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庆东 解读——鲁迅《伤逝》(一)
前言:鲁迅先生的小说是丁小平老师推荐大家一定要读的作品。日前,我们得到了孔庆东老师2006年春季学期在北大开设的《鲁迅小说研究》课的录音,其中有对《伤逝》逐字逐句的解读。这里,我们把它们整理出来,供大家阅读时加以参考。粗体字为鲁迅小说原文,其他内容为孔老师解读部分。错谬指出请大家批评指正。 ——枫林下
孔庆东:题目很简单,就是我们看到的一本书的名字,作为我们作业的题目。(题目写在黑板上:《黑色的孤独》。众笑)作业的题目叫《黑色的孤独》。可以加上副标题,“我读鲁迅”,或者“我读鲁迅小说”,或者“我读鲁迅某篇小说”或者“某若干篇小说”都可以,其实就是你听过这个课之后去读鲁迅作品的心得体会,你的感受。之所以加一个题目叫《黑色的孤独》,并不是宣传本人的著作(众笑),其实是加一个诱导的方向,给你一个提示。我不愿意提示的特别僵硬,有一个模糊性的提示就可以了。因为大家看到我所挑选出来的给大家讲的所有的作品,是有某种共通性的,所以我用“黑色的孤独”来概括鲁迅的某一侧面,希望给大家以提示,你可以从这个角度来写。
要求呢,就是不要写得长,一定要写得短,写五百字就可以,最好不要超过一千字。我知道北大同学能写,以写著称,但是能写的一个更高的标准是:以少的字数传递多的信息,以少的字数写出深刻的思想。你看鲁迅,这么伟大的作家,一辈子就创作了一百多万字,跟所有的二流作家比,他的创作量是很少的。你别看鲁迅全集那么多本,很多都是什么翻译啊,书信啊,日记啊,不是创作,创作很少。你看看鲁迅的小说,也没有什么长篇小说,《阿Q正传》勉强算中篇,剩下都是短篇的。你看他杂文,你看他散文诗,多短。最厉害的高手是寸铁杀人,你拿着长枪大戟那不算本事,你拿着坚船利炮不算本事。你看那武侠小说,越是高手越是不使用兵刃,所以写五百字写出深刻的东西算你的本事。越短越好,有本事写五十字让我佩服你。那就好像东方不败拿个绣花针一样,那是最厉害的。
再一次提醒同学们,并转告没有来的同学,一定不要抄袭。你五百字的东西,不论你在哪抄袭我都能跟你发现。而且我发现你写的内容不合乎“黑色的孤独”,我就开始怀疑你,我随便就能找出你从哪抄袭的。而且我还提醒大家,前几个学期抄袭的同学我都给零分了,而且不予宽待,影响你的毕业的,没有办法。我打分并不格外严酷,也不格外宽容,都按正常的所谓正态分布来打分的。没有几个九十多分的,多数集中在七十五到八十五之间,一般很少打七十分以下,那时是在不象话又不忍心枪毙你才打七十分以下。每学期总有几个零分的,发现“罪行确凿无疑,只好给你打零分。曾经有一个我特别痛恨,打零分我都觉得不够。为什么特别痛恨呢?因为居然抄的就是本人的文章(众笑)。特别痛恨,但一想也没有更深的惩罚了,只好打零分。
随后就过五一劳动节了,不知道你们去不去劳动,在见面就是两个礼拜之后了,五月十一号了,然后就结束了。为了纪念这一段光阴吧,我们今天来讲《伤逝》。争取下一次能把他讲完。如果带着作品呢,可以把它打开。
《伤逝》也是鲁迅小说中的名篇,也是难篇。读了之后很少有人不被打动,即使你没什么文化或文化水平不高,你稀里糊涂的读一遍,你肯定心情不好,不管你是小学毕业还是博士后毕业,你读了《伤逝》没有人不受感染的,讲不清楚,反正读完之后觉得特郁闷。那就对了。
《伤逝》这篇小说在收入鲁迅的《彷徨》这个小说集子之前没有公开发表过。当然一个作品发表没发表过,对广大读者没什么,学者却会去研究,为什么没发表过,他会去琢磨。
《伤逝》,我们知道“伤”在这里是动词,“逝”是它的宾语。逝去的是什么,伤的是什么,仅仅是伤痛伤感于过往的岁月吗?关于这篇小说到底伤的是什么,有很多种见解,有很都种议论。今天我们大家听说过或者读过这篇小说的大概都知道,这是鲁迅的爱情小说,是鲁迅写爱情的小说。鲁迅很少写爱情,鲁迅参加五四运动的时候已经是四十来岁的人了,很快就被封为青年导师青年领袖。其实也挺悲哀的,本来想跟青年混在一块儿,一不小心就被封为青年导师了,所以也挺无趣的。那么他伤的是什么?是很可以研究的。
有一个副标题,叫“涓生的手迹”。“涓生”是个人名,这个副标题对正标题和对正文都有重要的影响。如果你读了正文之后你会知道,本文是第一人称叙述。那么假如没有这个副标题,读者会是什么印象呢?伤逝,下面我怎么怎么样,那又容易认为这是鲁迅自己的事。就和鲁迅写《故乡》一样,认为是鲁迅自己的事。所以他一定要加个副标题,把自己撇开,说这不是我们老周家的事,《》这是一个叫涓生的人的事。就像《狂人日记》前面有一段小序,讲下面的狂人,虽然是第一人称写的,但并不是我鲁迅。说赵家的狗可以看我两眼,看的不是鲁迅,看的是那个狂人。所以,这里是一个人称策略,利用人称来加强叙述的真实感。读者由于有了这个副标题,不但认为下面的故事是真实的,读者还可以把自己带入进去,可以想象这个“我”是自己,也可以采取旁观的态度,认为在看给他发现的一个故事。
比如说茅盾有一部小说叫《腐蚀》,它前面写的序,也是假装说是在重庆空袭的时候在防空洞捡到一本日记。小说是以日记的形式写的,日记的主人公是谁呢?是一个国民党的女特务,这女特务原来是一革命青年,受国民党宣传参加革命了,没想到这革命工作就是当特务,就是抓共产党,把自己男朋友抓来了。他这样就增加了真实感了,我是在防空洞捡的,好像真是一个女特务丢了日记一样。这 “涓生的手迹”手法是同样的,类似的,使你觉得这是个真事,好像是鲁迅得到的一个什么什么日记。
生活中也的确有很多这样的机会,前不久我又在地摊上买到一本日记。是一个五十年代出生的人,一个北京的贫困人家的孩子在七十年代写的日记,里面写他非常纯洁的革命理想,他的学习,他的工作,他每天鞭策自己为共产主义而奋斗,然后他一步一步怎么入党,对当时的社会情况、现象发表见解。我想这个日记的主人公大概五十多岁了,根据这个情况好像现在至少已经是中层领导了,因为他写日记的时候已经入了党当了一个小头目了。但是我不知道他这个日记为什么没有保存,是丢了还是家里人给他卖了,还是他现在已经放弃这个纯洁的理想了,就不知道了。但是,读这个东西我觉得是非常的感人,因为当时就写呢七十年代,他当时感觉自己的生活非常的好,跟五十年代比,说五十年代家里很穷,家里孩子一大堆,有时父母生病,等等,然后经过奋斗。从他的日记你可以看到一个社会主义国家是怎么强大起来的,那时候人们的想法,每天自我解剖,自学,包括读鲁迅,读党的文件,也读外国文学作品,写的一些笔记,你看那个时候非常充实。所以有的时候你可以在地摊上花很少的钱买到一些非常珍贵的文物。那天我在《凤凰卫视》周文涛问我,说你怎么不买点明清家具什么的。我说没钱呐,买不起那么贵重的古董,只能花几块钱买买这个。因为卖书的人他不知道这东西值钱,只有到我们这里才发现这东西值钱。所以这“涓生的手迹”,就仿佛是在什么地方偶然得到的一个珍贵的文稿一样。那么读者一开始就会想象这是一个真实的日记、读书笔记一样的的东西。
