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编者按
合作社的历史由来已久,其早先在欧洲并不是社会主义运动的产物,它是从中世纪的行会经由工业革命和启蒙运动发生的一系列重大社会转型造就的。这场转型中,参与社会主义运动的企业主提出了乌托邦社会主义的蓝图。自那时以来,合作社就成为了承载社会主义理念的最为现实又最为乌托邦的载体。
因而合作社的目标一方面是积极地适应现代社会和工业发展的需要,同时它又力图废止由资本主义追求利润最大化造成的社会灾难。两个目标之间存在的必然张力,导致在资本主义的历史下建立起合作社成为了一场“现实主义的乌托邦”。
然而,这一议题真如我们日常听及得那样遥不可及吗?诸如西班牙蒙德拉贡、阿根廷“人民的酒店”之类的尝试,如何成为可复制和繁殖的?建立起一个经济学上自我持存的合作社,并进一步串联为一个合作社网络是何以可能的?如果你对“异端经济实践”感兴趣,并也怀揣这些疑问的话,或许这篇投稿能为你的探索提供更丰富的灵感。
·目录·
创办指南
▪ 引言:合作社的意义
▪ 合作社的目标
▪ 合作社的效率问题
▪ 如何实现「合作社的三项原则」
01
引言:合作社的意义
「共同所有、按劳分配、民主管理」,这三条是原则合作社最核心的特征。1844年的英国罗雪戴尔镇,28名贫困的纺织工人将各自的资金聚集起来,共同成立一家消费合作社-﹣罗雪戴尔平等先锋社。这家合作社的成立,标志着现代意义上的合作社正式诞生。而「共同所有、按劳分配、民主管理」这三项原则自此也就成了「合作制」最为核心的原则。因此,现代意义上的合作社并不是所谓任何「合作传统」的产物。「合作社」是启蒙精神与现代工业生产的孩子。它意味着将平等与自治的原则贯彻在现代化生产之中。而也正因如此,马克思认为「合作制」是对于资本主义所有制的积极扬弃,一如「股份制」是对它的消极扬弃。虽然马克思对于资本主义社会之中合作社的未来是悲观的,但他相信这是一种资本主义经济之中的进步因素,也相信在社会革命之后合作社将互焕发的新生。
据此,我们不妨说:市场经济之中的合作社,是远方的共产主义飘落在当下的碎片。
而在当下,不论是在日益衰朽的西方民主国家,还是在其他的社会,合作社似乎都是斗争中不可缺少的一环﹣﹣它意味着积极的生产因素在微观上的实现,甚至可以说:它是社会主义的经济基础。而只有当有了这种基层的实现,宏大的社会运动才能算是有了着落。甚至我们不妨说,倘若没有在社会层面上合作社的运动,那么社会革命即使发生了,也多半会走入苏联的老路,没有基层经济民主与合作制的社会主义国家,终会成为官僚的贵族共和国。
因此,在这一小段对于合作社的正名之后,我们将着重来谈一下:如何创办一家合作社。这些指导更多是纯粹理论的分析,而尚未充分有效的结合当前的实际。但我确信这些必要的理论框架是切中肯綮的。这一系列现实主义的指南,毫无疑问是必要的。毕竟合作社的创立总不能只靠着一腔道德热情。因此,这篇文章更多是关于那些现实的困境:关于一个合作社如何在市场之中生存下来、如何坚持自己的原则并发展壮大。
02
合作社的目标
我们不妨抽象的来探讨一个问题,合作社作为一个组织如何才能存在?
