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去年的年终特刊刊发了汪晖教授题为《代表性的断裂》的文章。2011年11月18日,德国社会民主党文化论坛活动“哲学与政治”邀请汪晖教授与德国社会民主党主席加布里尔及托马斯·迈尔等德国政治理论家在该党总部对话,德国第14届联邦议院议长沃尔夫冈·蒂尔泽主持。汪晖教授发表了以《代表性的断裂》为基础扩展而成的报告,加布里尔随后有长篇回应,阐述了他对全球包括德国政治变革的思考。这里发表汪晖教授最近的文章以及加布里尔的回应讲话,以飨读者。
加布里尔
Sigmar Gabriel,德国社会民主党主席
社民党文化论坛的“哲学与政治”系列研讨会这类适合思考根本问题并开展辩论的场合,对于今天的世界而言,具有前所未有的意义。很高兴文化论坛邀请了汪晖教授,这位当代中国最重要的社会哲学家之一。他对世界范围内民主发展形势的评述,让我感到颇为新奇,但也极富启发性。
在当前的形势下,由汪晖教授这样一位中国思想家做出这种批判,令人兴奋。汪晖教授对中国和西式民主都有批判,他论证说,社会平等的缺失,从内部掏空了有形的民主制度。他认为,其根源在于精英同大众之间的不平等日益加剧,并将这种疏离化的结果称作“代表性的断裂”。
经济金融危机对民主的威胁
我相信,在平等这个问题上,将中国同西方相提并论,会令在座一些人感到诧异。这是在挑战西方通行的观点。
但我认为,了解不同的视角,将有助于我们大家做出更清醒的观察。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看清:将活跃的日常政治争论同民主的正常运作联系在一起,是我们的一种思维惯性。于是,通行的观点认为:有了民主的法治国家,就万事大吉了。
但我们必须自问:这种观点今天还能不能站住脚?有许多警示信号表明,对民主的信任,即使在我们西方也有所减退。近年来我察觉,民众日益远离政治。投票率屡创新低,就是一个表现。
金融危机时代的民主和正义
更令我忧虑的是,在欧洲乃至德国,对政界的行动能力乃至行动意愿的信任也已降到低点。一种双重的无力感攫住了人们。一方面,人们在不受约束的金融力量面前自觉无力,另一方面,人们觉得政界已没有足够的能力去干预金融事务了。
并非人们对政治丧失了兴趣——许多人的政治热情很高。只要人们觉得,这回有点真格的,选举的人数甚至会创新高。凡是选举参与率提高,莫不是因为选民们知道:这次关系重大。要么就是,人们发现了一种新的政治力量,于是将希望乃至不满投射于其上。这种时候,往往也会出现意外的选举结果与超高的参与度。但除此之外,针对各种政治机构、党派、政治家,当前的信任水平都很低落。
已经获得的信任也在褪色:一部分选民已不再相信,政治能够决定人们的工作、生活和社会条件,使其趋向改善。越来越多的公民认为,经济强势者、游说集团、银行、金融市场正在左右着他们的生活。还有相当一部分人认为,我们这些人——政治家们——根本无心改革,而是只顾自肥。
“他们滋润了,我们苦逼了。”这种心态目前很普遍,不光是在德国。那些自感“苦逼”的人,并不是穷困潦倒的人,而全都是那些感觉同政治相疏离的人。
我相信:汪晖教授的论题——所谓精英与大众之间的疏离,即使在西方民主社会,也能找到许多论据。
信任的缺失是很危险的:不论是对于民主制度而言,还是对于社民党而言,都是如此。对社民党而言更是危险中的危险。社会民主制度存在于世,全赖人们心怀一个希望:政治参与能够改善生活。如果人们感觉,政治参与什么也带不来,那就是社民党的末日,因为它的存在,靠的不是“剩余价值”,而是人们的“剩余希望”。