我们看正文,开头第一段也是第一句是这么写的: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鲁迅他是非常厉害的,一句话就可以把人带入一种情调,带入一种氛围一种意境。就这么一句话,一下子就让人进入一个别样的空间。我们今天可能很多人都会模仿这种写作方式,可是在那个时代,这在中国是最新颖的写作手法。用一个“如果”开头,你看看中国传统的小说可有这样的写法?“如果我见到宋大哥,我一定跟他上梁山。”李逵说(众笑)。有这样的叙述方法吗?绝对没有。只有到了二十世纪的现代,竟然有这样的小说。而且这一句话你说它是叙述吧,其实它是诗,是诗一样的语言,它给整个作品定下了一个诗的调子。
这里还出现了人名, “子君”。叫“涓生的手迹”,可是一开始就出现了另外一个名字,“子君”,跟涓生是相对的。如果你尝试过些旧体诗词的话,你可能会有这样的感觉:当你写下第一个音节的时候,整个诗的调子差不多就定下来了。写小说也是这样,往往第一句话就把整个小说的调子定下来了。比如说你写一个记叙家庭生活的小说,你小说的第一句叫“俺媳妇儿”(众笑),下面整个小说的调子就可以想象了。假如第一句不这么写,“我的妻”(众笑),马上下面的调子就不一样了。所以说小说的开头是非常重要的,它的开头是不平凡的。当然现在,这种写法已经被恶俗化了,完全可以变成一种戏法,我们想象这句话如果让周星驰来说,就会变成那种《大话西游》式的语言了。
会馆〔2〕里的被遗忘在偏僻里的破屋是这样地寂静和空虚。这个会馆都是外省的同乡在北京建立的一个住所,可以有基本的住宿条件,有的还供应一点饭,相当于现在的驻京办事处。不过现在的驻京办事处都是政府建立的,那时候是同乡商人出钱。像绍兴就有绍兴会馆,鲁迅自己就长期住在绍兴会馆中,所以他有会馆生活的经历、经验。这又让人觉得好像跟鲁迅又有点关系。
你看他的第二段的开头一句仍然是这样不平凡,你看这么长的句子,会馆〔2〕里的被遗忘在偏僻里的破屋,这么长的定语,破屋是这样地寂静和空虚。句子一长定语一多,节奏就慢下来,节奏一慢就有一种抒情的调子出来了。这个小说像诗一样,在抒情。如果有懂音乐的朋友你试着给伤逝这篇小说配乐,或者你选一首乐曲,然后在你的书房里你打开《伤逝》这篇小说你读,然后你放一首曲子,你想想应该是什么风格的一首曲子,或者说用什么乐器来演奏。好像小提琴比较合适。在那种曲调中来读这篇小说一定会有别样的审美收获。
时光过得真快,我爱子君,仗着她逃出这寂静和空虚,已经满一年了。在这种抒情的调子中来讲的故事,有很多小说时讲故事为主,然后来抒情,这个小说似乎从一开始是抒情为主,故事还没展开呢,乐曲已经演奏起来了,你耳边仿佛听着演奏,然后你知道原来他跟子君是恋人,他爱子君,可是又写得很不寻常,一看他写的这个样子就主要不是写他爱子君的故事,仗着她逃出这寂静和空虚,原来他爱子君是有一种形而上的东西,不仅仅是要写一个《第一次亲密接触》的故事。马上就和那些东西区别开来了。
事情又这么不凑巧,我重来时,偏偏空着的又只有这一间屋。依然是这样的破窗,这样的窗外的半枯的槐树和老紫藤,这样的窗前的方桌,这样的败壁,这样的靠壁的板床。
鲁迅非常善于使用排比句,这是我们注意到的,鲁迅使用排比句使用得特别好。我们现在写作文老师也教我们写排比句,当然那个排比句排比得特别生硬,没有达到排比应该获得的那种文学效果。我们那有些排比句:“欢迎你啊新同学,欢迎你啊小张,欢迎你啊小王。” (众笑)这种排比句没有意思的。
你看就“这样的”三个字给你排比得,排出这样一个婉转、一个凄婉的调子,你看他“这样的”三个字用得多好!
深夜中独自躺在床上,就如我未曾和子君同居以前一般,你看他写的是一个人的主观感受,但这个感受里边慢慢的泥质嫂知道了很多信息,其实你已经知道故事了,你起码知道他一年前跟子君在这里同居,但他主要不是讲的这个事,讲的是这个感受。
过去一年中的时光全被消灭,全未有过,我并没有曾经从这破屋子搬出,在吉兆胡同创立了满怀希望的小小的家庭。 他们曾经从这搬出去过,在一个胡同,那胡同叫吉兆胡同。这个名字很好听啊,“吉利的兆头”代表希望的意思,但是你从这个叙述中你分明感到这是一场梦。讲《在酒楼上》和《孤独者》的时候讲过梦的框架。鲁迅的小说经常使用梦的框架,《伤逝》,其实还是一个梦。她将一年前有过这么回事,但是是无人梦能够证明的。
不但如此。在一年之前,这寂静和空虚是并不这样的,常常含着期待;期待子君的到来。无怪乎语文课的老师喜欢用鲁迅的作品来讲修辞手法,因为鲁迅的修辞手法的确实使用得频繁而且高妙。但是老师老这么讲,老这么讲就把鲁迅更重要的东西给忽略掉了。但是我们更成熟之后,是会知道这个修辞手法是很高妙的。你看,常常含着期待;期待子君的到来。这是什么修辞,这是顶针。他用来是这么自然,你根本就不觉得,因为太自然了,像两个音节相连一样,流水一样就上来了。
在久待的焦躁中,一听到皮鞋的高底尖触着砖路的清响,是怎样地使我骤然生动起来呵!这些词在鲁迅用来一个个都是活的。根据心理学,至今仍然有很多人喜欢听高跟鞋走路的声音。但是可以想象在民国初年的时候,概是中国很早的一批女性穿着高跟鞋走路的时候,这个给当时的男性带来了一种崭新的生活图景,生活中的音乐、生活中的音响。我想鲁迅一定亲自经历过,不然怎么能描写的这么生动呢?你看他描写得那么仔细!可以想象她听到这种声音的时候他曾经仔细地去想象过,想象这个清响。而且说他是骤然生动起来,把人都写活了。
于是就看见带着笑涡的苍白的圆脸,苍白的瘦的臂膊,布的有条纹的衫子,玄色的裙。这是白描的一个人的形象,典型的“五四”青年、“五四”女学生的装扮。我曾经有一篇文章叫《百年回眸看女装》,写衣服的,其中有一段就是写“五四”时女学生的装束的。她又带了窗外的半枯的槐树的新叶来,写得是新叶,但是半枯的槐树的新叶有很有北方的特点。使我看见,还有挂在铁似的老干上的一房一房的紫白的藤花。 鲁迅在北京住的时间长,北京讲藤花两次是用“房”的,一房一房的。