答案似乎是简单明了的。一个组织的存在,需要完成两个基本的目标:
伦理目标:这是一个组织存在的目的,它不可以背叛自己的初衷,否则组织就失败了。
现实目标:这个组织必须在现有的社会环境中生存。换言之,它需要适应环境。
这似乎是一种典型的目的理性的构造,在其中工具与手段缺一不可。我们既不能幼稚的坚守理想的原则,而不顾现实的残酷;也不能在一味追求的生存,忘记了最终的合作精神。因此,这两个目标最终都必须实现。而具体的合作社上,这两个目标体现为:
伦理目标:确保组织符合合作社三原则:「共同所有、按劳分配、民主管理」
现实目标:在市场经济之中,实现它的简单再生产与扩大再生产
接下来的两个部分,我们分别来仔细谈一谈这两个维度。不过,秉持着务实的原则,我们先从现实目标来谈起:一个合作社如何在市场中生存。
03
合作社的效率问题
合作社终归不是一个道德乌托邦,必须代表着先进的生产力。这个原则是现代合作社与欧文等人所创办的新和谐公社最大的差异。换言之,只有当合作社的效率可以胜过雇佣制企业之时,我们才可以确信:它是先进的。
但吊诡的是:大多数的主流经济学理论﹣﹣不论是新古典主义还是新制度主义﹣﹣都会强调合作社的效率是低于资本主义企业的。在这里,我们需要识破一种现代资本主义制度的意识形态,这种主流经济学的意识形态会阻止我们去思考:什么是真正的效率。
一言以蔽之,资本主义企业的经济目标最大化体现为「利润的最大化」,而合作社企业的经济目标最大化体现为「员工工资的最大化」。但这两者其实都没有体现出一种现实主义维度上,市场经济之中企业效率的标准。事实上,市场本身并不在意企业之中生产剩余归资本家还是劳动者所有,它只在意企业是否能够实现他它自身的简单再生产与扩大再生产。换言之,分配完生产剩余﹣﹣也就是利润与工资﹣﹣之后,企业必须有正的盈余去扩大投资。只有如此,企业才能获得市场竞争力。
因此,合作社并不需要关心利润率问题﹣﹣合作社企业不存在利润。它只需要关心自己是否能够实现简单再生产与扩大再生产。
那么,合作社可以实现它的简单再生产与扩大再生产的条件是什么呢?我们可以直接看下面的两个公式:
1.简单再生产的条件:(产出一工资)/投入>贷款利率
2.扩大再生产的条件:(产出一工资一投资)/投入>贷款利率
我们分别来简单解释一下这两个不等式的结构,我们可以将这里的产出视为一种生产剩余,而作为一家共同平等所有的企业,这家企业不需要存在利润分配,只需要给每一个社员发放工资。我们先设想一个最理想的状况:合作社找到了一笔天使投资,也许是一群同志们共同凑起来的资金,也可以如同蒙德拉贡合作社那样,是由工人们自己自掏腰包的经费。那么此时合作社至少要保证自己的产出能够付得了社员的工资。如果一个合作社经营不善,可能会出现连工资都发不出来的情况。那么久而久之,这家合作社肯定支撑不了很久。而倘若合作社在发完工资之后可以有盈余,那么这家合作社就可以在市场的搏杀之中生存下来。
但现实的情况也许更加残酷。或许创始人与工人们都掏不出钱,以至于合作社创立初期是并没有资金的。合作社的社员只能够向市场去借款来获得初始投入,而借款存在著利息。那么合作社生存的条件就更加严苛了:它需要保证自己扣除工资之后的产出率能够大于利息率。换言之,合作社在付完工人工资之后,还需要给贷款人上交利息。而如果合作社依然不至于亏损,那么毫无疑问,这家合作社也就在市场经济之中站稳了脚跟。此时,合作社也就实现了它的简单再生产。
但仅此而已的话,合作社也就永远只是一个孤立无援的社会所有制天堂。但社会主义的理想终归是要扩展到整个社会。因此,我们也就需要合作社的扩大再生产。而这也就意味着,初始的合作社必须为其他合作社的创始提供启动资金。换言之,这也就要求合作社必须能够掏得出投资的经费之后,依然能够保证不等式的成立。即:「产出」减去「工资与投资」除以投入必须大于「贷款利率」。
如果能够做到这一点的话,合作就可以逐渐扩张变成一个合作社的网络,而这所带来的改善与希望无疑是大得多的。
而要想实现这两点,我们只得提高合作社的产出,也就是合作社的生产效率。对此:
合作社存在优势主要体现为:
