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平安母子平安(短篇小说)
□杨中标
一
冬天到了,太冷的天气把女人的记性冻住了,冻成一砣冰。一遇北风,那砣冰就开始融化,化成枕头边上的一滩水。女人枕着水,在半夜醒来,总爱自个儿唠叨,夹袄,夹袄。
抱柴火的男人把准备挑到集市上去卖的柴火一根一根地码好,码成两个柴垛子,再用几根鸡血藤扎紧,抱起,摔下,在地上砸了几个回合,很闷实的声音。男人从房旮旯里摸出冲担,刺进柴肚子,一头一个圆滚滚的柴垛子,足有百十斤,撂到肩上,掂掂,有嘎吱嘎吱的响声。男人很放心地放下柴垛子,只等五更天上路。五更天后,男人肩上的柴垛子定不会散架,只会密不透风。他把自己的尿和女人的尿混合在一起,浸过鸡血藤,风一吹,柴垛子就会被这鸡血藤越箍越紧。老秋,男人从前山的悬崖上砍回不少鸡血藤,那时的藤是活的,一刀下去,涓涓冒血,男人一点也不手软,庄稼人,全靠这些根根藤藤的捆实啊。
弄完柴火的男人踅回里屋,想弄女人。女人还在自个儿唠叨,夹袄,夹袄。啥夹袄不夹袄的,个欠日的!男人嘴里嘀咕,手里摸黑,扒下了女人的裤子。男人很舒服,舒服后,就屁颠屁颠地出门,喊前院,叫后院,上桥上了,上桥上了!
桥上是集市的地名。听到喊声,前院和后院,各有两捆柴垛子吱溜一声出了门。挑柴人夹在柴火中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前院说,×日的,月亮还挂在山头上你就叫嚎,把个鸡巴都叫惊了!后院说,趁早好,早卖早回,回来日个早×!老铁,你说是吧?老铁就是那个叫嚎的男人,他笑了笑,我刚日过了。后院和前院听了,都闷不做声,都把肩上的柴火耸得一浪接一浪的,都想早些到桥上去,再早些回到家中来。
老铁心想,个×日的,赶夜路也不见得有早×日!这柴火要卖不出,日你妈去!
老铁知道他们和他们女人的底细,这百十斤柴火通常能卖八块钱,最便宜时也能卖六块钱,卖了柴火,他们在桥上的食堂花一块钱买三个鲜肉大包子,自己一个,拿回家给女人一个,不管自家的孩子多与少,共吃一个。余下的七块或五块钱要悉数交给女人,才能再提那要求。老铁以前问过,买一个鲜肉大包子多少钱?食堂师傅说,一个不好收钱,就一块钱三个。老铁要不了三个,他不需要讨好自己的女人,暂时也不需要心疼儿子。儿子前进今年初中毕业后,到城里打工去了。前进走时说,等挣够了后三年的学费,回来再读。眼下都腊月了,也不见前进回。
因为那一个鲜肉大包子不好付钱,老铁卖了好多趟柴火,也没有吃上鲜肉大包子,卖柴火的钱也没有悉数交给自己的女人,都夹在儿子前进用过的旧本本里,等攒够了一百块,就送到信用社存起来,至于它将来的用途,老铁对谁也没说。今个儿,老铁想好了,卖完这趟柴火,无论如何要买三个鲜肉大包子,自己吃一个,再替儿子吃一个,余下一个给女人,不能让自己的女人在别的女人面前没有了底气。
老铁一路人走到桥上,那里黑压压地摆满了人,都是卖柴火的。天还没有放亮,收柴火的东风车还没有开过来,一干人就操着袖子,立在路边日白。时不时有冷风吹来,那个冷风像钝刀子蘸了盐卤水似的,围着颈脖子打转儿。上面疼,下面也疼。老铁感到有一股凉气钻出了地面,钻进了脚板心,并顺着筋脉直往脑门星上顶,这脑门一低,那股凉气就从两个鼻孔里分流出来,有一股咸味。老铁抬了抬袖管子,拭干了两行清鼻涕,问旁边的人,那车不会不来吧?旁人说,咋会呢,他要是不来,城里的火锅城都得关门!
老铁暗自偷笑,知道这野栗木是烧制白炭的好原料,进了城,身价就不一样,儿子前进就是一块进得了城的好白炭。老铁由儿子想到女人,别的女人能生但不会生,就拿前院来说吧,生了一串丫头片子;后院也是。这两家男人卖柴火,多半是想生儿子,给乡政府攒点罚款。自己的女人就不同,虽说结婚后一连好几年都没打过鸣,但一打鸣就生了个带把的,让前院和后院都羡慕得不行。这功劳是自己的,也是自己的女人的。
老铁由衷地笑出了声,心里的那个滋润把天边的黑化开了,东方有一抹鱼肚白。慢慢地,远远地,鱼肚白扩散开来,中间有两个忽闪忽跳的亮点。
出太阳了。
屌!哪有两个太阳一齐出?
是收柴火的汽车吧?
日怪!天都亮了,还打灯。
老铁心目中的“太阳”裹挟一堆翻滚的尘土,从天边射杀过来,很快又在两排人群中间定住了。不等人们围拢上去,收柴火的七蹦就让手下的人把磅秤从车上搬下来,自己则从驾驶室翻到了车斗里,七蹦喊话:
咋说呢,来晚了。为啥来晚了呢,这么说吧,这柴火不打算收。
人群中开始骚动。×日的!你不收,我们喝西北风去?大清早的,耍猴啊?
七蹦又发话了:咋说呢,不收是有原因的。这车的四个轱辘要转吧,一转要烧油吧,这油钱涨了,你那个柴火钱就要往下掉。
掉多少?
这么说吧,五块钱保底。
七蹦说的五块钱保底,是指一百斤柴火只能出五块钱,等级好的也不能多出,都得往下掉价,掉到六块、七块,反正统统掉一块。老铁一眼就看穿了七蹦的鬼把戏,自己下决心要买的那三个鲜肉大包子,可不能叫这狗杂种叼去了。老铁说,日你个妈,冬天正是城里人吃火锅的时候,你不涨价还掉价?!日你个妈,都不卖你了!
七蹦跳下车,指挥手下的人把磅秤重新搬回车上,再朝老铁啐一口,日你个妈!你以为你是谁啊,爱卖就卖,不卖拉倒。七蹦骂完老铁,跳上驾驶室,点燃发动机,踩点油门,把个破东风车颠了起来,还在原地蹦了几蹦。卖柴火的人很快围过去,围着东风车说好话,生怕七蹦蹦跑了。七蹦掏出烟卷,用车上的点烟器点燃,朝窗外吹出一缕缕青烟,等那青烟散尽,七蹦把发动机一关,悠悠地说,收柴!
老铁本想夹在人群中间,让七蹦把自己的柴火也收去,五块就五块,五块也是钱。但七蹦认识老铁,老铁一时放不开这个面子。他想请前院或后院帮个忙,由他们去卖,自己站得远远的,但一想起刚才他们给七蹦说好话,那叫一个孬种。特别是前院,最先跳到驾驶室的跳板上,给七蹦上烟,人家七蹦还不理他那个茬儿,自个儿掏出了好烟卷。唉,真是,见过丢人的,还没见过这么丢人的。
老铁这么思忖着,原先那地上摆成两条长龙的柴火,一时间全都被卷上了东风车,只剩下自己的两垛还孤苦伶仃地立在那里,中间横插的一根冲担也没有来得及抽下来。七蹦踱过来对老铁说,日你个妈!老子的车装满了,白送都不要,你挑回去吧!老铁僵着脸,顶了七蹦一句,不日你妈,日你个姐!你有钱有种呀!七蹦照着老铁的小腿肚子踢了一脚,又指了指东风车说,晓得啵,热季,你的崽去城里,坐的就是这车,老子没收你崽一个子儿,你崽坐车不烧油是吧?日你个妈,心里没月亮!
