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睡
有多长时间没下雨了?在干燥的日子里昏睡,我不知道雨会在一个晦暗的早上醒来。在此之前雨在南方还是在北方,冷风和云团在天空交汇,我在昏睡。这些日子停止了行走,好像一团乱麻,越抽越紧,我已经感受到那种窒息,而雨压过来没有一点声息,我看到的灯火让位于一点点的光明,那么潮润的光明,它将早晨摧毁,那么晦暗的光,甚至不能叫光或明,让微弱的光或明将昏睡的人推动,在潮润的早上漂移,一片叶子在水上漂移,它将在哪里停靠,一片叶子已经没有了生命,它飘在水上就是一曲挽歌。
我想起来雨已经下了几日,我和雨装傻,我故意不去注意雨,让它们去,让它们去闹,把一个大好的世界糟蹋成个哭丧的女人,却又没有多少真情。我看多了哭丧的女人,虚情假意,张牙舞爪,却又具有极强的传染性,她们将世界弄脏,弄得人感动不起来,让人厌倦,让人觉得活着真的是一件很累的事。我不能思想,觉得还不如去睡觉。含铅量太高的雨就这样下了几日,也没有停的意思,我却睡不踏实。生活已经是一团乱麻,如果继续呆下去很可能断炊,不能停下来。我开始注意各种招工信息,我家附近的一个半死不活很多年的冷冻加工厂,突然打出招工信息,让我心里有几分鼓动。我和朋友开玩笑说去剥兔子,其实这个厂一直是出口兔子肉的,再不复工,我肯定是能找到什么活干什么活了。我突然觉得昏睡了几日有了价值,浑身充满力量,我肯定也能成为剥兔子的好手。
2007.6.23
有活干是幸福的
邻居表哥来电话,让我快点到化工厂仓库附近卸啤酒。我已经在家里呆了大半个月了,找米下锅已经是当务之急。表哥帮我联系一个铝塑厂包装工的活,一天工作12小时。我觉得不合适,尽管是没有技术含量的体力活,还有600块钱一个月的试用期,而且现在的工厂为了牵制工人都要压一个月或两个月的工资,原来的工作还不想丢,这样算来,如果做短期工有可能白干,决定放弃。表哥是退伍军人,化工厂的工人,工余到处找活干,我家的附近就有许多货场和公司的仓库,且是交通要道,所以这里成为物资周转的好地方,且规模都不大,不可能每天都有大量的货物吞吐,临时装卸的活很多,因此附近自然形成了装卸工的临时市场,那些职业装卸工因为这里的活不稳定大都不愿来,来这里的都是流水线上的轻壮年男工,下班或休息或放假,有啥干啥,总之体力劳动,有力气,肯定能挣点辛苦钱。
虽然我在这里住了不少年了,对当地还不熟悉,等我找到他们的时候已经卸了几十箱,晚上8点钟,天完全黑下来,人只能看到大致轮廓。表哥说1500箱,1毛一箱。刚下过雨,闷热、潮湿的夏夜,五个人搬几趟衣服就溻湿了,看样子他们几个人常在一起搭伙干活,一边开着荤素兼备的玩笑,一边脱得光溜的,只穿着内裤,筋骨凹凸的身体抱着两箱啤酒,脚步急促,力度满满。只有我一个人还是衣裤整齐,另一个人明显看出我是新手,打一次箱嘱咐一遍小心,我知道这挣的是血汗钱,小心谨慎是没错的。开始还行,几十趟下来体力就跟不上了,一个人打箱,四个人一趟两箱,得来来回回多少趟才能卸完?其实谁也没功夫计算,能找到活就不错了。
人在高强度的体力劳动中大脑仅仅是个机械制动中心,让我在不间断的运动中保持平衡。唯一的想法就是尽快结束,拿到属于自己的几十块钱。
卸完啤酒,已是午夜,分了钱。表哥明天要上班,交代让我明天到叉路口找王大林。第二天我到叉路口去,那么多人在路边等活,昨晚那么黑,我根本没看清王大林长什么样子。每个人的脸都是油黑乌亮,估计王大林也不认识我。回来就把酸疼的身体仍在床上,用遥控器打开电视机,CCTV正在播香港庆回归的演出实况。我睡着了。
