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发表于《学习与批判》1976年第3期,是沈克乔、章智明。
明天,我们将要结束对安徽省灵壁县五·七农场的访问,离开这里了。当我们此刻提起笔的时候,隔壁的知识青年宿舍传来了阵阵轻微的鼾声。窗外,远端的凤凰山群峰隐没在夜幕的深处,田野沉浸在柔和而宁静的月光中,星星在空中困倦地眨巴着眼睛,晚风温柔地抚摸着树木和房舍,生恐惊醒了那些由于劳累了一整天而正做着好梦的青年们。大地万籁俱寂,淮北平原在酣睡着。
然而,宁静的夜晚也还有着不宁静的一角。农场的冶炼车间在开夜班冶铜,熊熊的炉火照亮了窗前不远处的那口水井。望着这火光,心中暖融融的,我们的眼前浮现出了在农场度过的那些令人难忘的夜晚。
第一个夜晚
晚霞染红了半边天。知识青年们收工回来了,有说有笑地从井中打水洗去身上的疲乏,井圈旁洋溢着青春的欢乐气氛。这种气氛迅速地感染了我们,虽说相识才只一天,可大家一点也不觉得陌生。在无拘无束的闲谈中,我们听到了农场不久前发生的这么一桩事——
五·七农场有一辆小拖拉机,运输、翻地全靠它,全场都把它宝贝得命根子似的。谁知正当三秋突击盖牛棚的时候,这条铁牛却走不动了。这可真把大家急的,盖牛棚的几万块砖正等着从县里运来,四百三十多亩地也都得在一个星期内耕完,缺了铁牛,怎么办?
农场中有个电工叫尹龙的,平时铁牛有点小毛小病,都是他给治的。可这次碰上发动机的轴断了,手头又没有备件,只得几个人一清早把它搞到县农机修配厂去修理。真不巧,农机厂的大门紧腾腾地锁着,上面挂着一块牌子:“下午二时营业”。多急人!
尹龙望着大街上突突地奔走着的拖拉机,再望望自己身旁那头病倒了的铁牛,心里像有把火在烧。他一个人留在农机厂门口等候着,望望腕上的表,离开门时间还有四五个钟点呢!他坐不住了,焦急地在农机厂门口踱来踱去。时针慢腾腾地走完了一圈又一圈,最后总算指向了二时正。
他使劲地敲了敲门,还是没人应。从门缝里张望进去,里面一个人影也没有。尹龙这时可来火了,牛等着盖棚地等着翻,你们要休息,俺农场可不能休息!气一上来,咣啷,咣啷,三下两下就把门上的锁给砸了,进去找到了备件,自己动手给拖拉机换了根新轴,不一会,就突突突地开着铁牛回农场去了。
向我们讲起这件事的是个留着短发的上海女青年,名叫朱钦蓁,约莫有二十五六岁,现在是五·七农场的金工车间负责人。
她停顿了一下,不紧不慢地说了下去:“第二天,修配厂来向我们告状了,说你们农场青年违犯了纪律,该处理。可尹龙不服气,他说,农村这么忙,他们却关门打烊,这就算有纪律啦?我们觉着这事挺不好处理。——哎,同志,你们也来评一评理,到底是谁违反了纪律?”
小朱眼含笑意望着我们,眸子里闪动着一丝顽皮的火星。
这个姑娘可真厉害,一上来就给我们出了个难题。
我们只得含含糊糊地回答:“这——你总得先给我们介绍介绍尹龙这个人吧!”
