,但是根本没有改变上头对那个领导干部的照常使用。如干部群众对上头要提拔的某某干部 有意见,普遍认为这个人根本不够后备领导成员,但是这个人该升不该升根本不在干部群众 的选票和意见反馈情况,而在上头领导得不得意他,使不使劲提拔他。
对这种情况,吴百发经历过多次已熟识无睹。所以,尽管他对品行能力都较差的尤豪志反感 ,厌恶,对已担任总经理却不给职工按时开支的闪运吉牢骚满腹多有微词诟病,但给他们 填 单却极不认真:单位发到手,连看都不看,什么思想品德作风能力,什么经济违纪开拓精 神,绝不全面去想慎重去填。单子到手不过几分钟,刷刷大笔一挑,全都好,反正你们上头 不看重不认真,我这里也不看重不认真。至于你们在上头装模作样似的一再强调要尊重群众 的意见,要珍惜手中的权力,实事求是客观地填写,要对每一个领导班子成员负责,帮助上 级掌握干部使用情况,提供真实的情况诸如此类的套话官话,如此假模假样的表白,谁能往 心里去?
安劲草有时将身子转过去,背着周围的同事将单子填得客观一些,将自己平时对各个领导成 员的看法在单子上如实地反映出来。
吴百发劝他:"别拿它当回事,人家上边也是走过场,弄景。你要不注意,小心有人偷着看 了 告你的黑状,查出来整你!"安劲草不怕别人知道,怕了就不能如实填,但吴百发几次说过 :"填了也白填。连人大政协都是橡皮图章,别说咱们这点群众反映!什么时候上边真拿下 面的意见当回事了,你再如实地去填。"
这样看来,吴百发办事也不含糊。
安劲草平时有事愿意找他商榷:"吴书记,向你汇报汇报思想。"
"别,别这样,还是叫吴经理吧,书记这词在企业里已经贬值啦!再说思想汇报……是不是 已经过时,还是谈谈如何致富吧!"
"是这样,我们部会计那儿有两张白条子,一张据说是尤豪志安排车队长去年为了检车给市 交警队监理送礼,买了一个皮包1860元,一张是请车务科吃饭240元。会计让我帮他报销 。可是白条子怎么能报销,会计说可以多报工人加班工资……"安劲草向吴百发讲部里的事 毫不隐瞒。
"那怎么行,这种事可使不得!"吴百发气愤地说,"真买皮包肯定会有发票,尤豪志这兔 崽子是蒙钱花,你可不能给他报!"
"再说我也没有权力报。会计说去年上半年工人队有四个工人请了三个月假,回原单位的 农场养蚕,这三个月每月应该少报四个工人的工资,尤豪志却让会计都按原数报表,每月20 00多块,三个月6000多块工资被冒领啦!"安劲草忍不住向吴百发反映,他知道吴经理遇到 这种事嘴严实,不会轻易再说给别人。
后来尤豪志用公款修私车,企图贪污侵占一两万块修理费的事被调查出来,安劲草也一一向 吴百发作了"情况反映"。
"这个王八蛋这个大油耗子!新潮领导怎么竟得意这类人!唉--,完啦,完啦,好 端端 的单位让他们给祸害完了!"吴百发咒骂着发着慨叹,并告诫安劲草,"你坚决不能给他签 字,你不能让他抓个'土鳖'!你把事情说给老迟太太,闪总经理,看他们怎么处理?"
这次方宏伟找安劲草写检查,安劲草已经考虑了好几种可能,但他决意要把尤豪志的这些问 题 同以前的事写成一个材料,寄给市纪委、市检察院,市商委纪委,同时也交给方宏伟一份。
那么,怎么写呢?怎么起笔,写哪几件大事? 安劲草躺在不便翻身的弹簧床上,为了不碰醒在旁边熟睡的程珍丽,脑子里在蕴酿着一篇文 章的内容。
他可能睡了一会儿,也可能没睡着,早晨的曦光已经将就寝的房间照得通亮。程珍丽不知何 时起 床去早市买菜,女儿那屋没有动静,高考在即的女儿前半夜在灯光下复习功课,后半夜她才 能酣睡。
安劲草在双人床上大动作地翻了一个身,他想撑着爬起来,却突然间感觉晕头晕脑,困意袭 上来,于是香香甜甜地睡了一觉,直到程珍丽买菜回来做好饭,他还没有醒。
后来,吃早饭的时候,他故意吃得慢些。他想等妻子女儿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都走了 以后,自己留在家里写上半天。他要把材料写出来先邮出去再交给方宏伟。
"不知这举报材料能不能起作用,先不去管它,反正这是他们在逼我写的!"安劲草一边吃 饭一边想,即使自己没有食欲,也要尽量多吃一口。
下午,材料已经写好,回到单位,安劲草没有继续上七楼。他在商城三层的厂矿接待办找 到吴百发,然后拉吴百发到一个偏僻的营业角落,把厚厚的一打纸拿出来,吴百发神情严肃 地一页页翻着。
"写得不错!就应该把他们的丑事揭发出来!"吴百发鼓励着他说,蓦地想起一个提议:" 我有一个远房亲戚在市检察院,明天我领你去亲自谈谈,咨询一下,或许有点作用!"