2007.7.1
消费的一天
下了半个月的雨好容易停了,但还是浓云密布。叉路口聚了很多人,附近几个工厂部分停产。听说有一个厂全线停车,工人一下子买了很多电动三轮车上街拉客,大街上到处都是这种橘黄色的电动车,鲜亮的晃眼。物价继续上扬,看来得有足够的承受力才能度过去。 人不能被尿憋死就是了。
表哥和王大林一来就开始拌嘴,然后开始抽烟,我带一包烟来,每人散了一支,剩下的表哥不要塞给王大林,王大林看我笑笑塞进脏兮兮的口袋里。然后每人搬一块预制块坐着打牌。雨刚停。星期天。反正都是没活的理由。车在这里拐弯却没有一辆停下来的。每个人都是东张西望的,破自行车一大片,雨后新锈的痕迹在灰暗的光线里没有一点反光。间或有人来叫一个两个走,大都是老主顾,新手没人带在这里是很难接到活的,好容易有一辆车在跟前停下来,还没等我说话,呼啦围过来一圈,说是要找几个人逮猪,13头猪只要几个人就够了,话音一落就有几个人爬跃进车上去了,价都没讲车就开走了。表哥笑呵呵地说,猪臊味三天都洗不掉,另外几个人开始拿王大林开涮,云上次王大林猪没逮住,被大肥猪摔个猪啃屎,王大林也不生气,对方光顾开玩笑出错了牌,王大林大叫:“吃苍蝇、吃苍蝇。上烟。”他们打牌不赌钱,出错一张牌上一支烟。蹲在他们的背后,盯着来往的行人和车辆,眼睛是空的,心里也是空的。
2007.7.15
做一回地主的梦
雨依然没有停的意思,可人活着还得继续折腾。开发区扩张,厂里趁机划300亩地,荒几年了,行情不好,扩建乃是痴人说梦罢了。那些肥沃的农田荒着闹心,草抓住人们心里的空地疯狂生长,高过视线。在可看到的远方,林立着烟囱、钢架、纵横的管道、罐体。银灰色的钢铁构件在偶尔的阳光下反光,风夹杂着煤屑和繁密的噪音从草叶上掠过,在沟沟坎坎的水洼里盘旋,虫儿有福了,它们在草棵间闪转腾挪,作爱,儿女成群,只要推土机的铁铲不在这儿出现,有足够的食物供它们生长繁衍。松软的泥土,茂密的草丛,再炎热的日子他们也是惬意的,泥土的洞穴,泥土上面的广大世界,因此虫儿更容易得到幸福。
而现在我像一个暴徒妄想拥有这片广大的土地,尽管错过农时,被合同制约的开发区泥土能否让我撒下几粒罗卜白菜的种子。我为自己的这个想法兴奋了多少天,一次次跑十几里的路交涉,和郎墩村妇交谈,她叹息着“那么好的地呀”,那么好的地呀怎么就荒了呢!看来还得继续荒下去,我在可以预想的无劳的奔波下失败了,我没能耕种这片土地,其实我早就明白开发区根本没有种子生根发芽的泥土,但因此我也知道了耕种并不是一件可以轻松获利的事,机耕、种子、肥料哪一样不要银子,一路算下来就像农家喂猪,攒得就是辛苦钱。我有限的几位熟人看戏文一样看着我瞎忙活,他们一开始就知道结果,我也知道,可我还会去做,到绝望为止。
2007.7.15/7.19
工厂记事(之一)
一、
和一小厂谈妥,晚上就到厂里上班,这是一条产量只有7000T的小型无水乙醇生产线,目前正在调试,没有熟练的工人,他们大都是老板的亲属,老板也是我多年前的同事,彼此了解。由于是短期工也没好谈薪资,有活干就好了。
装卸的活干不来,尽管在家门口,天气实在太热,地面温度恐怕达到37、8℃了吧!人又多,一轰而上。也许他们比我更需要卸那上千箱的啤酒、几十吨的粮食或煤炭,装货、卸货、转货,每天的内容就是等待需要转移的货物,等待着被货物挑选。有的货容易损坏,还要照价赔偿。也有时来运转的时候,表哥那天挣了一百多块,却歇了两天,这两天歇下来不是还没挣到钱吗?我笑笑对表哥说,也别太辛苦了,钱不是一天挣的,但哪一天突然来了很多活,谁会嫌累中途退却呢?
