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编者按:赵浩生先生于一九七三年第一次访问中国后,曾写有《中国归来答客难》及其他专访文章在本刊发表。一九七四年五月,赵氏又随“美国耶鲁大学教授访华团”第二次赴中国旅行三周,这是赵氏返美后和一群留美中国朋友谈话时的录音记录。
问:他们都是第一次到中国,在和中国人民感情的交流上有没有什么困难?
答:在中美两国二十多年的隔绝和反共反华宣传的环境中,他们难免对中国有很多疑惑和误解。譬如到中国以前,他们想象着社会主义社会是“单调刻板”,共产党是“冷酷无情”,特别是其中有几位到过苏联的,更难免依其对腐蚀的苏联的印象来想象生动的社会主义中国。我们这次从广州走向北京,像走向太阳一样,这种惑疑和误解渐渐的冰释了。作为一个中国人,我这次有机会看美国人如何看中国,是非常有意思的事情。
譬如我们到广州的第一天,就有一位年轻的女同事非常兴奋地告诉我一个“意外”。她说她和当地的翻译女同志小赵成了好朋友,因为我们在一起谈话时,她讲了一个笑话,小赵竟笑得跟她抱起来。在反共宣传的画面上“革命的女同志”,是“铁面无情,不苟言笑”的。同时在有些旅行社的“访华须知”中更特别警告说:中国人不喜欢在大庭广众之间有亲热的举动,更不能触及对方的身体。根据这些不知出自何典的说法,小赵的动作,确实使这位女同事感到“意外”。
到广州的第二天,另外一位同事也像发现“奇迹”一样的对我说,他以前觉得中国人的面孔看上去都一样,在尼克松访华的电视上又看到大家穿着同样的衣服,他恐怕更分不清谁是谁,到中国以后他才发现,因为不必注意衣着,才正视对方的面孔,造成精神的交流,对方的面孔一下子就记得了,他觉得这实在是一个他想象不到的发现。
不久他们就发现,到处都是这样的“奇迹”、“意外”,我们所接触到的中国人,从幼儿园中叫“叔叔”、“阿姨”的孩子、能歌善舞的中小学生、雄辩滔滔的大学工、农、兵学员到科学家、教授和各大学与各地旅行社的负责人,都充分表现出社会主义社会的温暖生动、多采多姿和中国人民的热情、好客。
也有许多东西使他们感到发人深省的。譬如有一天我们到上海普陀区少年宫参观,看了很多出色的文娱体育节目,其中有一个是木偶戏“东郭先生”,大意是:东郭遇见一条被猎人追捕的狼,他好心的把狼藏在书袋里,但猎人去后,狼跳出来要吃他,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猎人又追回来,最后把狼杀了。我们的小主人告诉大家说,这个故事说明帝国主义者的嘴脸可变,但本性难移,中国人民绝不会因为他们的嘴脸不同而放松反帝反修的决心和警觉。有一位同事听了不胜惊惧地说:“要是我是苏联人,我也会害怕的!”
在我们从上海到西安的长途旅程中,他们轮流传阅几册英文《毛泽东选集》,发现在《论人民民主专政》一文中所说的“武松打虎”比“东郭先生”的寓意更生动。这些故事都使他们清晰地认识到,中国的外交政策是平等互惠,不亢不卑。还有些中国人习以为常的情况,使他们感到稀奇敬佩的不得了。
比方说有一天我们参观杭州的学军中学回来,一位同事提到那天有一个场面给他的印象很深。当我们坐在一间大教室中听负责人作报告的时候,一个学生来晚了,跑得气喘吁吁的在门口探头一看,发现谈话已经开始。要是一个美国中学生,大概就悄悄的溜走,不进来了,但是这个学生站在那里,目光扫遍全室,发现最里面有一个空座位,就从容不迫的穿过教室中心走到那个座位上坐下,别的学生并不以为意,先生也没有对他怒目而视。这位同事认为,这可以看出中国学生的自信心,和师生之间感情的谐和。
在我们旅行期间,除了小孔、小薛一直给我们翻译外,每一地的分社也有翻译,都很年轻,都讲得一口流利的牛津英文。不过因为我们的专业太多,需要的生字复杂,担任翻译的同志有时不免感到生字不够。最困难的一次是在北京大学,那天轮到最年轻的小刘作翻译,许多科学名词他不知道,在座的老、中译员和教授们不断地帮他的忙,小刘侃侃而谈,丝毫不觉得不好意思,负责人也没有当场换人的表示,这种边干边学的精神,给同事们的印象也十分深刻。
关于中国不会丢东西的故事他们听得多了,但在亲身经历时还是感到十分有意思。比方说我们从杭州到上海下车后,一位同事把烟斗忘在车上,但吃午饭时,就又看到这个烟斗失而复得,他满面得意的衔在嘴里。
还有一天清早我们经过北京西区的公共汽车站,看见沿车站的人行道边上空无一人,但是放着一排皮包、篮子之类的东西,问向导,才知道是早来等车的,把行李放在那儿去吃早饭了。同事们听了,纷纷照相记录,预备回来让朋友们猜猜,这个在任何国家也不能想象的奇迹。
问:作为这个参观团里唯一的中国人,你对他们的褒贬、误解、惑疑作何反应呢?
答:我觉得自己是“半客半主”。他们的赞誉我当然高兴;他们的批评、惑疑、误解,我觉得有责任予以解释;意见不同的时候,我就以同事的地位跟他们辩论。我们这一路辩论的问题很多,最激烈的一次是在延安展览馆参观,看到日本投降的史实展览时,有同事认为日本投降是因为美国的原子弹,这个我不能完全同意,因而展开一场激辩。这场激辩中,他们对中国的八年抗战、游击歼敌和全国军民遭受的牺牲,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
在北京成都饭店的告别宴上,一位同事兴奋的提议,我们要组织一个“五七干校”的耶鲁分校来纪念这次成功的访问,宾主同声鼓掌赞成。回到美国不久,我们就举行了一次幻灯片观摩的重聚,每人挑出十张自己认为最得意的幻灯片来共同欣赏。
有一次我打电话给一位同事,开玩笑的问他是否已经从这次旅行所引起的“中国热”中清醒过来,他的回答是:“我不要清醒过来!”
还有一个更有意思的事实是,我们初到广州时,有七个人吃美式早餐,后来越来越少,离开中国前,只有三个人吃美式早餐。这都是我们这次旅行成功的证明。
问:你跟一个美国的访华团回去,你感到中国是把你当主人还是当客人?
答:我仍然觉得是“半客半主”。这种感觉很复杂,需要一番解释。去年(一九七三)我在去国二十五年之后第一次回去,看到新生的祖国、久别的亲人,处处使人兴奋,事事让人感动。
记得在我们快要离开前几天,从南京坐火车到上海,途中看到太湖上的孤帆远景,万顷烟波,引起我无限的感慨。我当时曾对陪我们旅行的老陈和小骆说,想到我们不久就要跟祖国告别,我心里觉得十分凄凉。
他们劝我不要这么悲观,以后可以常常回来。我告诉他们,这次回来,虽然享受到祖国的温暖照顾,但心情上老觉得是在做客。现在快要离开了,感到恋恋不舍,但是又不能不回去。我们在美国住了二十多年,可是感到美国也并不是我们的家,这种四不着边的感觉是十分凄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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