从安劲草的家到单位要走40分钟的路程,部里的司机提出要每天早晨去他家门口接他上班; 安劲草每天走习惯了,再说部里的汽油紧张,他不想摆一摆部经理的谱,纵然储运部以前的 经理是享受这个待遇的。
跟吴百发经理出门办事就不能不乘车,他俩从新潮商城出来便搭上了一辆老式的有轨电车。 现在的有轨电车可堪称历史文物,从本世纪初到本世纪末,只有东北地区寥寥可数的几个城 市还运行着这种陈旧的却不污染环境的交通工具。
吴百发找到一个座位便靠着车厢一侧坐下来,他用脚踢了踢站在自己面前的安劲草,给他使 了个"眼色",安劲草挪了挪地方。下去换车的时候,吴百发才告诉他车上有个贼眉鼠眼的 青年像个小偷,紧贴在他的身后要动手。
"我身上没揣多少钱,块八角的,穷呀,又快有两个月没开支!"安劲草不在意地说,发着 感慨:"女儿要考上大学啦,一下子交不上那么多的学费,怎么办呀?"
"现在大学的学费一年比一年多,我儿子去年考大学,每年学费1000块出点头,你姑娘今年 就得2000来块,教育费用是一笔大支出!"吴百发也喟叹着,"可是老百姓的工资却不调。 "
"怎么没调?从现在开始不正常开支,是下调,没有上调。"安劲草调侃地纠正他。
俩人说着又踏上一辆上下双层的公车客车,这客车是从南方淘汰下来的旧车,但行驶起来速 度却比有轨电车快得多。
双层车没开出几站便停了下来,前面途经市政府的马路被一群上访的群众堵住了,任何车辆 都不能通过,无奈,俩人下车步行。
走进雕梁画栋般的市府大楼,才看见一个挨一个有几百人的群众队伍在市府门前的马路上席 地而坐,坐了黑鸦鸦的一片。
"是单位拖延工资还是动迁补偿不合理?"安劲草躬身去问,他这几年每每路过这里便经常 遇到这种情况,已经了解了老百姓上访的几种主要原因。
这边的几个老人说退休好几年,领不到劳保生活费报不了药费,那边的几个中年人说旧房拆 了好几年住不上新房,在外面租房住不起。
"咱们以后弄不好也要走到这一步!"安劲草说。
"那也没办法,这都是逼的!"吴百发深表同情地议论。
俩人是要去市检察院找人的,这几年在市府门前遇到群体上访的事已经见得多了,熟识无睹 ,不再感到大惊小怪,他俩不敢在市府门口久留耽搁,边步边聊地疾步离开。
跟门庭若市的市府相比,市检察院有点门可罗雀的意味。进了门被门卫拦住后,吴百发在收 发室给他的表妹打了个电话。
过了好一会儿,一位穿制服却烫着伞形大波浪卷发型的俏丽中年女性从对着门口的楼梯上缓 步走下来。
"三哥,我正在开会,你们简单说说吧!"女检察官不很热情但礼貌地接待了他俩。
安劲草和吴百发你一言我一语,简洁地介绍了新潮领导经济上的一些违纪传闻,及储运 部尤豪志的问题。
"告诉你们吧,检察院立案主要靠证据,你们说的都是据说,是线索没查实,这不行!再说 你们储运部的部门经理用公款修私车,多报工人加班费也要有确凿的证据,要有证人证言, 证 物,这需要单位纪检部门牵头调查,因为查的对象级别不够只能送交区一级检察院授理。别 以为办案都像演电影电视剧那样认真,其实无所谓天造地设的法网--那根本不可 能,其实现在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经济犯罪案子破不了处理不了,尤其是贪 污腐败这一类。改革开放主要是为经济发展保驾护航,转型期间体制不健全,领导干部多多 少 少都有些问题,那么都抓起来,社会稳定怎么保证?再说检察院也没有那么些人手来办案, 有些新案子都有市领导的批字,是市领导交待下来要求督办的案子。没有市领导院领导批字 的案子,很难查到底办出个眉目来!我看你们要想在单位查出毛病来,揪出人来定个罪,必 须得找有关领导,否则没人重视。再说现在咱们国家法治不健全不完善,你们说你们单位领 导盲目投资,乱上项目浪费了大量资金,应该算渎职罪,可是现在咱们国家法律上有这一条 渎职 罪,现实中很少定这一条渎职罪,基本上没定过。其实像你们单位这种情况很普遍,到处 都有,但没说哪一位出事啦,判了刑,很难办啊,很难办!"