老铁抽了冲担,往地上一戳,那地上的冰渣儿四处乱飞。老铁说,多少油钱?这两垛柴全归你了。七蹦说,挑回去吧,挑回去吧!
老铁扔了冲担,解开鸡血藤,柴火散了架,歪倒一地。老铁把它们重新码成一个竖着的“井”字,又去路边抱回一堆高梁秸,折几折,丢在“井”字中间,点燃了。这把火后来足足烧了半个时辰,那些卖了柴火拿了钱的人,去食堂买了鲜肉大包子,又折转了回来,围着“井”字取暖。
前院和后院都说,老铁,你这是何苦呢,跟什么赌气都不要跟钱赌气。
老铁被烧红了眼。红了眼的老铁说,你们谁借给我一块钱?老子也买鲜肉大包子去!后院指着前院,你借,你今天得了七块。前院掏了钱,对老铁说,有还就还,没还拉倒,我对我媳妇说这批柴火次!老铁瞪着牛卵子一样大的眼珠,朝前院吼:个×日的!一块钱还能砸死个人?!
老铁买了三个鲜肉大包子回来,那个“井”字已经垮掉了,成了一堆暗红暗红的炭。老铁知道,这时只要浇上一盆水,闷一闷,它们就能变成一堆上好的白炭。老铁发誓再也不卖柴火了,这样烧出来的白炭像死人的白骨。
老铁吃完自己的那个鲜肉大包子,正准备替儿子吃,突然止住了。老铁改变了主意,自己吃一个,给女人留两个。
二
女人正走在路上。女人什么都忘记了,唯独记牢了两桩事:一桩是小夹袄。小夹袄在女人的腋下紧夹着,大红缎面,福字图案,一路晃呀摇的,煞是打眼。这小夹袄有个来历,是儿子前进出生时,娘家人绗好后喜气洋洋送过来的,那时女人结婚三年了,还不怀胤,一怀胤,就是响当当的一个崽。娘家人也高兴,咬咬牙,选中了这块料子,体现一个金贵。另一桩是儿子前进。前进走的时候正是热季,穿的是一件小布衫,小布衫不挡风,不遮雨,不敝寒,现在都腊月了啊。
女人边走边叫:前进,前进!夹袄,夹袄!
在女人看来,儿子前进就在眼前,可她就是追赶不上。她走,儿子也走;她停,儿子也停,就隔那么一锭线的距离。
女人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到了哪里,只觉身边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女人很害怕,把身体抟成一团。
窸窸窣窣的声音是一个叫“老瘸子”的男人弄出来的。掌灯时分,“老瘸子”要给驴添草,就一瘸一瘸地向草垛子摸索过去,先背对草垛子撒一泡尿,然后转身弯腰,两手往下一叉,叉着了一团热乎乎、肉滚滚的东西。“老瘸子”一声惊叫,一瘸一瘸地朝院子里跑,边跑边给自己壮胆:啥×日的?啥×日的?那时正是吃完晚饭撂完碗的时间,家家户户还没有睡,一些好事者跟跑出来,忙问“老瘸子”:咋啦?咋啦?“老瘸子”就战战惊惊地把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有一个外号叫“擀面棍儿”的中年男人找来了一支手电筒,又号了几个青壮年,浩浩荡荡地向草垛子开拔过去。眨眼工夫,一干人从草堆里翻出了一个女人。
女人像狗熊一样,被押着带进了“老瘸子”的院子。“老瘸子”拉亮了灯,一支一百瓦的大灯把个女人的脸照得煞白。
“老瘸子”走两步退一步,问:叫啥?
女人撩了撩沾着草的头发,答:前进。
再问:干啥?
再答:夹袄。
“擀面棍儿”嫌那支一百瓦的大灯不够亮,操着手电筒朝女人的脸上一晃,转头对“老瘸子”说,行了,问个啥呢,啥也别问了,问了也白问,留下来做个“夜壶”得了。
“擀面棍儿”在取笑“老瘸子”。“老瘸子”五十多岁了,还是光棍一个,意外之中,能拣个夜壶抱抱,裤裆里的那家伙也能有一地方安放,那也是福气。“老瘸子”不觉“擀面棍儿”的话有啥歹意,反倒觉得有几分道理,管她痴不痴呆不呆的,能用就行了,说不准,还能给自己传个后。“老瘸子”这么一想,裤裆里就有了反应,他把大腿一拍,说,值得。继续往下一合计,“老瘸子”认为不能就这么随随便便把事办了,还得请个有威望的族人作个主。请谁呢?请大房的叶婆婆,人称“老佛爷”。
老佛爷颠着两片小脚丫子赶过来了,围着女人绕了一圈。眼见老佛爷要问话了,“擀面棍儿”插嘴说,问啥呢,啥也问不出,傻子么,傻女人。老佛爷也精明,不问了,伸出两根瘦指头,掏了掏女人的牙口,捏了捏女人的奶子,掐了掐女人的胳膊。女人的那个牙,白;那个奶子,大;那个胳膊,紧。老佛爷满意地点了点头,很老到地说,还成,四十多岁,能生,也能干活,那就留下吧。
老佛爷都发话了,“老瘸子”巴不得围观的人赶紧走,可那干人就是赖着不挪身。还得老佛爷发话:行了,没见过你爹你妈圆房的?都回去睡吧!
等那干人嘻嘻哈哈地一走,“老瘸子”很快就把那支一百瓦的大灯拉熄了。
五更天,“老瘸子”又醒了,是被裤裆里的那家伙给顶醒的,摸摸,裤衩那么高;再往旁摸摸,垫絮那么平。“老瘸子”一惊,忽地坐起,顺手拉燃了一百瓦的大灯,傻女人的影儿也没有。“老瘸子”瘸着腿,在房前房后、院内院外寻了一遍,连草垛子也寻了一遍,傻女人的影儿还是没有。
三
老铁也在寻自己的女人。那天从桥上回来,老铁怀揣两个鲜肉大包子进了门,喊女人的名字,没人应。老铁怕狗偷吃,把鲜肉大包子装在笸箩里,吊在房梁上,好让女人一进屋就能看得见。系牢了,拉一拉,老铁还回头看了看,又觉得那笸箩吊高了,怕女人够不着,就上前放低了几寸,正好到自己的肩膀,女人的头顶也正好到自己的肩膀。做完这些个,老铁提着一把砍柴刀出了门。进冬后,地里就没啥活儿了,这野栗木还得砍,还得抓紧砍,近处的被人砍光了,一天要砍上百十斤,得走上十几里山路,去远处砍,至于卖不卖给狗杂种七蹦,老铁暂时还没有想好。
天刹黑时,老铁背着百十斤野栗木回来了,靠墙根儿一溜竖起,等上十天半月的,就风干了。屋里一点动静也没有,笸萝吊在半空中,鲜肉大包子摞在笸萝中。喊女人的名字,还是没人应。老铁心想,可能是回娘家了吧。老铁跑到前院去借电话,一电话追过去,娘家人说,年跟前,兴许是去桥上扯衣服了呢?老铁说,不对,我今早上刚从桥上回来的。娘家人又说,年跟前,前进该回来了吧?