选举和有效的公共生活是民主的两个前提。我们今天好些最严重的问题恰恰出在这里。只有当辩论有助于发现最佳路径,有助于澄清普遍利益之真正所在,政治公共生活才算名副其实。但这样的辩论越来越少见。关于全民最佳路径的辩论,被偏执情绪和“市场”需求排挤到一旁。如今,这种局面仍然在为投机资产提供庇护,仍然在为向纳税人转嫁投机成本的勾当涂脂抹粉。
这种情况最突出地表现在几个高负债的民主国家,也就是爱尔兰、葡萄牙、希腊和意大利。眼下希腊的情况,已经算不上是什么有形的民主了。希腊人自己觉得,他们的命运操纵在市场和外国政府手中。这是一种危险的印象。
前些天我们眼见意大利前总统贝卢斯科尼引退,直接的压力是国债利率高企,而我要说,还有许多政治上的理由导致他应该下台。整个事件值得警惕和忧虑,数十万意大利人的抗议示威没能做到的事情,却由债券市场的匿名力量做到了。
扳倒贝卢斯科尼的同一股力量,也推行了延迟退休、降低工资、减税和裁撤公共服务。这些措施都号称别无他法,其实是为了满足出口竞争力和债券市场的期待。显然,如果一直向民众灌输,现行政策是“别无他法”的,那么这些政策迟早会获胜。这种政治上“别无他法”的暗示,是民主话语的毒药,也是德国政治形势的毒药。
所以我们社会民主党人不能再误判形势,这不仅关系到现政府的去留,更关系到政治本身的成败。公民们越来越难分辨社民党、基民盟、自民党,往往笼统地谈论政治“那回事儿”:他们滋润了,我们苦逼了。
我要说,我们社会下层和上层之间的距离拉大,并非错觉。匿名的金融市场力量不受约束,其中蕴含着对一切政治事务的经济化,在此背景下,德国人心里不禁渐渐浮现一个问题:对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我们的民主究竟还能不能说了算?
金融危机开启了规范金融市场的大讨论,这讨论令最后知后觉的人也觉察到:民主已不能对这些规则独立地做出决定了。没有人会真心相信,危机成本的分配是公平的。只有一些已经溃不成军的自民党自由派还嘴硬说,这种分配方式最终会对全民有利。今日已经明了,仍在不断累积的危机治理成本,正将欧洲的民主引入深渊。
许多质疑是合理的:这种演变是必然的吗?为什么我们的社会生活、尤其是经济生活中许多重要事务的决定权,从民主的手中给夺走了?最后,我们能做些什么,来对抗民主的式微?
不平等与民主
汪晖教授的演讲中,已经对这个问题给出了一个明确的回答:他说,精英和民众之间的社会不平等加剧,要为民主的危机负责。
社会秩序同政治秩序不再相互符合,汪晖教授如是说。他想表达:公民平等的原则遭到了社会不平等的挑战。我认为,他这些思考的大方向很正确,也能够得到哪怕是来自德国的数据、资料和事实的支持。
在我看来很明显:在现政权下,政治决定日益遵循经济的逻辑与利益。而社会生活——家庭、社团、企业和社区的诉求排到越来越靠后的位置。当初对我们许下承诺:我们做出牺牲,日后会变得更富裕、更自由。如今我们可看清楚了!
我们可以好好考察一下,曾经趾高气昂的自由主义,如今缩水得还剩下些什么。即便是像《法兰克福汇报》出版人席尔马赫尔(Frank Schirrmacher)那样保守的人,现在也大声抱怨:民主制度被极端自由派简化成了市场机制。在经济自由的幌子下,金融界那些耍把戏的把自己变成巨富,却让其他人和环境去付出代价。
结论很清楚了:堆积如山的财富限制了越来越多人的自由。留给普通人的,只是替这种被曲解的“市场自由”去承担无尽的成本。一句话:纳税人不光是承担了危机成本,他们也丧失了部分自由。事实真相是:今天的危险,早已不是国家对市场的扼杀,威胁我们的是,整个民主成了少数投资者财富的牺牲品!