这个厂正在调试中,来了以后倒也无话,换了衣服就到生产线上。设备制造商有一个人负责调试,叫朱老三。但一直没弄顺溜,后来了解到朱老三是那家公司的老总的弟弟,和这个厂的老总有点商业往来。工艺流程大同小异,但奇怪的是怎么也弄不好,大家都在那里熬,就是想不出个办法。这个朱老三虽然负责调试也不是太精通,理论不是很明白,吐字不清的山东方言要集中精力才能听懂。精瘦、矮矬的身材,稀朗、柔软的发丝纠缠在一起,小眼睛布满血丝,只穿着背心短裤,小腿和胳膊上都是伤口留下的印痕,趿拉着大而无当的拖鞋,乌里乌突窄小的脚丫,步伐急促、细碎,表情只有一个:急!汗!
二、
工友名单和老总的关系——
纪卫东:师哥
王雪领:弟弟
闻娟:师妹
欣欣:邻居
老秦:姐夫
小强:姨弟
高玉柱:哥们
其他:不祥
三、
因为还在调试中,加上其他几个工人都没有操作经验,临换着学习操作,我和朱老三根本就下不了线。时刻关注着数字的变化,间断地交谈。老三是个很容易相处的人,想啥说啥,泰安人,老板是老三二哥,原是山东一家轻工机械研究所所长,自己做了这家企业,老三没什么文化,跟着哥哥干其实也拿不了几个钱,会计是嫂子,老板是哥哥,尽管如此,老三的薪水也是缺斤少两,却有苦说不出。老三常年在外面奔波免不得自己掏银子交通、或买包招待烟啥的,如此只够自己开销,老婆一个人种十几亩地,孩子没人管,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说起来也是满脑门官司。不过两口子倒也知疼知热,劝老三要是太辛苦了,就别给大伯哥干了,回家种地,做点小买卖也好啊,总还有点剩余。老三这话没法和二哥说清楚,其实这朱老二也是清楚的吧,我猜!
调试没结果,老三没办法只好电来了老二,又熬了个通宵,饶是没老三的责任,但也把老三熊得七开六凑,言老三没把人管好,这老三愣是没吱声。回转,老三叹气,“自家人难叨叨啊!”再也无话。
老三第二天一大早就要赶到另一地继续安装调试,临别到流水线上和我打声招呼,表情淡然。这样的生活对他已经平常,他已经三个月没回家了。我伏在栏杆上看着他的背影消失。老三走后,我也就在这个厂干了10左右就停产了。如此所有的人都消失了,就像我从没有来过。
2007.8.29/9.7补记
工厂记事之二
第二次去高唐是辞工,开了13天的工厂,停一个月,其间朋友在上海帮忙联系的工作,因为朋友跳槽而告吹,我所有的因出行所作的准备全部结束。这样的事对我激不起些微波澜了,日子就是这样毫无预知地演绎着,你不知道屎壳郎的驴粪蛋会向哪个方向翻滚,完全是滚到哪个坎爬哪面坡。再来一次也无妨,一次和一百次,只是数字的重复而已。
又联系了一家,让我马上过去。9.8当我再次行走在高唐的路上时,已是秋凉。出了市区,道路两旁,高大的杨树开始零落青褐间杂的叶片,落叶已然没有夏天被风摘掉的羽毛般的轻盈、柔嫩,也不似深秋的金黄薄透,被残暴的风雨击打,烈日烘烤,残损的叶面,毛拉子的蚀洞,汁液半干,边沿不规则的卷曲,总之像笨拙的村妇未烙熟的饼渣,从鏊子上刮下来,那种和空气摩擦的无法描摹的噪音,在耳膜上蠕动,让人不能产生任何怀想。何况着急赶路,之前给老板打电话总是不接,也不管是有意还是无心,只好一大早跑去收拾行李,好赶着下午到宿迁报到。及到高唐,老板不在,用厂里的电话和老板说明情况,意外地是说马上开车, 并极力挽留,但我已和宿迁方面有约,还是收拾行李赶回去,路上不停地手机铃声,让人烦躁,言已经和宿迁沟通,借用一段时间,我无心再留。遍地开开停停的工厂,工人皮球一样在渺茫的工业区滚动,没有合同,任意去留,谁也不知道一个地方能干多长时间,薪水就成了飘荡的纸船。最后游说无奈,让我第二天回去上班,心里懊恼,却也无计可施。附近同行业老板大都相熟,或是一个单位跳出来的,或是关系亲密,不好强走。老板们对待工人自有一套,开开停停哪管得了工人的死活!利润才是唯一,有利则行,工人无非流水,总之得养家糊口。
