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了，红鲤鱼

短篇小说　　

　　

告别了，红鲤鱼　　

田忠国　　

下午三点咱到西边的塌陷坑游泳去吧？男朋友小林在电话里邀请小青，小青抿嘴笑一下，水汪汪的双眼便漫展到桌子，一下一下抠挖着某个地方。她那只纤手也闲不住，像抚动琴弦似的抚摸着心中幸福的琴键，于是便有了一种艳丽的声音在屋里屋外响起来。去不去你，小青？　　

小青抽了下鼻子，悄悄嗯了一声。　　

“我在老地方等你，就这样定啦。”　　

“就这样定。”　　

老地方是一座废弃的破砖瓦窑，他们曾在那个地方约会好几次了。　　

放下电话小青慌急的翻找着泳衣，找到了她便把泳衣放到塑料袋里，坐到小桌子闪照镜子。她朝那个漂亮的女孩夹夹眼，开心的想，小姐，你要在不结婚就成老妮了。老妮是不会有好小子要的。转而她的心又灰暗了。　　

过去她也谈过几个，但都谈几天就散伙了。　　

她劝慰镜子里的那个女孩：别灰心，你会有个美好的未来的。　　

五年前，她怀着妙曼如舞的幻想考进了电子技校，她爸把所有的积蓄都拿出来，拿出来让她上学，没想到毕业后却找不到工作，这一等分配就是三年，三年后的今天亦然看不到任何希望。加之矿上这年把光出炭不发钱，日子也就一天不如一天，她爸为了一家人的生计，常常上来井吃点饭就匆匆驼着鱼网打鱼或者扛杆土枪打兔子，卖了钱以补家用。　　

小青也多次想出去打工，但她爸坚决不同意，说是在外面学坏容易学好难，既然这样还不如在家呆着等机会。　　

“爸，我总不能一辈子吃你,”小青说。　　

“我养了你二十多年，二十多年都过来了还差这几天。”　　

“你太累了，刚刚上井连喘口气的空都没有还得去干别的。”　　

“为儿女累点没有什么。谁不为儿女拼死拼活那还叫当父母的。”　　

小青看着镜子里的那个女孩抺眼泪，心里不由得空起来。小青突然想起了男友小林，想起了泳衣就一下跳起来，看泳衣，泳衣还在。　　

泳衣是爸爸用打兔子的钱买的。　　　

小青和同学们一块去游泳池玩，看到泳池里的男男女女穿着那些花花绿绿的泳衣就十分眼馋，很想也买一件穿穿游一游。她以为那么一点点的小东西，最贵也不会超过三、五块钱，没想到到柜台前一问，那小小的一点东西竟然最贱的也得四、五十块，小青当时心里马上黑了。到家里和父亲一说，父亲说，那样的衣服能穿！小青说，那么贵我也没想到要买，我不过和你学学又没有别的意思。小青爸看到小青失神的样子马上心疼了。　　

“青，你现在大了，有自己的主张了，你要觉着好看给你五十块钱也买件去。”她爸掏了五十块钱放到桌子上。“青，爸的年纪大了，有点跟不时代，你别生爸的气。既然你觉着好看，肯定有你的道理，我不反对孩子的看法。”　　

过了几天，爸爸问她买泳衣了么，小青说，太贵。　　

爸爸没有吱声，扛起那杆老枪去打兔子去了，晚上回来，爸爸把一个小包掏出来放到桌子上，说，青，拿去试。小青拿到屋里间打开一看，竟是那件自己梦寐以求的泳衣。梦寐以求但又舍不得买的泳衣。她激动得哆嗦着脱掉衣服，换上泳衣，躯体的美丽曲线马上突显出来。　　

想不到的是，那天晚上她刚刚试完泳衣出来，矿保卫科的几个人突然闯进家，把她爸带走了，说他家私藏武器。保卫科的人头脚走她后脚跟来，但她爸却不见了，说是保卫科的人没回保卫科，带她爸出来就直接去了公安局。　　

她爸被拘留了十五天。　　

从拘留出来，她爸一下老了许多，步态不稳言语言零乱，干吗都丢三落四的。　　

“我的枪，我的路，没了，没了。”她爸成天唸叨，并且泪流如河。　　

“爸，你别太伤心，咱吃不上好的吃孬的，以后我有了工作会好起来的。”小青劝慰父亲。　　

但是怎么好法路在哪里她却一无所知。　　

　　

小青把泳衣掏出来放到口袋里。　　

她爸交给她泳衣的时候还唸叨，说是现在的社会坑人，那么小的一点东西竟卖到几十块钱成百的，真不知道这个社会是怎么啦。小青想说，现在的商家都有个消费层次的问题，那些东西本来就不是给她们这种家庭准备的，而是给那些高收入家庭准备的，但是她没有说，她知道如果她说了只会给她父亲增加负担和苦闷。小青没说别的，只是叫了声爸表示了她对父亲的全部感激。　　