然而现在呢,只有寂静和空虚依旧,子君却决不再来了,而且永远,永远地!…… 你读到这里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悲剧,子君怎么了。感觉子君永远永远地不来了,是不是死了。这个节奏很象中国古人写的一种文体,叫做悼亡诗。我们知道中国古人很少把写爱情的作品写给自己的夫人,有一种情况就是夫人死了,夫人死了才写诗来哀悼她,这种诗专门成为一种文体叫悼亡诗。悼亡诗就是指哀悼夫人的。至于其他的爱情诗篇一般都是写给夫人以外的女性的(众笑)。你看《伤逝》不然。他有的时候写现在,有的时候写过去,是那种感觉、感情把它们连缀在一起,不用那种“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现在再说去年的事”,不用这种手法。
子君不在我这破屋里时,我什么也看不见。在百无聊赖中,顺手抓过一本书来,我们看下面他要写的是人在恋爱中的感觉,不管是谈过恋爱的还是想谈恋爱的,你看他写得是否生动。就是女朋友没来的时候什么也看不见。在百无聊赖中,顺手抓过一本书来,科学也好,文学也好,横竖什么都一样;看下去,看下去,忽而自己觉得,已经翻了十多页了,但是毫不记得书上所说的事。如果没有亲历过恐怕写不出来。只是耳朵却分外地灵,仿佛听到大门外一切往来的履声,鞋子的声音,从中便有子君的,而且橐橐地逐渐临近,——但是,往往又逐渐渺茫,终于消失在别的步声的杂沓中了。通过听这个声音来表达恋爱中的人一会儿失望,一会儿又绝望的这种心态,写的时非常好的。恋爱中的人的期待往往是通过听觉来表达得。古诗中也有这样,但古诗中常常写的是女性等待男性,古诗中经常写的是闺中少妇或者是少女等待男人来,去听。
有一首古诗叫“雷隐隐,惊妾心,侧耳听,飞车音”。就是嗡嗡嗡嗡地响,以为是男朋友驾着马车来接她来了,打开门一看,原来是要下雨了,打雷,并不是塔吉拉克来了。那么这个写得是男性等待女性的声音,写的也是这么生动。
我憎恶那不像子君鞋声的穿布底鞋的长班〔3〕的儿子,我憎恶那太像子君鞋声的常常穿着新皮鞋的邻院的搽雪花膏的小东西! 人家不象他也讨厌他也憎恶,人家象他也讨厌也憎恶。人在恋爱的时候多多少少都是变态的(众笑),所以热恋中的人你别惹他,也别理他,你也别跟他一般见识,因为他这个时候处在一种异常状态。它失恋了你再安慰他(众笑)。你看下面他又写:
莫非她翻了车么?莫非她被电车撞伤了么?…… 写得这么感同身受,很令人感动,人在热恋中老爱去胡思乱想,迟到五分钟就想像被车撞了。
我便要取了帽子去看她,然而她的胞叔就曾经当面骂过我。 这里出现了爱情的障碍,原来他有一个叔叔骂过他,不同意他们的感情交往。
蓦然,她的鞋声近来了,一步响于一步,迎出去时,却已经走过紫藤棚下,脸上带着微笑的酒窝。终于这个恋人来了。我觉得我跟现在的同学们也开始有了代沟了,我不知道现在的同学们还有没有这种谈恋爱的感觉,因为现在联系太方便了,不用每天等着人家走路的声音,你打一电话就行了:“到了吗?”,“到了,已经到楼下了,下来吧”(众笑),非常方便。减少了很多等待的痛苦,减少了痛苦其实就是减少了爱情。没有这样的等待,没有这样的希望再失望,灭了再着起来,没有这个反复,不会获得深刻的爱的感觉的,一切都是快餐式的,那样的便捷,那样的不值钱。所以我觉得要保留,你自己没有了要体会这种感觉,去想象那个人物当时心里的喜悦。
她在她叔子的家里大约并未受气;我的心宁帖了,默默地相视片时之后,破屋里便渐渐充满了我的语声,不是子君的说话声音,是涓生的声音,然后,谈,谈什么呢?谈家庭专制,谈打破旧习惯,谈男女平等,谈伊孛生,谈泰戈尔,谈雪莱〔4〕……。我们看下面这点就比较俗了,这是文学青年惯用的内容。千万个青年大概总是如此开始的,现在只不过是换了一批作家而已。当然现在还可以谈明星。
她总是微笑点头,两眼里弥漫着稚气的好奇的光泽。一种纯真的对文学生活的仰慕。壁上就钉着一张铜板的雪莱半身像,是从杂志上裁下来的,是他的最美的一张像。当我指给她看时,她却只草草一看,便低了头,似乎不好意思了。因为这雪莱是非常英俊的一个诗人,女孩子见了不好意思。这些地方,子君就大概还未脱尽旧思想的束缚,可见子君还是从旧思想中走过来的,看着英俊的男人的肖像,感到害羞。这种感觉今天好像绝对没有了,已经恍如隔世了。今天的女孩子看到这样英俊男性的肖像,赶快跑过去照一张相,(众笑)就不一样了。——我后来也想,倒不如换一张雪莱淹死在海里的记念像或是伊孛生的罢;但也终于没有换,现在是连这一张也不知那里去了。 不知不觉已经展开一些画面,一些故事,但其实整个的调子还是抒情的,好像是一池抒情的碧波,里面荡漾着一些故事,这是《伤逝》这篇小说中的某些基调。由于不用按逻辑讲故事,所以这篇小说特别自由,它可以想写一个画面就写一个画面,想写一句话就写一句话。下面就出来一句话,加了引号的一句话:
“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
这是我们交际了半年,又谈起她在这里的胞叔和在家的父亲时,她默想了一会之后,分明地,坚决地,沉静地说了出来的话。在一个并不讲故事的小说里面出现了这样一句听上去很冷静很平淡但其实又是斩钉截铁、在那个时代又可以说是振聋发聩的话。鲁迅不怎么写爱情一些就这么厉害。这句话读了之后没有人能够忘记,这是那个时代的女性的宣言。最斩钉截铁的宣言。所以很多人看了之后都会很嫉妒子君的这句话,“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这是“五四”时候被压抑了多少年之后的女性发出的呼声 ,自由的呼声。发出这么多年了其实现在也没有完全实现,现在有多少女性能说“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 当我看《神雕侠侣》的时候我想让小龙女说出这句话来,想要杨过说出这句话来,“你们有什么权力干涉我的感情生活?”但是这是一种理想。这句话为什么可贵?就是因为它不容易实现。即使在现在我们号称民主号称自由号称全球化的这样一个时代,这句话好像更不容易实现了。我们受到越来越多的压迫,越来越多的束缚,那么多的老板在管着我们,今天是好像谁都有干涉我们的权利。我们说话要小心谨慎。