①更低的离职率
②更充分的员工教育
③更为和谐的生产过程
④更为灵敏的生产创新
合作主要体现为:
①相对更高的社员协商成本
②相对更高初级教育投入
这些问题自然极其重要,但在本文中我们先不赘述。以上就是合作社创办者所必须追求的「现实目的」。只有实现了市场经济之中的简单再生产,合作社才不会变成一个需要外部输血的资金无底洞;而只有实现了扩大生产,合作社才能成为一种新的希望。而下面让我们来谈一谈这个希望:合作社不能背叛什么伦理原则。
04
如何实现「合作社的三项原则」
合作社归根结底是一种不完整的社会所有制,创立者的愿景也许是改善一方工人的命运,或许是建立民主计划经济的基础,或许是更为远大的社会革命。而这一切都建立在对于其基本原则的坚守上:「共同所有、按劳分配、民主管理」。而这也就是说:若创立者为了利润而牺牲了这些原则,也就意味着合作社的彻底失败。
那么三项原则究竟意味着什么呢?我们首先来谈「共同所有」。这其实意味着两个要点:
自外部﹣﹣也就是资本主义的法律规定来看﹣﹣合作社是一个股权平分的共同持有结构
自内部﹣﹣也就是合作社的成员视角来说﹣﹣合作社并不归任何一人所有,而是共同财产
而要想实现这样的原则,合作社的股权结构中就不可以出现「大股东」。「存在大股东」不仅意味着合作社沦为了一个「员工话语权稍微多一点的资本主义企业」,更意味着合作社的社员最终会丧失自己的影响力。最终,合作社会堕落成一个资本主义企业。在现有的资本主义秩序之中,遵守这一条原则是困难的,因为这样的限制导致了合作社格外难似拿到外部投资。任何意义上的入股投资变得不可能,因为这意味着对方的控股。这就意味着合作社主要只有三种可能的融资方式
员工自筹:这也许体现为社员自己带资金入股,也可以体现为将社工工资之中的一小部分自动扣除,转入股份
贷款投资:这是传统工业资本主义融资的方式,贷款人并没有公司的控制权,但这也意味着合作社背上了沉重的还款负担
债权投资:这意味着合作社发行自身的债券或者是优先股,这种融资方式同样意味着提供资金者无权干涉公司管理,但实际资金提供者已经拥有了影响公司决策的非正式权力
毫无疑问,对于一个渴望坚持其共同所有理想的合而言,第种策略也就是员工自为优先、贷款投资次之、债权投资最次。
而说完了「共同所有」这一原则之后,我们来分析下一个原则也就是「按劳分配」。自外部看来,合作社是一家平均股权的资本主义公司;而在合作社内部而言,其实已经不存在股权的概念了。社员拥有的与其说是股份,不如说是合作社的公民权。这个公民权给予了他获得劳动报酬的权利,也给予了他拥有平等的决策影响力。因此,合作社社员并不会得到他股份的分红,而是会得到他的劳动报酬。而这也就意味着:员工之间工资收入差距的平等化。
就理论来看,按劳分配并不是按照人力资本的产出分配,而是按照劳动者所付出的「牺牲与努力」来分配。这也就意味着理论上来说,一名勤恳干活的清洁工会比一名懒惰的经理获得更高的收入。毫无疑问,在合作社创立之初这样的原则是没办法被完全落实,因为倘若合作社给技术人员过低的工资,他们会直接跳槽跑路。根据机会成本的原理,市场上同类职位的工资很大程度上会决定了合作社内部该成员的工资。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向收入不平等屈服。有研究表明,西班牙的蒙德拉贡合作社之中高级技术人员的收入水平,很多时候低于同等工种的平均收入水平。但是这些成员的离职率更低,并且对于工作的满意度更高,毕竟合作社所提供的不只是工资,更是一个稳定、团结而温馨的工作环境。更有一些人会抱着理想追求来到此地。简言之,一个提供良好工作环境、稳定收入、乃至员工福利的合作社,有机会可以用更低的价格雇佣到技术人员。那么这个收入差距该如何划定呢,蒙德拉贡的经验之谈是一比三;而在南斯拉夫的工厂之中体现为一比二。不过在当前的市场之中,这个差距肯定会一定程度的拉大,但也许不应当超过一比五:我们应当尽可能给体力劳动者更高的工资,而略微下调技术人员的工资。而从长期来看,合作社内部的职业教育可以抹平体力劳动者与技术人员之间的差异。届时,二者的岗位可以适时轮换,工资也可以平均化。但就草创阶段而言,我们姑且不在本文探讨过多相关问题。