“喏,就是他!”小朱把手指向一个高个儿的青年。看见我们望着他,这青年显得挺拘束的,两只手不知放到哪里才好。
这个小伙子引起了我们的强烈兴趣。晚饭后,我们来到了尹龙的宿舍,房间里陈设挺简单,两个双人床,一个床头柜。咦!在床头柜上放着一只半新的塑料小鹿和一只洋娃娃呢!我们看看洋娃娃红扑扑的脸蛋,再看看尹龙红扑扑的脸蛋。尹龙不好意思地微笑着。他的同房间的伙伴都善意地但又略带调侃地微笑着。
在谈话中,我们知道了尹龙是七〇届的初中毕业生,下乡那年才十五岁。他是把户口薄从家里偷出来去报名的。人家问他为啥要去农村?他笑嘻嘻地说:“到那儿可以抓蟋蟀啊!”一个多么稚气的青年!“艰苦创业”的字眼对他显然是十分陌生的。
然而,人是可以改变的。几年过去了,在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下,“抓蟋蟀”的尹龙成长起来了。他当上了公社广播站的电工,负责全公社广播线路的检修工作。当然,他身上还保留着不少稚气。瞧,那只仿佛在活蹦乱跳的塑料小鹿和胖胖的洋娃娃,不就可以从中窥见尹龙身上稚气的余痕吗?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尹龙渐渐地不怎么感到拘束了。他神情严肃地回忆着,谈起了刚来农场时的情景:
“你们晓得我是怎样来的吧?开头不过是觉得农场都是青年,热热闹闹的,多好玩。有人说,农场苦,我想,人家艺徒三年满师,我下乡已经五年,资格不浅了,再苦又怎么样?不想一到农场,第一天就碰上搬砖,五点起床,六点出工,一天下米,胳膊、腿像灌上了铅,一进这个门,我就一头倒在床上。创业的滋味可真不好受呢。我望着床边的洋娃娃和小鹿,不由得扑簌簌地掉下了眼泪,它们是多么不懂事啊!”
“说实话,当时想想心里真有点懊恼。早晓得这样吃力,还不如在公社广播站里自由自在呢。迷迷糊糊快睡着的时候,忽觉得有人喊我,睁开眼睛一看,我们的班长卜瑛端了碗饺子站在我面前。我累得实在不想吃,但卜瑛严肃地对我说:‘尹龙,这是赵阿姨叫你吃的。‘”
“赵阿姨是谁?是不是赵玲秀?”我们听说来灵壁县的上海学习慰问团中有个团员赵玲秀,原来是上海第五帆布厂工人,主动把子女送到了黑龙江的农村,还坚决争着报名参加慰问团,不由得就这样问了一句。
“是的”,尹龙回答着。“听说是赵阿姨,这碗饺子就不能不吃了。她五十岁的人了,身上有十多种病,那天同我们一样地从早到晚拉了一天板车,还第一个冲进窑里把发烫的红砖抢出来。她比我要累得多,可她连我没吃晚饭都牢牢记在心里。这碗饺子我能不吃吗?
“我刚端起碗,赵阿姨进来了。她一进门,就说:‘尹龙,农场苦噢?’我没吭声。她说:'大日头下,搬了一天砖头,还能说不苦?’我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她拿起我的手掌看了看,上面全是泡,亲切地说:“不过,我们也得想想,下乡五六年了,为什么一劳动就肩肿胳膊疼的,可见锻炼得还很不够嘛。我们社会主义中国的青年应当有志气,用自己的双手建设起社会主义新农村,这才是我们的光荣使命呵!”一席话说得我心里暖呼呼的。
赵阿姨走后,我躺在床上反复地想着她的话,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好好地睡在被窝里。同寝室的青年告诉我,我躺下不久,赵阿姨又来了。她一见我那副模样,打来了热水帮我洗脸洗脚,又帮我脱了衣服,盖上被子,放好蚊帐才离开。
他们还告诉我,赵阿姨帮我洗脚的时候,眼皮上下直打架,大家要她快去休息,她硬是不肯。可我起床一看,赵阿姨已经在食堂里忙这忙那了。我望着赵阿姨,心里可真是——”
尹龙说到这里的时候,语调稳重而又深沉。望着尹龙严肃而又略带稚气的脸,我们十分感慨。有多少像尹龙这样的青年,几年前还都是啥事都不懂的毛孩子,在父母跟前说不定还会撒几分娇呢!但是,在工人阶级和贫下中农的培育下,经过艰苦生活的磨练,他们终于在淮北这片土地上扎根成长起来了。
屋子里一片静寂,大家都陷入了沉思中。门外一阵夜风吹过,传来了远处白杨树林的沙沙响声。
青年们,愿你们像白杨树那样地挺拔坚强。我们默念着。
第二个夜晚
夕阳下山了,天色暗下来了。我们和几位青年漫步在农场宿舍边的拖拉机路上。路,蜿蜒地向前延伸着,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之中。不久前拖拉机在雨天来回地开过,路面到处是坑坑洼洼的。我们边走边说:“这条路可真不好走!”
