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程师和工人
:大娃子
(上)
关实际走进厂房直接来到炉后车间。他身着蓝色工作服,头戴红色安全帽,精神抖擞,喜形于色,高挑俊秀的个头配以刚健的步伐,给人一副很潇洒的样份。工人们看惯了不觉得美也不觉得不美,不过是感到天下的虚伪就是这副模样。
他是工程师,技术科科长。除渣一班的工人们正在装渣车,七手八脚忙做一团,料他是来找他们,一个个没好气地发泄:
狗日的腐败份子,十几天了今天才露脸;他妈的个巴子,未必为厂里搞技术革新还兴开后门不是?龟儿子混账东西……
炉后车间永远是男人的领地,钢包、钢槽、钢模、钢锭,炉膛的火、屋顶的车,庞大的空间,满目火辣辣的钢铁世界,翻着灰,卷着浪,烤炼人的身体也铸造人的意志,同时也养育成下里巴人粗鲁的性格。但是说嘛是说,如果有人能在这个环境里呆一辈子,不管咋个还是将就可以算合格的工人阶级。而除渣班的八个班七八十个哥们兄弟,大半的人已经在这里呆了二十好多年或三十余年了。他们的工作就是在这烟尘弥漫的常年高温下,清除炉前炉后冶炼期间和出钢完毕产生的渣滓,三座熔炉每天大约要排除二三十吨残渣余孽,火红的残渣余孽不给人们丝毫同情,永远散发火热的激情把全部热能拿给他们消化,一天干下来,回到家就只晓得倒在床上拉长身子松松筋骨了。
关实际走下廊台,小心翼翼绕过几个钢包和一大堆钢锭模,来到一班热情地向大家打招呼:“哥们好哇。”
“腐败份子好噢。这段时间又跑到哪里搞腐败去了?我们的《革新方案报告》拿给你等于肉包子打狗了是不是?”说话的是老班长,姓孙,额际间有块乒乓球大的伤痕,看似涂的一张癞疤子黑膏药,那是前年从炉台飞天而降砸下来一坨拳头大的钢渣,叫他小子昏睡了九天以后留下的永恒纪念。要不是有安全帽保护,阎王爷已经收他的小命了。其实除渣班的工人远不止他一个人享受这种礼遇,干得年长的人,身上多多少少都有一些不大不小烫伤砸伤的痕印,而且你随便看上去,似乎他们每一个人不单是那张古铜色粗放型的脸,就连浑身上下都充满艰辛的岁月苍桑。
以前工人们都叫关实际“关同志、关工、关科长”之类,但是后来慢慢地变了,因为厂里分配不公,干部和群众利益矛盾冲突越来越深,关系恶化,工人们不管张三李四王五麻子,把管理层当官的统统看成搞腐败的人,有时惹毛了还要骂人;看似和他整得很哥们的除渣班的工人越来越瞧他不顺眼,特别是其中一些老家伙,随随便便叫他腐败份子。他虽然还没有被骂过,可就这个“腐败份子”不痛不痒不轻不重的嘲弄,叫他听来也非常别扭,时不时产生一种咽下苍蝇的厌恶,因为他心里最清楚,他不算腐败,厂里真搞腐败的主要是高层那几爷子。
跟着,一个叫猴脸的家伙丢下手里的活,瞅着关实际鄙夷地撅嘴巴,鼻子眉头直打皱。跟着众人都掉过脑壳,一张张灰头土脸没好气地赏给他一个接一个滑稽而嘲讽的哈哈,他心头陡然掠起一抹悲凉。然而他不便理会他们的不礼貌,因为这样有可能招来更难堪的后果。他窘迫地笑着说:“孙师傅,咋个会肉包子打狗了啊?我正是来向你们通报好消息哩。厂长定了,今天下午开会审核你们的方案,你们班派两个人参加。只要会上通过了,马上向大公司报批。批下来后我们就实施,成功了,啊啊,成功了的话,厂里一定会奖赏你们一大笔钞票哟。”
关实际的热心肠果然见成效了,猴脸搭上话头,说:“谁不晓得要奖励钞票,不为这个鬼大爷才给你们这些腐败份子卖命;明白说此一时彼一时,那些年我们忘了命地工作,确确实实是想为国家为社会主义作贡献,现在不是了,现在只为钞票,其它的咱们啥也不晓得。”
“关工,你这样说来,我们又可以有钞票泡几回小姐了吧?”说话的是小胖娃,鼻头额头全是灰土,像个小丑,想到耍小姐,满脸笑得开花开朵。他是退伍军人,参加工作不到十年,算是这群乌棒里最年轻的嫩头青,不够资格叫关某人“腐败份子”,只能叫“关工”。