女检查官很能侃。据她自己介绍,她在检察院的政研室工作,有一定理论素养,院长常常找 她写材料,她这人不但政策性强,而且熟悉检察院内部的工作。
安劲草明白如果求这位女检察官往上递材料,是需要走人情的。吴百发没有提到这一方 面,他也无法提,临走,安劲草主动邀请女检察官出去吃顿便饭,女检察官会意地笑笑,委 婉地谢绝了。
这两天,安劲草因为有事没怎么在六层大库的现场盯着,工人们干活的积极性差,堆码成一 团团的像小山似的商品,分理得很慢。有几个商场已开了单子要出库,这些要出库的商品一 是要退给厂家作返货处理,二是商场卖了商品的货款花没了,只能拿别的商品抵账。这样出 库任务急,一时又分理不出混在一起的大堆货,有的商场 经理或业务员便找到了安劲草,甚至有的告到迟凤荣那里。
安劲草只能解释说,这些储运部的搬运工人们已经两个多月没开工资,人家不是正式职工, 有的人怕久欠不补,有的要另就高枝,不想在这里继续干下去。 所以安劲草说他只能多做劝解工作,不能随便炒人家。再说根据新潮商城目前的经营情况 ,炒了人家也不会有谁愿意来顶替这只是干活不开支的岗位。
因为各商场到货量不大,郑学贤只能多给各商场办些返货的手续。没他自己活儿的时候,他 便到单位来点点卯,转一圈以后没了踪影,有他自己活儿的时候,可以给他打传呼。以前他 每传必应,只要单位有事找他,他会立即赶来。现在有事传他,他已经开始推诿敷衍了 事。安劲草明白,这是因为前不久不公正地加给他的处分,扣罚了他那么多钱,只能让他感 到委屈,冤枉,使他消极起来。
上个月,郑学贤坦率地私下告诉安劲草:"我媳妇她们那个铁路小厂也解散了,各回各的家 ,媳妇不开支,我也不开支,不能全都扎脖等死。家里还有七十岁的老母,还有上中学天天 要交费的孩子。怎么办?我向我连襟借了几千块钱,租了一个床子卖熟食、调料,卖豆腐、 卖红肠, 怎么也比上班强。我媳妇一个人卖,我有时得帮她进货,送货,你就关照我点,睁一只眼闭 一只眼没事别找我,有事我保证到单位来,绝对不会影响我的本职工作。"
话是这么说,记得以前储运部有些杂乱事没人干,有些不好干的活找不到人,安劲草只要跟 郑学贤打个招呼,郑学贤便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前去,不讲价钱默默地去干。现在人家在家做 点小本买卖,都是为了糊口,安劲草不能动辄就把人家整来单位拉帮套。安劲草了解这个人 的性格,不爱张扬不爱争斗,从表面上看常常与世无争,能够随遇而安。但心里极有主意, 能够以柔克刚,棋走偏锋,单位已经指望不上,怎么也得容人家找点别的出路。
听业务科的人说,金踊跃已经调出新潮到一个大学去教课。几个月以前,安劲草在过道 勿勿见过他的面,因为有的商场找他安劲草有点急事,安劲草便没有停下来跟他深谈,到现 在尚不知道金踊跃怎么样。
晚上躺在弹簧床上翻烧饼,安劲草心里乱糟糟的理不出一个头绪。
天花板上蚊子的尸迹已经变黑变深了,新飞来的几只蚊子正在他头顶上嗡嗡地盘旋着,骚扰 着他的睡眠。这几天,他忙得连房间窗户阳台的纱窗都没有安装,不就是多干一小时的活嘛 ,安劲草不是完全没时间,只是没兴趣没心思去干。
程丽珍被他的辗转反侧弄醒了一次,他不再敢起身去歼灭那几只蚊子。妻子以前经常跟他发 牢骚,抱怨他没本事挣大钱。女儿的学习成绩一直在学校名列前茅,这次报重点考大学有 可能 金榜题名,但直到目前,孩子上学的学费都没有攒足。从今年年初起就指望不上他的工资拿 回来,但眼 下连找人帮忙给孩子联系个好学校选个好专业的事,都难找他去办,她抱怨他整天不挣钱, 还要一心扑实地干那份费力不讨好的工作。
安劲草不敢跟妻子谈自己在单位面临的尴尬处境,不敢向她倾述自己的苦闷和烦恼。现在许 多国企职工因为单位经营滑坡正考虑自己的后路,而他却仍在为单位的事披肝历胆,殚精竭 虑。
妻子或许发觉了他犯了失眠的毛病,刚刚醒过来时凑过来用胸脯贴近他的背,安慰他:"睡 吧睡吧,你别想不开,你们单位也不能长久开不出工资,孩子的学费你不用愁,其实我这几 年多少攒了点,还能凑合着交上去。"
过了一会儿,便又听到妻子轻微的酐声。安劲草想跟她说,他现在愁的不仅仅是单位几个月 开不出工资,而且是几年、十几年以至后半生期间怎么办?1000多职工的生活怎么办?自己 所在单位 肯定难以起死回生,更难以再塑辉煌;全市的大多数的国有企业职工,尤其是国有商业企业 职工,正面临着企业经营滑坡以后的倒闭破产,面临着下岗失业,吃不上饭的威胁。那么, 这种困境怎么解除,下岗失业的职工由谁来负责发放生活费?
国有商业企业为什么会经营滑坡,会倒闭破产,因为大多数靠贷款维持着,都欠着国家银行 的债 务又都没有还贷能力,国家银行的债务难道以后会一笔勾销吗?国有商业企业没 有自我流动资金,扩张的项目 处于在建过程中,难以进入良性资金周转阶段,贷款要偿还高利息等于给银行打工,国有商 业企 业肯定要举步维艰,处境艰难;企业有了自我流动资金又怎样,难道会好一点吗?政治体制 改 革滞后,企业的政治运行模式不适合于市场经济运作的需求,企业有多少资金也不够浪费, 不够腐败分子糟蹋。
企业法人代表为什么敢于以企业的名义向国家银行贷来那么多的货款呢?他们难道不考虑 一 下靠什么去偿还吗?如果还不上怎么办?还不上国家银行的贷款为什么还敢于大手大脚地支 付,敢于大把大把地花出?
