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瘫软的恐怖,勇敢无畏的希望
——《美国全球权力的兴衰》译者手记
小毛线:女神读书会翻译组成员,化学专业出身,艺术学博士后。主要翻译国际政治与思想史领域作品。
2018年下半年的互联网上曾经流传过一段视频,内容是美国德州一位农场主利用自己热成像仪和狙击枪,射杀了45只入侵自己农场的郊狼。通过热成像仪的第一视角,伴随着狙击枪每一次晃动,一只郊狼就会悄无声息地倒下。很多人产生快感是因为它看上去和第一人称射击游戏别无二致,但网上有一个评论却让我倒吸一口冷气,评论说,这种电子游戏般的景象,是不是和中东地区、巴基斯坦和阿富汗人民面对无人机和“反恐精英”的狙击枪时,别无二致?
无独有偶,在翻译麦考伊教授这本书期间,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的恰恰是一段类似的描写:2010年,千里之外的美军士兵通力合作,轻描淡写地炸毁阿富汗某地三辆客车。操纵无人机的飞行员、负责摄像头的人员以及其他战斗人员(他们远在内华达州、佛罗里达州!)经过讨论,确认这三辆车上的人携带着圆柱形物体——于是他们判定,那就是步枪!——然后召唤配备着地狱火导弹的直升机。三发导弹,谈笑间,23条人命灰飞烟灭。然后大家通过无人机镜头尴尬地发现:车上的人没有携带武器,其中一辆车上还有妇女与儿童。啊,不好意思!出错了!这局游戏判断失误,没打好!写检讨的写检讨,批评的批评,搞外交的去赔礼道歉,然后大家用心打好下一场。
据事后报道,这些乘客不是塔利班游击队,而是“普通的阿富汗村民,有的是去伊朗工作的无业者,有的是去采购的商店店主,有的是回学校的学生”。但是在无人机摄像头下,他们和郊狼没有区别。一方面是他们在地狱火导弹下是没有任何还手之力,孤立无援;另一方面,对于美军士兵而言,他们被“非人化”了,和另一个物种别无二致,都是潜在的敌人。通过麦考伊教授复盘的对话,我们就会惊异地发现,决定这些人生死的士兵们,连穆斯林一天要做五次礼拜都不知道……
事实上,士兵的日子就好过吗?也不尽然,麦考伊教授写道,这些无人机飞行员们,“坐在亚利桑那或内华达的视频监视器面前,在无窗的屋子里12 个小时才换班,面临着严峻的压力。他们要见证半个地球之外的死亡和摧毁,还是近距离的特写。很少有空军飞行员要求承担无人机任务。2013 年,无人机驾驶员的辞职数是传统飞行员的三倍。”由此观之,这也是一份异化、充斥着痛苦的工作。
那么是谁的错?与其用汉娜·阿伦特所说的“平庸的恶”来描述,不如说就是美国这个全球权力,这个已经超脱某个人控制,反过来控制单个个体的体系来描述。美国的全球权力,就像上面所呈现的无人机肆意打击底下人群的意象,无人机代表的是无处不在,而肆意打击则代表着“令人瘫软的恐怖”。
麦考伊教授不吝笔墨,从多种层面呈现了这个无处不在、“令人瘫软的恐怖”。
一
就从无人机开始谈起吧。
为了对付越战之时北越神出鬼没的游击队和补给线,美国采用了最霸道的攻击方式:炸。截止1973年,老挝(还不是越南本土)上就遭受了210万吨炸弹的轰击。2016年奥巴马访问老挝之时,老挝领土上还有各种未引爆的炸弹,迫使奥巴马还得承诺投入上亿美元的金额帮助老挝解决这一问题。为了应对北越的防空火力,美军此时开始研发无人飞行器——后来则被叫做 “无人机”。搞笑的是,美军估计它摧毁了北越补给线上80%的卡车,而河内的报告数字却是15%。北越斩不断、屹立不倒的补给线恐怕就是最好的证据,据北越将领回忆,“他们开着卡车穿过胡志明小道的时候,用诱饵和成群的牲畜模仿移动的部队,悬挂着尿瓶干扰气味传感器”。高科技被人民群众的土方法轻松化解了。