好个“关工”,让他心头突地涌起一股暖流,倍感尊严的回归,高兴地说:“嗯嗯,钞票大大地,莫说泡几回小姐,泡几十回都够了噢。”
说起钱大家就来劲,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几十年来,他们用辛勤的汗水撑起国家这座工业大厦,收入却一直在底层徘徊,新千年没有一点新起色,到现在他们的月收入才八九百元。他们心里有杆秤,过去那些年他们和管理层差距不过一倍左右,现在八倍十倍二十倍不止。大公司从三百万吨钢的产能增长到一千万吨,那是其它几个分厂经过技术改造扩张的结果,他们厂没有长进,也不需要长进,专门搞几个特殊品种,过去生产五十万吨,现在还是五十万吨,减员增效让他们只晓得减员以后他们屁眼都抓紧了,吃饭屙尿都要小跑步,每时每刻都丢不下手中的活,大大地增加了工作量,却不知道增效增到哪去了。这回是脑瓜子发热想搞点额外收入,在孙班长起头引领下整起了一回技术革新。他们初步算了算,大约每年可为厂里节约五六十万开支。
关实际说:“不过奖励的具体数字我现在说不清楚,反正我估计不会少。既然是你们一班搞的,我想主要的奖金还是应该给你们一班才对。”
猴脸说:“那还用说呀?方案是我们搞的,设计也是我们搞的,当然应该多分点。”
小胖娃说:“关工,我觉得我们的方案很好,设计也很科学,你一定要在会上给我们多多美言哈。”
实话实说,关实际认为他们的方案完全可行。他清楚个中的份量,几十年了,能把工人们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仅是一个方面,单从创造效益说,对这个八百号职工的厂子,每年能节约五六十万也不是一个小数。
记得那天天空湛蓝,没有一点云层,厂里正出钢,钢花飞溅的时候,孙班长和猴脸送来一份《技术革新方案报告》。他很激动,叫他俩坐,给他俩倒水,称赞他们的热情,表扬他们的积极性。二位额头直冒汗,密密麻麻像下雨,只顾喝水,一个劲咕咕嘟嘟喝罢拍了屁股就走,说是车间工作忙得不可开交,坐不住;到时整成功了,肯定他姓关的也有搞头。
这点搞头算什么?现在而今眼目下,他的收入比这些下力工人高七八倍了,上层的头儿们更不得了,高过十倍二十倍三十倍的也大有人在。他不过是作为技术科长,专事负责技术项目实施,可以分一杯羹罢,真要说到他能富起来的话,哪在于搭你几个小工伙的顺风车揩点儿猫咪油,他的机会多得很哩。
《报告》十几大页,他看着时,背脊骨一股冷气冲到脑顶尖,原来这帮文盲和他正在谋划的技改项目《浮动渣车技术改造方案》,从形式方法设计构思到费用预算效益预测全都撞上车了,甚至绘制的图纸都是他脑子里酝酿的模样,只如嘴边的肉无形中被谁抢去了似的,心里好生失落。他不想要的仅仅是小头,谁搞的方案谁得大头,这是厂里的规定,大头哪个鬼大爷才不想要啊!
后来他汇报给厂长,厂长看罢工人们的《报告》,“啪啪”地拍着脑门,好久好久才放屁一样挤出一句话:“嘿嘿,下力棒槌也有这等水平,可行可行,很不错嘛。好,你就负责了,和他们一起搞,撞都撞车了还有啥子办法,到时候我给他们奖励就是,不会亏待他们。”事情其实最先是厂长向关实际说起的,说厂里决定进一步深化改革减员增效,要他最近多动脑子,搞点技术革新,通过技术进步提高效率降低人力成本。厂长屁眼黑起锅烟墨,巴不得把现在的八百人再砍掉一半,反正大公司下的定额工资,裁人越多落下来人头越少,大家油水越厚实。他坐阵厂子七八年,全厂从一千五百人裁到八百人,高层的头儿们和关某的收入就是在减员增效中一个劲发豆芽菜长起来的。
关实际说:“嗯,只要不亏他们就行了。”事情已到这一步,讲点良心的话,好意思亏人家么?
