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打赌
田忠国
1
“别争了，咱再争也争不出什么道道来。我说所谓的求道者、爱情早就不存在了，你说有，”吴敌激动至极，突然刹住车，拍着方向盘说，“你坚持说有，我也说有，但你当一回求道者我看看，行么？”
吴敌下了车，指指远方的山峰说，“你看到了么，那个山顶上过去是雷达站，部队撤走了现在光剩下那些房子，一所小院，当时我觉着好玩就花了几千块钱把那些房子买下来了。这样说吧，你如果到那个小屋里住四年，不，住三年，我给你供应吃的喝的，你光能在院子里或屋子里转，不得出大门一步，三年后我就把现在的三百万元分一半给你。另外，我再找个和你有共同爱好的女人专门给你送吃的喝的还有日用品，当然，我会让她享受最好的生活乐趣，看她会不会自愿走进你的求道之处。”
吴敌说完了气也了消了，便讥诮的盯着李天仪看。李天仪默然的想，同学几年，没想到立志高远的吴敌现在堕落成这个样子，他心里便滋生了无限悲哀，两眼里也汪满了不尽地忧伤。
“不敢了是吧？”吴敌咄咄逼人地说。
“我想我该拯救那些堕落的灵魂了，”李天仪慢悠悠地说。
“你拯救谁我不管，你只要敢接受这个条件就行。”
“明天你拟份合同，三天后咱签合同，签完合同我马上住进去。在这之前，你把房子的卫生打扫一下，准备好床铺。”
“你还有什么要求么？”
“没有，但屋里得有炉子，我不撑冻。”
“这个好办。另外，我给那里通上电，你可以看电视也可以打电话，我给你配个手机，有事可以往任何地方打，可以给你想打的一切人打。”
“这些东西我不要，但我得有足够多的书看。”
“你需要什么书给送饭的人说，只要这个世界上有的书，我都会给你买到。”
“一言为定。”
“驷马难追。”
2
三天后,吴敌亲自开车接李天仪到一家饭店。席间，吴敌掏出准备好的合同放到桌子上，并说，“如果你现在后悔还来得极，真的天仪，咱只不过玩个求道者的游戏。”李天仪平淡的笑笑，看完合同书，便在上面签了字。合同一式两份，他把另一份交给吴敌，自己那份夹到一本书里，朝吴敌笑笑说，“喝酒吧喝酒。”李天仪一边喝酒一边追忆起上学时的种种乐趣。
酒喝到二把欧上，吴敌便叫来服务小姐，请李天仪享受一下声色犬马的乐趣，但李天仪笑笑说，“老同学，坦率的说，我不是个有大定力的人，也经不住色的诱惑，我从不拒绝有爱情的性之享受，但我对无爱之性不感兴趣，真的不感兴趣。”吴敌脱了衣服，小姐也脱了衣服，他们面对面站着交欢。李天仪盘坐在椅子上，双眼微闭心海平静，一任他们折腾下去。
上山前，他让吴敌检查了包里的东西，包里除了几本书，几条劣质烟外再无它物。
锁上院门后，吴敌突然动了恻隐之心，犹豫了一阵把手机掏出来交给李天仪，并说，“如果你感觉到闷了，可以打电话给我，咱说说话啦啦呱。”李天仪接过手机看了看，说，“这玩意不孬看，放这里我也玩玩。”
“现在后悔还来得极，天仪，咱只不过是想玩一次求道者的游戏，你不可太过认真，”临走前吴敌又提醒说。
李天仪没有说话，转身去了那个空荡荡的房间，躺到了软和和的床铺上，让那山上的宁静浸泡着他。吴敌下了山，四处奔波，悬饷五十万元寻找爱诗的年轻女性，并同其签订了三年专门为李天仪送菜送水的合同。合同上规定，三年内她不得进院子半步，不得请假，不得和任何人发生性关系，也不得同李天仪发生性关系，如果违背其中的任何一条，五十万元劳务自违背那一时刻起自动失效。吴敌不付任何费用。合同生效后，吴敌便忙自己的买卖去了，因为院子里和屋子里都安装了电视监控系统,他们一有违约行为监控系统就会自动记录下他们的任何行动。
“李天仪要纸笔，可以给他么？”二个月后的一天，女诗人麦野来问。吴敌说，“可以。李天仪吸的烟太孬，以后给他送绿孔府，每天两盒。”
麦野走后，吴敌调出监控录像看了看，他惊奇的发现，李天仪除了大小便和接收东西出屋外，他竟一直看一本什么书，其他书也偶尔翻一翻，但那本书他是天天要看的。吴敌想，哥们，你看什么书那么着迷？
看样子那本书并不多厚，如果看的话三天就看完了，最多也就是三天，若按李天仪看书的速度也就是一天的样子，但他怎么一看就是一个多月？
那是本什么书呢？