随着科技进步,无人机的技术也在不断发展。美国军工复合体发挥了其“先进性”,拿着国防合同的外包商争奇斗艳、互相竞赛,力求将这一杀人武器打造得尽善尽美:有大规模投入实战的“死神”(Reaper)、“捕食者”(Predator)无人机,有专门用于低空飞行的轻型无人机“阴影”(Shadow),有可以手持的微型无人机“渡鸦”(Corax),可以录下加密视频的“黄蜂”AE无人机(Wasp AE)……
它们带来的结果自然是美国霸权全天候的存在感。“衡量无人机发展热烈程度的一项标志是所有无人飞行器的总飞行时间。从2004到2010年,这一数字从71小时上升到25万小时。”人民群众很难找到土办法抵挡九重之上的卫星定位了。“据称,从2006 到2016年,美军对巴基斯坦进行了392次打击,主要由中情局无人机完成,杀死了2799个叛乱者和 158 个平民。按照另外一处记载,424 次袭击杀死了3035个叛乱者和966个平民”。不过,也许我们可能体会不到这些国家的人民所体会到的压迫感。“斯坦福大学所做的一项研究发现,在巴基斯坦和也门的遥远乡村地区,无人机无休止地飞行‘吓坏了’当地居民,给他们留下了‘创伤’”。
“地狱空荡荡,魔鬼在人间”。更准确地说,魔鬼在天上。你看不到它,它看得到你。正如美国最新提出无人机概念SR-72,时速约每小时4500英里,飞行高度8万英尺,钛机身包裹在极度隐形的碳纤维之内,“几乎不可能被击落”。媒体报道,它的研制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
二
2013年,爱德华·斯诺登对“棱镜计划”的披露可以说公开了一个广为人知的秘密:美国在监控全世界。而麦考伊教授则向我们指出,美国监控体系起源于100年前的菲律宾。
美西战争期间,在“美军抵达菲律宾群岛的时候,没有地图,不懂当地语言,也没有情报”。为了解决这一问题,美军组建了它历史上第一个外勤情报机构——军事情报司。在领导人拉尔夫•范•德曼上尉的指挥下,情报司利用殖民地警察、当地的线人,结合时新的电话线和档案卡片,构建了一个强大的情报网络,掌握手底下每个“可疑”分子的线索。短短20年内,马尼拉70%的人口都各自对应一份资料详尽的档案卡片。
随着范·德曼回到国内,菲律宾成熟的监控体系也随之被引入到了美国国内。恰逢一战,先从监视德裔美国人做起。麦考伊教授在“前言”中回忆道,他曾祖母寄给祖父的信件就被偷走过,只因为曾祖母“用她的母语德语写信给他,告诉儿子她为他的站岗织了袜子”。一战结束之后,美国监控体系又将重点放在了工会积极分子、社会主义者和无政府主义者身上,大获成功。这种恐怖气氛一直延续到麦卡锡的反共高潮之时,就连后来的美国总统尼克松也在40年代利用范•德曼的档案,给自己竞选议员的劲敌扣上“赤色分子”的帽子,从而成功击败对方。
以越战为先声,以“9·11”为契机,美国监控体系在新世纪进入了“现代化”,它不再局限于“偷阅信件”、“跟踪盯梢”或者“破门而入”,而是将你的日常生活数据直接拿来。纽约时报披露过,国安局直接要求各大运营商交出数据库——你跟谁打电话,说了什么?你上网访问什么内容,买了什么东西?你的邮件内容是什么……还有“联调局的调查数据库在五年内获得了超过10亿份档案——包括情报报告、社会安全档案、驾照、私人财政信息——1.3 万名分析员每月要访问这些档案100万次”。
到了奥巴马时代,这一监控体系更是“冲出美洲,走向世界”。国安局直接渗透进入全球各地光纤电缆网络,“国安局秘密的‘肌肉’计划(MUSCULAR Project)还渗透互联网巨头谷歌、雅虎之间的数据转移,在短短30天内获得了1.81亿条新纪录。”美国的新战场阿富汗、伊拉克们则成了全新生物识别系统的试验田。当地警察扫一扫你的脸,你姓甚名谁、从哪来、上哪去都会显示在他的智能手机之上。
美国还监视着几十个国家的领导人——不过“五眼同盟”(美、英、加、澳、新)的领导人不在其列。德国总理默克尔甚至要求享受“五眼同盟”成员国领导人的待遇,不要监控她的手机——当然被拒绝了。于是乎,美国人几乎第一时间就知道默克尔有关经济危机、欧元区冲突的“机密谈话”、法国前总统奥朗德的“敏感谈话”。