——后来就决定了今天下午开会的事。
(中)
厂部的小会议室很高雅,彩灯壁画鲜艳夺目,圆桌皮椅铮亮鉴人,桌上摆着“百事”可乐和“中华”牌香烟。厂长没来,分管生产设备技术的三个副厂长来了,另有一帮子中层的小头儿。他们西装革履,笑逐颜开。孙班长和猴脸进来时,大家都向他俩投来亲切友好的目光,主持会议的关实际像接待贵客一样迎上来引领他俩坐到自己身旁,并且非常热情地敬上“中华”烟。二人没有见识过这等高规格的会议,也没有想到小工伙参加的会议如此高的规格,所以就没有收拾自己的形象,灰头土脸,浑身又肮脏又邋遢,明显与屋里的一切事物和所有人物都格格不如。发言的时候便就非常知趣,巴不得一句话就做拜拜,哪里想给你几爷子正常出牌。
全厂上下的干部群众有很多不认识孙班长,但是没有谁不认识猴脸,他是工人中有名的铁嘴,愤世嫉俗,擅长演讲,听他讲话的人通常听着听着就要骂人,说到气头上他自己也要骂,很多干部都虚他几分,尽量避免和他扯上事情与他说话,但是今天让他说他反倒不想多说什么,抹一把额头的汗,赌气似和说:“我们有啥好说的,只一句话,项目实施成功以后该给我们的奖金一定要给我们。”
孙班长不一样,语言少一些,但往往有画龙点睛之妙。他说:“以前是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现在是知识份子领导一切,我们的想法《报告》里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只等你们有知识的领导人定板,行就行不行就拉倒。我们工人只晓得下力,车间活路还多,我们走了。”
工人的性格本来就是扁担一根,不喜欢磨磨蹭蹭更不喜欢弯弯绕。反正他俩说罢抬腿就要走。关实际晓得小工伙的脾气,不好阻拦,赶忙抓起两包“中华”和两瓶“百事”分塞到二人手上作别。工人们大多抽四元的“红梅”,七十几元的“中华”他们做梦也不敢想,关工估计他们一定非常高兴。
高兴是事实,不过出得门来猴脸反倒嘀咕起来:“龟儿几爷子吆喝,公款消费抽‘中华’,我们都他妈的抽‘红梅’,还是自己掏腰包。格老子贫富差距越拉越大不就是这样拉起来吗!”
完美的方案厂里肯定能通过。不久大公司也通过了,并且允许成功后划拨三十万元作为奖金。三十万可不是个小数,厂长不愿敞开说,要求财务科必须绝对恪守秘密。
于是,渣车班的工人和检修班的工人以及设备科技术科几爷子和炉后车间的头儿们,在关实际的领导下,每天废寝忘食,没日没夜地整。从此关实际实实在在认识了这帮哥们,认识了下力棒槌骨子里纯洁质朴的品行。原来他们叫他腐败份子是打了引号的,是指桑骂槐,确切的指向是厂部一级的上层人物。他相信他们说的真话,和他们突然地就产生了前所未有的亲近感。有时休息下来,他们邀他划拳打花脸,一次猴脸把他划输了,悄悄沾上黑机油从他的额头呼啦一把敷到鼻梁梗,本来说敷灰灰儿,这家伙却蛮干,将他敷得比花猫还花,全都望着他前仰后合嘻哈大笑,弄得他哭不是笑不是,这玩意可不好洗,非用汽油不行。但是他心里却不讨厌他们,反倒滋生许多情感,觉得自己已经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了。
刚好一个月计划时间内,反复搞了三次以后终于搞成功了。试车那天,已经下班的一班的工人们谁也不肯离去,都守着要看个究竟。孙班长说只要有一点毛病,大家回去就睡不好觉。结果一切都很顺利。
以后又经过两个月的努力,全部的出渣系统都实现了机械化。奖金发下来的时候,炉后车间分了三万,一班分得了五千,全班十个人,刚好每人五百。检修班也分了五千,他们也是十个人,每人也可分五百。除渣班的“体制内”参战人员,每人发了两百元;“体制外”的临时劳务工——六七八三个班的三十来个人,每人只分得了三十元。据说五个人的设备科和五个人的技术科各分了一万。
下力棒槌不是猪脑,因为小胖娃的舅舅在大公司技改处资金审核科任科长,这事儿便露出马脚,让小胖娃打探得三十万的奖金底数了。大伙儿一默,厂里拿出来打发大家这几个卵子钱不到三分之一,那二十多万到哪里去了?你几爷子硬是资产阶级剥削份子腐败透顶了哇!?