这跟自由的真义已没有丝毫关系。少数个人的自由、毫无顾忌地利用资本增进个人财富的自由,同全体公民的自由平起平坐。这危及民主的核心。在这样一种社会中,有产者比其他人更平等!(译者注:乔治·奥威尔《动物农场》中说:所有的动物都是平等的,但有些动物比其他动物更平等。)
我以为,单凭竞争本身并不能增进自由。只有基于规则和价值,确保所有人的机会公平,才会有自由的竞争。一切其他的竞争都会导致垄断、欺诈和排挤。
对民主而言,后果很严重:权力垄断或公民权利的不平等分配,会瓦解自由社会的基础。
长期以来,自由派和保守派一直在布道说,我们必须信赖市场法则。据说有一条原理万世不易:唯当市场能自由而不受干扰地运作,才能产生无尽的经济动力。为了证明其论点,这些自由派援引美国、英国、爱尔兰乃至中国的所谓成功案例。现在我们知道,这些所谓的成功,代价有多高。金融市场危机再一次动摇了对“看不见的手”的信仰。新自由主义教义非但没有带来更多的自由和福祉,反而威胁到了我们社会的团结。
所有人都能一眼看出,德国的社会团结正分崩离析。20年来,工资增长停滞。今日,负有社保义务的工,约有十分之一还需要打第二份工。不难想象,这些人的家庭生活和健康状况会受到何种影响。如果衡之以OECD定义的“低工资”水平,那么在今天的德国,负有社保义务的全职工,有接近四分之一的人,其收入在这一水平线下。这不仅让人们受苦,也拖累了社保基金和宏观经济运行。
另一个例子是,几十年来,老来贫困现象在德国本已几乎绝迹。今天我们却发现,随着低工资的普遍化,老来贫困现象也有所抬头。这还没有算上那些将来会陷入凄凉晚境的人们!目前,靠低保生活的退休者,比例还只有四十分之一。德国平等福利协会预计,要不了几年,贫困老人的比例将达到十分之一。
德国贫富差距持续扩大的例子还有:在短短三年内,德国年收入过百万欧元的人数增加了一半多。金融危机以来,德国财产过百万的家庭户数,上升到43万户,增加了将近四分之一。
我还可以罗列更多的数据,以证明同一个结论:德国的社会鸿沟扩大了,而且还在继续加深。人们若还能相信,这不会影响到公民平等和人们的感受,那就是太天真了。
平等、正义与民主
汪晖教授在讲演中建议“重新思考平等”。因为完全可以说,平等这个概念,对今日的社会民主主义乃至所有的民主左派而言,在最近的二十年里,都成了一个问题。
平等这个概念我们过去很难接受,今天同样如此,因为据说那当真存在过的社会主义,在把所有人变得平等之余,还把一部分人变得比别人更平等。其结果我们都记得:平等给我们的感觉,是同“平均主义”联系在一起的。所以今天一旦有人宣称追求平等,他立刻就会名誉扫地。平等这个概念的历史,就是这么纠结与矛盾。
我承认,正是因此,在最近十年里,社会民主党人宁愿思考的问题是,社会可以接受的不平等的限度在哪里。我们也曾经被貌似胜利的新自由主义思想传染了。但在不少情况下,我们根本就无力抵御经济的要求,虽然这种经济把一切都变得不平等。
但是在社民党2007年议定的《汉堡纲领》中,在“我们所秉持的基本价值”那个章节下,宣告了社会民主党人对待不平等与不正义的态度:“只要收入与财产的不平等分配将社会分成支配者与被支配者,那就是违背了平等的自由,因而是不正义的。因此正义要求更平等地分配收入、财富与权力。因为这些方面过大的不平等会威胁生活机会的平等。因此,社会性的民主是必须的。”
我认为这是一个同汪晖教授的讲演明显契合的观点。我们社会民主党人一贯知道,一个社会之为正义的社会,仅当全体男女公民以平等的方式享有自由与尊严。在此我想提醒诸位,社会民主主义起源于约150年前的一场运动,那场运动以一种极其严肃而具体的变革意志,运用这一标准,来反对自由派国家所标榜的徒具形式的公民平等。因此,对社会民主党人而言,正义和平等是紧密相连的。这里所讲的平等有很多涵义,所以是同“平均主义”那个骂名风马牛不相及的。
在基本权利上,人人平等。在国家面前,他们作为公民和人,享有同等的价值,理应得到同等的对待,有权过有尊严的生活。这也是我国《基本法》的核心与枢纽。请回想《基本法》第一条:“人之尊严神圣不可侵犯。敬畏之、捍卫之乃一切国家权力之义务。”
我建议诸位认真思考下述事实:金融危机的肇事者大多全身而退,而一名超市女收银员只因截留了两张价值1.3欧元的矿泉水瓶押金单便遭到解雇,这个国家对正义的感知能力一定没有得到恰当的运用。
没有政治、公民平等,就不会有民主的公意凝聚过程,也不会有对政治权力的有效节制。而缺了高水平的文化、经济和社会平等,一个社会就不能给所有成员提供高水平的生活质量和自我实现的机会。我相信,只有实践了这些平等的社会,才有权自称“正义”的社会。
我知道,社会民主党的活动,如今已不再那么频繁地引用《共产党宣言》。但那个理想,“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对社会民主党人而言也是有效的。我们的现状离那个境界还遥远得很。
今日之正义乃是民主之前提
在社会民主党人看来,政治服务于一个目的,一个超越于权力争夺的目的。我们并不满足于,在任何冲突里通过社会政策搞点平衡。社会民主党人投身政治是有所为而来!他们想要改变社会!