可是这是子君说出来的,并不是涓生说的。什么时候说的呢?其时是我已经说尽了我的意见,我的身世,我的缺点,很少隐瞒;“很少隐瞒”的意思是还多少有点隐瞒(众笑)。她也完全了解的了。这几句话很震动了我的灵魂,此后许多天还在耳中发响,而且说不出的狂喜,当恋爱中的女朋友说出这样的话来他是狂喜。知道中国女性,并不如厌世家所说那样的无法可施,在不远的将来,便要看见辉煌的曙色的。在“五四”的时候有一个女性能说出那样的话,就会有更多的女性说出那样的话,女性就会越来越自由、越来越能够掌握自己的命运,会有无数的子君会走出家庭,走向辉煌的曙色。当然历史中并不是一条道越走越好,中间会有很多曲折,走来走去现在又有很多人号召女性要回到厨房了,要回到家庭去,现在已经有很多这种论调出来了,反正还没有男人挣钱多呢,在家里相夫教子吧。也许更有道理,这个时代需要有这么一个曲折,但是在那个时候这就是伟大的声音。
送她出门,照例是相离十多步远;我们看在那个时候虽然说已经风气开放,男女可以自由交往但是环境的压力是很大的。两个人在屋里可以谈易卜生谈雪莱,出门送她不能在一块儿,要相离十多步远才行,即使子君说出那么坚决的话来。所以鲁迅在一篇文章里说柔石,只要发现离她七八步远有一个女性,我便疑心是他的女朋友。完全可以类推的。其实不止那个时候,我小的时候也是那样,男女同学不能随便交往,所以你发现一对男女同学,相离七八步远的走路,你基本可以判断出什么东西来。周围果然有压力。照例是那鲇鱼须的老东西的脸又紧帖在脏的窗玻璃上了,连鼻尖都挤成一个小平面;他写那个脏的玻璃窗,实际上是写他脏的心灵。心里肮脏,这是象征。到外院,照例又是明晃晃的玻璃窗里的那小东西的脸,加厚的雪花膏。一老一少两个人。她目不斜视地骄傲地走了,没有看见;我骄傲地回来。 在那个时候能够有勇气自由恋爱,虽然离的十多步远但这已是足以自豪的事情。虽然是个人感情,但对于时代来讲这是先觉者,开拓新的路。
“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这彻底的思想就在她的脑里,比我还透澈,坚强得多。半瓶雪花膏和鼻尖的小平面,于她能算什么东西呢?涓生在这里对子君是非常赞赏肯定甚至是有几分倾慕,钦佩。在恋爱中往往女性比男性更坚决,男的有时候反而犹豫想这个像那个,女性有的时候是义无反顾的。但是也可能由于女性义无反顾更坚决,会产生别的问题。所以我在小说这里写:女比男坚决,但,省略号。
我已经记不清那时怎样地将我的纯真热烈的爱表示给她。岂但现在,那时的事后便已模胡,夜间回想,早只剩了一些断片了;他在回忆他怎么向她求爱的过程,但是记不清楚。为什么记不清楚呢?因为人在那种时候是非理性的,如果记得特别清楚,那可能是很理性的,可能是事先盘算好了的,有计划按步骤进行的。我们现在的人经常都是有计划按步骤进行的,精心设计好了的。卖多少钱的花,在什么时刻说什么话。同居以后一两月,便连这些断片也化作无可追踪的梦影。我只记得那时以前的十几天,曾经很仔细地研究过都是研究过的,并不是事先没有研究过的。研究过什么呢?表示的态度,排列过措辞的先后,以及倘或遭了拒绝以后的情形。因为恋爱中的人患得患失所以都要设计一番。可是临时似乎都无用,都忘了。在慌张中,身不由己地竟用了在电影上见过的方法了。写得很可笑,但是又是非常典型的。无数青年人可能都经历过这种场面。那个时候还是二十年代,中国有电影还时间不长,但是已经可见电影的魔力了。电影是好东西也是坏东西,电影进入人的生活给人带来娱乐,但同时就控制了人,慢慢的人多东西都模仿电影。我曾经抨击过,我说现在的青年人不会谈恋爱,连接吻的方式都是好莱坞的。因为他还没有谈恋爱的能力的时候从小就在电视上看熟了,所以某一天他具有了这种能力的时候就没有了自己的发明创造了,一律都是好莱坞式的。原来在鲁迅的二十年代就这样,在涓生向子君求爱时都用的是电影上的方法。后来一想到,就使我很愧恧,但在记忆上却偏只有这一点永远留遗,至今还如暗室的孤灯一般,照见我下面是一个可笑的场面:含泪握着她的手,一条腿跪了下去……。 原来也是好莱坞式的。电影的魔力太大了。你会认为只有这种方式才能表达你的那种感情。
写了这一段就感到涓生又可笑又怜但是又可钦佩,又可敬佩。因为他有勇气,尽管他知道这样做是可笑的。事后想起来会觉得可笑,但是,当时虽然是模仿的,却是真诚的模仿。就像我们现在很多青年人一样尽管是模仿的、模仿的别人的话语、模仿别人的诗,“如果加上一个期限是一万年”,周星驰的话都可以说得出口,但是不妨碍他的感情是真挚的。因为他没有能力发明自己独创的话,他感情是真挚的就可以了。所以涓生的这个举动是有值得钦佩的一面的。
不但我自己的,便是子君的言语举动,我那时就没有看得分明;仅知道她已经允许我了。但也还仿佛记得她脸色变成青白,后来又渐渐转作绯红,——没有见过,也没有再见的绯红;孩子似的眼里射出悲喜,但是夹着惊疑的光,虽然力避我的视线,张皇地似乎要破窗飞去。你看他把一个听到向自己求爱的女子的神态、眼神写得何等的生动。这几句话绝对超过《红楼梦》里写林黛玉的那个眼睛的话。你可以比较一下贾宝玉初见林黛玉的时候林黛玉的眼睛,那一段也写得非常棒,形容林黛玉的那个样子,但是我觉得不如这一段写得好。这一段写得是活的、有具体情境的,写子君的眼神是那样的悲喜惊疑,然后就似乎要破窗飞去,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用科学的语言无法概括。你现在概括一下子君的心情,心跳多少,你发觉不好概括。然而我知道她已经允许我了,没有知道她怎样说或是没有说。 这些都忘记了,得鱼忘筌。这是庄子说的,鱼已经打到了,忘了那个打鱼的篓子。这种状况说明他们两个人的感情是真挚的,这是一种真爱。鲁迅特别重视“真”这个东西。不论好坏不论左右,“真”就是“好”的。涓生自己是非理性的,不记得,反过来,下一段说:
她却是什么都记得:男性和女性不同的恋爱心理。我记得我们上大学的时候,中国刚刚开始大讲爱情问题,我们那时的学生经常看什么《爱情心理学》之类的书,中国的外国的。学校又有各种讲座讲爱情心理学,“怎样树立高尚的爱情观”,三角地贴出海报,大家都去看,主要是去看“爱情观”,高尚不高尚就不管了。听这些讲座慢慢地知道了男性女性在这方面的差异了,男性谈恋爱的时候什么都记不住,而女性,什么都记得。慢慢的你去体会。谈恋爱的时候你要小心女性,像电脑一样记得你每一次错误,你稍微触犯了她,她就给你死机了(众笑)。她却是什么都记得:我的言辞,竟至于读熟了的一般,能够滔滔背诵;她能够滔滔背诵涓生的言词,涓生自己却忘了。我的举动,就如有一张我所看不见的影片挂在眼下,叙述得如生,很细微,自然连那使我不愿再想的浅薄的电影的一闪。从他这个很忧伤的叙述中我们仍然能够感到幽默。子君在嘲笑他,当时那个下跪的那一幕,我们可以想象很多很甜蜜的那样的场面。夜阑人静,是相对温习的时候了,这两人还要温习。我常是被质问,被考验,并且被命复述当时的言语,然而常须由她补足,由她纠正,像一个丁等的学生。 这一段我们看到两个人感情很深,形容夫妻好的感情的话都可以用到这里面。但是你怎么就觉得这两个人怎么老要复习呀?一遍一遍不厌烦地说那个时候的事,说得不对还要纠正。
这温习后来也渐渐稀疏起来。但我只要看见她两眼注视空中,出神似的凝想着,于是神色越加柔和,笑窝也深下去,便知道她又在自修旧课了,子君很愿意沉静在对那一幕的回忆中。只是我很怕她看到我那可笑的电影的一闪。但我又知道,她一定要看见,而且也非看不可的。你看他写出一对年轻人的纯真,这种恋爱是何等的纯真!老想着那点事,没有别的功利性的想法。特别纯真,这很难得 。
然而她并不觉得可笑。即使我自己以为可笑,甚而至于可鄙的,她也毫不以为可笑。就是涓生觉得很丢人、很俗,但是子君却认真。这事我知道得很清楚,因为她爱我,是这样地热烈,这样地纯真。从这个话也知道涓生是爱子君的 。当一个人那么热烈而又纯真的爱你的时候,她会激发出你的这方面的真爱的,可见子君和涓生的爱是没有功利的。
我们从现代开始,更准确地说是从“五四”开始,中国人树立了新的爱情观,核心的一点是与功利脱节,我们向往的我们崇尚的我们赞美的就是这种不带功利的爱,就是喜欢这人本身,喜欢她说话,喜欢她的神态,没有功利的,并不去想“你有多少存款啊?”,不去想这些问题,没有功利心的爱。跟传统的主流爱情观不一样了。这一种东西其实也是人的一种本能,只不过在不同的经济模式下它以不同的形式来展露。本来我们以为人类越来越发展、越来越应该得到无功利的爱,其实你看看现在呢,反而大面积的消失了。这种无功利的爱在中国也就是流行了那么几十年,而且还不是大多数人都能够得到,大多说人能够向往、能够肯定它就不错了。到了九十年代以来,这种无功利的爱不但大面积的消失,而且被大面积的嘲弄,凡是追求这种爱的往往会被认为傻帽,被周围的人、被自己的家长认为太傻,于是人就越来越傻,像子君这样的爱就很少了。也许现在只存在与早恋的中学生人群当中了。不是提倡中学生早恋,只是说恐怕这种爱真的只存在于中学生身上了,他们不考虑未来的事情。
去年的暮春是最为幸福,也是最为忙碌的时光。我的心平静下去了,但又有别一部分和身体一同忙碌起来。我们这时才在路上同行,也到过几回公园,最多的是寻住所。我们看纯真的爱过去之后就要面对现实问题了:住所就出来了。爱要有结果啊,有结果就要有衣食住行,现在住所问题出来了。我觉得在路上时时遇到探索,讥笑,猥亵和轻蔑的眼光,一不小心,便使我的全身有些瑟缩,只得即刻提起我的骄傲和反抗来支持。原来是两个人离得很远,现在一起同行了,要提起骄傲和反抗来支持自己,这是一个斗争的时代。谈恋爱居然需要斗争。她却是大无畏的,对于这些全不关心,只是镇静地缓缓前行,坦然如入无人之境。 可见这是一个爱的力量不然子君怎么能够坦然如入无人之境呢?
寻住所实在不是容易事,大半是被托辞拒绝,小半是我们以为不相宜。其实那个时候寻住所还比较容易,北京有很多空房。北京有很多人叫做“吃瓦片的”,现在也还有,靠出租房屋为生。起先我们选择得很苛酷,——也非苛酷,因为看去大抵不像是我们的安身之所;后来,便只要他们能相容了。当时北京出租房屋的有很多条件,有的是不租给单身的,有的不租给单身男人,有的是不租给单身女人,有的不租给夫妻,有的不租给没有履行法律手续的夫妻,它有很多条件,所以最后就只能不挑了。看了二十多处,这才得到可以暂且敷衍的处所,是吉兆胡同一所小屋里的两间南屋;主人是一个小官,然而倒是明白人,自住着正屋和厢房。他只有夫人和一个不到周岁的女孩子,雇一个乡下的女工,只要孩子不啼哭,是极其安闲幽静的。 租到一个普通人家,故意淡化这家人的特点,避免故事的格外的枝蔓。
我们的家具很简单,但已经用去了我的筹来的款子的大半;子君还卖掉了她唯一的金戒指和耳环。我拦阻她,还是定要卖,我也就不再坚持下去了;我知道不给她加入一点股分去,她是住不舒服的。 这里面一个是表现了子君她有独立的观念,说这里面一定要有我的奉献,不能只花你一个人的钱,我虽然没有钱,但是我有首饰,卖了。但是这里毕竟还是出现了像股份这样的词,好像是幽默吧,但是又觉得不太舒服。如果我们延续先前的比喻说这是一支小提琴曲的话,这首曲子慢慢加进一些奇特的音符来,开始有一些不舒服的音符冒出来了,“股份”冒出来了。刚开始出现一个“住所”还可以,现在有个“股份”,有些东西开始出来了。乐曲在慢慢变化。
和她的叔子,她早经闹开,至于使他气愤到不再认她做侄女;我也陆续和几个自以为忠告,其实是替我胆怯,或者竟是嫉妒的朋友绝了交。你看为了爱情,有的时候要牺牲其它的人际关系。即使在我们今天这样一个时代这份勇气也是很难得的,你要交一个女朋友或是要交一个男朋友,你可能要和别的朋友断绝关系,不容易。然而这倒很清静。每日办公散后,原来涓生是办公的。虽然已近黄昏,车夫又一定走得这样慢,车夫为什么走得这样慢呢?又走得快的,走得快得比较贵,说明涓生还坐不起骆驼祥子那样的车。他大概只能坐一个三十岁以上车夫拉的车。走得慢,可以少要点钱,少要一毛钱。如果你坐骆驼祥子那样年轻力壮的车夫一拉起来就跑的就比较贵,相当于今天打出租车一块二和一块六的差别。但究竟还有二人相对的时候。我们先是沉默的相视,接着是放怀而亲密的交谈,鲁迅用词特别厉害,他每用一个词你会觉得你换一个词你不会比他用得更好,他用的就是板上钉钉,就是用最好的“放怀而亲密的交谈”,普通的词他在这里用得简直是点铁成金,一个石头在他手里都会变成精美的武器。后来又是沉默。大家低头沉思着,却并未想着什么事。感情特别好特别好,好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会变得无聊,你没什么可说的了,全都知道。两人跟一个人似的,两人在那沉思跟一个人在那沉思似的。“没事,想事呗。”我有一个同学,感情非常好,感情非常好就没什么可说的,就说点无聊的话。“你干嘛呢?”“我看电视呢。”“那看什么电视呢?”“我看索尼电视呢。”