“孩子，以后爸会努力的，”她爸说。“别人家孩子有的，我拼了命也得让你有。我多出去几趟多打几个兔子就有了。”　　

从拘留出来，没有枪她爸只得把全部希望寄托到打鱼上。　　

小青终于有了主意，把泳衣穿到身上就不会忘也不会丢了。她站在镜子前，面对那个女孩说，老妮来你真没用，要工作没工作要本事没本事，你真的就那样拖累父亲一辈子？　　

　　

骑自行车来到窑边，那时小林还没有到，她便支起车子到了窑里。　　

窑壁上不知被谁画了几个图画，那画虽然线条简单，但表现力却特强，给人很大的冲击力。小青想，画这个东西的人一定是个天才。但那些图画确实很不雅观，虽然如此却也表现出赤裸裸的性观念。小青出来。　　

旷野无边，天空虚情假意的晴朗着，灿烂的阳光像刚刚出锅的糨糊胡乱的挥洒着，打到皮肤上令人像电击似的一阵阵颤栗。小青想，等小林来，我一定想法把他搞到手。搞到手里才是自己的。其实，小林的样子并不漂亮，家庭条件也不怎么样，更没有什么有权有势的亲戚朋友，他只是一个采煤工，心眼也不如现在的大多数小青年活泛，但他块头很大，有一身使不完的力气，加之工资比较高些，人的心眼脾气也很不错，要同他结婚也是很不错的选择。小青面对空旷的湖水想，老妮来，你自己的条件就不怎么样还妄想选择什么乘龙快婿。趁现在的激情还有，向往尚存，还是早找个人过日子的好。　　

小青不胜悲凉。　　

结了婚，有个男人相伴也好打发这凄凉的日子，再说，小林的工资高，也能帮补帮补父亲，使他有喘口气歇一歇的机会。　　

但怎么才能把小林搞到手呢？　　

从前他们见过几回面，小林对她虽然算不上多热情，但总体上看，他对自己还说得过去。惟一令她感到遗憾的是，小林家在山里，识字不多，缺少共同语言。她想，如果小林多有点文化就好了。　　

小林如期而至。　　

“你怎么来晚了，”小青说。　　

“不是我来晚了，而是你来早了，”小林边插车子边说。“咱是游泳还是啦呱？还是啦完呱游泳？”　　

“尽你。”　　

“天热，咱游泳好凉快一些。”　　

“水深么？”　　

“深。不过有我在，你是用不着害怕的。”　　

小林扔掉衣服，光穿着三角裤乐和和的一头扎到水里。小青也试探着下了水，快湿裙子了她才上来，脱掉裙子扔到一边，这才重新下了水。那裙子在扔出去的时候扩张收笼的样子像一片轻盈的彩云，很好看很动人的样子。小青心里痒痒的想，人要有那么美丽的姿态多好。她看到小林游了很远从水里钻出来，水一翻花又不见了他的踪影。等小林再次出现时他已快到自己跟前了。　　

“往前走，一直往前走。”小林鼓励她说。　　

“我害怕。”　　

“有我在，你不要怕。”小林看着小青美丽的曲线把什么都忘了，他一点点下沉没到脖子他才反应过来，游动了几下他就到小青跟前了。　　

小林蹲在水里，突然把一团水淋的东西扔到岸上。　　

小青蹲在水里，坐在细软的沙子上，想，要是走进水底在水里过一辈子或许也很不错。清清静静安安逸逸无愁无忧过一辈子也很不错，真的不错。小青这样想的时候就看到了那条红鲤鱼，很大很美的红鲤鱼，游荡在自由自在的情态里。小青一阵阵激动，想，你过来，你。那条红鲤鱼就过来了，贴着她的小腹游动起来。　　

红鲤鱼又游走了。　　

远方有一条路，一条宽阔明亮的大马路，把小青连起来。　　

“小林，咱的事你给家里说了么？”小青为了摆脱那种可怕的感觉，说。　　

“说啦。”　　

“家里怎么说？”　　

“你问这干么？如果咱的事成了咱过咱的日子与谁都没关系。”　　

“我没工作你也说啦。”　　

“现在没工作的人多啦，她们总不能都不结婚。”　　

突然之间，小青觉着摇晃了一下脚下就没根了。　　

她沉到水里，尾随着红鲤鱼漂悠着，漂悠得好轻松好快乐，像一片云霞漂悠在高远的纯净里。她感动得直想大哭一场。小林看到小青的头发在水面漂摇了一下一时糊涂了，他弄不明白小青这是怎么啦，怎么漂摇了一下还不上来。等他清醒过来便连忙潜到水里去，抓着小青的手拉出水面，在小青露出水面的瞬间，灿烂的阳光顿时汪荡成迷人的海洋了。　　