次日即回去上班,工人虽然大都是老板亲朋,也都已鸟兽散。这日帮老板取样利用我的私人关系到另一厂化验,但每次出结果老板都不接电话,这回我也不打了,等着来找我。回来蹲在厂里和看门的王姐剥毛豆、剥花生,王姐木讷,有一句无一句说些闲话,甚是无趣,回宿舍睡觉。等了二日始开车,一条线只剩一人,夜里或是其姐夫,或是其弟弟替我休息,饶是如此也要干十几个小时。熬了几日才招来一人,姓娄名淑华,叫王姐大嫂,邻居,夫早年东北包工,小恙恶化,同胞兄弟骨髓移植临阵逃逸,送了性命,家才散尽,独立带大了孩子亦打工在外,自己在一电子厂,工人闹薪水,老板消失。像这种异地投资,借鸡生蛋,雇佣当地势力的小企业遍地开花,有个风吹草动马上失踪的,并不鲜见。几日熟了,老娄问能干多长时间,我指着不远的原料罐,诺,150吨,每天消耗30吨,自己算吧。老篓瞪圆了眼睛没吭声。我失笑,看吧。
果然,不几日停了。
工厂记事之三
2007年11月9日 23点25分,宿迁。电话和感冒。宿舍里恰好只有一人,恰好冷若初冬,恰好压住开发区的一角,以免风一再鼓荡。30.8平方公里×666=20512.8亩良田,被风一再鼓荡,一个人在开发区只占有一张床位,能否压住一再鼓荡的风。我在午夜醒来,感冒的午夜,附近村子里的狗叫得惊慌,仍然能够看到安置房的轮廓,三楼是个高度,仍然能够看到左面沉寂的工业区,右面黑色的村庄。
李援朝和陈继山,我叫他们李师傅陈师傅,有时叫老李老陈,他们俩叫我小老弟。40来岁即被热电厂清退,至今已逾10年。10年足以跨越两个世纪,10年足以建设无数开发区,10年足够老李老陈南下北上,穿了10年的黄球鞋,沾了10年煤屑的脚印,现在被风吹去。风啊!一再鼓荡。宿舍里总是充满笑声和歌声,他们会唱整出的京戏,两个性格截然不同的人,熟稔的像左手和右手,睡觉打呼噜都是一唱一和。李师傅兴致来了还会说一段鼓书,据说李师傅年轻时被京剧团选中,因为出身的关系没去成。老李嗓音高亢,老陈和风细雨,两个人的肚子里的货色驳杂的让人瞠目结舌,任何一个话题都会扯得底朝天,一次两个人对词:
秃子一抹帽,老母鸡吓一跳,那么大的大鸡蛋叫我怎么褓。
秃子一抹帽,木匠吓一跳,那么大的拐疥头头砍也没法砍刨也没法刨。
秃子一抹帽,厨师吓一跳,那么大的肉丸子怎么下佐料。
……
老李打头,老陈不紧不忙一句一句接,直把工友们笑得肚子转筋。
老哥俩走得路多,读得书多,风土人情,国家大事,国际风云,都会成为编排的资料。但他俩经常拌嘴,老陈心脏不好,赤红着胡子拉渣的脸,老李嘿嘿一笑:不是个东西。
一再延迟的工厂,大多数工人已经放假,剩下的工人每天都是挖沟平路,设备改造,这样的日子过了两个多月,有时望望远处的烟囱,有时低头想想心事,附近的村民偶尔透过栅栏好奇地向里面张望,自从大酒瓶回家以后几乎没人再和村人交谈。老李和老陈几乎就是我唯一的交谈对象,谁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结束,急在心里,但谁都不说出来,惆怅的眼神忽闪一下,就相互躲开。他们是这里生活的唯一亮色,或许在一再的迁徙中,他们已经懂得怎么安抚心底涌动的暗潮,懂得怎么让枯燥的日子活出声音,我经常躺在坚硬的板床上听着他们一板一眼的对唱,人到中年内心已经坚硬如铁,倏忽涌动的潮润又在绵长的叹息中散开。
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面对开发区一再鼓荡的风,现在是黑暗中的开发区,工厂停工,这个路段也不再送电,高高的灯杆像大地长长的脖子,顶着一只盲眼,拖着庞大的躯体向远处,向高处眺望……