时至今日,美国监控体系依然在追求“更高更快更强”:每年上百亿美元的拨款、在全球各地建造监听基地、以尧(yottabyte)计的数据中心——一尧是一万亿TB、超级计算机甚至量子计算的投入使用。
麦考伊教授具体形象地表现了美国对全球的监控始于菲律宾殖民地的实践,成熟于国内对“赤色分子”的镇压,终于在全世界范围内“开花结果”。它就是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的现实。
三
美国当局爱谈“人权”。是的,人权很重要,但是要问世间“酷刑”哪家强,美国当局不能忘。
20世纪50年代,中情局在代号为“洋蓟计划”( Project Artichoke)开始寻找审问或者控制人的技术,包括“毒品、催眠、电击和神经外科”手段。在与科学家的合作当中,中情局更进一步地发现,“在 48 小时内,无需毒品、催眠和电击就可以产生一种类似毒品引发的幻觉和精神错乱状态”。最终,发展出了一个所谓“感官剥夺”的技术。它在小布什政府审问恐怖分子嫌疑人身上登峰造极:
“在 2004 年一份题为‘中情局综合使用审问手段的背景报告’(Background Paper on CIA’s Combined Use of Interrogation Techniques)的机密报告中,每个囚犯都会在‘使用眼罩、耳塞和头套,被剥夺视觉和听觉’后被送到一个黑监狱。一旦进入监狱,中情局就通过‘裸体、睡眠剥夺(戴着镣铐……)和饮食操控’,让囚犯陷入‘最低级的依赖状态’。为了‘产生更多的肉体和精神压力’,中情局审问者被允许使用强制性手段,例如‘侮辱性的耳光或者击打腹部’以及‘砌墙’。‘砌墙’就是提着囚犯脑袋往房间墙壁上撞。如果这些都无法产生想要的结果,审问者就会继续升级,采用水刑。”
什么是水刑呢?就是人工制造溺水,让你感到死亡将至。一位被指控为“9·11”事件主谋的囚犯在一个月内就受到了183次水刑,这都是经过美国司法部长和中情局局长点头批准的。
更为致命的是,这些酷刑手段是被国际社会所禁止的。早在1984年,联合国就通过了《禁止酷刑公约》。美国表面上应允了,但是却做了点手脚,加上了自己的“保留意见”,为“精神酷刑”大开绿灯。只要没有肉体疼痛、不用药物,只用感官剥夺等手段,在美国法律中就是合法的。
美国不吝于向国外输出分享这套酷刑手段。早在越战之时,它就在越南的土地上进行了4万多次法外处决。20世纪下半叶,它更是在自己的后花园拉丁美洲地区发起了“X计划”,“通过西班牙语训练手册、精心的审问课程和实战训练项目”,推广经验。“例如,20世纪80年代,中情局培训洪都拉斯军队的精神酷刑技能。它教导当地审问者应当‘操控对象所处的环境……扰乱时间、空间和感知的模式’——简而言之,攻击人类意识中最基本的感官通道。”巧合的是,培训手册里的内容,和多年后伊拉克阿布格拉布监狱虐囚丑闻里的手段“似曾相识燕归来”。
然后呢?在美国各类机关的通力合作下,被揭露采用酷刑和虐囚手段的官员逍遥法外,甚至还能步步高升。更让麦考伊教授痛心的是,现任美国总统特朗普竞选之时曾说过:“不要告诉我水刑不管用——酷刑是管用的。”还有国务卿蓬佩奥在当众议员时曾为中情局官员辩护,说他们“不是实施酷刑的人,而是爱国者”。特朗普政府的态度,可见一斑。
四
如果说,以上内容只是感性地表现美国全球权力的无孔不入和恐怖——在书中,麦考伊教授还要谈论网络战、太空技术、特种部队、毒品贸易、地下交易等更多的丰富内容——那么麦考伊教授尤为可贵地是他进一步从理论出发,分析美国全球的权力的根基:地缘政治和全球的“附属精英”。