为什么贾栋才要向市里报界媒体买好作秀炒响自己的大名,在企 业用人管理经营方面搞得一塌糊涂,腐败透顶?为什么闪运吉开始还能装得像那么回事,一 旦得逞"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比贾栋才还腐败?听说最近他用公款旅游,上个月刚 从美国回来。听说他根本没相中贾栋才留给他的桑塔纳,而是花了50多万元的贷款新买了一 台奥 迪,而现在正是新潮集团广大职工几个月开不出工资的时候,他却敢这么花公家的钱,资金 越拮据他越敢铺张,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要建这么多的项目,建这些项目有关政府部门难道 没人出来论证,没人出面制止吗?企业搞成这样,企业法人代表应负什么责任?政府应负什 么责任?按理说搞市场经济也不是不要计划,这么胡乱地不受约束地上项目投资,比计划经 济时期 的浪费还要严重,简直是无政府主义!在这方面政府官员们管了许多不应该管的,却放弃了 自己应该管起来的责任。
一些时髦的经济学家煞有介事地说:产权不清是国企的根本问题,因为产权所有人虚置才引 起了腐败。但安劲草怀疑产权虚置问题未必那么严重,他认为主要是国企的监督机制、约束 机制 没有建立起来,职工群众缺乏必要的民主权利,厂长经理负责制放权放得太过份所致。为解 决国企问题应加大力度进行政治体制改革,不能让政治体制改革长期地滞后。
因为睡不着,脑子里产生了一个又一个设问,安劲草的兴奋点扩展着,持续着,他 正在就这些问题逐步展开了深入的思索。
后来他觉得许多问题肯定跟腐败有关,社会为什么会大面积地滋生出这么多腐败,国家的 党政领导为什么不能下大力气有效地制止腐败,惩治腐败?转型期间腐败的大面积滋生难道 会是一种必然现象吗?
现在执政党和政府官员倘使依靠因腐败而形成的社会阶层,倘使其社会基础就是由这些腐败 分子所构成,倘使我们的国家像前苏联东欧那样复辟工资本主义,广大工人农民重新沦为资 本的奴隶,受二遍苦遭二茬罪,陷入水深火热之中,那后果是不堪设想的,有可能到来的社 会危机,将令人不寒而栗。
他觉得自己有很多问题还弄不太懂,就连白天在市检察院听那 位扮相俏丽的女检察官的一席冠冕堂皇的话,都有点让他疑虑重重,进而感到困惑怅惘。
他觉得自己有必要找一些相关的理论书籍研讨一下,因为这几年工作忙,无暇看书。自己多 年在市图书馆持有的读者证,因为中断借阅时间太长而自行作废。他想去市图书馆再办一个 新读书证,或者有时间去市图书馆阅览室看看有关的期刊杂志,再或者去新华书店狠狠心买 几本新出的书;买书自己读着方便,可以反复翻阅,随时结合着问题对照阅读。
早在春天的时候,安劲草便患了失眠焦虑的病症,并且白天晚间常常无缘由地感到胸闷气短 ,心脏突然间急速地怦怦跳动起来,间作刺痛,心悸乏力,夜寝不安。有人告诉他用大枣冰 糖煮水可以补气,他于是试着喝了不少,但未见有多大效果;晚上难以入眠,清晨二三点钟 又早早地醒来,脑子里胡思乱想,几十年前的事情也想起来,多年不见的熟人朋友在他似睡 非睡中浮现出来与之交谈。开始他去药店的坐堂医那儿开了几副汤药,煎后服下但仍旧失眠 。后来,他按着报纸上的广告,找了一家专治失眠和植物性神经紊乱的中医诊所,开了一些 中药胶囊,虽然花了几百元,也未见多少疗效,至于朱砂安神丸、白芷养心丸一类,他去药 店也买来服了不少。
不知失眠焦虑是怎么得的,岁未年初他去利达汽车修理行调查尤豪志公款修私车一事以后, 储运部汽车队的调度兼队长辛彤就三天两头来跟他找碴儿,不是拿几张饭票子要他给签字报 销,说是宴请了交警,就是拿了几张几百元的白条子说是市交警队要求单位提供宣传赞助费 ,还有去年他说受尤豪志安排给市交警队监理为检车而送礼的一个1800多元的皮包,也拿了 一个白条找他签字。安劲草不但不理他,反而将过去由他掌握的向司机随 意发放油票的权力给收了回来,改成按调车单上的行车里程发放油票,严格控制用油。因此 ,以前辛彤 能用公家的油开自己借来的一台伏尔加旧轿车到处跑,现在这个方便条件没有了,并且 过去队里的司机们经过由辛彤认可便可以去修理行换件修车的权力也被他安劲草给限制了, 司机要修车换件必须到他安劲草这里来请示报告并持有安劲草签名的批条才可以。这样一来 ,辛彤的搂钱道儿没了,他便更要憎恨安劲草。
经过整顿,储运部汽车队的燃油费用和修车费用大大地降了下来,连过去的三分之一都用不 上。 从此辛彤开始来纠缠他,为了弥补丢失的好处费,他今天拿一个饭票子,明天拿一个白条子 来找安劲草签字报销,不给他签,便瞪眼珠拍桌子骂杂,有几次还扯着安劲草的脖领子要动 手。
安劲草当然不怕他这一套,但受不了他经常这么干扰自己的日常工作。安劲草已将部里亟 待解决的一些问题,也将撤换辛彤车队队长的要求写了报告交给闪运吉。但现在一两个月过 去了,他闪运吉仍迟迟不予答复。这期间安劲草去闪运吉办公室找过几次,经常是房门紧关 敲敲无人应,如果能够幸好碰上,闪运吉说他这些天事多忙得顾不过来看他的报告。
打给闪总的报告迟迟批复不下来,辛彤便整天在办公室里吵闹滋事,嘴上不干不净,安劲草 拿他没有办法,既不能用他又不能撤他,只好听他指着自己的鼻子开口骂:
"我告诉你,姓安的小子,别他妈小瞧人,我常哥不但是贾总圈子里的人,而且也是闪总圈 子里的人。你这么难为我就是在难为常哥,有你好瞧的时候,你他妈得意不了几天!"