2007.11.9/11.27
工厂记事之四
刚刚正月初十,年的气氛就粉碎的荡然无存。8:30给宿迁的工厂打电话,对方让我过去谈,谈什么?老板心里很明白,恍惚的只是自己,哪有又好有巧的事。树倒猕猴散,对于猕猴来说,还得再找一棵树吊着,但树并不想把你吊死,树想的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反正猕猴们总是饿着肚子,还怕你不来?饿着的时候给你俩枣,足以打发了。一老板对要求加薪的工人说得好:我要你们来得吗?是你自己想干的!老板和气地笑笑。
从家里出来到汽车站,打的要3块,免了,3块钱也是钱呢,省了。沿着公路看去,到处是拖着笨重行李的人,像鸟儿一样纷飞。这个乱糟糟的年,人都被生存逼疯了,只有钱不疯,满世界飘,冷酷地看着乱抓乱挠的人冷笑。风把所有的事物都吹离了原来的轨道,任你拼命挣扎,免不了一死,不死还得挣扎。
上车始知,所有的客车只卖全程票,不管你到哪儿下车,很多人多掏一倍的车资。不上可以啊,转眼又塞满了,车厢里满满当当行李和混杂的气味,让人窒息,拉开车窗,忽然看到胖哥骑着三轮车青头紫脸愣怔地看着我,,我一转头,胖哥脸偏过去,拐回去。有几个月没见到胖哥了,年前还通过电话,云要还我200块钱,我跟他打哈哈说,不用了。其实我很想要那200块,好象挖掉一块肉。但这200块怎么拿啊!再说胖哥给不给还两说呢。
2007年厂里只开了5个月的车,放假的工人一下子被推出去,还真有点措手不及,好在胖哥手里一直攥着辆三轮车,工余闲不住。但突然放假,人心惶惶,加上厂里改制几年来,逐渐把管理层家族化,自然滋生了别样的东西,耐人寻味。开开停停,设备改造也多起来,到处都是拆下来的阀门、钢管,这种情况也真是有点维修手艺工人的好日子,一截钢管割下来,也就是片刻的工夫,只要领导不在,或工间休息,他们就忙活起来,或用切割机。或用电焊机,或用氧气,像分蛋糕。如果谁路过的瞅见了,随手扔一块,心照不宣揣怀里就走。一次我从维修班门前经过,他们正在打扫战场,一盆水泼下去,“吱啦”一声全是白烟。含镍不锈钢18元/斤,紫铜25元/斤,再难心的废钢材也要2元/斤,弄一块出去可以一天家庭开销的了。厂里有一些计量的水表,有一层铜护圈,全被神不知鬼不觉地扒下来,只剩下塑料罩,反正也不影响使用。这些都是胖哥的杰作,胖哥不会维修手艺,只能收拾一些边角料,那段时间胖哥看人的眼都是红的。平时胖哥也没少往家里拿东西,化肥袋,不起眼的小阀门,刹沫的豆油,小打小闹从不空手。像这样疯狂的场面都把胖哥的心都搅沸了。不几日,胖哥就和每天到厂里拉工业废水的司机嘀咕上了,本该5、6点到的车,2、3点就到了,胖哥老鼠一样,工作基本是抹糨糊了,一会儿一趟往车上拽东西,只要一个人能搬动即可。最后搬得上瘾,一、二百斤重的阀门、管件,从几层楼上轰隆一声掀下来,工友们心里有数,嘿嘿笑着说:胖哥这是疯了。检修几近结束,终于事发,当场查获几千元的物品,甚至还有未使用过崭新的配件,胖哥倒也精明,咬死口没有前科,以下岗结束。我却和车间主任被波及,谓有管理责任,每人罚款200块。胖哥究竟弄走了多少东西成为悬案。放假后有工友见到笑话我,说偷牛逮个拔桩的,回说,放屁!天地良心,俺连桩子都没摸到。
2008.2.17
工厂记事之五