麦金德的地缘政治理论在国内已经不算新鲜了,很多人都知道“世界岛”,了解边缘强权如何控制世界岛的策略。麦考伊教授指出,美国控制世界岛,靠的不仅仅是胡萝卜和大棒,靠的还是各国听命于美国的“附属精英”们。正如艾森豪威尔总统毫不掩饰地替财政部长汉弗莱(汉弗莱向国安会同僚建议他们“不要大谈民主”,而是“支持政策亲美的右翼独裁者”)总结道,汉弗莱实际上的意思是“如果他们是我们的狗崽子们,就是好样的”。
美国如何培养与操控“附属精英”们呢?方法很多,有操控选举——意大利、法国,有撒币——华盛顿每年稳定地给埃及军方 13 亿美元的补助,但是提供给埃及经济发展的援助却少得多,在 2.5 亿到 5 亿美元之间;日本的执政党自由民主党接受了“中情局数百万美元的秘密支持”,有个人优待——个人资金的保护、孩子可以进入美国高校。如果都不管用的话,可以直接或间接采取暴力手段,比如伊朗推翻摩萨台政府的政变、印尼推翻苏加诺政府的政变、智利推翻阿连德政府的政变。
这些“附属精英”自然投桃报李,为美国全球权力效犬马之劳。美国赢得冷战也有众多小弟的一份功劳。但是麦考伊教授清晰指出美国这套体系内在的悖论,这些“附属精英”们其实是很矛盾的,他们一方面要面对国内人民的压力,因为他们真正的执政根基是本国人民,另外一方面,他们政策归根结底是要为美国利益服务的。所以这些“狗崽子”们有时候两面不讨好,在本国失去民心之时,美国人往往也不满意——详细分析了南越吴庭艳和阿富汗卡尔扎伊的例子。但美国人是不会吃亏的,正如埃及(穆巴拉克下台)和菲律宾(马科斯下台)的例子所证明,本国人民的起义和抗争,在被实权派窃取果实之后,对于美国人而言,不就是换了个“附属精英”罢了。
五
1941年,亨利·卢斯提出了“美国世纪”一词。我们时至今日,似乎依然还生活在这个时代。
然而,新气象还是渐渐来到了。麦考伊教授分析了地缘政治框架下,美国实力的衰退,以及竞争者(日本、欧盟、中国、俄罗斯)相应的策略。美国手下的“附属精英”没那么多了,之间的纽带也没那么紧密了。金融危机和贸易保护主义让美国的经济实力不再是如此望之生畏了。竞争者们则在各类领域中不断向美国发起挑战。
同时,全球长期的经济衰退和气候问题则给所有人敲响了警钟。不仅美国世纪走向尽头,单极世界看上去也不可持续。在翻译期间,麦考伊教授最让译者感慨的是知识分子的使命感和正义感。他批判自己的祖国,不是为了祈祷它重新回到不可一世的地位,也不是呼唤另一个霸主取而代之,实现稳定与秩序。他写地缘政治,写经济危机,写全球变暖,也是为了呼吁美国人民不要走单极世界、霸权政治的老路,而是“即使在最后时刻,美国人民依然有机会团结在一起”,“在国内建立一个更加公平的社会,在国外建设一个更加平等的世界”。我想,我们中国人民也有义务对世界承担起应有的责任,和全世界人民一起,“在国内建立一个更加公平的社会,在国外建设一个更加平等的世界”,毕竟,我们是个“人类命运共同体”。
西西里的狄奥多罗斯曾经写过:“用畏惧和令人瘫软的恐怖(phobos kai kataplēxis)维持霸权”。正如我在开头所说,无人机的意象象征着美国全球权力“令人瘫软的恐怖”,但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要殷殷期盼美国人民和中国人民在内全世界人民担负起“勇敢无畏的希望”,开创一个美好的未来。
本书的翻译是在2018年6月完成的,虽然离此时已经过去半年,但我依然对很多人报以深深的感激,不曾熄灭。感谢我的经纪人南晓玛老师,感谢女神读书会和读书会翻译组,你们是我坚强的后盾和依靠;感谢金城出版社和编辑李涛老师的大力支持;感谢Alfred W.McCoy老师,很荣幸能够介绍他的研究;感谢所有人,我们一起继续前进!
(女神读书会翻译组)小毛线
2018年12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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