厂里在管理、生产、设备、技术、节能、降耗、质保、安全、外包工程等等很多方面都有奖励政策,但是极少拿出来和下力棒槌分享,即使偶尔撒面面药撒点下来也少得可怜,工人们不沾上不晓得不骂人,沾上了反倒要骂人:他妈的个巴子,和夜总会小姐打一炮都不够。那当然,夜总会价格高嘛,和发廊妹整一回还是够的,自己那个档次本来也只能对应小街小巷乡巴头来的散打模式。
过去的事不管有多么不公平,你几爷子整成百万富翁千万富翁都该你翘,但是这回不一样,这回是咱们除渣一班全体哥们的功劳,方案实施中不过是小修小改了一点点儿,那也是技术科应尽的职责,与其他人基本上没啥关系,大头的钱到哪去了?凭啥子要这般狠心地克扣咱小工伙?
“狗日的社会主义的蛀虫;新生的资产阶级剥削份子;人民公敌蒋介石……”骂完了,他们还不服气,下班后找到厂长要求他解释清楚。
厂长皮笑肉不笑地叫大家坐下来,首先来了一通大道理,说是厂里的改革还要深入下去,现在的目标是大家一起奔小康,共同富裕,接着便开始从理论联系实际,一会张一会李,一会王一会周,机关基层,上上下下,数来数去数出一扑拉子应该揩油的部门和单位,到后头他把自己数进去说摸到良心他也只得了五百元,还打电话叫财务科长把册子拿过来工人们看,工人们看过果真如此。一厂之长和他的六个副官个个都是五百元,如此一比较,你几个下里巴人还有哪点不服气的?另外,他们哪里晓得厂长大人为了“共同富裕”数出那一扑拉子的尤物一个个都应该分享一杯羹?他们再也不知道咋个子开腔才好,尽管心里不服气,嘴上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最后仿佛自己倒做错什么事,蔫不溜秋就走了。
厂长很客气,拍着他们肩膀臂膀、背壳脑壳,把他们送出办公室,还一个劲挥手向他们做拜拜。
事实上,厂长全是乱弹琴,其他的不必说,单是他自己那个数的后面,他就少说了两个零——这当然是财务科两个关键角色必须永远捂住的盖子。
本是主要角儿的关某,在科里分了两千,这是大家公开的数目。但是厂长私下里却发了三万给他。他得知工人们的奖励金额后,整整一个晚上没有清静。以前大凡发票子,他都当兴奋剂使用,哼着小曲倒上床像猪一样呼呼地就睡过去了,可是今天不一样,一夜里良心倍儿受煎熬,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这个由他从头到尾经手过来的技术革新项目,一班的工人们究竟付出了多少,应该得多少,他觉得再加十倍也不多啊!怎么就那丁点儿便给人家打发了?亏你娃厂长也拿得出手,还说不会亏待他们哩!