化工行业的霜期随着奥运加剧衰落,厂里萧条的少见人影,大部分工人都放假了。《厂情通报》的标题是《同舟共济共渡难关》:从国际到国内都在滑坡,行业形式严峻,开工率不足50﹪……车间按照定员定岗,实行优化组合,实行增人不增资,减人不减资,富余人员由车间负责……所有放假人员、待岗人员公司负责缴纳企业和个人承担的养老金和医保等费用,两项合计要410元,不再发给生活费,从9月1号起执行。不发生活费人也不能饿死,总得有地方吃饭,暂时没找到工作的可以申请低保吗?即使能够,恐怕等手续办完了人早饿死了,所以你还得有自己的办法。
4月厂里拒签合同的工友,在劳动部门申请仲裁,9月中旬才下来,那些人能等到9月不吃饭吗?有本事你去闹去,规定的24个工作日仲裁结果,不过是个游戏罢了。那些工友们恐怕再也找不齐了,他们分散在哪里谋生,当初那孱弱的愤怒,能促使他们走到一起写一份申请仲裁书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了。现在呢,他们还能有什么想法。我也没有心情再去打听仲裁结果到底如何,估计他们不会再上法庭,如此就算了结。
还有几个临时工,被厂里赶走,他们闹腾了一阵,要补偿,要养老金,厂里不断地做工作让他们回来上班,允诺他们签合同,交养老金,没想到他们真的回来了,或许在厂里朝不保夕的干了十来年,总是低人一等,现在竟然给他们和其他工人同等待遇,老爷格外开恩,或许还有几分感动也未可知,再一个他们爱说“民不告官”,老爷们是哪门子官啊!做惯了奴隶,难得抬头看看天空。等他们回来没上几天班,停的停,放假的放假,他们的养老金恐怕一个大子都没交就放假在家,哈,你以为《新合同法》真能让你吃肉啊!工友们大抵结局相似。
我们那条线也在停产放假之列,我们四个带班的其中一个是老板的妻侄,带班的也算是厂里的骨干吧,一放假,外面的小厂都会找去帮忙,厂里比较忌讳,可能是这两方面原因,我们四个人就到其他单位学习了一段时间,然后又调到保卫科做厂警(帮忙性质)。我们的主要职责其实是看荒废的西厂栅栏,几百亩地闲置在那里,这里原来是农田,好的地块已经承包给厂里的职工耕种,但还荒了大半,中间有一个汪塘,虽然不大,水生植物一应俱全,全然一个袖珍的湖泊,各种水鸟每天在这里盘旋,草丛里野鸡鸣叫。开发区的夜间不见人影,路灯像鬼火一样照着萧疏的树影,也给小偷带来了便利,附近村子里总有几个闲散人员在周围游荡,生铁的栅栏隔三叉五的少几片,给厂警的带来很大的困难,日夜看守还是顾此失彼。
闲着无事就找来镰刀、锄头,在绿化带和汪塘之间有一片空地,剌剌秧遍地都是,开垦一片小菜园倒也轻松,种上香菜、菠菜、小青菜,过几天又栽了大蒜,如此,小菜园倒也有几分规模。每天都在西厂区巡视、蹲守,似乎和工厂的距离远了,却还在掌握之中。自然的草木吸纳着潮湿的地气,干爽的秋风扫荡几百亩荒地,突然觉得自己变成闲人,散漫的游走。老严说调整好心态,这里还真不错。怎么调整好心态,要吃,要喝,好心态能让人吃饱吗?怅然的看着远处,感受着秋风的吹袭,有着直逼心底的凉意。说什么,想什么,既无奈亦无语。老严从科室里减下来,到保卫科做厂警一肚子牢骚,最后直截了当的说:我们这是被剥削,被压榨……我直愣愣地望着他,咀嚼话语间的愤慨和无助,但最终归于麻木。老严一边哼哼一边跺脚,黄黄干干的脸上不用说,肯定皱成一团,而刚才流窜的火苗转眼就熄灭了。我看着他什么想法都没有了,也许这里鬼狐出没也是这样空洞的表情吧。
而在栅栏的外面,水泥路的边缘,除却园林所栽种的乔木,还空余许多大小不一的空地,琅墩村土地都被征用,村民就把那些空地收拾起来见缝插针地种庄稼,种蔬菜,种地的都是老年妇女。俩老人因为争地发生了冲突,从昨天下午就开始争吵,到现在还没弄分明,最后找来了村干部评理,在间断的叫骂声中,她们互相妥协,尽管如此,还是一边撒种一边叫骂,语言虽然低级,却理直气壮,最后她们一南一北,慢慢地耙撒下去的麦种,偶尔瞪一下对方。