(众大笑)你看到感觉非常无聊的话,其实感情非常好,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了。下面涓生讲他们爱的深度。其实这个过程可能很多人都体会过,但你就写不出来这么好的文字。我也渐渐清醒地读遍了她的身体,她的灵魂,你看他们亲密的程度,他用一个“读”字!读书一样,读遍了她的身体,她的灵魂。许多年以后又一首歌《读你千遍也不厌倦》(众笑)。很多人还说这首歌写得好,不过是“剽窃”而已。“读”字早就活用了。不过三星期,我似乎于她已经更加了解,揭去许多先前以为了解而现在看来却是隔膜,即所谓真的隔膜了。 写着写着开始不对劲,“隔膜”这个词又出来了。三个星期对她完全了解了,达到最好的状态了。世间任何事物不会停留在一种状态,永远它在变化。为什么中国古人要强调事情不要做得太满,不要达到顶峰呢?就是因为一到顶峰就要变化。不是吉兆。两个人爱到不能再爱的时候,所以说《书剑恩仇录》里面乾隆讲“情深不受”,有这样的话。你看他这里隔膜出来了。据说美国科学家研究过,爱情最多只能维持十八个星期。他说爱情是一种纯粹的生理活动,分泌某种东西就有爱情了。很多人好像相信这个,我不知道这个是否科学,但是看实际生活中好像是很难的。再好的爱情它会变化,所以大多数白头偕老的的夫妻不是靠爱情维持下来的,一定要找到其他的生命的支柱、感情的支柱。但是乐曲还在缓缓的演奏着,没有变化得这么快。
子君也逐日活泼起来。但她并不爱花,我在庙会〔5〕时买来的两盆小草花,四天不浇,枯死在壁角了,我又没有照顾一切的闲暇。然而她爱动物,也许是从官太太那里传染的罢,不一月,我们的眷属便骤然加得很多,喜欢花草和喜欢动物,在生活中讲可能没有太大的区别吧。这里他这么写恐怕是强调,爱花草、小花小草是女学生的标志,是年青女知识分子的兴趣。而爱动物、养动物,这好像是要告别女学生时代,要过日子了,要变成家庭主妇了,家庭主妇她开始养动物了,养宠物。你看现在女孩子结婚以后开始养一个 “京叭”,结婚以前是不养“京叭”的,顶多买一个毛茸茸的狗熊什么的,对它进行一下抚摸(众笑),这是不同时代的特点。你看子君买了花草,四天不浇死了,爱动物。而且是从官太太那里传染的罢,不一月,我们的眷属便骤然加得很多,四只小油鸡,在小院子里和房主人的十多只在一同走。两家的鸡在一同走。但她们就是两家的女主人。却认识鸡的相貌,各知道那一只是自家的。还有一只花白的叭儿狗,著名的北京的叭儿狗,“京叭”。从庙会买来,记得似乎原有名字,子君却给它另起了一个,叫作阿随。(写“阿随”在黑板上。)狗好像原来有名字,子君不管,子君给它重新命名了,叫阿随。我就叫它阿随,但我不喜欢这名字。 因为子君叫它阿随,他爱子君,所以他也跟着叫阿随,但他不喜欢。为什么不喜欢?因为这个“随”好像是没有主体性。人必须有主体性,必须有一个多少与自己的精神主体有关的名字。叫阿随,就没有主体性。八十年代初有一个电影叫《乡音》,里面有一个贤妻良母,她的丈夫说什么她都说“行!我随你”“行,我随你”,不断重复这句话,在讽刺传统女性的没有主体,都是“我随你”。涓生在这里显然是出于这样一个思想,他不同意这个狗叫阿随。
看一个人给他的宠物起什么名字这是很有趣的,看你们家邻居给勾起什么名字。现在很多人都养猫养狗,出去后增进了邻里关系。都拉出自己的狗来,互相聊天。我就常掺和上,做一个无聊的看客,看这些人怎么聊天。有的人牵着狗出来,“啊!小胖的爸爸出来了。”这养的小狗叫小胖,养狗的主人叫小胖的爸爸。现在都这样直接说某某的爸爸、某某的妈妈,很有趣。现在有一个画家叫韩美林(音),韩美林(音)家养了两只猫,它给这两只猫起了名字,那只公猫叫刘福贵,那只母猫叫张秀英(众笑),这一看就是艺术家干的事,一般人干不出这样的事来,这里显然有他的某种人生观世界观放在里面。他一喊“富贵”,那猫就过来了。
这是真的,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请大家记住,这是《伤逝》这篇小说里的名言。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我们的生活似乎越来越好,吃喝玩乐的内容越来越多,机会越来越多,但是爱情却没有越来越,爱情这东西跟什么国民生产总值是没有关系的,跟全球化不全球化都没有关系,照样每天有那么多的人失恋,有那么多的情杀。怎么来保持爱情?是不是人家说爱你了这事就完了?就可以睡大觉了?然后就一辈幸福了?不是这样的。鲁迅通过涓生的口告诉我们: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这句话不好理解啊,弄不好就理解为:爱人必须时时更新(众笑),这是我们今天很多人的理解,那不对劲啊。是把爱情这个东西看成是一个有生命的东西,爱是有生命的,像那个花草一样不浇水它就死了。你不要以为他说了一句“我爱你”,然后你就不用理他了,他一辈子就会爱你了,不是这样的。他说了他爱你之后是希望你每天给他浇水,继续浇灌他的灵魂,两个人必须互相浇灌,这才能更新、生长、创造。爱情才能长成一棵大树。大多说认识不懂得这个道理的,还是像古代的人那样,以为爱情就是结婚的一个手段,通过谈恋爱跟人家结了婚,以后就什么都不管了。那以后就会出事。这是无数人得出的惨痛的教训。得出惨痛的教训不见得能说出鲁迅那么精辟的话来。我和子君说起这,她也领会地点点头。好像都能沟通。
唉唉,那是怎样的宁静而幸福的夜呵! 我们看鲁迅它是非常贪恋幸福的生活的。没有人天生愿意做一个战士,没有人天生愿意在外面枪林弹雨的那么活着,谁不愿意有无数个宁静而幸福的夜啊?谈谈雪莱,谈谈这个,谈谈那个,谈谈哈耶克,谈谈海岩(音),谈谈超女,多好,谁不愿意过这样的生活?但是,不行。为了有很多人能过这样的生活,包括为了自己、自己的亲人能过这样的生活,就免不了要战斗。“树欲静而风不止”。但是,那个战斗的人,他心里不是没有那种宁静而幸福的。战斗的人可能使更渴望宁静而幸福的,更知道安宁的可贵。所以我们要经常看到鲁迅心理的那个大爱,特别柔软的一面,像徐志摩说的“浓得化不开”。徐志摩是来标榜自己“浓得化不开”,鲁迅不用标榜,鲁迅心里面才有像蜂蜜一样“浓得化不开”的那种甜蜜的东西。他因为有这个甜蜜的东西支撑着他,他这么的热爱生活,所以有人破坏这种生活的时候他才义无反顾地去战斗。