老铁猛一激灵,跑回家翻箱倒柜找东西,夹钱的本本还在,女人换洗的衣服也在,啥都在,唯独儿子前进小时候穿过的小夹袄不在。
又过了几天,娘家人追过来找老铁要人。早一天,她们照着这个电话号码打过来,让前院叫老铁听电话,也没别的,就想问问前进他娘回来了没有。前院话多,把该老铁回答的话给回答了。娘家人就问前院,那老铁在干啥?前院说,砍柴。娘家人觉得这个老铁也太焖猪头肉了,恁大的事,他不慌心,不着急,咋就这么不把娘家人当人了呢?
娘家人指着蹲在墙根儿的老铁说,就知道整个烂柴火,你媳妇呢?
老铁闷焉焉地抽烟,抽完了,找出斧子劈柴。老铁把那风过的野栗木放倒一根,用右脚尖踩住一头,斧子落下去,另一头就吃住了斧子。老铁一松右脚尖,再扬斧子,野栗木就立起来,立过了老铁的头顶。老铁连斧子一起用力砸下去,落地的瞬间,野栗木被摔成了两瓣儿。老铁一口气,把靠墙根儿的一溜野栗木全都劈完了,再拢在一起,码成垛儿。
娘家人见老铁半天不搭话,拾起劈开的半根木片要打他,末了,放出话:年跟前,你老铁要不找回人,这年谁都甭好过了。
老铁一腿把柴垛子踹倒了,然后又蹲在地上抽烟。抽完了,老铁说,能去哪呢,我都想过了,肯定是找前进去了。可前进这孩子连个准信儿也没有,今天给人家送纯净水,明个又给人家搬砖头,下水泥,他现在城里干啥,只有他自己知道,居无定所啊。说是干满半年就回的,还不回,城里恁大,要找着前进,就得把城里的旮旮旯旯掰开来找。
娘家人说,找得着得找,找不着也得找。一个女人在外,那有多危险。
老铁想起女人前些时的傻呼劲,觉得这事儿是有些险。腊月间了,民工返乡的多,出去走动的多,那沿途的大小车站,小偷也特别多,要是女人没钱吧,那小偷恁坏,拿个刀片子割女人的屁股。
娘家人走后,老铁吓出了一身冷汗,慌慌神神地跑去前院央电话。现在不打,留给将来往回打,也就是隔些时候问问前院,自己的女人回来了没有,告诉声。前院说,老铁,你是要去寻你媳妇吧?你走了,这院子咋办呢?老铁说,锁锁吧,也没啥值得偷。前院又说,如今农村的小偷也多,村东头的锅,村西头的肉,不都被人叼走了吗?老铁狠狠地说,那也比不得女人。
第二天,老铁锁了门,寻自己的女人去了。
四
女人眼睛越来越不好使了。前几日,儿子前进还总在眼前晃悠,你步子急,他的步子也急,虽然赶不上,但也看得见。这几日,女人走在路上,连眼都不能眨,一眨,儿子就不见了,得往前追赶好几里地,才能隐隐约约再看到儿子的影子。夜晚,女人养成了睡觉不闭眼的习惯,就在路边睡,不睡草垛子。草垛子里有鬼。
不睡草垛子的女人,一到夜晚就觉得冷,先是上下两排牙齿打架,后是浑身打摆子,摆着摆着,眼珠子就大了,看到的儿子也就清白了。
儿子说,娘,等我读完后三年高中,就考城里的大学。往后,娘就不用种地了,咱爹也不用去山里砍柴。
女人说,那是,黄土里刨粮食,书本中出丞相。那时还种啥地、砍啥柴呢,爹娘都享儿的福了。
儿子说,娘,你进城了,鲜肉大包子随便吃,吃厌了,去海鲜楼倒换味口,想天九翅就天九翅,想血燕窝就血燕窝。吃次鱼翅叫俩碗,喝一碗,漱口一碗。
女人说,城里人都是这样吧,怕是有三头六臂九只手吧?
儿子说,那不成人形成魔鬼了。
女人的眼珠子转溜了一下,儿子又不见了,眼前尽是清一色的白大褂、蓝纸帽。眯眼一看,自己躺在雪白的床上,浑身上下插满了管子,像被鸡血藤缠住了。她伸手想去拔那些管子,被人按住了手脚。
别人对她说,你是被一个好心的长途车司机送来的,要不然,你就冻死在野外了。
女人说,夹袄。
别人又说,你是哪里人,要到哪里去?
女人说,前进。
那些白大褂、蓝纸帽凑在一起,咬耳朵。再回头一瞅,女人打了一个响亮的呵欠,沉沉地睡了过去。其实女人没有睡,女人正在和儿子唠嗑,唠嗑那些城里人吃的啥,喝的啥。女人再次醒来的时候,身上的管子没有了,儿子也没有了。这时的女人能自己坐起来,摸索着下地走路,扶着墙壁走,那墙壁上横着一根银白色的铁管子,像白炭,很烫手。
女人见到儿子在大玻璃后面一闪,她就奋力追了出去,边追边喊,前进,前进。好多白大褂、蓝纸帽追了上来,抓住她,抓不住。女人拼命地咬。
前面的儿子跑得急,后面的女人追得也急。有一些发了情的公牛,见着女人就躲,嘴里还发出一阵刺耳的怪叫。后来,有一个戴大盖帽的男人胆恁大,竟骑着铁驴子吆喝女人,把女人吆喝到了电线杆下。那边,大盖帽的驴屁股一拐,这边,女人的脚就跨过了花坛,重新冲向了那边的道,因为儿子也上了那边的道。顺着这条道一路紧跟下去,码得比天还高的水泥盒子渐渐稀落下来,另一群搭着铁架子的水泥盒子,突然挡住了女人的去路,儿子能闪身进去,女人不能。
有些直捣耳膜的怪声音。女人的眼力差,听力也不好,再也辨不出儿子的声音了。女人决定在附近住下来,守在这排水泥盒子的大门口,只等儿子一出来,还认得她。
女人白天坐在这个有翻斗车经常进出的地方,眼睛一眨也不眨。半夜后,她会去一个煤垛棚里睡觉,隔着一堵铁皮墙,这边还是暖洋洋的。去早了不行,去早了,烧锅炉的老头儿还没困。那老头儿除了腿不瘸,和“老瘸子”没啥两样,总爱有事无事地扯起个破嗓子瞎咋唬,啥×日的?啥×日的?吓得女人藏在煤垛后面不敢吭气。没了动静,老头儿就推着一辆小推车来到煤垛前,像“老瘸子”一样,先撒一泡尿。后面的事,不尽同。“老瘸子”是用双手叉草,老头儿是用铁铲叉煤,叉了好多回,也没叉着女人。女人说傻也不傻,还知道等老头儿拉熄了灯,睡过去,再回来贴着铁皮墙靠一靠,这一靠,女人也睡过去了,只是眼睛一眨也不眨。
再过一些时日,女人发现她背靠的铁皮墙像冰,比老家的枕头还冰,白天坐的地方,也没有了翻斗车进出,原先成群结对的汉子,只剩下了三五个,整天价的,在太阳底下打牌喝酒。
一个汉子说,过大年了,留守工地的工钱是平时的三倍吧?