工厂的触须已经无空孔不入地伸进村庄,青壮年村民都分布在毫无福利和劳动保护的厂房里。城镇和乡村居民基本没多大区别,只有那些种了一辈子庄稼的老人在村庄的周围游走,有时和他们攀谈,大都一副只能如此的神色,但依然保持着淳朴的基质,不设防,很容易交流。在那里晃晃悠悠的看天,看地,看一切能看见的事物,唯一的看不到的是前途。
2008.9.26/9.29/9.30/10.7
2008第一场雪
2008.1.18,雪,酝酿几日之后,终于落下来。
从宿迁回来之后,停停开开的生产线在寒风中依然故我,它并不需要工人的怀念或者怨恨,它只在看不见的磨损中,以看不见的速度衰老。可它肯定比人慢,慢到换了几代人还站在那里,它可以改造,可以换几片筛板,S形筛板、斜孔筛板,或浮阀筛板。管道可以修修补补。阀门可以从闸阀,换成球阀,然后蝶阀,然后电动阀,然后自动阀,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而王庄兄弟安装公司,在山东买回一条褪旧的生产线,已经服役了30年。我在朋友的邀请下专门顺道去看过,它的主要部件完好,只要配套设施合理地改造一下,完全可以像新的一样运转起来,并且可以淌出合格的产品,可以出口或内销,也可以给制假贩子做原料,肯定人喝了以后不会出现任何问题,我的这点信心给朋友的安慰,不超过几分钟就破碎了,当我看到他们的设备和厂房所处的位置,我看到的隐患完全可以让开着老爷车的工人们自焚,我说你抓紧脱身,这里不可久留。一:不能让老板拖欠你的工资。二:在你们谈妥发工资的日子,如果不到位,你就得辞职,不要被拖着难以脱身。因为这个厂开工的日子,也就是停工的日子,他们根本就没办法对付审查。招商容易,开工难。这个道理我想朋友会懂。我看到朋友满面愁容,就无法说下去,我看到他希望破灭的眼睛。找个厂不容易,高薪的诱惑使他忽视了不该忽视的隐患,我替他担心,但更不愿意他最后两手空空,一分钱也拿不到。不幸的是预感变成了现实,一个月后,他给我打电话,什么也不说,只告诉我回来了。过几天我见到他愤怒的脸都扭曲了,要怎么怎么老板,我无言。那晚我们在小酒馆喝得昏天黑地,喉咙痒痒的,突然发现我根本不知道自己会唱什么歌,最后我们沉默着互相拍拍肩膀,就散了。那时候我好想有一场雪,把什么东西覆盖,可那晚的风很大,戴上头盔,我感觉我们的世界就是这么小,我们逼仄的身体必须把骨头挤压在外面,把有限的铁逼到刃上,才能活下去。
其实我不能劝别人,我在高塘,最后不也碍于情面吗?做了老板后人就变了,我们做工人的,只有最后拿到手里,才相信所言不虚,可这真的太不容易了。我们根本没精力跟老板们周旋。你得吃饭。你耗不起。老板嘿嘿的笑。老板不生气。老板有好脾气。我还真没看到老板们生气。我们得明白,老板有的是时间,有的是办法。
2008.1.19,这个日子适合下雪。
早上刘水来电:下雪了,我要去看看你。我笑了:神经病啊!路况那么差。我说你别来,出事了我只能给你默哀三分钟。他比我笑得还响:吝啬!坐车去了。我说你是不是有病,什么天啊!你老可别来,太奢侈了。
外面还是一片凌乱,零下7℃,不会让这个世界减速。我从家里出来就看到地下通道有两起车祸,人不知是死是活,车卡在一起,警察在拍照,蓝色的灯像水一样晃荡,加上乱糟糟的雪花,天地合一,白茫茫一片。匆忙的人流若无其事地从人行道穿过,公交车缓慢地碾压厚厚的积雪。到处是背着行李的人们。我们在人流中拥抱,雪落下来,落在我们厚厚的棉衣上,瘦瘦小小的刘水像一坨黑碳,把雪染得不再洁净。实际上我们都无话可说,只是在漫天漫地的雪里行走。刘水很不习惯羊肉烩面的味道,不停地吸着气。多年前每到雪天,我们都会到一个独身的朋友那里相聚,又一场雪隔开时空,他的电话再也打不通,另一朋友每到星期天都关机。