辛彤整天无所事事,便找来几个外单位的朋友,在办公室里设局打扑克赌博,吆三喝四的 。 开始安劲草搅过他们的局制止过他们,辛彤起初给他面子,只要他说声不让打便收拾一下, 一哄而散;后来关系弄僵了,他根本不听。安劲草又不能打电话报告单位保卫科,倘若保卫 科来罚他们,他们便可能要气极败坏地直接报复安劲草。
就这样,辛彤还嚣张地时不时对安劲草进行恫吓:
"哪天我得找一伙人带点礼物去你家拜访拜访,你老人家出门走路可得小心点,别让人家当 坏人抓起来胖揍一顿!"
安劲草当时撇了撇嘴轻蔑地一笑,回应道:"你他妈敢?你敢去我就敢用大棒子给你轰出去 !保证好好奉陪你!"
虽然辛彤只是这么说说,但是安劲草也不能不防备,他回家便把这事跟程珍丽和女儿说了一 次,让她们娘俩出门上街小心为是。
现在是深秋季节,外面阴沉沉的。下午还在下的霖雨直到下班以后才逐渐停下来,路面上 到处都是湿渌渌的,平坦的沥青地面上稍微有些低凹处,也泄满了雨水,像一面面晶莹发亮 的镜子。
辛彤整天没有来上班,他不来上班又不请假是经常有的事,安劲草奈何不了他。有时问到 他不来的原因,他说是到交警队办事或参加交通安全方面的学习,如果不问到他,他就连个 招手都不打;反正他来上班也不干事,还要打扰自己,他不来反倒不错。
当时办公室里很清静,只有安劲草和郑学贤两个人。外面的雨时大时小一直下个不停。
早晨,郑学贤是穿着雨衣来的,他完全可以再穿着雨衣冒雨出去,按规定他应该每天去车站 货场查询有无到货的提单,但近一年来,除了前一两个月到货多些,各商场到货量已经剧减 ,十天 半个月不见有从外地发来的到货要提,所以现在他隔三差五地去一趟也可以。今天他整天没 有外出,他坐在办公室里翻阅这几天的当地报纸,或者陪着安劲草唠点什么。
"弟妹下岗后卖副食的摊床经营怎么样?租床子的费用大吗?"安劲草关切地问。
"费用大,买卖不好干,现在下岗失业太多,都来做买卖,也不是个事。"郑学贤回答着, "但是不干又能干什么,总比在家呆着不开支强。"
手中的报纸在哗哗地翻动,郑学贤显得有点不耐烦。他发着牢骚说:"现在地方报纸越来越 没有看头,全是喜报赞歌,现在盛行报喜不报忧,尤其是东北地区,地方经济发展上不去, 今年又发大水,农业受损失,工业受损失,说国有商业企业也是 老太太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在货场听人说,中央财政要给咱这地方拨点款支援支援,偏偏有 那装大头的政府领导说不要支援,说什么咱们省 政府自己能解决。是他自己的日子能解决,还是老百姓的日子都能解决?弄不好天一冷受灾 的农村就有人过不了冬!"
"这是牺牲老百姓的利益给他当官的个人买好!拿老百姓的利益做交易,是不道德的,本来 东北地区过去对全国做出了很大贡献,现在经济发展比不上南方沿海及东部地区,现在向中 央要点支援是理所应当的!"安劲草接过郑学贤的话茬议论起来,"据说南方经济发达地区 , 官本位已经受到了冲击,有能耐的人们都去搞实体搞企业,而咱们这儿人们还是奔着做官, 总想靠做官来发家致富的人怎么能不腐败?穷了老百姓,富了他自己!"
郑学贤把报纸收起来,笑着对安劲草劝慰说:"算啦,安经理,咱们少为别人担忧吧!咱 们人微言轻,咱们说话谁来听,人家该搂还是搂,该富还是富!"
安劲草反问:"这样说来咱们老百姓该穷还是穷?凭什么富,凭什么穷呀?难道说不是凭劳 动致富吗?现在凭什么,凭权力、凭关系,凭搞基建乱上项目- -现在单位职工不开支,闪运吉又在宾馆大搞装修工程,不搞工程就吃不了回扣,吃了回扣 就势必要让咱们职工开不上工资!!"
