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继明先生在他的三部曲长篇小说新作《黑与白》中,以理智到近乎残酷的人民现实主义风格平静地描绘了上百个人物跨世纪的浮沉冷暖和社会生活风云变幻的方方面面,其中围绕主人公王晟人生重大转折的一系列人物和法律事件展开的第三部我在读第一遍时感觉尤为沉重,以至于这次细读第二遍时用半个月看完了前两部,到第三部却久久不忍开卷,之后断断续续磨蹭了四个多月才堪堪读完。也许有了这种思想准备,也许这次对第三部中寓示着纤弱希望的田青青和梁天的描写更加关注,这一遍读完,竟然没有那么压抑,也让我能够比较冷静地想要对《黑与白》中揭示的“法律对人们现实命运的影响”做一些梳理和思考。
一
回首全三部,《黑与白》中对牵涉到法律与人们命运碰撞的描写有很多。有一些严重改变了人们的命运,有一些则潜移默化地“矫正”或“异化”着人性和人们的言行,直至“重塑”了社会的风气,影响着每一个人……
红缨枪和龚校长应该是第一次这样的激烈交锋。70年代末的一天,当少年宗天一从砖瓦厂加班几天后回到紫瓦屋的家时,正好撞见龚校长在非礼母亲,羞辱和义愤的热血少年用红缨枪狠狠地投向了仓惶夺路逃跑的龚校长,他的右眼迸出了一股血浆……“杀人啦,救命啊”龚校长凄厉地惨叫着……当逃到砖瓦厂工人宿舍混了一晚的宗天一迷迷糊糊中被小伙伴王成叫醒时,他的命运改变了,“还啥事呢,镇上到处传说你杀人了,派出所正在组织民兵捉拿你……快,进山去躲一躲吧!”
几年后,小有所成的宗天一重回邳镇,通过学校门卫雷大爷之口,知道了当年事后有群众举报龚校长涉嫌强奸,被开除公职,派出所对他的通缉也撤销了。
大概是80年代初,承包了砖瓦厂率先致富的巴光明随意开除工人、拖欠工人工资、贿赂乡镇干部,闹到镇上也无济于事的走投无路的工人们找老厂长王胜利带领他们讨回公道(最早的维权吧),老革命出身的王胜利通过给中央和省里的老首长老战友们写信状告巴光明……巴光明则在指使人半夜向王胜利家扔砖头、刀砍大门等威胁手段无效后,又通过发奖金、送年货等方式想要拉拢王胜利……经过几年的拉锯没啥进展,忍无可忍的工人们在王胜利和周木生的带领下,围住了镇政府大院,整整三天终于得到答复:巴光明被免职,由上级部门立案调查,补发了拖欠的工人工资。但王胜利对这“期盼已久的胜利”高兴不起来,因为没过多久,对巴光明的立案调查不了了之,巴光明毫发无损全身而退,而倾注了王胜利和工人们数十年心血和生活寄托的砖瓦厂垮了。
倒叙中通过骆正的讲述,插入了60~70年代的一些人物沉浮:解放后围绕解放前大江地下工委被叛徒泄密而遭整体破坏和省委机关军区医院全体被害的凤凰岛惨案疑点,宋乾坤和骆正先后分别经历了停职审查-提拔重用-官复原职-坐冷板凳的真伪正邪斗争,直到66年后的轰轰烈烈中,骆正和安娜不同角度的举报揭发,终于将宋乾坤关进了监狱;因为直接证据的艰难和洪虎韩英在上面的介入,宋乾坤在71年温度尔汗后的机会里重新复出官复原职,并马上以“间谍罪”的名目将前妻安娜送进了监狱,76年之变以后,骆正很快也被当作“三种人”隔离审查、判刑入狱……“出狱后,你还要继续控告宋乾坤吗?”安娜出狱前与骆正的最后一次谈话中关心地这样问……
80年代中后期到新世纪初的一些场景更像万花筒里的彩色碎片一样纷繁迷离,大部分虽然着墨不多,不带感情色彩,深思却令人叹息。
宋晓帆和李鑫在宾馆幽会,被当成卖淫嫖娼在公安局关了一夜,搞得灰头土脸,“第二天学校出面,才把他们俩给保出来……”“李鑫可是个风流老男人,在宾馆跟人幽会被抓,也不是第一回了,听说前几年在石家庄被抓,也是跟一个女作家……”
“最近东大校园不断传出一些绯闻,什么外文系的某女生打胎啦,新闻系一个老师和女学生搞师生恋啦……最让她吃惊的还是上个星期法律系发生的一件事:(刚生过孩子的)教学科的靳干事和系副主任唐非私通,被丈夫堵在床上,闹得满城风雨……”
五四前几天,食堂饭菜里发现了虫子,双方发生了一场规模不小的斗殴,好几名学生被打伤,一个食堂职工的眼睛也差点被抓瞎……《“发霉大米”仅仅是个腐败问题吗》、《省委领导们住进了豪华别墅,小学生们却失去了美丽的校园》……以及风起青萍之后王晟的舍友陆伟告知“公安厅在各高校和省直单位发展了一批信息员,负责向公安厅提供信息,这次学潮,这些信息员发挥了不小的作用……”随着秩序的恢复,“发霉大米”的直接责任人、东大后勤处长被撤职,两名指挥组织游行的学生被开除学籍,一名参与幕后策划的教授被党内严重警告。而作为同样的“积极分子”,貌似没有受到处分的王晟在毕业分配后被“下放”到娘子示范锻炼,郎涛却因为有校长岳父和大靠山宋乾坤“罩着”,反而很快得到一次华丽转身步入社会主导轨道的机会----“弃教从政”了。