姓关的无法阻止更无法改变这种不公道,并且他经常成为这种不公道的受益者,他已经走向富裕了,大学毕业后来厂里工作十五年,他把自己的青春年华献给了这个热火朝天的钢厂,一步步走向富裕没有不应当的道理,存款已接近七位数,很满足。但是工人,作为艰苦的一线工人,没有比如此受欺负受盘剥更惨道的啊!说不定明天一早爬起来,他们又要把“腐败份子”扣在他脑壳上。他应该怎么做,应该做点什么?过去的已经过去了,现在他不想让它再过去……
今天孙师傅他们上早班,关实际一大早来到炉后车间。就这次和下力棒槌一起摸爬滚打的日子,大家已经改变了对他称谓,不再叫他腐败份子而正二八经恢复叫他关工了,从这一点说他是非常满意的。他希望“腐败份子”的帽子不要再扣在他头上,他真的受不了。
因为技术革新的成功,工人们已经基本上处于无事可做的地步,至少有多半的人是多余的。大伙儿难得清闲,一团团围着吹牛皮。一班的哥们全部在更衣室没出来。这种局面早在关某人意料之中。至于厂里头儿们怎样重新安排他们的工作,实在不关他的事。
关实际直接钻进一班的更衣室。屋里满壁毛巾和衣服,正中一张黑不溜秋的大条桌,上面摆了许多缸缸盅盅和安全帽,大家正围坐四周讨伐这次奖金分配问题。
“哥们好。”关实际笑靥宛若春风,牙齿也白,眼睛也亮,感觉好像刚才在路上捡了一个肥皮包。
哥们吃得饭走得路当然好,好得不得了,但是没有任何人像他那般春风满面,每一张脸都显得硬梆梆的,就如有人借了谷子还了糠。还是孙班长先开口,“关工,你摸到良心说,我们这回的技术革新奖金分配究竟合理不合理?”说罢让关实际坐到自己旁边,叫小胖娃给他倒开水。
啊,孙师傅非但没叫“腐败份子”,还如此客气,关实际好感动,只要他当班长的不带头叫,其他人绝不会叫,他太开心了,扫视着大家嘿嘿地笑道:“那还用说么,肯定有些不合理啰。”
小胖娃给关实际递上开水,说:“关工,你说得不对,不是有些,而是非常不合理。你们当官的这样搞很不得人心!”接着噼噼啪啪打机关枪似的道出了三十万数目的来历。
“真有这么多?我咋个不晓得呀!?”关实际一直以为这次的奖金总数不过十几万,不由得大吃一惊。
小胖娃说:“关工,厂里的事咋个会让你都晓得?你不过是个中层的科级,晓得了,那几个高层的腐败份子不就少分票儿了吗?”
“关工”,对面的猴脸发话了,“所以我们以前要叫你腐败份子,原因就在这里,找不到地方出气啊。你很清楚,我们这回搞的技术革新是取得了很大效果的,一年为厂里节约五六十万是厂里公认的成绩。但是你晓得我们搞这个方案付出了多少?我和孙班长、小胖娃,还有班里的好几个哥们,光是搞设计、画图纸就搞了整整五个多月,天天吃不香、睡不好,弄得脑袋经常像要爆炸一样,很多时候就吃方便面,实在累得不行了,趴在桌子上或者倒在沙发上就睡过去。因为我们不比得你,好歹是个‘臭老九’,设计绘图手到擒拿,小菜一碟。我们没有啥文化,弄来弄去反反复复,好不容易才把这玩意整出来。现在成功了,可以找几个外水了,可是厂里却这样克扣我们,你说说,他们还有良心吗?你说句公道话,我们的贡献有多大,该不该是这几个球钱就打发了的?打整叫花子是不是?反正我是把上头当官的看透了,龟儿子完整就是一帮地地道道的吸血鬼,资本家,人民公敌蒋介石!其实,我们还没好说你,你和我们的差距也够大的,你拿两千,多我们三倍,但是其中的付出你心里最明白。”
“唉唉,明白,明白,不明白我今天不会来找你们了。”是啊,姑且不说大家在现场汗流浃背的艰辛付出,更主要还在于他的方案在肚子里憋着,小工伙们的方案变成现实了,他还不明白么?
“还有”,猴脸继续说,“我们班里工作三十年以上的七八个老师傅,包括我在内,大半辈子的年华都献给厂里了,吃的粉尘比吃的盐巴还多,烤脱的皮子可以做件皮大衣,全身上下连带二兄弟都烤成腊肉了,现在每月还不到一千元收入,还是班里最高的收入。而你工作才多少年,十五年是不是?不过就是个臭知识份子罢,有个大学文凭罢,工资又是多少?反正我听说你每月都是七八千,还有人说不止这个数,上万了。我没有调察,也无法调察,实际上没有发言权,但是我们可以从你们平常的生活窥测到一二,厂里当官的,包括你这类科长级的官,哪一个没有私家小车?甚至有的还是二三十万的名牌车,有的还炒房产,买了三套五套七八套房子,而且每天吃喝嫖赌,一桌饭局当我们一两个月工资,一包‘中华’当我们十包‘红梅’,今天大饭店,明天农家乐,舞厅进,歌厅出,一会洗桑拿,一会泡小姐,完整就是一群腐化堕落份子。我们厂的钢产量三十八年没有变动,五十吨还是五十吨,厂里效益从何而来?不都是广大职工年复一年艰苦劳动创造的吗?你说说,你们的一切花天酒地、骄奢淫逸的享受,里里外外高档的消费,车子房子,哪一样哪一门没有剥削我们工人的血汗?我们下力棒槌不懂个啥子,但是我们晓得公平公正是社会主义的分配原则,而这个原则早已经被你们这些当权的打左灯向右转假借改革之名让一部份人先富起来彻底破坏了。真的,我们工人和你们干部的差距太大了。如果说这种差距就是厂长他们几个杂种口口声声宣称的所谓改革,所谓的共同富裕,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们永远也想不通!”