另一个汉子说,那是法律书上写的,老板不认法律。
再一个汉子说,拿不到工钱,就是回家了,老婆也不认这鸡巴。
又一个汉子说,听说火车站的小姐便宜,质量很高。十块钱“吹一箫”,二十块钱“敲大背”,大老爷们长个鸡巴,还能被尿憋死?老婆不认小姐认。
一堆汉子丢了纸牌扔了酒瓶,浪笑浪笑的。笑声传来,女人一点反应也没有,呆坐在那里,盯着大门里面的道。道上走来了汉子,丢给女人半盒饭,女人不吭声,吃了。女人认识这汉子,汉子也认识这女人,每天打道上经过,只是没说话,混个眼熟。等女人吃完,汉子开口说,外面冷,进去住,还给钱你。
也不知女人是咋想的,起身就跟汉子走,还有几个汉子在半道上等着,开始,他们还一惊一乍的,后来见女人走拢了,靠上去,簇拥着,进了工棚。
白天,女人还坐在大门口,雷打不动;只是到了夜晚,女人怕冷,得往男人堆里挤。男人也怕冷,都骂烧锅炉的老头儿,老鸡巴,回家过年凑热闹,锅炉也不烧了。
咋说呢,这五个男人凶是凶,但也守信用。每晚凑份子,一人一块钱,加起来就是五块钱,塞在女人的枕头底下,女人的枕头是一件小夹袄,她开始不让这些男人摸。有个男人就对她说,这是钱,可以买饭吃,以后我们搬走了,你就用这个到街对面的快餐店买饭,五张票子换一盒饭。记住啊。女人这才肯让男人摸摸小夹袄,但只准每人摸一下。后来,那些男人嫌每晚这样很麻烦,也怕日后女人不清白,记不住,就约定轮流做东,由一个人一次出一张整五元,完事后,再替其他人摸一下小夹袄。
五
老铁也进了城,也进了工地。老铁进工地的理由是,儿子前进曾在这种地方搬过砖、扛过水泥,女人找儿子,肯定会找到这种地方上来。
老铁第一次进城,就遇上了一件窝心事。人说火车站上小偷多,老铁一出站,没撞见小偷,却撞见了一群乞丐。老铁走得急,把一个乞丐摆在地上的搪瓷钵钵给踢翻了,那乞丐抱住老铁的腿,不让走。老铁低头一看,乞丐那个惨,比自己弄丢了老婆还要惨。乞丐的年纪和自己差不多,自己还有一双能走会跑的脚,可那乞丐的脚是废的,膝盖以下的腿肚子完全不攒劲。大冬天,两只宽大的棉裤管卷得老高,露出两只乌黑的腿肚子,向后翘。乞丐用膝盖走路,一边绑了一个割开的橡胶轮胎,动一动,轮胎的凹槽里就有乌血往外冒。说不上发感慨,老铁自说自话:日他个妈,这城乡无二样,到处都是穷苦人呀!那乞丐把老铁的腿抱得紧,就势说,可怜可怜我吧,大爷您就给点儿我吧!老铁伸手扶了一下乞丐的头,戚戚地说,我给我给,一定给。乞丐还是不松腿,老铁又说,你松吧,你松了,我才能给。乞丐不信,老铁赌狠咒,我不给就是你孙子。乞丐的手这边一松,老铁就往公共厕所那边跑,乞丐就在背后骂,龟孙子。
老铁花了五毛钱,才进了蹲坑。老铁占着个茅坑不拉屎,脱了外面的裤子,在裆里拨拉来,拨拉去。进出厕所的人多,老铁怕人看见,羞个红脸,手上的动静也不敢太大,掏掏停停的,瞅着没人的空档,终于从裆里抽出了一张十元纸币。昨天出门前,老铁把前进那个本本里的钱,都缝在裤衩裆里了,上面还安了一条旧拉链,因为掉了牙,所以卡得很。
老铁从厕所里溜出来,直奔乞丐。给完钱,又开始后悔,日你个妈!这是两百多斤柴火钱呢,力气不算,还得搭上俩整天,俩五更。
老铁出了火车站,专寻建筑工地钻,问人家有没有看见自己的女人和儿子?人家说,城里工地多,来城里打工的人也多,谁认识谁呢。几天下来,老铁一点眉目也没有。后来,老铁受到乞丐的启发,他那个搪瓷钵钵不是压了一张牛皮纸吗?那牛皮纸上,歪歪扭扭写满了个人遭遇,自己也来一个依了葫芦画酒铫,省事,也省得人家心烦。
牛皮纸容易找,把工地上的水泥袋拆开了,翻过来就能写字,可写字的笔墨不好找。老铁费了不少口舌,才央到了一个放学的中学生给自己写,写完了,老铁心想,要是儿子前进在就好了,前进也能写。老铁这么想过之后,自己就给自己掌了一嘴巴,说×话,要是儿子前进在,女人咋会往外跑呢,自己咋会往外追呢,年跟前,谁不想一家人偎在一起,吃口热饭,睡个暖觉啊?
一提起睡觉,老铁就头疼。在城里吃饭还好解决,几个烤馍也能对付,但一张水泥袋对付不了身子骨。白天,老铁把这张牛皮纸挂在胸前,找个工地坐上半天,晚上,把牛皮纸垫在背后,找个街旮旯躺下来。这水泥地上冒出的那股寒气真个大,比桥上土路冒出的那股寒气还要大,都快把人生吞了,活剥了。老铁不知道女人和儿子在夜晚是咋过的,尤其是那女人,一想起这个,老铁就鼻子发酸。
一连好几晚,老铁都是这么对付的。今晚,实在扛不住了,老铁合计着找家小旅店歇一宿,好歹来了趟城里,这身子骨不能坏,坏了,没法儿再寻女人,也没法儿向前进交待。摸摸裤裆,鼓囊囊的,钱都在。除了给过乞丐十块钱,自己买馍花了四块几,往前院打电话花了三块几,裤裆里还剩八十多呢。
老铁寻了好几家小旅店,人家一宿要二十多块,住不起。老铁继续往前寻,看见一山头有个防空洞,洞口有女人在招徕生意。一问,正是住宿的,一宿才五块,人家这防空洞冬暖夏凉,不用供暖,所以价格便宜。老铁交了钱,踅进去,果真温暖。大通铺,大被褥,那叫一个实在。特别是这床大被褥,压在身上,连筋骨都松动了。老铁睡了一个好觉,做了一个花梦。老铁梦见自己的女人在捣鼓他那个,那手法不愠不火的,不紧不慢的,就像文火炖老鸡,弄得老铁想不射都不成。迷迷糊糊中,老铁翻了一个身,本来是想起来擦一把的,但他不知道这洞里的厕所在哪里,擦个啥呢,接着睡吧。就是这样一个小疏忽,让老铁酿成了一个大错。清早醒来时,老铁一摸,拉链开了,裤裆瘪了,钱不见了。老铁的眼珠像钩子,钩住大通铺的大被褥不放,有几个位置上空了,有几个位置上还有人正在蒙头睡大觉。找谁去呢,找到了又能咋样呢,你那钱上写的是“中国人民很行”,又没写你老铁姓啥叫啥。老铁的头嗡地一响,差一点儿没有不省人事。
这一整天,老铁耷拉个脑袋,坐在又一处建筑工地前,胸前的牛皮纸迎风飘荡,一遍又一遍地拍打了老铁的一张老脸,老铁任凭它拍去,打去,还要这张老脸干啥呢。
六
老铁总在为睡觉发愁。他常想,人要是不睡觉该多好。可那是办不到的。女人要寻,饭也要吃,这睡也要睡。老铁现在睡觉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换了多少地方,老铁怎么也记不住了。有一天傍晚,城里到处张灯结彩,鸣鞭放炮,老远老远的,都能闻到肉香。老铁猛然一惊,都年三十了。年三十晚,街面上的汽车少了,行人也少了,老铁觉得特别孤单,睡不着,顺着街道往前走,走到了一座立交桥下。那里有一堆篝火,围着和老铁一样的一群男人。老铁像遇到了知己,凑过去。
一彪形大汉拦住老铁:冬天,黄瓜卖五毛三!说,夏天黄瓜卖几毛几?