“哎呀!”话没说完,我们中间的一个,不小心被路上一块土坎拉绊了一下,差一点摔倒了身子。同行的女青年小陈关心地问:“摔坏了没有?刚到这里的人,走这条路常有摔跤的,但习惯了也就没哈。可是,如果像陆万银那样,认钱不认线,在革命的道路上摔跤,那就不是闹着玩的了。”
“你讲的是农场冶炼车问的陆万银吗?”我们问。
“是他。”
我们俩相互交换了一下跟色:昨天下午,在车间熊熊的炉火旁,我们看到一个身材魁梧的小伙子,他汗水湿透了衣服,但仍不肯休息,听说他就叫陆万银,可想不到他过去还曾经走过一段弯路。
“他是怎样摔跤的呢?”我们问。
青年们七嘴八舌地讲开了。
原来,小陆是一九六九年来灵壁插队落户的,可他人虽到了农村,心中却老在盼上调。盼来盼去,连眼都快盼穿了,盼了几年还是没盼到。小陆眼看没布望了,整天搭拉着脑袋。这时就有人来关心他了。
“嗳,日子过得不错吧?”
小陆低垂着头,叹了口气。
“俺说你真傻,不会想点办法嘛,拉板车就是一条发财的门道。”
小陆惊奇地抬起了头,觉得这主意挺不错。拉板车搞运输一天能赚十几元,可比地里出息大多了。就这样,他同另一个社员搭了个伙,搞单干,那个人出一头毛驴,他借钱买了一部板车,去山上拉石头卖钱。一个月下来,两个人各拿到了一百多元。
“那不成了《金光大道》里的高二林了?”我们插嘴说。
“可不是!公社党委把小陆找去,告诉他不能走这条道,他才把板车折价卖给了公家。后来,公社就调他到农场来了。”
说着说着,天已完全黑下来了,路旁的白杨树林生怕我们迷了路,发出了沙沙的声响,在催促着我们回去呢。远处,农场新屋的一排排窗户透出了光亮。“瞧”,青年们这指着那一片灯光,“你数过来,这一个窗口,就是小陆的宿舍。你们不想去看看他?”
陆万银的宿舍是一个大间,五张双人床,中间一张台桌。我们进屋的时候,陆万银正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身旁放着一本《毛泽东选集》。
我们作了自我介绍后,告诉小陆,上海的家长、亲人、老师、领导,都很惦念他们,可有什么好消息要我们带回去。
“好消息”,小陆的眼睛发亮了。他走到窗前,指着外面对我们说,“看,俺刚来的时候,这儿真是一片荒凉。可现在,你们都看见了,全工车间,冶炼车间,房屋整整齐齐的,这可都是俺们用两只手建设起来的呀!”
“小陆对我们说过,如今十头老牛也拉不走他了。”不知是谁风趣地补充了一句。
“对。”小陆的话匣子打开了:“要说这个,首先得提一提俺们的老萧,萧广岭。那天,俺拿了介绍信来报到,只见有个老头儿站在地边,身上的土布衣服都洗得发白了,面孔乌黑鸟黑的。
俺就说:‘嗨,老大爷,这儿人哪儿去了?’他说:‘你找谁?’俺说:‘俺找农场萧主任。’他朝俺呵呵一笑,热情地拉着俺的手,说:‘俺就是。你是来报到的吧?’俺只觉得他手上的茧花直刺得俺发痛,心想,这个土里土气老头儿怎么能领导办农场呢?