郑学贤已经站起身,继续笑着劝解说:"算啦,算啦,稀里糊涂对付着活吧。今天是我不好 ,我不该提起这个话题惹得你生这么大的气!我看你说话得注意点,不要给自己找麻烦。"
办公室隔壁是工人休息室,平时工人们没活儿便三五成群地在那里闲聊,有时也有几个 人在下跳棋,下象棋。郑学贤不再跟安劲草议论时政,他走过去参与对弈,他的棋术在储运 部算是上乘的。
房间里只有安劲草自己的时候,他取出用于长途电话功能的小钥匙,在一个小孔上拨了拨, 他要给远在北京的朋友周卓打一个电话。
早在二十几年前,安劲草在市里一个制造发电设备的大厂当工人,每当下夜班的时候,他便 去市图书馆的阅览室看书。那时,市图书馆经过文革运动的折腾刚刚开馆不久,周卓也已经 是那里的常客。在市图书馆的阅览室安劲草认识了这位年龄比他小几岁的解放军战士,彼此 交谈 起来,感到对当时的国家政治、经济诸多方面的形势有许多共同的想法,在其它方面也有一 些共 同语言,于是俩人引为知已。他去过周卓的军营,周卓也拜访过他住在厂里的单身宿舍。
一个只有二十几岁的解放军战士已经将马克思的《资本论》读了几遍,作了大量的读书笔记 ,写了好多篇有关政治经济学的论文。安劲草对周卓的学识和毅力着实很敬佩,他也将自己 写的一些文艺作品和学习心得拿给周卓看,彼此交流相互切磋。
那时候,文革尚未结束,他俩常在一起探讨当时一般人无法理解的课题。安劲草说他常常思 考 两个问题:一个是中国必须克服极"左"路线,无政府主义的束缚,将经济发展列到重要议 程上来, 尽快地把国家的经济建设指标搞上去,二是中国必须提高全民教育水平,提高老百姓运用民 主权力的能力,用政治民主和经济民主来制约特权阶层和官僚主义, 防止执政党和政府官员蜕化变质,保证红色中国不改变颜色。 但这两方面操作起来容易产生矛盾,需要一个极具政治权威和实践经验丰富的领袖来协调掌 舵。
"对,再不能用文革时的无政府主义来冲击经济,冲击教育,即使搞运动也要更文明更有序 地进行!"周卓十分赞赏安劲草的观点,他同时袒露自己的抱负说:"资本主义经济学已经 搞了 几百年,马克思为此专门写了《资本论》;相对来讲,社会主义经济建设只有几十年的历史 ,好多问题 没有弄清,社会主义经济学是一门实践性很强的系统科学,需要随着实践发展深入探索,苏 联的经济理论并不一定适合中国的国情,我要立志搞出一套适合中国国情的社会主义经济学 来!"
后来,周卓复员回到沈阳参加了工作,再以后考入辽宁大学专攻政治经济学,本科毕业后接 连考入硕士研究生,博士研究生。将近二十年俩人没再见面,但相互之间建立起来的友情一 直没有中断,八十年代末,周卓将自己已经出版的博士论文寄给安劲草,安劲草为自己有一 个能在北京高等学府从事经济理论研究工作的朋友而感到高兴。
一个是平头百姓,一个是中国社会科学理论界的经济学家。
安劲草并不自卑,他认为自己过去考虑的问题和现在考虑的问题,其认识的理论层次和社会 责任感的重要性,都不会使自己的高级知识分子朋友疏远自己,轻视自己,他打算就自己常 常为之牵肠挂肚的问题找周卓请教交流一下。
九十年代以前,打一个国内的长途电话是颇麻烦的,要自己占有一部能计费的话机,要向市 内电话局提出申请,然后还要等待电话局接通繁忙占用的线路,可是现在的情况变得方便多 了:打一个国内长途只需拨一下地区号,再拨一下电话号。
安劲草试着拨了过去,周卓所在单位的同事说他每周二、五来上班,平时不在班上,下个星 期二安劲草又打了一个电话,恰巧是周卓接的。
"哪位,您找谁?"
"我找你,你是周卓?"
"是的,你是--?"周卓那带点辽宁味的普通话,虽然已经有些年头没有听到了,但还是 让安劲草感到那么熟悉那么亲切。
"我是安劲草,你好啊,周卓!"