老铁说,我咋知道,我们那不种黄瓜。
大汉在老铁的头上敲了一下:你应该说,夏天,黄瓜卖三毛五!
老铁说,哦。
大汉又问,马桶里栽洋葱,长出个啥东东?
老铁说,长出个小洋葱。
大汉给了老铁一记老拳:放屁!长出一只小蜜蜂。
老铁忍住痛,强作笑脸说,这哪跟哪呢,不沾边呢。
那群人就哄地围上来,把老铁一顿暴打。老铁不是不敢还手,怕惹祸,万一把自己弄出个破相,新年不吉利。老铁訄在地上,任他们打。打着打着,把老铁揣在怀里的那张牛皮纸给打出来了。有一人手脚很麻利,拣起一看,又照着篝火念了一遍,念了不少错别字,念完,哈哈一笑:想跟爷们玩这个?抢爷们的饭碗啊?
老铁这才知道,自己误入虎口了。
老铁带着哭腔,把自己的个人遭遇讲述了一遍,讲到动情处,悲悲切切的,把个声音颤得十分厉害。末了,老铁反复强调,我说的都是真的,如若有假,甘愿受罚。那群人蹶着个屁股,不紧不慢撩开自己的衣,从背后的腰间抽出一张牛皮纸,再齐刷刷地在老铁的面前抖开,全都是他们的“个人遭遇”。那些牛皮纸,有的倒过膜,有的注过塑,最差的也蒙了一层塑料套,张张都比老铁的豪华。又有人照着上面的字,宣读了一遍,读完说,我们这都是假的,你那也真不了。
老铁连辩驳的勇气也没有,连滚带爬地逃出了立交桥。老铁去了火车站,在候车室呆了一宵,他想第二天扒运煤的车回家去。那夜十二点刚过,有三三两两的候车人,纷纷掏出手机,给家里报平安,给朋友道祝福,老铁也想打一个电话到前院去,问问自己的女人回来了没有,但老铁身无分文。
初一大清早,老铁出了候车室,想绕道钻站台,遇到开往北方的货车就偷偷地上。老铁的腿,不想又被人抱紧了。低头一看,还是那天给过钱的那个乞丐。可怜可怜我吧,大爷您就给点儿我吧!老铁说,兄弟,大年初一你也不休息啊?乞丐也认出了老铁,也没啥不好意思的,乞丐说,哪能休息,规矩在呢。老铁抽腿要走,低声说,兄弟你早回吧,过年呢。乞丐还是不松手,可怜可怜我吧,大爷您就给点儿我吧!
老铁蹲下来,忽然抱着乞丐痛哭。老铁泣不成声:兄弟,我也遇上难处了呀。
乞丐没有作声,悄悄扯了老铁的裤腿一把,意思是叫老铁跟他走。乞丐走在前,老铁跟在后,乞丐比老铁矮了一大截,那用膝盖走出来的血印子,在老铁的眼前延伸,老铁恨不得跟上去,抱起乞丐,问乞丐,兄弟,你要去哪?我背你抱你都行呀。
但老铁没有这样做,像掉了魂一样,鬼使神差地随乞丐走,走到一处巷口,老铁忽然傻了眼:那乞丐蹭地一下立了起来,比老铁还高。刚开始,老铁没看清楚,还以为遇到了“无常鬼”,那“无常鬼”抓人时,不也是忽蹿忽高么,老铁想跑,可咋就跑不呢,又饿又吓的。乞丐正朝老铁招手,来呀,过来!听声音,是男人腔,没掉阳气。老铁壮了胆,走过去,那乞丐正弯了腰,捋裤管呢,调头还对老铁笑了笑,嘿嘿!兄弟别怕啊。
乞丐把老铁领进了一幢二层小楼,说不上气派,但绝对舒坦,家用电器一应俱全,要啥有啥。乞丐让老铁先落座,自己又重新卷起棉裤腿,露出了两条橡胶轮胎,解下两条橡胶轮胎,从里各取出两块臭猪肝,那猪肝被乞丐跪得稀烂了,暗红的血水顺着流下来,又吓了老铁一跳。乞丐拎着臭猪肝进了厕所,扔了脏物,洗了手,出来给老铁上了茶,敬了烟,然后说,兄弟有啥难处直说了吧,我能帮则帮,不能帮也可以陪陪兄弟说说话呀。老铁死盯着客厅那部电话,重重地说,我打个电话。乞丐说,啥?这也叫难处?打吧打吧,打到哪,打多久,都成。
老铁拨通了前院的电话。
过年了,拜年拜年!
一样一样,大发大发!
发啥呀发?老铁忍住眼泪,话锋一转:我媳妇回了没?
老铁呀,恭喜你!你媳妇没回,你崽回了!你崽有出息呢,穿的光鲜,带的闪亮,特别是那个头发,像女人也像鸡尾巴。
啥?前进回了?快叫他接电话!
趁前院去叫前进的空隙,老铁颤抖着对乞丐说,快给我一根烟。
乞丐把烟点燃,送到老铁的嘴巴上。这时,前进也来了。
老铁忙问,有你娘的消息没?
前进大概也知道了这事,说,城里恁大,娘上哪去我呀,我这不是回了吗?
老铁又问,哪你在城里干啥?