“老萧跟俺没谈了几句,就领着俺到农场转了一圈。这一看,俺的心凉了半截,要床铺没床铺,要锅灶没锅灶,要粮食没粮食,这日子怎么过?老萧一眼就看出了俺的心思,他说:‘小陆,不要犯愁。有党的领导,有毛主席革命路线指引,没人会有人,没吃会有吃的,道路可宽广得很呢。’俺一听,咦,别看这个老头儿是个大老粗,说话还粗中有细呢,好吧,先安顿下来再说。反正给俺吃,俺就留,不给俺吃俺就走。“
后来,人家告诉俺,老萧可是个老革命哪!抗日战争的时候,他就参加了支前工作,后来一直担任农村基层领导工作,是个全县的模范共产党员。人家革命那么多年了,年纪也五十多了,可现在,建造厂房,开垦荒地,哪一样不同俺们一起流汗出力?依俺看,这样对革命有功的老同志,是该享点福了,可老萧他还是这样起早摸黑,吃苦操劳的,到底是图个啥呢?”
“这个问题提得很有意思。你是怎样找到答案的呢?”我们问。
俺可没有直接去问老萧,俺就是在一旁看着,捉摸着自己究竟该走那条道。日子一久,俺发现像老萧这样的同志还真不少呢。拿余长友师傅来说,他是上海杨浦冶炼厂的工人,今夏来淮北支援我们建厂,帮俺们搞成了冶炼炉,刚炼出第一炉铜,厂里就来信催他回去了。临走那天,他对俺们仔细地交代了炼铜的工艺规程和各种注意事项,真是千叮万嘱、万叮千嘱,连工作时不要忘记穿防护服都想到了。几天后,俺们又收到他的一封信,把他临走时说的那些内容全部详详细细地写在上面。这个师傅可真是个细心人。
“不料,过了没多久,余师傅又回来了。俺们问他,他说:‘炉子刚开工,肯定会遇到不少问题,我怎么放得下心呢?’后来俺们才知道,他身上有着病哪!是甲状腺肿瘤。医生叫他赶快住院治疗,但他却不去住院而来到了淮北。俺们感动得不得了,都劝他赶快去住院治疗。他却笑笑说:‘没什么的,只要你们能接好革命的班就行了。’
“余师傅的话使俺想了好多天。余师傅的希望不也就是老萧的希望吗?不也可以说是整个工人阶级和贫下中农对俺们的希望吗?俺想,俺是个工人的儿子,可不能辜负他们的希望。这时,上海慰问团灵壁组长曾阿龙和赵阿姨两人给俺送来了两件礼物:一支钢笔,一本笔记本,还对俺说:‘小陆啊,有什么思想问题,多学习毛主席著作,多写些心得笔记。’唉,说来也真惭愧,俺到农村的那几年,身上连支钢笔都没有,要给家里写信,就向别人借支笔来涂上那么几句,反正也没什么可说的,横坚不过向家里要几个钱就是了。但打那后,在大家帮助下,俺坚持学习毛主席著作和无产阶级专政理论,终于懂得了俺们青年只有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做缩小三大差别、限制资产阶级法权的促进派,这才是一条大有希望的革命道路。摔了跤,不怕,爬起来再向前走嘛!眼界一开阔,农村的一切在我面前都变了个样,一草一木都使俺特别感到亲切,这里可真是俺们青年可以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呵!”
从陆万银屋子里出来的时候,各个宿舍大都已熄灯入睡了。我们在院墙外踱着步,默默地思忖着陆万银通过曲折的人生道路所获得的真理。小陆呵,在你面前的是一条漫长的道路,今后的考验还多着呢,可不能忘记过去这段痛苦的经历,得永远往毛主席指引的革命道路上奔哪!