安宁和幸福是要凝固的,永久是这样的安宁和幸福。但是从哲学上讲,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凝固。只要不保护,马上就变化。比如说现在国家与国家之间都安宁了,都签订条约了,你马上把解放军解散,国家马上就变样了。你今天解散,你明天的和平就没有了。我们在会馆里时,还偶有议论的冲突和意思的误会,自从到吉兆胡同以来,连这一点也没有了;我们只在灯下对坐的怀旧谭中,回味那时冲突以后的和解的重生一般的乐趣。 写得非常好,“重生”。爱情其实有时候给人的就是这种重生的感觉。失恋以后像死掉一回一样,一旦失恋又重新燃起爱情的火焰,那就算重生。两个人冲突,有的时候觉得没有路可走,但和解。这种乐趣,死去活来的乐趣。
子君竟胖了起来,脸色也红活了;如果对鲁迅的小说有感觉的话,你就会知道,在鲁迅的小说中,一个人如果胖了,恐怕并非吉兆。(众笑)鲁迅还写过谁胖了?祥林嫂。鲁迅写祥林嫂到鲁四老爷家之后居然胖了,看来胖不是什么好事。当然鲁迅不是宣传减肥了。脸色也红活了;可惜的是忙。管了家务便连谈天的工夫也没有,何况读书和散步。我们常说,我们总还得雇一个女工。
这就使我也一样地不快活,傍晚回来,常见她包藏着不快活的颜色,终于,“不快活”这样的字出来了。尤其使我不乐的是她要装作勉强的笑容。心里面开始有不快活,但是刚结婚又怎么能不快活呢?所以要装作快活。我说前面那音乐那么好,读到这不想再听下去了,不想看了,直到他好像要写一些生活中残酷的东西了。但是没有办法,生活就是残酷的幸而探听出来了,也还是和那小官太太的暗斗,导火线便是两家的小油鸡。但又何必硬不告诉我呢?人总该有一个独立的家庭。这样的处所,是不能居住的。。他想宁静,但是生活不容宁静。生活是非常现实的事情,是一个铜板一个铜板组成的。你想自己独立生活你就得买房子,买房子你就得有钱 。鲁迅和一切虚伪的知识分子虚伪的学者的区别就在于它从来不忌讳谈钱,他把钱这个问题看得很重要。钱在人的生活中是非常重要的。所以凡是有人假装清高不谈钱,甚至贬低别人说“你怎么谈钱”的时候鲁迅说“欠饿”,饿你两天,然后你再来跟我谈钱的问题。鲁迅他重视钱的问题,重视物质生活的问题,并不是因为他读了马列主义,那时候他还没结识马列主义,是他从自己的人生体验中得出来的真理,只不过和马列主义巧合了而已,暗合。马克思也是从吃饭的问题、物质生活的问题展开他全部的思想体系的,人首先必须吃饭。这是他整个哲学的起点。鲁迅强调的就是这个。爱情,好啊!理想、文学,都好!但是人必须吃饭。你承认吃饭问题很重要才不至于有朝一日遇到吃饭问题时候就变为吃饭的奴隶,你承认吃饭的重要性的时候有一天你才可能宁愿不吃饭而去做革命烈士。
我的路也铸定了,每星期中的六天,是由家到局,又由局到家。在局里便坐在办公桌前钞,钞,钞些公文和信件;我们知道了涓生原来是一个小公务员。那时候公务员不像现在,全国考试,但是在北京这样一个地方谋一个公务员的职务也算不容易了。在家里是和她相对或帮她生白炉子,煮饭,蒸馒头。我的学会了煮饭,就在这时候。 一对年轻人在社会上像一对小鸟一样生活。今天我们也看到很多走出校园的毕业的小白领们,在某个胡同租个房子,这样住着,情境大概差不多。有时候你到高楼大厦的旁边走一走,你会发现有很多毕业几年的小夫妻就在那里坐着,弄个小炉子在那里做菜,很甜蜜,但是很辛苦。可能若干年内他们都卖不起一个一居室的房子。所以像《伤逝》这样的小说在今天仍然有它的现实意义。
但我的食品却比在会馆里时好得多了。做菜虽不是子君的特长,然而她于此却倾注着全力;对于她的日夜的操心,使我也不能不一同操心,来算作分甘共苦。况且她又这样地终日汗流满面,短发都粘在脑额上;两只手又只是这样地粗糙起来。 他这样写并不说是说写子君不好看了,他在写他变成一个主妇了。通过写他的手、外貌的变化,是写她的精神开始变化了。问题开始复杂了。
况且还要饲阿随,饲油鸡,……都是非她不可的工作。我曾经忠告她:我不吃,倒也罢了;却万不可这样地操劳。她只看了我一眼,不开口,神色却似乎有点凄然;我也只好不开口。然而她还是这样地操劳。 两个人之间开始有一点点隔膜了。他不希望子君这样操劳、这样变化,但是她不这样操劳又能干什么呢?因为她别无所为呀。我们现在已经看到,现在出现的虽然是一个小小的问题,但是这个问题的最重要的原因是什么?最重要的原因是子君没有工作。现在有一种舆论,说女孩不用找工作了,将来找个有钱的老公就行了。我不同意这个论调。我认为任何女性决不要把希望放在男性身上,如果你不妨碍他。你要爱他你就越应该有工作,有自己的工作。这个问题其实“五四”的时候就已经讨论过了。鲁迅用这篇小说,虽然意义很丰富,但同时也回答了这个问题:女性怎样才能幸福?因为子君没有工作,她不这样做又能做什么呢?她不这样做又怎么向涓生表达她的爱?她唯一向涓生表达她的爱的方法就是沉溺于全部的家务。而涓生却又不满,而这个不满又不是故意的,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每一个细节都是“合理”的,这就是生活。生活中的悲剧不需要制造巧合。一般的人为什么认为武侠小说不好、武侠小说档次低呢?就是因为大多数武侠小说都是制造巧合。而鲁迅这样的精英文学为什么认为好?就是因为这些都不是巧合,他写的是生活本来的真面目。生活就是这样,只不过你没写出来他写出来了。
我所豫期的打击果然到来。下面又掀起一个小高潮。双十节的前一晚,我呆坐着,她在洗碗。听到打门声,我去开门时,是局里的信差,交给我一张油印的纸条。我就有些料到了,到灯下去一看,果然,印着的就是:下面印着的是一张纸条,在小说里画了一个方框。在小说的文字中突然出现了一个方框,好像代表了一张纸条。其实我们知道在小说的叙事中可以不要这样一个方框,就直接写纸条上写得什么字就可以了。但鲁迅却画了这么一个方框。这叫“超文本”,(众笑)插入一个新的文本。像今天的电脑,在文档里插入一个“文本框”一样。这在当时是非常新奇的手法,小说里面突然有一个形象,这是当时能够掌握的最高级的手段了。不要说鲁迅不时髦,非常时髦,非常有创新能力。当时能够想到这一招,已经类似于在我们今天的文章里加一段乐曲来。这个纸条上写的是:奉局长谕史涓生着毋庸到局办事秘书处启十月九号 (书中有“文本框”)写的完全是合乎规律,像一个完整的纸条一样。从这张纸条里我们知道,涓生原来姓史,叫史涓生。这个纸条写得很客气,是公文。我们看过去的公文写得多么文雅,连开除一个人都写得这么客气,其实就是把他开了,不让他上班了,但是写得这么客气。我们今天的人写纸条写得既啰嗦又不准确,又不客气。