具体的「按劳分配工资」发放方式可以参考以下两种方法:
用「员工彼此互评」的方法,通过打分制来衡量他人眼中一个工人努力与牺牲的程度(汉内尔《民主经济计划》之中所提供的策略)
用「分档制」与其他更为细腻客观的按劳分配算法进行分配,例如 Zachariah 算法(科克肖特在《走向新社会主义》之中提出的策略)
而到了第三个原则,其实我们才来到了合作社建立的深水区:「民主管理」。民主管理说来容易,但做起来也许困难重重。我们首先要提出一下「民主程度的衡量标准」。我们可以用「参与」、「平等」与「协商」这三个指标来衡量一个组织运转之中的民主程度。
也就是说,当一个组织之中的成员①有高度的参政热情与能力、②彼此之间的政治影响力相对平等,并且②最终的决策结果是通过协商一致而非简单多数而得到的。
那么,我们可以说这个组织是高度民主的。因此,我们并不能简单地认为:在合作社内部建立了「职工代表大会」与「选举的工人委员会」,工人的民主管理就成功了。这样一个设计良好的制度,很可能最终事与愿违:一些技术骨干反复被选举成工人委员,最终大多数工人对于工厂事务高度冷淡,甚至在自己选举出来的工人委员面前战战兢兢起来﹣﹣南斯拉夫的自治工厂与蒙德拉贡合作社之中,类似的案例比比皆是。
这种困境可以被规则为两个原因①社员能力之间的差异②社员尚未适应民主文化。而在合作社创立之初,面对大多数工人对于共同治理的了解依然不够充分,更对民主运作的一系列基本的技巧与素养无从所知。因此我们不可能要求合作社建立之初就实现高质量的民主。但最终,实现充分的工人自我治理乃至于管理层的轮岗制,毫无疑问是合作社「民主管理原则」最终的目标。只有这样,才可避免少数工人贵族背弃合作理念,让一个理想主义的行动以悲剧结尾。
那么对此,我们可以依据「参与、平等、协商」三维度,提出合作社创立之初在民主管理上经常出现的问题:
参与冷感:大多数工人对于工厂事务不关心,拒绝想成为工人委员;在一百人的职工代表大会上,三五个人发言,十几个人出席。
工人贵族:一部分的技术骨干以及专业管理层拥有其他普通员工无从获知的核心信息以及关系网络,普通工人代表在他们面前不敢说话,说了也没用。
协商失败:工人们之间对于合作社事务存在重大利益分歧,每次表决都是针尖对麦芒,无法达成共识,总有工人想闹分家。
而这些问题,总归需要工人的「自我管理实践」以及「理念教育」来逐渐克服。而倘若这些无法克服,那么合作社注定走不长久。
05
合作社之后?
而如果一家合作社实现了自身的简单再生产与扩大再生产,同时确保的三原则得到了有效的实现,那么这一家合作社毫无疑问是成功的。甚至我们可以大胆的说:参观这家合作社的人,会在此一瞥共产主义的样子。但只创立一家合作社是不够的。工联主义也终归也是走不长久的。即使我们在这里不谈合作社的政治使命,我们也要清楚:一系列通过「市场」彼此相连的工人合作社,终归无法克服资本主义的因素。残酷的市场竞争以及瞬息万变的市场环境,只会消磨社员的民主意志,更会诱惑社员私有化这间工厂。
因此,合作社的经济使命是接入到一个民主经济计划的网络之中。这个网络也许并不一定体现了一种宏观的经济制度。它也许只是一个合作社之间的网络核算平台:合作社将自己的投入产出关系计算出一个技术矩阵/投入产出计划,并将这个模型打包上交给平台。平台会将众多合作社的计划一同核算彼此迭代,最终达到一个优化的结果。这个结果会成为合作社一年的生产计划。而最终这个平台会交由合作社的代表共同治理,我们便以说:这个「合作社一联合」是资本主义秩序之中的星星之火。
而倘若这样的合作社网络得以建立。那么,不论未来为我们降下何物,这个「合作社一联合」都将是我们这些旧时代的人留给新社会最好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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