前进说,啥都干,啥挣钱干啥。
老铁怕话说长了,惹前院不高兴,就简单交待了儿子几句:爹不在家,你就上姥爷家过年去吧;爹过几天就回了,你在家等爹吧,等爹回来了,和你商量商量你娘的事,还有你读书的事……
乞丐大约听出了老铁的遭遇。好人哪,好人磨难多。再说了,谁又没个沟没个坎呢,大伙儿帮扶一把,那沟呀坎的,也就过去了。乞丐对老铁说,兄弟,你留下来吧,这里就是你的家,我和你一起寻你的女人。
2006-9-23 21:29:15 杨中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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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过完春节后,女人就再也见不着那帮男人了。几辆汽车拉走了那帮男人,又送来了另一帮男人,拉走了一批机器,又开进了一批机器。女人不知道,这工地上的高楼,完了土建还要转装修。但女人知道,前进还在里边。女人几次吵吵要进去,都被门卫的保安挡住了。女人只好守在门口,像从前一样盯着那个道。
女人睡觉的地方,还是那个煤垛子。烧锅炉的老头儿一时半会儿不会来,立春了,天气渐渐转暖和,锅炉停了。老头儿不来,女人就很随意,不那么警惕。有时候,她还站在煤垛上唱唱歌,夜深人静的,那歌声飘得很远,女人希望儿子前进能够听到。
女人觉得自己的歌声很好听,就一直唱下去。有一天,她的喉咙突然被卡了一下,把那歌声卡得曲不成曲子,调不成调子,女人呸了几口,再也不唱了。女人不唱歌后,周围就很安静,民工们晚上休息得也很好,只是白天,这工地的大门口少了一道风景,少了女人的守望。看大门口的保安说,傻女人去了别处。
八
是啊,飘忽不定的女人,让自己的男人去哪儿找得着呢?老铁总是躺在床上,和乞丐商量着对策。那乞丐姓魏,老铁现在叫他魏哥。
魏哥出主意说,这样找下去也不是办法,得登报。
于是,魏哥出钱,在当地报纸上登了一则寻人启事。启事登出不久,魏哥家里经常接到陌生人的电话,都是好心人提供线索的。这些线索忙坏了老铁,都得跑很远的路,找很多的人去印实。问来看去,那些都不是自己的女人,老铁看过一回,伤心一回。有一回半夜,老铁对魏哥说,我怕我的女人不在了。魏哥叹了一口气,半晌才说,也不排除这可能吧,但总得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啊。
这话把老铁说得心里一紧。从此以后,老铁就注意报纸和电视上的寻尸启事。日子一晃真快,都到八月了,老铁在魏哥家住了大半年。这大半年中,他去看过四具无名死尸,不是体貌特征不对,就是年龄不对。那天,他去铁路公安处看过一具尸体,是被火车撞碎了一名老太太,虽说面目不清,但一看就是个老太太,头发都白了。公安办事那个才叫认真,明知不是老铁的女人,还要拽着老铁不停地问,问了不说,还要记录下来,把老铁搞烦了,甩了袖子就走。出了公安处,老铁又后悔,自己的女人在外飘了大半年,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累呀,谁能保证自己的女人头发就不白呢?那天,老铁又折返回去,给人家公安赔不是,又要求仔细看了一遍尸,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八月,是护城河涨水的季节。魏哥提醒说,每年都有不少来此游泳的人被淹死,也有投河自尽的。那意思是暗示老铁,没事就经常去河边走走。老铁还真发现了一具和自己女人身材差不多的浮尸。那浮尸面孔朝下,老铁不敢确认是不是自己的女人,于是跳下河去,把死尸翻了个儿,仍然不是。老铁把浮尸拖上岸,去路边找警察报警,又看着警车带着殡仪车把浮尸拉走了。那个时候,老铁的心里空空的,他想,这女人要是自己的女人,那个心也算落地了,可她不是。老铁快疯了,回来就找魏哥发脾气,个×日的,没有这城市,也就没这多屌事,以前我们那个村子多好,没有小偷,没有强奸,没有骗子,没有要饭的,想不开也没有自杀的。魏哥听了只是笑笑,末了,用商量的口气说,要不,你跟我学艺去?老铁说,瞎说啥,我有脚有手的,等女人有个准信了,就回家种地,砍柴!
魏哥沉默了半天不说话,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是前进打来的。
前进说,回来吧,地都荒了一季,这家没爹还真不行。
老铁说,那你呢,你在家干啥?
前进说,我不在家,过完年,我就去城里了,我在城里给你打电话呢。
老铁说,你不读书了?
前进说,爹,你以为读书真能出息,勤劳真能致富啊?别一根筋了,你回吧,守着那院那地。我在城里一边做事,一边寻娘,有消息就告诉你。
老铁气得头皮发炸,在电话中大骂:个×日的,老子种地砍柴为了啥,还不是想攒钱让你读书!老子出来寻你娘干啥,还不是怕你有娘养没娘教去学坏!你现在可好,老子没放弃你放弃了?快说,个×日的,你在哪?明天跟老子一起回去!
前进说,爹,你就别费心了,你找不到我的,我不活出个人样来,不见你。
老铁想起女人生下前进后,家里更穷了,穷得有时揭不开锅。但为了前进,两口子啥都舍得,就说前进读书吧,虽说拖到九岁才启蒙,但那也是老铁攒了两年卖柴火的钱,才替他报上名的呀。如今这书不读了,那将来还图个啥?想起这个,老铁摔了电话,跌在地上,吐了一口鲜血。
老铁一夜老了许多,背驼了,腰弯了,耳背了,说话也哆嗦了。第二天大早,老铁对魏哥说,我要回去了,谢谢老哥的关照啊!魏哥说,把前院的电话留下吧,没事了,咱哥俩唠嗑唠嗑。
在桥上下了车,老铁把头低得老低。这十里八里、乡里乡亲的,说不准就能认出个熟人来,女人弄丢了,儿子变坏了,老铁再也没有从前的那股豪气了。从前,他老铁看啥不顺眼就开口骂娘,骂男人个×日的,骂女人个欠日的,骂窝心事就日你个妈;现在的老铁最窝囊废,别人不骂你老铁才算怪。
老铁越不想见人,越有人和他主动打照面,这个人就是老铁最不愿意见到的七蹦。七蹦手里拎了一盒机油,急冲冲地走,走着走着,和老铁撞了一个满怀。老铁连头都不抬,闷声闷气嘀咕,干啥呢。七蹦掂稳了手里的油,猛一抬眼,这不是老铁吗?老铁是你呀。老铁哼了哼,干啥呢?七蹦说,车坏了,偎在桥边了,这不是去买机油了吗,给车加油。老铁没好气地说,啥?这耳背。七蹦就扬起手里的油壶,晃晃,高声说,给车加油!老铁免强笑了一声,你还在收柴啊?七蹦说,还没进冬呢,我现在给城里送煤,一天一趟;等进冬了,还收那个,野栗木烧出来的炭,城里人喜欢。老铁打马虎眼,潦草地说,那好,那好。不知七蹦今天是咋的,把老铁给缠住了。七蹦说,老铁,你砍柴,那是一把好手。今年还砍啵?你砍吧,砍多少,我要多少,不压价。老铁继续打马虎眼,那好,那好。老铁抽身想离,七蹦却一把抓牢了他的袖管子。七蹦说,忘了说了,今冬上,你不用挑柴到桥上去了,到时我把车开到你们那个村子里去收,你坐在家里,只管数钱吧。老铁一脸茫茫然,说梦吧,你开飞机呀?七蹦笑,一脸兴奋。你还不知道吧,现在搞“村村通”,冬至前,各村都要通公路。老铁惊诧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啥,通啥?通公路,就这样定了,冬至那天,我去你们村啊,老铁,你等我,咱们不见不散。七蹦和老铁话别。