这在会馆里时,我就早已料到了;那雪花膏便是局长的儿子的赌友,赌博的朋友。一定要去添些谣言,设法报告的。到现在才发生效验,已经要算是很晚的了。其实这在我不能算是一个打击,因为我早就决定,可以给别人去钞写,或者教读,或者虽然费力,也还可以译点书,况且《自由之友》的总编辑便是见过几次的熟人,两月前还通过信。但我的心却跳跃着。受了这么一个打击,被炒鱿鱼了,但是涓生说自己不怕,还有很多办法。这个办法在一定程度上是对自己的安慰。那么一个无畏的子君也变了色,尤其使我痛心;她近来似乎也较为怯弱了。你们两个人不是新青年吗?不是个性解放吗?不是那么勇敢吗?“我是我自己的,你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吗?对!谁也没有干涉你的权利,但是生活就慢慢来干涉你了,这个打击就来了。
“那算什么。哼,我们干新的。我们……。”她说。
她的话没有说完;不知怎地,那声音在我听去却只是浮浮的;灯光也觉得格外黯淡。人们真是可笑的动物,一点极微末的小事情,便会受着很深的影响。我们先是默默地相视,逐渐商量起来,终于决定将现有的钱竭力节省,一面登“小广告” 去寻求钞写和教读,一面写信给《自由之友》的总编辑,说明我目下的遭遇,请他收用我的译本,给我帮一点艰辛时候的忙。 他认识一个杂志的编辑,想让他接受他翻译的稿子 。但是他给这杂志起的名字很好玩,叫《自由之友》。自由!这是一个特别的反讽。什么是自由?你这样的人哪有自由?在那样的社会里,----不能说“那样”,----在这样的社会里,没有钱就没有自由。所以说像鲁迅像郁达夫这样的人都是直面人生的猛士,他把人生的真相告诉给青年。当年二十年代曾经有一个文学青年写稿子,发表不了。北京的冬夜写得鼻子直流血,很穷。实在没有办法了,就给大作家郁达夫写了一封信,说我很穷啊,怎么办啊,我的文章发表不了啊。然后郁达夫,----郁达夫是才子啊,----给他写了一封公开信,说这个社会就是万恶的,你要想生活好,你就去偷、去抢,你就怎么怎么样。他说这社会就这样,把人生的真相指给他。但是郁达夫不是写完了就完事,郁达夫还是很真诚的人,写完后还是去找了这个青年,送给他几块钱,请他吃了一顿饭。后来这个青年果然很有出息,成了个大作家,他的名字叫沈从文(众笑)。在那样的时代,有这样的作家给他们指出人生的真相。
“说做,就做罢!来开一条新的路!” 你看,受到打击之后,两个人不是一下子就被打垮,两个人还是有希望,要开新的路。
我立刻转身向了书案,推开盛香油的瓶子和醋碟,子君便送过那黯淡的灯来。我们看鲁迅是大文豪大手笔,大手笔往往体现在细微之处,那个细微之处?就是:推开盛香油的瓶子和醋碟,这样的话他能够在这里写出来,我们假设不要这句话,我立刻转身向了书案,子君便送过那黯淡的灯来,也通,但是境界立刻就下去了。那就是一般的作家,二流的作家可以写出来的。但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加上这一句:推开盛香油的瓶子和醋碟,这一加不得了,高手和敌手的差别不容易发现插在那里。金庸和一般的武侠小说家差在哪里?他经常写一个词叫“好整以暇”,就是打得最激烈的时候,他可以写一段风花雪月,而且写得那么从容不迫。你看鲁迅写这个也是这样,他们被打击成这个样子,要怎么样开一条新路,可是这句话里面有多少丰富的痛苦和幽默,其实他们的这些香油瓶子和醋碟就是他们人生中最重要的问题,是推不开的。哪是你想推就推得开的?我先拟广告;其次是选定可译的书,迁移以来未曾翻阅过,每本的头上都满漫着灰尘了;最后才写信。
我很费踌蹰,不知道怎样措辞好,当停笔凝思的时候,转眼去一瞥她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又很见得凄然。我真不料这样微细的小事情,竟会给坚决的,无畏的子君以这么显著的变化。她近来实在变得很怯弱了,但也并不是今夜才开始的。我的心因此更缭乱,忽然有安宁的生活的影像——会馆里的破屋的寂静,在眼前一闪,刚刚想定睛凝视,却又看见了昏暗的灯光。这里我们去想前面,子君这里为什么会显得比涓生更受打击,似乎和她先前那么纯真的无畏勇敢是有关联的,甚至因为她先前那么单纯,认为只要有爱情,我爱他、他爱我就万事大吉了,是有关的。所以她对生活中将要到来的打击毫无准备。人活着必须要想到各种天塌地陷的事情,那种天塌地陷的事情可能一辈子不会来,来的可能是一些小的打击,但是你想到过大的打击,当小的打击来的时候就不怕,无所谓。你才会说“老子死都不怕,还怕这个?”因为你想过。当然,偶尔也能遇上生死大事,所以一般小的事情,想什么开除啊、不及格啊,算什么啊;什么失恋啊,决不要为此而跳楼,或者跳未名湖。(众笑)那都不算什么——真的遇到困难的时候你这样想:过不了几天这个难处就过去了,再忍两天就过去了,你这样想就能渡过一切困苦。
许久之后,信也写成了,是一封颇长的信;很觉得疲劳,仿佛近来自己也较为怯弱了。于是我们决定,广告和发信,就在明日一同实行。大家不约而同地伸直了腰肢,在无言中,似乎又都感到彼此的坚忍崛强的精神,还看见从新萌芽起来的将来的希望。 青年人不是一下子能打败的。
外来的打击其实倒是振作了我们的新精神。局里的生活,原如鸟贩子手里的禽鸟一般,仅有一点小米维系残生,决不会肥胖;日子一久,只落得麻痹了翅子,即使放出笼外,早已不能奋飞。这话写得多精炼啊、多好啊,现在不也一样么,好不容易找一个小公务员的工作,在里面抄抄写写,当一个跑腿的、当一个某某局的、某某部委的“牛马走”,时间一长你就只会干这个了,什么也干不了了,你不得不趋炎附势,因为你放出笼之外你不会自己找食吃。所以,有些人为什么要愤然自己干呢?现在总算脱出这牢笼了,我从此要在新的开阔的天空中翱翔,趁我还未忘却了我的翅子的扇动。这里这个涓生,作为这个手迹的主人公,受到了这样的打击、失业的打击,但是他没有被打垮,他现在还要去扇动翅子,他还是一个“五四”青年。但是这是他主观的想法,社会怎么来应对你的想法,你怎么和社会一个回合一个回合的打,这个咱们下次再讲。因为在“五一”放假之前不宜讲得太悲观,祝大家过一个好的五一劳动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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