"啊,老安,我刚才想说,又怕弄错,真是你呀!"周卓在电话那边也因久别重逢后的高兴 而语气激动起来。
这样俩人已经联系上,可以通过电话方便地交流各自对社会问题的思考,沟通彼此的情感世 界。
这时候,安劲草有一种强烈的倾泄自己内心苦闷心情的欲望。他认为社会腐败已经有如一股 股 旋风铺天盖地地卷来,打乱了原有的正常的社会秩序,扭曲那么多人的价值观念,像瘟疫像 病毒腐蚀着侵袭着人们的心灵。人们的私欲从来没有膨胀得这么严重,一些政府官员和国企 的领导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有恃无恐,享受到这么大的不受约束不受监督的权力。他们可以 胡作非为,肆无忌惮地侵吞败坏国有财产,却受不到应有的惩罚和报应。
"恶势力太强大,老实人太窝囊!",安劲草内心里有一种强烈的压抑感。他只有跟自己的 挚友倾述才能减轻这种时而义愤填膺,时而悲天悯人的情感。
他在电话里说:这些年国家投入巨资搞了那么多的大尾巴工程,经济过热,经济冒进,应该 由谁来负责任?国有企业法人可以随意向国家银行贷款,却不珍惜不节省地随意支配这些贷 款,政企不分,企业法人由政府来任命调派,负赢不负亏。贷款花完了,可以不负责任地拍 拍屁股走人,但贷款最终要不要偿还,由谁来偿还?偿还不上怎么办?已经大面积滋生起来 的社会腐败为什么得不到惩治?广大社会民众为什么发动不起来而越来越处于无权无势的状 态。
企业法人随意支配了国家的贷款,自己肥了自己富了,却把还贷的苦果扔给既无自主决策权 上项目,又无民主经营管理权的国企职工。广大国企职工群众是无辜的,职工群众去上访 去告状,纪检委和检察院无论是人员数量和人员素质,都不能承担起惩治腐败的责任,往 往却以要求提供全部第一手的事实证据为由不立案,不办案,纵容腐败分子、经济违法乱纪 分子敢于铤而走险又逍遥法外。
这是一种历史的大失误,这是一种不可弥补的罪过!
周卓在电话那头跟他解释说:中央对经济过热问题正在采取软着陆的措施加以解决,以后银 行根据中央财政紧缩政策不会再随意给国企贷款。国企不建立现代企业制度,不解决适应市 场经济的经营机制问题,贷多少款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政府前些年确实有不少盲 目投资,盲目扩张的趋势,现在已经有所收敛,否则就是添不满的无底洞。
周卓认为银根应该 从紧,他说:中国渐进改革的基本矛盾是权力资本的扩张与中国政治和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的 矛盾,为防止掌权人将大量的国有财产变成自己的私人财产,就要防止通货的总量膨胀,使 利益转移无法隐蔽进行,就要坚持社会主义道路和意识形态,使权力资本难以取得合法地位 。他说:"对国有企业的厂长经理来说,银根放松是解决眼前困难最省力气的办法 ,而对一些利益集团来说,则是通过'寻租'以求'暴富'的最佳机会:失败了,后果国家 承担,付出代价的是中国的老百姓,而成功了,则是为他们大把大把地捞钱。"周卓认为: "造成国有企业困境的重要原因是国有企业体制问题,组织方式,企业结构问题和管理问题 没有解决,应该结合反腐败斗争和廉政建设,以尽可能利用的一切法律手段来打击国有企业 中 的贪污受贿行为。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尽可能惩处企业中的一切贪污受贿者,特别是杜绝' 庙穷和尚富'的现象,原则是绝不让任何企业的负责人因为把企业搞亏损了,而个人得到任 何好处。"
安劲草向周卓介绍了他所在单位的经营情况,介绍了企业亏损的主要原因和企业领导腐败的 一些情况;周卓要他写成材料邮到北京,周卓说他可以找人帮助往有关方面转递。
于是,检举揭发材料很快写出来,按照周卓提供的地址邮了出去。现在安劲草再次给周卓打 电话,周卓略感抱歉地说:"我已经找了好几个人,都说你提供的情况只是据说,有几个证 据也不是连锁性的,难以立案。"
安劲草说:"我们不是当事人,提供的只能是线索,我们没有查证的资格,如果相关部门全 是如此立案如此办案,那么百分九十九的腐败将会得不到查处。"
周卓解释说:"看来,惩处腐败不能完全依赖法律机关,当前在我们国家,法制不健全, 法 治不得力,现有的'法律手段'是解决不了一切问题的!因为在实际动作中,权比法大,而 不是法大于权。 因为中国渐进改革的基本矛盾是权力资本的扩张与我国政治体制和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的矛盾 , 在改革开放期间,有相当一部分权力已经异化成权力资本,形成了即得利益集团,他们利用 手中的权力可以超越法律,可以剥夺法的公正性,可以使政府不作为,软政权化。"
周卓告诉安劲草,过几天他会把材料再给他邮回来。
安劲草听到这么个结果,胸口就像有个什么东西堵着闷得难受;他明白,周卓是他的朋友, 是 一个好心的经济学家,身处北京的高等研究机关,都没有过多的权力和关系来帮他解决偏远 地方的腐败问题,可见在这方面办点事是多么难!反腐败--往往是雷声大雨点小,缺乏可 操作的手段,往往是缺乏切实可行措施的空头口号。想到这里,安劲草难免要感到有些气馁 ,有些失望。