老铁回到村口,果真变了样。前山被炸豁了一口子,一条石砬子道向村里伸过去,快接到前院的大门了。老铁不敢过去,站得远远地看,前面有人夯路基,后面有机械铺水泥,还是水泥道呢,和城里一模一样的水泥道。老铁弯了老远路,进了自己的家门,抬头就见着了那个悬在房梁上的笸箩,伸手一掏,掏出两个“绿毛乌龟”,日你个妈!老铁骂谁呢?他自己也说不清。就算骂“绿毛乌龟”吧,老铁想捏碎了这两个,却捏了一手的绿毛,那两个硬梆梆的,还翘起了几块老皮。这时的老铁心里就有了恨,恨前进回来一趟也不罩事,不知道将家里收捡收捡,要是女人在,哪能这样呢。日你个妈!老铁一抬手,把两个“绿毛乌龟”从窗口扔出去了。那一扔,老铁彻底绝望了,对自己女人的绝望,女人这一辈子,怕是没福气再吃上鲜肉大包子了。
老铁清了里屋,扫了院子,涮了锅台,给自己烧水弄吃的。有啥呢,就一点儿陈米,还有一坛没开封的泡白菜,那还是去年女人伺弄出来的。就这样了,凑合,没有了女人,这日子还得将就过。老铁吃饱喝足,找出那把砍柴刀,在井边磨刀。老铁磨刀先不淋水,把井口的那块石头磨得吱吱叫,火星子往四周溅。眼看磨得差不多了,老铁舀了一碗清水,朝刀刃上淋去,又是吱的一声,刀口上冒出了一股青烟。别人试刀利不利,拿手指;老铁试刀用舌头。老铁往地上啐了几口口水,还拿脚搓,然后再伸出舌头在刀刃上舔。这回舔重了,一股鲜血流过了刀面,并顺着刀背,滴进泥土里去了。
老铁提着这把砍柴刀,踅到前山的后背上,一口气,砍下了一百根鸡血藤。天黑了,月亮升起来了,那个月亮比平日要大,快到中秋了吧。老铁身上的那个汗还没有干,索性脱了对襟棉布衣,把一百根鸡血藤甩在背上就走。鸡血藤流出的血,涂满了前胸后背,把老铁染成个血人!不管它,老铁的眼前已有了一百捆柴垛子,一百堆火焰和一百个希望。
九
烧锅炉的老头儿又回了,北方的冬天要来得早一些。老头儿拿了铲,推了车,往那煤垛前一站,也没啥动静,就不“啥×日的”了,开始撒尿。去年一个冬上,这煤垛被老头儿铲掉了一半,他现在站定的地方,没有坡,煤垛陡直,露出了一个小山尖尖。老头儿照着煤垛这边的底层撒尿,那个尿劲还真大,把这边的底层冲得松动了,忽地,有了哗啦的响声。幸亏老头儿撤得快,铁铲和小推车都埋住了。老头儿惊魂未定,抬头一看,小山尖尖没了,那边躺了一个女人。
啥×日的?啥×日的?老头又惊叫起来。
那个女人躺在煤垛上,一动也不动。老头儿先以为是一具死尸,回头找了一根木棒,伸过去,捅一下。那女人痉挛一下。还是活的,全身浮肿,好大一个肚子。
老头子不敢轻举妄动,怕惹出人命,跑去街边的电话亭,报了110。
不一会儿,警车来了,看了现场,拍了照,问了老头儿一些话,然后把女人搬上车,开走了。
一连好几天,老头儿很纳闷,不知那女人是咋样来的,现在是死还是活。老头儿想打个电话到派出所去问问,又怕招来嫌疑,你凭啥关心这女人,你跟她是啥关系?那女人要是还活着,啥话都说得清楚,毕竟是老头儿救了人一命;要是死了呢,死了就死无对证,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老头儿这么一想,就把这事搁下了,继续烧他的锅炉。
又过了几天,警察找上门来。问老头儿:知道那女人的名儿吗?
老头儿说,不认识,不知道名儿。
警察又问,知道那女人的来历吗?
老头说,说了,不认识,不知道。
警察接着问,知道那女人和谁接触过吗?就是说,还有谁认识她?
老头儿说,春节上,我回家了,守着老伴儿大半年呢,前几日才来,来的第一天就遇上这事,谁认识她,她又认识谁,我真、真的不知道。
警察收起本子要走人,临了又说,再回忆回忆。
老头儿就开始回忆,抓耳挠腮的,最后问了一句:死了吗?
警察啥也没说。
老头儿心想,坏了,坏事了。
十
打这以后,老头儿也算相安无事,警察再没有来找他的麻烦。老头儿就想,没做亏心事呢,怕个啥呢。于是,继续守着他的日子。穷人能守得住的日子多半在冬天,就拿老头儿来说吧,冬天,城里人要请他烧锅炉,他才有口饭吃;再拿老铁来说吧,冬天,城里人要吃火锅,七蹦就要收柴火,他才有个小钱赚。
老铁一想冬至,冬至就来了。
冬至那天一大早,村口锣鼓喧天,鞭炮齐鸣。老铁知道是村级公路通车了,乡里县里要来很多干部,七蹦也要来。老铁站在自家的院子里,像将军一样,检阅了自己的一百捆柴垛子,那柴垛子码得整整齐齐,方方正正的,像列队的士兵。
老铁摸了这个,摸那个,突然转身把院门栓牢了。外面人多,今个儿不能出去,丢不起人。难道过了冬至,七蹦就不来了?都通公路了,七蹦肯定会隔三差五来收柴,不来也没关系,挑到桥上去,顺便压压这水泥路,像城里一样的水泥路。
老铁的院门被擂得山响。
老铁老铁,快开门哪!是前院的声音。
老铁就是不开门。
老铁老铁,我们是给你报喜来啦!是后院的声音。
老铁,前院后院的,都住几十年了,你心里的那个苦哇,我们哪能不知晓呢,跟什么较劲都不要跟自己较劲呀。今个儿是冬至,好日子,是收柴的大吉日!我们这不是给你报喜来了吗,你崽回来了呢,你崽开个大卡车回来了,你崽真出息了。
老铁的眼睛一花,泪流了。赶紧擦了一把,不能让前院和后院看到老铁哭,老铁啥时候哭过?要是前进这崽没出息咋办,让人看见笑话。老铁把院门打得大开,说个×日的,老子还在睡大觉,一清早的,你们就叫啥嚎?
前院和后院拖起老铁就走,来到村口一看,公路开通典礼刚刚结束,大小干部乘车到乡里喝酒去了,留下几堆村民还站在那里喜气洋洋。
七蹦没有来。前进真回了,真有一辆大卡车,崭新的,车上还坐着魏哥。儿子前进跳下车,对老铁说,爹,从今天起,这十里八里的柴由我收了,按质论价,再提一个档次。老铁听不清,对儿子说,你说啥?前进还不知道老铁耳背,以为爹不信他的话,就提高嗓子又大声说了一遍,老铁骂了前进,个×日的,不跟老子好好读书,瞎掰个啥呢?魏哥这时也下了车,腿好好的,上穿中山装,脚穿黑皮鞋。魏哥上前拉住老铁的手说,兄弟,前进说的都是真的,你的柴呢,都码到这儿来吧,让前进过过磅。你还不知道吧,我早不做那个了,和前进合伙做这个。
前进拉起魏哥和老铁,说,回屋坐坐吧,回屋说。
原来这车是魏哥出资买的,魏哥找到了前进,把他送去驾校培训,考了执照。魏哥对前进说,冬天赚钱,闲时开车去找你娘。老铁给魏哥跪下了,磕了一个响头。老铁说,兄弟你是我的大恩人啊,是前进的再生父母啊。魏哥慌忙拉起老铁,沉思。唉,要说这个呢,兄弟你才是我的大恩人、再生的父母,从前那日子过得没骨气啊,比人矮了一大截啊。老铁打住话,不说这个,不说这个。