对于我个人,这意味着:政治的目的在于创造条件,让人们免于困苦、压迫和剥削而生活。所谓一个正义的世界,除了这个还能是什么?
为此,我们必须以团结的方式,相互保障。由此,我们同当今的市场自由派在何为自由之前提这一问题上有明确的差异。我们认定,团结只会存在于平等者之间,而不是竞争者之间!放眼当今社会之情形,我更加坚信,社会民主党必须确立起一种“增值”的目标——更多的保障、更多的正义、更多的团结、更多的民主以及由此为每个人提供更好的生活质量。
有一种社会理念,在我国当代的历史上曾经富有成效。那就是“社会化的社会”的理念(译者注:sozialen Gesellschaft,相对于“市场化的社会”而言)。这样一种社会能够获得多么大的成功,我们刚刚证明过。
依靠着雇主和雇员之间的社会伙伴关系,依靠着集体合同,依靠着对经济基本条件的严格规定,德国比没有这些东西的新自由主义国家都更好地渡过了危机。依靠缩短工时、经济刺激计划乃至银行国有化,依靠集体合同,我们更好地渡过了经济、金融危机。
我们今日屹立于世,不是靠所谓“新经济”,而是依托强大的、在世界上数一数二的工业。我们比英国和美国拥有更健全的医疗体系。一句话,事实证明,我们的社会模式是高度成功和稳定的。
这意味着,我们必须将“社会化的社会”的理念重新树立为德国乃至欧洲社会民主政治的拱顶石。我们必须阐发“社会化的社会”的真意。我们也必须公开捍卫这一理念!我认为,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欧洲民主制度正处于自二战以来最深重的危机之中。这一危机同时也将标志一个时代转折。因此我们欢迎今天这样的场合,在这里我们可以讨论,如果要存续我们的民主制度,我们必须朝哪个方向走。
政治争论是民主的本质。在这一号称“别无他法”的时代,我们必须记住这一点。我坚信,民主的稳固和社会正义彼此不可分割。我同时也知道,为了这个理念,必须赢得政治上的多数。
我们想要的国家,是能够保护其公民免受社会风险和社会困境的国家。这不是要把人裹在棉花里。而是说,当人们无辜陷入困境之时,如果国家不去扶他们一把,人们对民主国家的信任就会消失。
在我看来这也意味着,民主化也是一个有关公共和私营经济的主题。我们要收复失地,将那些近年来纷纷私营化的公共服务重新置于民主的监督之下。而企业必须成为这样的场所,在其中,工享有共同决定权,也必须承担共同责任。我们的企业绝不能挂出这样的牌子,说:“德意志联邦共和国的民主部分到此为止!”民主和人类尊严绝不能止步于车间与办公室之外。很显然:自由的人也必须自由地工作。那只是正义而已。
社会民主党人认定,德国要保持一个工业强国的地位。因为工业创造真实价值。工业产生订单,需要贷款,带动生产服务行业。那将创造并保住未来的工作岗位——不仅仅是研发,而且还有生产!
多年来我们被讥为“老派”,因为我们捍卫工业、工会和企业共治。如今我们知道,那些条件对一份给人带来尊严和生计的工作来说十分重要。而我们今天看到,那些努力没有白费!此外,生产性的工作也能巩固一种既实在又有利润的经济形态。它也能激发平等者的自豪感,从而为这个国家的团结和福祉做出贡献。这样一来,我们既加强了个体,同时也加强了整体!
请允许我在结束前再补充一点:汪晖教授今天的讲演给我的印象是,进步的、民主的政治如今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能获得国际合作的支持。他克服了巨大的文化差异,做出了类似的批判,这一事实让我更加认定,此类合作富有成果,因为,尽管不乏摩擦,但这些交流极具辩证价值,引导我们共同走向更深刻的认识。
民主正受困于我们社会日益加剧的不平等。它的困境在于,越来越少的人相信,公民具有平等的权利和义务。德国社民党当前和今后几年的政治活动就要从这些任务入手。我们的主张就是,将民主的要求和社会现实之间的这种不协调纠正过来,创造一种平衡,让自由和正义相辅相成,让团结和社会凝聚力重新集结。
(翻译:马俊,系上海资深媒体人。本文有删节,全文请见21世纪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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