月光清激如水,照亮了我们脚下往前伸去,但却坎坷不平的道路。
第三个夜晚
时光飞快地流逝着,我们来灵壁已是第三个夜晚了。
灵壁县的经济底子比较薄,但上海知识青年来到这里后,由于当地党组织和贫下中农的热情关怀,基本上做到了“住有房,睡有床,吃有粮”。
一九七五年初,县委又进一步创办了这个以下乡知识青年为主体,并有少量贫下中农参加的集体所有制农场。这个农场现有人员八十多人,土地四百三十亩,还有一个日产八百套喷雾器头和开关的小工厂。
它有两个车间:冶炼车间和金工车间。冶炼车间从上海工厂的下脚灰中,通过舂钢灰、淘铜、熔铜等工序,炼出了精制的钢块,然后由全工车间加工成产品。
可不要小看这个小工厂呢,它的技术力量和设备条件,既可以为本农场生产一些简单的农业机械,也可以为农场和邻近的公社、生产队做好农业机械的维修工作。而它的产品,将能逐步解决灵壁县和宿县地区喷雾器头和开关的配套问题。同围的贫下中农在附近经过时,都要拐道上这儿来望上一望。
此刻,青年们就正在向我们介绍着建厂的历史。夜,已将近九点钟了,但大家的谈兴正浓。当窗外隐隐地传来了金工车间的机器吼鸣声时,话题就很自然地转到了机床上——
“听着这轰隆轰隆的机器声,我们就想起了上海学习慰问团的陆祥生师傅。”朱钦茶自言自语地轻声说。
“为什么?”我们问。“小陆师傅为了帮农场搞这批机床,累得都吐血了。他在上海筹建小工厂的那几个月里,为了加工一个机器部件,不知跑了多少路,磨了多少嘴皮子。他爱人看着他一口口咯出的鲜红的血,心疼极了,说什么也不让他出去。但小陆师傅说:‘小工厂等着机器去安装呢,我不能让那些青年眼巴巴地盼了个空!’
“你看这儿的机器,明光铮亮的,可都是利用废旧料做成的,再说,尽是些非标准件,加工可烦难着呢!上海各个工厂的生产任务又这么紧,常常我们找上门去时,厂里生产组的同志抱歉地叹口气:‘我们厂生产任务紧,没办法,是不是找别家厂想想办法?’
可小陆师傅从来不气馁,他总是笑味味地对我们说,别灰心,我们去做点宣传工作吧,总会感动上帝的。说来也怪,经过他那么耐心地三宣传两动员,工厂也就很乐意地把加工任务接受下来了。就拿这十二台加工喷雾器头的专用机床来说,原先小陆师傅想自己是杨浦区手工业局出来的,生产这种喷雾器头的工农喷雾器厂,正好是自己局的下属单位,这个问题总好商量。
谁知到了工农喷雾器厂一问,这家厂的专用机床是别家厂生产的,而那家厂现在早已不生产这类机床了。这可真够急人的!过去宿县地区也曾经组织过喷雾器头的生产,就是因为搞不到专用机床,最后都失败了。拿通用机床来加工这种小产品,好比炮弹打麻雀,费工又费料,成本就高得没法说了。怎么办?只有想法搞图纸来找人加工。
东打听西探问,总算访到了上海农业药械厂有这类专用机床的图纸。可小陆师傅到了那家厂一商量,生产组的同志为难地说:‘这图纸我们厂只有一份档案图,按规定不能出借呀!’
小陆师傅眼看好不容易找到的线索又断掉了,额头汗涔涔的,声音略带颤动地说:‘同志,别忙着拒绝,让我说件事给你听听。我们那里有个生产队,有五个上海女知识青年在那里集体落户。这个队的领导班子有点不纯,队里的资本主义自发势力比较严重。这五个姑娘坚决与这些人斗争,得到了贫下中农的拥护和支持,五个人中有四个人担任了生产队的干部。今年,棉花田里发生了虫害,她们带头蹲在棉花田里没日没夜地干,硬是靠着两只手去捉虫,皮晒脱了,人累瘦了,可还是照样地干。为什么不用喷雾器洒药呢?喷雾器头坏了,配不到。我们灵璧县有一万多架喷雾器,由于喷头坏了而不能用的占一半以上。我们农场的知识青年想办个喷雾器头厂,就是为了想解决喷雾器配套的问题呀!看着这样好的青年在淮北农村里战天斗地,我们上海的工人阶级能不千方百计地支持他们吗?’