“吓死我啦，”小林说。　　

“没事，没事，我就喝了几口水。”　　

“你不会游咱上去。”　　

“不会游我不会学着游。不学谁能学会了。”　　

小大抱托着小青，看到她的曲线竟是那么美那么动人，他有些把持不住自己，那手便不由自主的在小青身上游动起来。　　

“小林，我没工作，这个你得考虑好，考虑好再作决定。”　　

“我知道你没工作。你没工作我不知道。”　　

“你还是考虑好再作决定。”　　

“我早就考虑好了，要不考虑好我就不约你了。”　　

“你不后悔？”　　

“不后悔。”　　

“要是后悔呢？”　　

“我要后悔天地不容。”　　

小青笑了一下，放心的抚摸着小林的某个地方，小林不由自主的搂紧了小青。那时她也感到了小林的生命之树的辉煌，心里一阵阵狂喜涌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她猜想，小林的生命之树如果进入她的体内该是什么样的感觉。　　

“我想要你！”小林伏在小青耳畔小声说。　　

“你爱我么你要我？”　　

“爱你？”　　

“对呀。你爱我么？”　　

“爱，我想和你结婚就是爱你。”　　

小青有些感动，双臂不由的搂紧了小林的脖子。　　

“小青，我真想要你当媳妇，哄你不得好死。”　　

“放屁，”小青突然捂住小林的嘴，瞅着他泪丂丂的笑了。　　

小林抱着小青朝窑里走去。　　

“告别了红鲤鱼，”小青心中满是欢乐，但欢乐深处仍有不尽的苍凉。　　

“什么？红鲤鱼？什么红鲤鱼？”小林问，疑惑的回头看一眼，无边的湖水陶醉在汹湧的宁静里，敞开胸怀拥抱着满天的希望和真纯。　　

“快点，别叫人看见咱了。”　　

“没事。咱又不偷不抢咱怕谁。”　　

“咱不偷不抢你流氓。”　　

“你才流氓来，你不流氓你抱我。”　　

“咱看是哪个王八蛋抱的。”　　

　　

微风掠过湖面荡起千层波光，那波光犹如情人紊语时幻化的梦境，闪动了一下便融进无边的情思里。　　

草丛上的红裙子在微风中摇动。　　

“小林，”小青枕着小林的胳臂，望着窑外的阳光出神。“现在的青年人都很讲究实际，找对象都讲究工作、家庭背景什么的，这很正常，因为没工作就没饭吃，没饭吃你再大的本事什么干不成，而工作的好坏不仅仅反应了这个人的家庭背景，也说明了这个人将来可能拥有的前途，因为一个人如果没有很好的家背景那些很好的工作是捞不着干的。我没有工作，所以我请你很好的想一想，以免以后后悔。如果你现在后悔还来得极，但一旦我们走出这个破砖窑，你如果再后悔不要我了，我会马上死给你看。在咱没出这里之前，你可以后悔，我只会把咱现在发生的事当做一件很好的记忆记在心中，藏在心底，我的话你懂了么？”　　

小青平静的观察着小林仍然心酣意畅的神态，一边轻轻抚弄着他流荡着激情而又润滑的肌肤，一边不无妒意的想，小林，我总没你那种快乐？她不由的掐了小林一下，又掐了一下。　　

“你干吗你掐我？”　　

小青突然清醒了。　　

“你干吗你掐我。”　　

“我不是故意的。”　　

“都把我掐疼了。”　　

“你的肌肉真结实。”　　

“咱到哪里都是吃的力气饭，要是没有个好身子咱吃谁去。”　　

“知识时代，哼，去他妈的知识时代吧。”　　

“什么知识时代，现在的时代就是他妈的关系时代。”　　

小青脑海里有大片纯净的湖水，那条美丽的红鲤鱼又游过来，朝远方的美丽的宁静游过去，奔向快乐和安逸。　　

“如果你不要我，我不会死给你看。我只会到我该去的地方去。”　　

“你看我像吃后悔药的人么？”　　

