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警故事:动迁
乐民
按:谨以此文纪念2005年6月11日在定州事件中丧生的死难者,1998年我们是这样对待野蛮动迁的。
八年前的夏天,是1998年。那时我参加工作刚刚一年。有一个著名的市政道路工程经过我们一片的很多管段,开始了声势浩大的动迁工作。
一开始,认为这是市政工程,应该没什么问题,最多是烦点。谁知道动迁组为了克扣动迁居民的分配面额,动用了黑社会。
在动迁过程中,先是不断有居民向我们反映有人在动迁基地和上门对他们动手动脚,恐吓他们接受动迁方案,在居民之中引起了极大愤慨。然后,又发生了在动迁基地殴打群众,当事人举着血衣去市政府上访的的事情。
事情经过是这样的:当时有一家特困户,只有母子两人,老娘退休、儿子下岗。按他们的情况,根据国家规定应该拿一大套(三室一厅还是大两室一厅记不清了),动迁组只肯给一小套。为了这事,双方在动迁基地吵了起来。当场就有不少不明身份者上前恐吓并动手推搡,儿子为了保护母亲被对方打得头破血流、四肢躯干淤伤无数,内衣外衣污血浸透。当天送医院急救包扎后,第二天就举着血衣跑去市政府上访去,轰动一时。消息传来,全所民警无不震愤。
严格地讲,这些人算不上黑社会。因为中国对黑社会的定义,为了照顾自己的面子是参照旧社会的反动会道门和土匪来下的:不光要有组织,还要成建制。那么,这些在动迁基地大打出手的不明身份者就算不上。这些人的情况是这样的:主要是刑释解教以后,没有正当生活来源,接受动迁组的豢养并服从他们领导,自己有时还做一些不法的勾当。也可以这样说,是监狱部门没有改造好的产品(当然,那个时候的监狱已经开始着眼“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不知道什么叫“把犯人当人看”了)。这些人在动迁工作进行中,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起码可以算一个不固定的流氓团伙。
与此相关的有一件事:有一次,我去找所里赫赫有名的民警“笑面虎”办事。在他办公室里看见一个满脸横肉的中年胖子坐着跟他侃动迁的事。整个屋子里都没人搭茬,“笑面虎”也是有一句没一句的敷衍。最后,那胖子临走时撂下这句话:“你放心,我去帮你打招呼,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家的动迁包在我身上。”
人走以后,“笑面虎”还是笑着跟我说:“有人是两进宫三进宫,这个瘪三是十进宫,七次是我送进去的。他要帮我打招呼,我要他帮我打招呼?”边说,边摇起头来。
发生血衣事件以后的第七天,我在单位值班。晚饭后,大家在值班室坐着聊天。我看见值班长老韩头从楼上把一个五十几岁的妇女送出大门,然后一个人在值班室里思考什么。
当时我们还是小警署,刑侦、治安、社区三个部门都在一起,老韩头就是刑侦队。他姓韩,当年四十二,是值班组岁数最大的,被我们尊称为“老韩头”。老韩头两鬓斑白,看上去总是一副劳动人民营养不良的模样,还特别瘦。当时传说单位里有两个民警,穿上便服放进留置室,不认识的人肯定当是吸毒的,其中一个就是老韩头。
我看他一个人想了有一会儿,便问他是什么事?老韩头沉吟了一下,对大家说:“有一个敲诈案,对象马上要到位。”接着,他就把案情简单说了一下:
刚才送走的中年妇女就是拿着血衣上访者的母亲,他们是特困户,只有母子两个人。由于儿子在与对方的打斗中,用热水瓶砸伤了对方的一个同伙,在上访后的第二天就有人上门寻衅,给被砸伤的同伙催讨赔偿。来的人扬言,不给钱就挑断两人的手筋脚筋,“让你们生不如死”。母子俩没了奈何,便拿了一万元奉上,才送走了这拨瘟神。没料到过了两天不到,又来了一拨人,还是一样的说辞,还是一样的要钱,这次要两万块。母子当时就傻了,忙说先前给过了,就前两天的事。人家说不算,那是别人冒名顶替,我们还要找他们算帐;你们的那几个钱一分也不能少,如若不然,后果自负。母子俩这才想起了公安机关,来报了案。刑侦队分别给他们立了两个案子,后一个就交在了老韩头手里。老韩头关照过,让母子俩凑好钱,诓他们过来一网打尽。刚才就是做娘的来报信,钱都凑齐,对方说好晚上八点就来。
听了老韩头的介绍,值班室的人个个义愤填膺,吵着要把门关了去收拾这帮孙子:
“XXXX,有这种事?”
“哪几个去?”
“一起去,把门关了。别的事不做了。”
“非收拾了他们不可。”
“太嚣张了。”
我当时年岁小,心里有气,也没做声。
老韩头想了想,说:“值班的工作不要影响,人去多了也没用。小胖子力气大,就他跟我去吧。”
就这样,我和老韩头换上了便服,带了两付手铐、一个电台(事先关了),用警车送到路边,拉开距离走了过去。
到门口我想起了一个问题,问老韩头:“要是不止两个,怎么办?”