到了冬天，麦野每次送饭送总会接到李天仪递出来的散文，她问他那些散文怎么处理，他总是用“尽你”两个字对之。麦野觉着李天仪这个人热衷于那些无穷无尽的无效劳动，好怪。而她对他产生的神秘感觉竟化成奇美的诗行，在全国的杂志上频频出现。有时，在无诗可写无活可干的时候，她就读李天仪的散文，想不到他的散文是那么美那么纯，犹如天地所生，清纯质朴，直若柳氏重生邵子现世。他的散文虽短，但无处不闪烁着天才的智慧，在静观古今来世间，悠然于无常的嬗变，有常的徒转，央央宇宙竟如一图似的放在他的眼前，而世事沧桑也如很小的一片明亮的镜子，一切都在其中，但他总是给人一种静观古今来世之后的宁静与超然的感觉。当然，这其中有对爱的寻觅与彻悟，也有对性爱的呼唤与渴望，但彻悟后的执著追求竟给人一种惊心动魄的颤栗感。有几个月时间，麦野白天或夜间在小歇时从梦中醒来，都会无端的跑到山上，欲翻墙而入和屋里的李天仪共渡爱河，以慰干渴孤寂的心灵，但手到墙上她就想起那五十万元的劳务费顿时失去了翻墙的力气。
麦野拥抱着无边的长夜饮泣不已。
3
有近一年的时间，李天仪越写越快越写越多也越写越长，有时一天多到二万多字。几个月后，麦野看到的竟是一部长篇小说。那部小说简直是一个孤独者心灵的独语，奇美无比。麦野读后觉着那个东西简直是神笔妙品，令人赞叹不已。她奇怪那个叫李天仪的小子为什么能写出那么精美绝伦的文字，奇怪那个坦然于忧郁和静默中的小子为什么处处闪现出人类智慧的灵光。从此，她便懒得动笔，因为她感到无论她怎么努力，都无法赶上李天仪的随意涂鸦。
麦野翻检李天仪所写的旧稿时，偶然发现这样一段文字：
运之丙193，大运值鼎，初分之爻为大有为小运，值360年间事。大有小化6卦为世卦，历鼎、离、睽、大畜、乾至大壮，每卦各值60年。世卦又小分6卦，共36卦，一卦10年，360年周一运矣。前后推荡，往尽接来，盛衰交替，虽人事之纷纭，实天命之使然也，然鼎德元亨，离德文明，不言而吉。睽虽小吉，乖志难避，然120年之根基，尤可继之，大畜之志尤为可佳，虽当盛极初盅当虑矣。乾道一统，天生圣人，德布天下之时今日可观，乾终壮继，或有壮于前趾之凶。古人前推以往，不论来世，是其畏天保命也，而我独立于天地之间，天心公正，与斯道合，何畏之有？
疑惑了一阵，麦野百思不得其解，她便兀自上了山，拍响了那扇山门，“李天仪李天仪，你写的那篇散文我不懂你写的是什么意思？”清风微响，犹如天德流行，给人一种神清气爽的感觉。李天仪在门内说，“我不写散文，从来不写散文，我只写心，写那点真心。”麦野说，“李天仪，你在另一个地方还随手写了‘发散式系统闭环结构分层次同步运动互动律’，后边还写了一串类似于公式的东西，比如说0＝6的64平方乘6的64平方，以至无穷无尽的乘下去，还有0＝9的45平方乘9的45平方，以至于无穷，这是宇宙的发散式系统闭环结构分层次同步运动互动结构是什么意思？”李天仪说，“那是我的一种猜想，不一定对，但我喜欢猜想。你喜欢什么？”麦野说，“0怎么会等于那些数字？”李天仪说，“这是一种数字哲学，你没必要对它太费脑子，当然，如果你能看懂的话，也不防继续那条思路寻找某些宇宙信息。”麦野说，“哎对啦，这么长时间你一直不说话，这是为什么？你今天突然说话了，这又是为什么？”李天仪说，“人最有意思的活法就是沉默与思考。”
不知为什么，麦野突然被爱火中烧弄得死去活来，涕泣不已。
“李天仪，我觉着我爱上你了，”麦野说。“我真的爱上你了，如果不是我和那个该死的吴敌有合同，如果不是那五十万元的酬金，我现在就和你结婚就和你做爱，真的我太需要爱了，太需要你的爱了。你说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是你自己的事。想知道怎么办你最好不要问别人，而是问你自己心，”李天仪说。“但很多人都喜欢问别人，惟独不问自己怎么办。”
“问心？”麦野说。“心怎么问？”
“你问问试试，”李天仪说。
“我问了，但它从来不告诉我，”麦野说。“它曾经告诉我要钱，我要了，但钱还没到手它又告诉要爱，很长时间我都在钱与爱的战争中倍受折磨，现在的心是空寂一片，死一样的空寂一片。在很多时候，我都在想像的性爱世界里狂欢，让想像的欢乐淹死。”
李天仪盘坐如佛，平淡的朝无边的空寂含笑不语。
4
第三年的夏天，麦野在山门外结草而居，没想到在那样的环境白天到还好过，但一到晚上脱衣睡觉时，她便被性的渴望折磨得死去活来，哼叫不止。
麦野砸着山门边哭边说，“天仪我受不了啦，你出来吧出来咱那个。”
麦野说，“你救救我行么？”
门里却毫无声息。
天明了，麦野累了便趴门上睡着了，她醒来时从门缝里看到，李天仪在院子中间的石块上盘坐如佛。那时，麦野突然懂了，所谓爱而不能，实为财欲所致。凝神想了一阵，她便把吃的东西递过去，准备翻墙过去。