小陆师傅的话说不下去了——他看到对方的泪花在眼眶里转呢!‘咳,别说了,我也有子女在农村呢!图纸你拿去。我们厂还有一批报废的器材搁在那里,给你们加工专用机床的部件正合适,要用你们就拿去吧!’我们就这样地搞到了加工专用机床的围纸和一部分材料。你看,小陆师傅多会做宣传说服工作!”
朱钦蓁说到这里的时候,满屋子静悄悄的,连地上掉根针也听得见。窗外的机器声轰隆轰隆地响着,听在耳里犹如阵阵雷鸣,宏伟而又亲切,这感觉是我们在上海的时候从来没有过的。
小朱停顿了一下,迟疑地掠了下短发,又往下说下去了——
“图纸拿到手后,数一数,全套三百多张,张张都得复制。到晒图社去吧,得付出一大笔费用,还得等上一二个月。小陆师傅把我们这些青年找来,商量着自己描。'拿锄头的手,能拿圆规、鸭嘴笔?’‘行,天下事没有什么学不会的!’
就这样,我们在工农喷雾器厂借了间过街楼当描图室,每天从早上五点描到晚上十二点。那几天,正逢上三伏天气,过街楼里热得像个蒸笼,汗水顺着胳膊往下淌。大家在描图时都将臂肘抬得高高的,生怕汗水滴在图纸上,再加上刚学描图,那个鸭嘴笔呀,简直比锄头还沉!
不管怎么说,反正是七天的时间把图给描成了。当最后一笔描完的时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家都激动得不知怎么说才好。这时候,不知是陈真英还是谁说了句:‘啊呀,我们都长了胡子了!’这才把大家都逗笑了。是啊,每个人的脸上都沾上了墨汁,白一块、黑一块的,都成了大花脸了。”
提起了当时的狼狈情景,陈真英这个用橡皮筋扎着小辩子的女肯年觉着有点怪不好意思的,大家都会意地微笑着。青年们沉浸在对创业的回忆之中,他们为自己所走过的这段不平凡的路程而感到自豪。
“后来呢?”我们问。
“让小陆师傅说下去吧——”小朱将嘴一努,目光向我们示意着。
谁也没有发觉,陆祥生师傅不知在什么时候走了进来,默默地坐在床边听着我们的交谈,还是细心的朱钦蓁发现了他。他才三十出头一点,瘦削的面颊显得有点苍白,但目光倒是挺炯炯有神的。
“我没什么可说的。”小陆师傅说:“我想说的是,没有上海工人阶级的支援,是无论如何也搞不成这个小工厂的。那天,我把这些自己描出来的图纸送到明光仪器厂去晒,接任务的同志一看,眉头一皱,这图纸怎么画得这样?‘
’这可是从来没有描过图的下乡知识青年,在一个星期里面赶描出来的呢!‘
’不简单,不简单。真了不起!’那个同志的脸上现出了惊讶而钦佩的神色。明光厂的紫外线晒图机原来要一周才开一次,这一次却为我们破了例,当场就给晒出来了。你看,各行各业是多么支持我们的下乡知识青年呵!
大家激动地继续谈论着,该到了上海农业药械厂只花了一天时间,就完成了按规定至少要半月才能交货的加工任务,谈到了工农喷雾器厂耐心地帮助大家学习操作技术,谈到了杨浦冶炼厂、杨浦电表厂、群益铸造厂、邮电机械厂、红星仪表厂等单位的有力支援,谈到了杨浦区手工业局派出了一批技术骨干,来指导大家如何精打细算地利用边角余料,还谈到了在群力工具厂进行机器总装的时候,群力厂和其他厂的许多老师傅,知识青年的家长和亲友们,还有其他辗转约请来的和自动来支援的,在下班后,在假日里,一起搞义务加班,常常是一下班连工作服不脱就赶来帮着安装了。这些机器可是无数双手安装起来的啊!
夜深了,座谈会散了。当我们躺在床上的时候,枕畔隐隐地响起了刚才听到过的阵阵机器轰鸣声。不,这不是机器的轰鸣声,我们听到的是革命人民在毛主席革命路线指引下,迈向共产主义的急促脚步声,革命新一代在上山下乡道路上,披荆斩棘前进时唱起的嘹亮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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