老韩头倒是挺干脆:“多一个两个,一付铐子铐两个;再多,就叫增援;来不及,就往死里打。”说着便敲了门。
母子俩把我们迎进去,由于时间差不多了,我就直接去西屋等着,老韩头在东屋准备和他们周旋。
不多时,人便来了。在东屋见了老韩头有些诧异,听说是这家的娘舅,就不在意了。儿子在一旁还要吵闹,被老韩头和大娘赶到我这屋里来了。
大娘按事先的约定,用倒茶的名义出来告诉我人齐了。我便走出屋来,从她返回后留下的门缝往里看。一共是两个人,一高一矮,高的瘦,矮的胖。瘦的白净像吸毒的,胖的黝黑像烧煤的,都约莫四十来岁,都是公的。
屋里的摆设很简单,大约十平方大小,中间摆了一张方桌,东边靠北是个五斗橱,西边靠南是一张床,门在西南角。老韩头站在桌北,大娘一脸无奈,手足无措地站在老韩头一起。瘦的在桌东,胖的在桌西,一唱一和地跟老韩头讨价还价。
瘦的手拿着一只当时时髦到物资回收站的业务员都人手一只的黑色夹包,在桌上拿起放下,时不时做出要走的样子,说话阴阳怪气。胖的手上手链、脚上脚链、颈上项链,金光闪闪,跟狗链子般粗细,……,没句整话,现在看起来就和《功夫》里的林子聪一样。老韩头说话不卑不亢,一副当家人主心骨的样子,一面说两万太贵最好便宜点,家里也很难凑出这些钱,一面又说来了一拨又一拨人,我们可吃不消你这么搞;基本上不理会胖的。
我在外面看着都长见识,胖子是说不上话,说话的瘦子口气一点不像是敲竹杠,像是讨债的。不管老韩头如何花样层出不穷,理由千变万化,瘦子始终以不变应万变:1、两万块一分也不能少,已经便宜了别找不痛快;2、以后再有人要钱由他负责;3、别打听联系方式。
经过老韩头一番努力,看来是“没辙了”,便叹了口气,叫大娘把准备好的两万块钱拿出来,放在桌上。我看见胖瘦二人的眼睛似乎一亮,伸手要拿。
然后就是一段比较经典的对白:
“你们把钱点一下。”
“不用了,我相信你们。”
“那你们等一下,我有一件事跟你们讲。”老韩头把工作证拿出来,在他们面前伸到靠近桌面的地方,扇风似的两面翻了翻,“我是公安局的,你们两个待会跟我走一趟。”
我看见胖瘦二人的眼里似乎掠过一丝异样的神色,老韩头用鼻子冷笑了一声,把工作证收回去,对门口说:“小胖子,你可以进来了。”
我听到后,吱的一声把门推开,不急着进去,先来个亮相。两眼冷冷地打量了两个家伙一会儿,面向着两人,背对着门口,直线走到胖子面前,站在两人身边,看着两个人惊慌又不敢轻举妄动的神情。
我从背后掏出事先准备好的两付手铐,一付扔在桌上给老韩头去铐瘦子,另一付提起来在胖子的面前晃了晃,说:“怎样,自己来?”
胖子听了当时就要瘫下去,我上前一步把他拉住,摸到一手冷汗。侧身给胖子上了铐,斜眼看着老韩头把瘦子也铐上。老韩头叫大娘写了一张收条,等会儿来单位办个手续,钱就不用带来带去的了。然后,通知单位接人。
等收条写好,单位的车也到了。接下来,就该带人了。我一把捏住胖子的脖子,又是一手冷汗,好像路都不会走了,还跟我嘀咕了一句:“不要打,我能走。”
我押着胖子走在前头,老韩头押着瘦子走在后头,都用他们自己的衣服把铐子遮住,在新村门口上了车,一路押到单位。
进来以后,就要过堂了。
把两人分开关进留置室,派专人看管后,先提的胖子。
胖子一进楼上的审讯室,就是一副判案戏的经典场面——扑通一声跪在地下,“我说、我说、我全说。”
其实胖子知道的也不多,就是和瘦子原就认识,是听瘦子说谁给动迁户砸了,瘦子去讨这钱,请他一起,事后拿点劳务费之类的。
时间不长,就把胖子提下去,换了瘦子。
要说这吃官司,还真是资历。胖子是两进宫,进来就招。瘦子是七进宫,啥也不说,搞得跟《虎口脱险》里那个“我是英国皇家飞行员,编号是221”似的,除了身份和我们看到的,一概不说;就连从他包里查到包括公安内部同志的名片等等,都一概不招。
老韩头看了看,就叫我先下去值班。我正下楼梯,觉得不对,感到右裤脚外侧有点湿。用手一摸还闻到一股骚味,心想不对,到留置室一看胖子——果然尿裤子了。
心里这个晦气,便去后院打了点水,一个人搓洗干净。
这一晚相安无事,我也早早睡了。
第二天,单位领导开会决定,动迁所属辖区的民警小组正常下班后轮班去动迁组蹲点,白天由治安民警负责,直至动迁工作结束。
后来,我们开始蹲点以后,就再也没有发生过此类事件。然而由于工作上的疏忽,主要是我的疏忽,发生了在动迁组里动迁居民殴打动迁人员的事件。当然,被及时制止了,没有造成什么后果。
2006年6月9日星期五
「 支持!」
您的打赏将用于网站日常运行与维护。
帮助我们办好网站,宣传红色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