到雪地里撒点野,已经成为符号,我已经没有哪怕一丁点的企图。人到中年突然两手空空又回到了起点。刘水平静地像封冻的湖面,没有一点声息。即使是这样恶劣的天气,这条路也繁忙的像一场战争正在打响,我们只是走一走,然后回到车站,在售票口,刘水突然抖抖簌簌地赤红着脸,我听到几枚硬币寒凉的碰撞声,我赶紧掏出钱包给他买了一张回程票。看着车慢慢驶出车站,车辙在公路上消失,然后被新的车辙覆盖。年是个坎,我不知道对于两口子陷入困境的刘水意味着什么。这才是2008第一场雪。
2008.1.27
晃荡
雨过天未晴,穿过零碎的麦地,脚尖踮行墒沟,唯恐踩着春韭似的麦苗。我要穿过的事物都静止在开发区,有风但并不摇动。我要穿过的是两个世界,我要穿过的世界在分离,在撕扯,我在其中穿行,距离在体内交合。
那边机器的喧哗,螺丝在秋凉里似乎也有几分骚动。刚才几名维修工抬着巨大的部件,吆吆喝喝着走过,他们故意不用工具,一个个喜气洋洋好像是在赶一个宴会,喷出热气形成气场。厂房高大,侏儒们在地面移动,四肢绷紧,油污的工装闪着幽暗沉着的光,将我濡染,将我拨动。
抽出身来穿过厂区,穿过大话连篇的宣传拦,冷漠的告示牌,标语,在水泥路面上下滑。纺织厂盘绕的丝和化纤、铝材厂的切割,那些轰鸣带着针尖,我感到荒凉和芜杂,经过肉体的缝隙。我感到的荒凉在水泥路面上下滑。我可以被一棵树拦下来,被乔木拦来下来,我是一棵草吗?没有根系,被空气里的微粒吹拂、推动,可以被路边的辣椒地拦下来,我是一棵草吗?那么柔软,可以被任何事物掠夺。村妇的嘟囔停顿,停止让我停止下滑,她说:辣椒打过药了。她拣起椒秧间的农药瓶给我看,“你看,打过药了。”春天的村妇双乳凸起,又耙又耧,浇水施肥。辣椒长成了摘的人很多,男人的脚印、女人的脚印在椒秧间徘徊过,但这些人又是隐匿的,谁也没看到这些人是谁,总之小菜地是没有人看的。村妇也不生气,大红的棉衫映衬满脸皱纹,看不出表情,她只是看辣椒,只是小声的嘀咕,她不看你,只是在说,我恰好就在她跟前,如果我不在她一样会说,也不说给谁听,说出来就是一句话,散开在空气里。她的头发耷拉下来,看着辣椒,其实我不知道是不是看辣椒,也许什么都没入眼,也不摘,我从来没看到她摘,她就是过来说说:打过药了。打过药又能怎么样呢?辣椒总不见多起来,老少几代辣椒,青青红红,就是不见多,也不见少。后来她在辣椒趟下面撒麦种,耙完了又说:打过药了。不忍她这样防范,我说:我没摘啊!我也告诉厂里人了,你的辣椒都打药了。说了也没用,辣椒也不见多。
在这里兜圈子难免嫌疑,可也不见谁摘,可辣椒就是不见多起来,人家再来还得说,还得听,摘几颗辣椒,恨恨地扔在泥地上,一脚踩个稀巴烂。 秋天的辣椒种子特多,黄白的子粒被搓出来,都能嗅到呛人的辣味。当然村妇已经走了。如果把辣椒捣烂拌在豆腐里肯定好吃,第二天果然买了豆腐。我还是没摘她的辣椒,“打过药了。”可谁的辣椒不打药啊。水煮豆腐做成炖豆腐,炖豆腐就炖豆腐了,索然无味的想着这句话:打过药了。又一日,她穿着红棉衫来了,我已经能坦然地面对她,反正我没动她的东西。她走进辣椒地里看一看,说一说,然后消失。辣椒青青红红的寂寞着,不见多,也不见少,脚印经常更新,究竟是谁。麦子也出苗了,外面的蒿草慢慢地倒下来,地空出来,下霜之前辣椒青青白白,看着堵。白色的辣椒花无意招惹谁,疏淡的风不带来一丝异味,这和风向有关,我想拣起药瓶,看看到底是什么药,可瓶子没有了。
2008.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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