外面在下着倾盆大雨,安劲草办公室的单层窗户面向走廊,只有走廊的窗口才面临户外,外 面哗哗哗的降雨声,被紧闭的走廊窗和间壁窗隔住了。安劲草感到胸闷有些喘不过气来,便 不 顾外面在下雨,他走出去将走廊窗户打开,他伫立在窗口呼吸着窗外潮湿的清冷的空气。
雨柱开始渐渐变成了断断续续的雨丝,终于慢慢停下来。安劲草看了看墙上的电子钟,知道 已过了下班的时间。工人们冒雨早就离开了隔壁的休息室,他们要按钟点去车站赶乘市郊的 火车回家。郑学贤正躺在工人们搭起来的简易木床上酣睡,安劲草推了他几把将他弄醒。
俩人检查了一下各个房间有无没熄灭的烟头,便关了灯,关了门,走下搂梯,来到新潮商城 门前的广场。蓄积起来的雨水已经倾泄到路旁的下水道里,平坦油漆马路上有一股股涓涓细 流。走过马路不久。便是俩人该分手的地方。
一辆7路公共汽车开过来,等在站台上的郑学贤没有跳上车,他主动要留下来陪着安劲草一 步步地往前走。
"看你现在的气色挺不好,怎么,还是睡不好觉?"郑学贤关切地问。
安劲草无精打采地点点头,没说什么,也没有敦促郑学贤去乘公共车回家。
"咱们去喝点啥,打打尖。"郑学贤提议。
俩人进了邻近的一个小吃部,要了像塑料桶似的一大杯生啤酒和几样小菜。
"大哥,我劝你不要想得太多,车到山前必有路,单位弄到现在这个奶奶样,也不是咱们一 家 ,爱咋咋地吧,咱好好活着要紧!"郑学贤将生啤酒分着倒出,然后端起自己的酒杯跟安劲 草碰杯并劝解他。
安劲草小口地抿着自己杯里的啤酒,向郑学贤坦露心扉说:"我是想得太多,可是遇到这 样的环境这样的事,再加上我这样的人,不能不想得多些。我不但在考虑新潮职工的命 运,而且在琢磨着所有国企职工以后的出路和命运问题。这不是杞人忧天,这是非常现实的 问题。新潮职工已经几个月开不出工资,下一步就是面临着关门面临着大批下岗失 业。 电视上报纸上各媒体都在宣传:国企职工不要找市长,要找市场,不要抱着铁饭碗不放,要 转变观念自谋出路。说得多么好听,说得多么不负责任!"
郑学贤把挟菜的筷子放下来,开导着说:"大哥,你不要太钻牛角尖,想开点吧,其实媒体 上这么说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咱们总不能耿耿于怀--其实我都知道你要说什么,你得像我 学习,也整个床子做点小买卖,能对付着活着就行呗!"
眼神痴呆地望着一盘盘平时让人垂涎欲滴的小菜,安劲草没有食欲。他明白郑学贤劝解 自己说这些话的好意,但他仍然执意要表达自己已经斟酌过多少遍的想法:
"什么叫转变观念,这观念是那么好转变的吗?!过去我们国企职工低工资多贡献,先生产 后 生活为的是什么,凭的是什么?不就是凭国家给我们的是铁饭碗,凭国家的承诺信誉。我们 可以把未来的生活和养老的费用都寄托在国家政府的账号上,以备将来能用得上吗?铁饭碗 是我们跟国家政府签的一纸合同,一个契约,是公平交易的契约。不是说要撕毁就能随便撕 毁的 !现在我们在国企已经干了二三十年低报酬工作,做了二三十年的无私奉献,就等于我们把 我们的心血,我们的资金先存在国家的政府的储蓄折上;等到我们老了病了干不动了需要索 取的时候,现在的狗屁经济学家、政府官员却跟我们说什么转变观念,将我们以前储存的积 累资金全给吞噬了,剥夺了!这公平吗? 这合理吗?我们含辛茹苦地干了几十年,不但得不到报偿,反而让我们转变观念自谋出路, 这不是强盗的逻辑,这不是强奸民意吗?这么做,国家政府的信誉何在,以前的承诺怎么解 释?公信力和良知何在?"
郑学贤听安劲草说得这么尖刻犀利,简直有点震惊发愣,凭他的脑力他是琢磨不出这些理由 来 的。他听明白了安劲草说的意思,感到不无道理,不是不着边际,但他想到安劲草这些天思 虑过度,看问题肯定过于认真偏激,是在钻牛角尖,反而要伤了自己的身子。于是他"嘿嘿 "地笑着 再次宽慰安劲草:"大哥,你是一个有学问的人,你分析的太深刻太尖锐啦。我是十分佩服 你的辩驳能力。但是,大哥,你想想,这种事只能是越想越让人窝火,越想越让人心堵得慌 。我们 还得活着,但你总是这么想能让人活下去吗?要多吃点开心丸,多服点舒心散,端起酒杯啥 都不愁,要学花子过年穷欢乐呀!"
郑学贤端起了酒杯要跟安劲草干一下,安劲草只是跟郑学贤碰了碰杯,勉强地抿了一口。
当俩人从小吃部走出来,已是夜幕降临,华灯初上。郑学贤陪着安劲草回家。程珍丽到娘家 去了,安劲草没让郑学贤马上走,但是天色已晚又不能不让人家分手。他突然间有一种莫名 的 孤独和恐慌感在威迫着他,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你病了,安劲草,你可能患上了一种心理 方面的疾病。"
过了几天,迟凤荣听说了安劲草患了病便给他介绍了一位市立医院心理卫生方面的教授级医 生,教授给他开了入院治疗单。迟凤荣说,"住院吧,住院费用报销的事,我给你办!"
于是,患上失眼抑郁症的安劲草不得不借了几千块钱住进了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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