“天仪，我想翻墙过去。”
李天仪没吱声，写了个纸条递过来，麦野看了纸条就回到了那个小草屋。
李天仪说，麦野，你见过轮迴图么？
麦野说，见过，不就是那个做好事就升天做坏事就下地狱的图么。
李天仪说，是的。
麦野说，我不信。真的不信，一点都不信。
李天仪说，你以为那个轮迴图说的是那些东西所以你不信。但是我信，真的我信，因为我理解的轮迴图和你理解的不一样，很不一样。我以为轮迴图说的是生而不是死，是生时人的不同境界，或者说是人的几种不同的精神层次，所谓升天，不过是人超越了欲界进入无欲界后的一种精神境界。但佛教徒却错误的认为那是生死轮迴，这一错就是几千年。
麦野说，你怎么知道你说的不是错的？
李天仪说，人在入静的时候会有各种幻境幻象，那种时候还无法进入高智慧状态，只有到了大定的时候才进入人类智慧的最高境界，但那时候一切真假全灭，所以那时不可能再有任何幻境幻象，以此推论，轮迴图说的是生而不是死。这两年多不到三年，我一直看‘皇极经世’‘天玉经’和‘奇门遁甲’，在研究这些书的过程中，我发现它们把物质的本源都数字化，比如说，有人说人类基因图是一生二、二生四、四生八。这和八卦相合。我不信像有人说的巧合，如果是巧合为什么偏偏在高科技领域巧合？
麦野说，我听人说‘天玉经’是看阴阳宅的。它准么？
李天仪说，准不准我不知道，但其中包含的神秘的科学哲学太多太多了。
麦野说，这些书太不好懂，我过去看过但没有一本我能看懂的。
李天仪说，看不懂不看，不要强看。对啦，博尔赫斯和格非的小说你看过么？你如果看过，我给你说，他们的小说就是占卜的一种。他们小说中的情节，向人们展示了人类命运的不确定性和模糊性，并用其感觉的碎片整合成抽象意义。博氏将心灵的目光，投向深远的哲学层次，这就是博氏的伟大之处。
在约期快到的头三天，李天仪要通了吴敌的电话，他在电话里告诉吴敌，他需要一台笔记本电脑，希望吴敌尽快买了送来。三年来，这是李天仪第一次给吴敌打电话，吴敌惊得心魂颤栗。
“好，我马上买了给你送去。”吴敌说。“为了几个熊钱，我看你真的疯了。真的疯了。”
“我要最好的。”
“可以。”
吴敌很快就把笔记本电脑送来了。
“天仪，你说咱玩这个游戏是不是太没意思了？”吴敌说。
“到期之后，你不要那么快就来，等过个把月之后你再过来行么？”
“行。”
“一言为定。”
5
合同期最后的那天晚上，到了最后的期限时李天仪就打开院门，麦野如疯似狂的扑进来，他迎抱着麦野进了屋。
他们狂喊乱叫，在一个大盆里洗了澡，洗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两人这才急匆匆的上了床。麦野以为，李天仪像个得道的高僧似的，早以绝了那动人心魂的欲望，尘根也是早以枯萎得不成样子了。没想到的是，男人的辉煌他竟有增无减，令她惊叹的同时也颤栗不止。
“怎么样？”李天仪问。
“很棒，太棒了你，简直是妙不可言。”麦野对了表，再一次开始了他们的爱情狂欢。“这次三个小时，整整三个小时，三个小时你都是那么棒。”
他们反反复复没完没了……
6
吴敌安照和李天仪的约定，半个月后到了那个小院，那时已是人走屋空，只有桌子上的一封信还在。
吴敌：
你好。
我们的合同期已到，我是按我们的合同准时开门准时离开的。相信你不会对此有任何疑异。再过十多天，也就是我和你约定的日子，我和麦野就将走出这个值得纪念的院落，到属于我们的世界里浪游了。谢谢你帮我找到一个我向往已久但从未想到能够得到的爱人。
我有如下交待：
一、请以咱俩的名义，把一百万元捐给我们共同的母校，作为奖学基金，支持那些最需要帮助的同学。
二、另五十万元，请存入银行，作为科学奖励基金。该奖项每三年举行一次，奖给那些在科学事业上为人类做出伟大贡献的人们。
三、十万元给我父母，以备养老之用。
四、还有四十万元，请你暂存。
数年后，吴敌往南方发送煤炭时，发了几期人不见人钱也不见钱，他血本无归一贫如洗。那时他想起李天仪，想起那个曾经给他带来过温馨和美好向往以及纯真友情的母校，骑上自行车去了趟学校。校门里，一块石碑赫然而立。石碑上刻着他和李天仪的名字……
二○○四年五月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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