“唉,猴脸哥子,你说得太那个了。厂里的干部,据我所知只是少数的人像你说的那样,大多数中高层干部还是比较好的。其中我也算一个,真的,我从来不干你说那些龌龊事。”
平心而论,关实际没有说谎,他经常把一些饭局和邀请推脱了,每天下班后就匆匆忙忙驾着“红旗”朝家里赶。他喜欢炒股,全部的钱都掷到股市去了,回家就干一件事:叫上老婆打开电脑侦察股市行情,教老婆吃透K线看图形。所以猴脸说的那些花天酒地、骄奢淫逸之类的事与他确实不沾边。但是厂里的头儿们买了好几套甚至七八套房产的炒房族确实大有人在,吃喝嫖赌的事也天天在发生。收入差距问题他实在无法向工人们解释什么,因为他解释不清楚。这是一种社会现象。几十年来,无论是毛泽东时代还是改革开放时代,中国工人阶级都不乏社会的脊梁,但是过去鞍钢的孟泰、大庆的王进喜和现在青岛港的许正超、天津港的孔祥瑞,其榜样的力量却大不一样,前者以社会的愿景诉求给人们以心灵的净化,后者以狭隘的利益诉求把人们引入世俗的欲海,从根本上改变了人生的目标意义。当一个社会信仰堕落,理想虚无,道德失范,人心浮躁,价值取向唯利是图的时候,社会主义的分配原则必然失衡,不公正不公平的现象必然大量滋生,就像什么样的土壤生长什么样的植物一样。姓关的如之奈何?
孙班长说:“猴脸,不说了,新千年上头说要全体人民全面奔小康,要共同富裕,你懂吗?慢慢来吧。二十一世纪肯定会慢慢好起来。我们要相信党和政府,相信社会主义的前景是美好的。”
猴脸说:“班长,你哄鬼呀?给老子再过几年我们这些老疙瘩都退休了,还富裕个烟杆、美好个铲铲呀?关工,你说是不是?”
“嗯嗯,你说得也是,到时一退休,还富裕个烟杆、美好个铲铲呀。唉,我们现在不谈这事了。今天呢,我是专门来为你们解决这次技术革新分配不公的事,而且保证让你们基本满意。不过我有一个要求,这件事你们千万不能说出去。”
大伙儿好奇了,一个个不停地追问关实际,做得神秘兮兮的究竟咋个一回事。
“这样吧,师傅们,我现在也不好说这事,暂时不说吧。晚上我们到‘食味斋’去烫火锅,我买单。到时我再向你们坦白交待,交待得清清楚楚好不好?孙班长,说了就是,晚上六点半‘食味斋’,啊?”
(下)
看倌认为关某要做啥子?请哥们搓一顿火锅就搁得平就心安理得了是不是?不,那也太不是个东西了。席间吃着喝着,他接到个电话要离开,便从拎来的黑皮包里抓出三沓子“四人头”,一一给每个人各发了三千元。就是说,他把厂长大人塞给他的三万块黑钱全部发给这帮下力哥们了。一边发一边说他们科里得了四万,很不合理,他决定拿三万出来奖励各位兄弟;还讲述了一些社会“不患贫而患不公”之类的“革命道理”,工人们听起来觉得很真诚很坦荡,但是却一时间不知咋个子应对。枝术科和设备科不是都只发了一万么?咋个整出四万来了?
这种事就不要多问了吧,关工不好说呢;不好说就不说了,啊?