小青看了小林很久，看了很久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青，我这个人要知识没知识要本事没本事，本事是要坏心眼的，但我没有，我有的只是用不完的力气，你能看上我是俺上八辈子修的，所以，我对你只有爱只有感激。你要不后悔，我会永远爱着你。咱接触的时间短，你对我了解的不深，你了解我了就会发现我这个人是只会往前往前冲的人，从来不兴后悔过后退过。前边再孬也比后边强。就说现在，都说不如过去，都骂，但要真的叫谁过以前的日子，我敢肯定没有一个想过的。人就这样，永远没有满足的时候，这就是人类长不大的原因，长不大的时候人就憧憬太多希望太多，看看什么都不如意，这样一来就失去了太多的乐趣。叫我说有那个后悔的时间还不如拼一拼闯一闯，拼着闯着才叫乐趣，才叫活的恣。比如说前几天队长因为我来晚了一会他就罚我五十块钱，可人家晚二个小时也没事，我越想越气，半夜里爬起来找到他家二话没说撸了他一顿，临走我又扔给他五十块钱，说这是他挨揍的钱，揍完了扬长而去，多恣。”　　

“这跟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一样，你别以为这个世界有多复杂，其实这个世界很简单，复杂是那些吃饱了饭没事干的人弄着玩的，那样也好叫人感到他知识多。其实这个世界一共就一样东西，实力。比如说电视上成天说的那个美国，他要没有那些武器我看他就熊包一个，这就跟人力气大不大一样，那回我把俺队长撸了一顿没点事，可是小刘那次还没动他来他就把小刘揍一顿，揍完了还把他弄到保卫科蹲了一天一夜。人家爱把简单的问题弄复杂，我呢，喜欢把复杂的问题弄简单，那种爱把简单弄复杂的人其实很聪明的把这个世界玩了够，玩来玩去也把自己玩进去，人呀，就是那么主贱的一种东西，一种自以为是的东西。我认识一个作家，一个没出名的作家，他成天写成天划，写了一箱子箱子的稿子，有一次我到他那里玩看到他那破烂就胡乱翻看了一下，我一看那些东西真叫人烦，一点点小事写起来就没个完。我看了后说，你把那么简单的事写那么复杂干什么，其实人就是很简单，不论这个人多复杂，其实他就是为了名或者利，抓住这个你就什么都抓住了，没抓住这个你就什么都没有抓住。我告诉他，你别信那些爱把简单弄复杂的人的话，那种人没把问题搞清楚他就把自己弄迷啦。那家伙一听，想一阵说，这话还真有点意思。”　　

“我没工作，以后你再下岗怎么办？”　　

“好办呀，好办。咱在哪个地方摆个摊，支起炉子炸油条，一天怎么也能弄个三十、五十的。”　　

小青笑笑。　　

　　

小青爸是个老实人，一辈子不会说不会道光会拼命出憨力，所以干了几十年工好事从来没他的份，因为能干孬事也从来不找他。他没别的心思，一心想多出力多挣钱，让老婆孩子跟自己过几天好日子。想不到临到快退休了什么麻烦事都来了。他弄不明白的是，过去出炭少拿不着钱，现在出炭多了钱比过去却更少了。想来想去他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现在大家光想少出力多拿钱。他想，如果要解决这个问题，还得像过去那样多出力多出炭，所以他一到井下就扒光了膀子拼命干，一直朝白馍馍进军。　　

没想到跟了他几十年的那杆老枪却给他惹下了塌天大祸，枪没了不说还把他弄到局子里蹲了那么多天，丢人现眼不说还受了那么大的损失。　　

“叭，”小青和小林刚进家，她爸就拉开打兔子的架式朝他们瞄了准，见是小青他一下乐了，说。“青，我今天真走运，一枪一个我打了十几个兔子，十几个兔子就是几十块，发财了我。”　　

“爸，俺可不是兔子。”　　

小青爸想了想，噢叫了一声随后放下感觉中的老枪，并且藏好，回到卧室他又不放心的出来了，怀疑的盘问小林：　　

“你是干什么的？”　　

“爸，他是我男朋友，是好人。”　　

“是自己人就好，是自己人就好。”小青爸挪动着双脚进了卧室。“青，你们别叫人看见了，现在的人坏，看见你们他们就会说三道四。还有，青，枪里有火，你可别乱摆活，摆活走了火了不的。”　　

“爸，你放心，我不会惹它的。”　　

“不惹好不惹好。”　　

小青偎到小林怀里，突然又想起红鲤鱼来。　　

“青，他好像得精神病了。”　　

“我看也有点。”　　

“他是怎么得的？”　　

“气的。”　　

“咱明天带他去医院看看。”　　

“没钱怎么去？”　　

“我有。”　　

“你说还能看好么？”　　

“谁知道。”　　

小青觉着，那条红鲤鱼，很美丽的红鲤鱼游在空气里，朝远方的某座高山上游去。那座山上，那座很高很高的山上，有池园朗明净的清水，在山顶上泛动着动人心魂的光亮。　　

“咱结婚吧？”小青说，“我想结婚。”　　

“结嗳，结。”小林泪濛濛的双眼泛动着光亮，那光亮浮动在天空上、、、、　　

　　　

　　

　　

二○○四年五月七日星期五夜里10:50:41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