前进把老铁的一百捆柴搬上了车,没过磅,都是自家的柴,过啥磅。装完车,车厢还空出大半截,前进又收了乡亲的一些柴,把个大卡车塞得严严实实。前进和乡亲们约好了,隔天再回来一趟,下次付钱都用新票子,银行出了新版票。临走前,前进和魏哥都动员老铁跟车去城里看看,城里变化也大了,楼起高了,道拓宽了,地变绿了,那个在市中心的火车站也搬迁了。魏哥没去新地方看过新火车站,但在电视上见过,那气派,就叫一个绝字。
前进开车,魏哥就靠着老铁的肩,唠家常。唠着唠着,就到晌午了,前进在炭窑卸了柴火,上了白炭,接着往城里赶。前进一边开车,一边对老铁说,这日子继续下去,肯定会跟白碳一样火。爹,你说,要是我娘不出去,那该多好哇。老铁就坐在儿子身边,白了前进一眼:你娘还不是为了你这个×日的,她怕你受冻,受寒,给你送冬衣。唉,那个傻女人,拿了个小夹袄……老铁说不下去了,抬起袖管子,擦了一把鼻涕和眼泪。
前进也心酸,也说不出话,侧过头看了看老铁,心想,没有了娘,爹也老朽了许多,爹才四十刚冒出头。
一路都无语。
进城就是傍晚了,魏哥为了庆祝他们哥俩重逢,也为了给老铁爷儿俩添添喜气,执意要在外面的酒店请客。吃过酒,三人一同回到了魏哥的二层楼。魏哥分配好了,上一层,老铁爷儿俩住,下一层,自己住。老铁楼上楼下瞅了瞅,还老样。老铁对魏哥说,老哥,你条件恁好,为啥不讨个媳妇呢?魏哥说,我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多个女人麻烦。老铁想起魏哥蹭地立起的那一幕,就是放在今天,还觉得好笑。老铁啐了一声,还嫌麻烦,你带我回的那天,在巷口,捋啥裤管呢?老铁说,那不是怕被邻居看见吗,人有脸,树有皮,这脸皮还得护着。老铁一拍腿,这就对了,讨个女人,多长脸呀。魏哥说,有的女人不仅不给男人长脸,还把男人的脸皮给扒光了,遇上那样的,就窝心。老铁把手一摆,瞎说啥呢,要是一个家没个女人,那日子,真叫难。魏哥笑了笑说,我有电视啊,电视就是我的女人。
于是,三个大小光棍围在一起看电视。那时八点刚过,魏哥把电视调到了卫星台,说别处的大城市,那才叫城市,楼比这儿高,女人比这儿漂亮。不像咱这个小城,十层的楼房封个顶儿,顶个脑袋就算个女人。
老铁见儿子前进的脸都红了,嘿嘿一笑。陶醉地说,那也比我们那个村子强。以后,前进就不回去了,在城里找个媳妇、安个家。
前进的脸更红了。前进说,还早呢,整那个干啥,看电视吧。
电视里正在插播地方新闻,说某某省某某市某某医院救治了一个病重的产妇,说产妇如何神志不清记不起自己籍贯,说产妇如何痴痴呆呆不知自己姓氏,说医护人员如何精心努力让产妇顺利产下一个健康的男婴,最后又说公安机关正在全力查找产妇的家人,目前母子平安。
前进低着头,拉扯了一下老铁的衣角,小声说,爹,你看。
老铁没把电视里的话听明白,也没把前进的话听明白。啥?
前进说,像我娘。
老铁说,瞎说啥。
前进说,小棉袄。
那条新闻就十多秒,一晃,差不多就要晃过去了。结尾打出了一个镜头,镜头停留在男婴的身上,果真一件小夹袄,大红缎面,福字图案。新闻结束后,播音员接着播本地气象预报,那个城离这个城南辕北辙,相距了千里远。
老铁只觉得喉头一涌,一口鲜血呛了一地,身子骨倒下去了,摔得啪的一响。
老铁在医院昏睡了三天三夜,醒来时的老铁啥话也不说。守在一旁的魏哥和前进只顾端屎端尿,喂汤喂饭,递药送水,也啥话不说。
到了第四天,老铁要出院。
魏哥说,兄弟你还不能出去,再治一段。
老铁说,啥病?啥病也没有!
魏哥在心里说,啥没有?你这个病很严重啊,不能拖,得治。在啥病上,魏哥觉得不能告诉老铁,也不能先告诉前进。要等老铁的病有了好转,把女人的那个事解决了,其它的才能慢慢来。安顿好老铁,魏哥瞅空把前进叫到外面,找了一避人处,面对面地坐下来。魏哥犹豫着说,前进,你也老大不小了,都十七了吧,我也没把你看外,当自己的儿。你说,你娘那事咋办呢?我们先商量商量个意见,等你爹的病差不多好了,再问问他的态度。
前进咬牙切齿。要问我的意见,把那崽先宰了,再宰那个×日的!
魏哥说,你干了,那政府呢,有你还要政府干啥?你说的那个都不是办法。要我说,你爹是寻你娘才寻这个样子的,最好的办法是把你娘接回来,管她傻不傻痴不痴呢,女人还是你爹的女人,亲娘还是你的亲娘,可我就不知那个崽儿,该咋个安置法呀。
前进说,肯定要杀人!
魏哥说,使不得呀,前进!
到了第五天,老铁免强可以坐起。免强可以坐起的老铁对儿子前进说,走,接你娘去!
前进说,你治病,我去接。
老铁说,先接人,回来治。
前进问,咋接?
前进这么一问,老铁就不吱声了。老铁不是没听清,也不是不明白,咋接,是接一个还是接一双?
老铁憋住了,改口说,看你娘去。
魏哥知道老铁的脾气,不如依了他,了个心病,心病好了,那个病也许减缓了。魏哥帮老铁穿好衣服,出去办妥手续,回来对老铁说,我和你们一起去。
十一
到了那个省那个市那个医院,老铁的脸成了猪肝色。在医院大门口,老铁找个花坛坐下来,直喘粗气。老铁说,快给我一根烟。
前进说,都这样了,还抽。
魏哥说,想抽就抽吧。
老铁抽完一根接一根,脚底下踩熄的烟头一大片。抽完最后一根,老铁还找魏哥要,魏哥说,明天吧。
三人进了医院。魏哥是跑过江湖的人,知道手续和程序,他先去了医院保卫科,由保卫科的人带着他们进了妇产科。魏哥把前进盯得很死,始终不让他拢那个婴儿的边。魏哥对前进说,让你爹和你娘说说话。
老铁对女人说,认得我不?
女人说,前进。
老铁流泪了,把儿子前进拉到女人的面前说,这才是我们的儿子前进,认得不?
女人说,夹袄。
老铁哭出了声,摇摇头说,淑芬呀淑芬,我是老铁你都不认识了,你连儿子前进也不认识了。你一个女人,作过啥孽呢,都是老天爷作孽呀!
女人不理老铁,抱起身边的婴儿喂奶。婴儿正穿着那小夹袄,小夹袄上有一大片女人的奶渍。
老铁举起巴掌,掴了女人。女人浑身一惊。
老铁?你就是老铁?!女人呜呜地哭起来,老铁,你一生都没动过我一指头呀,你打我了?我们这是在哪呀?
女人的眼睛突然放亮。她看见了儿子前进,放下手中的婴儿,扑过去,抱住前进,又呜呜地哭。前进也哭。
魏哥在一旁抹泪,抹完了,对那个保卫处的人说,看到了吧,就是这个事儿。我们要回去了,咋个处理,你说吧?能咋个处理?病是给她治的,孩子是她自己生的。这一切,还得魏哥出面给收拾。
要出院了,要回家了。魏哥把老铁、女人还有那个婴儿安顿在驾驶室里,自己站到车斗里去了。冬天的北风那个大,把魏哥刮得七倒八歪的,他索性躺下来,后背贴着冰冷的钢制车板。前进开的大卡车有些颠簸,时不时把魏哥颠起来,再落下去。魏哥在一颠一落中自言自语:接下来呢,接下来呢?
接下来,冬天更深了,大风把女人的那段记忆吹散了。散了,就不会再回来。魏哥曾试探地问过淑芬,淑芬,整整一年了,你去过哪啊?淑芬说,哪都没去啊,在家呗。这时的魏哥还是觉得女人的记性有点问题,但也难说哦,女人认准了三个人,儿子前进,抱养的小夹袄,还有大丈夫老铁。
老铁正在医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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