关实际发罢钱,连声直声千叮万嘱,拜托各位师傅各位哥们兄弟死个舅子也不要说出去了。方才忙慌慌离开。大伙儿这时才全面回过神头,望着他修条俊秀的背影,心中升腾无限的感慨。是啊,哪个舅子不见钱眼开,厂里还有他这样的傻瓜蛋么?没有,真的没有。一时间,他们觉得这个“臭知识份子”突然地伟岸起来,有点像高洁的松柏还是啥的,噢不,雪山上纤尘不染的雪莲吧?
松柏说不上,雪莲更比不上,但是关实际这段时间炒股亏了十几万,面对几砣大钱不为所动涅而不缁倒是事实。知妻莫如夫,好在他翻来覆去睡不着之前之后暂时没有把钱交给老婆,要不然这种“助人为乐”的事他干不干得成还是个问号。
当然,哥们肯定不能食言,一晃两个月到年底这事也没传出去。关工好,真的好,你把这事传出去了不是害人家么?但是关工是个好干部却在广大职工中传开来,至少,工人们不再把他和腐败份子划等号。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下力棒槌的技术革新一举成功的同时,也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了伟大的“减员增效”。不过细细想来,他们不革新厂里也要革新,早迟注定,他们的命运永远不会有自己主宰的时候。年底也叫年关,年关来了厂里要算账,算出来明年需要裁员四十人,决定年满五十以上者统统办理“居休”。何为居休?就是提前离职回家休息,待到适龄再办理正式退休,每月发基本工资。于是就在这个二零零三年开年的时候,渣车班五十岁以上的人,刚好凑足四十整数,一四六九全部“居休”了,工资高点的六百挂不点,工资低点的不到六百。从此,这帮下力棒槌结束自己的使命,退出了伟大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的历史舞台。
离开厂子那天,孙班长领着猴脸等一大群工人到技术科去见关实际,他和关实际握着手深情地说:“关工,我们要走了,几十年来,厂里给我们留下太多的感慨,太多的辛酸和太多的美好;老一辈的好干部已经没有了,年轻一代的干部中,你是我们心中印象最好的一个。我们希望你能在厂里永远干下去,争取当上厂长,全心全意带领全体职工奔小康,而不仅仅是为当官的捞好处;让工人永远抽‘红梅’,当官的都抽‘中华’。几十年来我们深有体会,工人很辛苦。特别是这些年厂里招来的那些临时劳务工,厂里也不给他们啥保障,他们付出不小,收入却最少,他们更可怜啦。我们别无所求,只求你,也等于是求我们心爱的炼钢厂——这最后的唯一的一件心事。”
孙老工人说话间眼里潮湿起来,殷殷情深、语重心长啊,关实际听着心潮澎湃。在这即将分别之际,他猛然地对工人师傅们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崇敬之情,禁不住两行热泪扑簌簌挂到脸上。他今天已经受命担任副厂长,离厂长不过一步之遥,说不定真有当上厂长的那一天啊。
其实离开单位不再受气受剥削,可以清闲下来好好玩一玩耍一耍未必不是好事。于是人们看到,厂里的老家属区花园,不觉又多了一群特殊钢炼钢厂的老工人天天在那里搓麻将。但是有的人命不好,也就是这一年,他们中有七八个人患上矽肺病——一种无法治愈的职业病,先后离开人世了,其中渣车班的哥们走了三个。他们没有正式办理退休前还属于厂里的职工,关实际和厂里的领导们都要去看望慰问他们的家属,头儿们一会就走了,只有关实际不一样,他总要按照民间的习俗、朋友间的规矩坚守到殡仪馆的人来把遗体运走才离开。想想吧,还没待到正二八经办理退休享受清福,夺走他们生命的竟然是他们几十年里在微薄收入下辛辛苦苦染上的职业病,他能不为之伤感吗?
关实际是明白人,如今工人阶级的地位与毛泽东时代比较已经发生根本的改变,《宪法》赋予他们的定性已经不复存在于当下的社会,但是他们作为创造国家财富的主力军作用并没有改变。建厂六十年来,厂里前后已经走了两代人,活在世上的总是越来越少吧?猴脸的遗体运走那会,他哭了;孙师傅的遗体运走那会,他更哭了,抽噎着哭出了声。
这日晴转阴,空中凝聚一团团乌云,天色阴沉晦暗。关工一边哭一边扑去看孙师傅最后一眼。但是他没有看清楚,只看到他的脸色死白如纸,看到他两鬓银色的头发和额前那块像狗皮膏药一样的伤疤……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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