另一个切面:邳谷山农民出身的东子,为了供妹妹翠翠(梦菲)学音乐当歌唱家的梦想,随村里大人去平顶山的煤矿挖煤,被冒顶事故埋在几十米下,黑心老板为了躲避赔偿,删掉了死亡矿工中包括东子的名字……一系列变故后翠翠走上了进城到歌舞厅改名梦菲当现代歌女的路。
无独有偶,高干子弟张小波在大江市成立的楚韵集团,短短时间就成为垄断了大江市60%以上歌舞洗浴一条龙的“娱乐”龙头企业,其中专门到大中专艺术类学校、歌舞院团以招募“艺员”和时装模特儿的名义挑选培训特殊服务小姐,服务的贵宾都是政商要人,他们获得的全套服务不但可以打三到六折优惠,而且给开具全额发票……就是他们不但不用自己掏钱,还可以通过报销把打折优惠的那部分钱装进自己的腰包。后来的凤凰岛度假村酒店艺术团、元极文化研究会贵宾会员都大同小异,至于邱栋梁们在各自把持的“东钢艺术团、湖畔酒吧”等一亩三分地儿,都是类似的活剧在不断上演。而栗红父亲的贪腐案可能跟路胜平的6803厂-飓风集团案更为相像,也更为诡谲,他们只有自我了断才能让更大的巨鳄们放心……
北上青年巴东和“大连工学院学生”在复兴门青年人才服务中心被骗15元中介费已经让他们麻木了,来自鄂北山区的残疾青年阿英在大江一样被黑中介骗光了钱而流落街头,好几天只能睡在工业区角落的井盖上……这样的事已经“不劳烦”执法部门,也不必通过“法律”来讨还公道了。可是当田青青和阿英偶尔走出厂门,路过一个老头的小吃摊,遇见城管掀翻了小吃摊还要带走厨具,阿英出于对像自己去世的爹爹一样年纪的老头同情而抱打不平与城管僵持时,城管叫来了警察,(警察)“不由分说把阿英训斥了一通,还威胁说,阿英要再无理取闹,妨碍公务,就把她关到派出所去。”
…………
书中重点描写的典型法律冲突事件有四个,一个是主人公王晟代亡友宗天一继续举报武伯仲、被操纵反诉诽谤罪入狱,一个是东钢工人反对贱卖国有资产反并购,一个是迪士尼玩具厂伤残工人维权,一个是郭文才手表失窃报案反被冤屈下狱。除了王晟案件在付出三年牢狱的代价之后,经过顾筝、卢佳(卢佳诉钱刚父子案被撤诉,是与楚韵集团事件和顾筝在钧鼎律师事务所黄子鹏牛志等人物关系串起来的功能性事件,可以不算典型冲突)、栗红、程蕾等人的合作将凤凰岛和大众传媒集团官商勾结、操纵司法、权钱权色交易、虚假上市、违规变更别墅用地等腐败犯罪线索公开到网上引起发酵扳回了一盘,让武伯仲杜威父子和虞副省长等人付出代价有所偿还,勉强算是不对等的“打平”之外,其他三个事件在可评估的指标衡量下都是失败的,尤其以郭文才的冤案,最后只能以翁鼻子夫妻遭受“天道报应”来让老郭和读者们心里有所抚慰。王晟案中知法犯法、操纵枉法的黄子鹏、牛志以及他们背后的最高院副院长庄老们;东钢等国资流失背后的罗省长、白文、洪太行,以及位列大众传媒集团股东名单的“中央重要部门高官的配偶、子女或亲戚…洪太行平时最倚重的关系”们;以寻衅滋事抓捕迪士尼维权工人的警察们,郭文才手表案中颠倒黑白徇私昧心的单所长、小胡子民警们……他们没有伤及分毫,还在继续作恶,继续戕害其他的朴素善良、幻想神圣的法律可以带来公平正义的普罗大众。你看,洪太行不是已经在谋划“杜威的确是个人才……等过了这阵风头,让他到飓风公司当个副总”么?而杜威更是曾傲慢地对身为律师的顾筝叫嚣“别像小学生那样幼稚了,这官司一路打下来,你还没有尝到法律的滋味儿吗?”
确实,无论是宗天一生前,还是卢佳在被东江省信访局驻京办截访关进黑监狱之前,以及许可(栗红)在把材料交给顾筝之前,都曾将举报信和证据线索寄给省里、市里有关部门,但都“石沉大海,杳无音讯”;郭文才亲自核实三个证人之后才去报案却能够被人反告诬陷、封口证人、左右上级调查组做成“铁案”入狱六年;王晟替亡友把有关部门未予响应的举报信发到网上,这样一个顶多是名誉权的民事纠纷,被“十大名律师”之一和法官联袂办成刑事自诉的“诽谤罪”成立且顶格处罚入狱三年;东钢工人连年举报、反映改制不公无人理睬,聚集抗议未经工人同意的外资并购就成了“性质恶劣”的“寻衅滋事”,必须“依法严惩”……老百姓们确实应该“尝到法律的滋味儿”了。
连本来想对东江一摊子事一查到底的陈沂蒙,当发现妻子萧潇也身陷其中,不得已高举轻放了,正如宋晓帆所说“这样的事,全国各地哪儿没有?要说都算违法违规,怎么处理得过来?”,而白文通过从洪太行处听到的内幕消息“‘对于陈沂蒙的所作所为,中国高层显然不大满意’,要派一个‘坚定的改革派’、洪太行的老朋友汪海洋空降东江,接替陈沂蒙”,从而得出“中国的改革已经不可逆转”的结论,不得不说他确实是个中国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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