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刘姥姥进了大观园
当刘姥姥进了大观园
文/吕伟明
鲁迅说过:一部《红楼梦》,“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那么,照此推理,在眼下的这个时代里,经学家和革命家的影响逐渐式微,道学家们也都靠边站了,同样一部《红楼梦》,我们从1987版连续剧里看到的是黛玉奄奄一息的温柔,而从2010版连续剧里看到的却只剩下宫闱秘事。时隔二十三年,黛玉葬花仿佛再也做不了引广告商注目的噱头,只能安排裸死了。流言家的品位似乎永远比才子们更高一筹,所以在我们看来,影视剧的剧本设计永远倾向于流言家。
不过,不管《红楼梦》所要阐述的重点在哪儿,贾宝玉和林黛玉总是成不了亲的,贾宝玉也总是要被打屁股的,红楼二尤也总是要死不得其所的,元春也是总归要省一次亲的,而我们第一次读《红楼梦》,就像刘姥姥第一次进大观园,不仅将净手水当开胃茶喝了,而且那金陵十二钗的珠光宝气也让我们觉得有些晃眼。没有人生下来就是贵族,所以我们从本性上与刘姥姥更亲近一些。读《红楼梦》读到凤姐夹了些茄鲞送入刘姥姥口中时,我们或许会和刘姥姥一样分不出茄子的味道。只听凤姐儿笑道:“把才下来的茄子刨了皮,只要净肉,切成碎丁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肉脯子,还有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豆腐干子,各色干果子,都切成丁儿,拿鸡汤煨干了,拿香油一收,盛在磁罐子里封严了,要吃的时候拿出来就是了。”这时,我们或许也像刘姥姥一样,听了摇头吐舌说:“我的佛祖!那得多少只鸡配它。怪道这个味儿。”
刘姥姥进大观园,犹如乞丐摸错了门撞进了紫禁城,只剩下目瞪口呆的份儿。按照大观园的规矩,饮酒前要先吃果品饮茶,吃完饭后要用茶漱口,然后换杯饮茶。来了客人,先要敬上一杯热茶。曹雪芹借妙玉的口说:“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驴了。”这么讲究的茶道,刘姥姥肯定也是不知道的,所以很有可能没吃正餐就喝饱了。而据研究者统计,120回的《红楼梦》,描写到的食品多达186种。所有这些包括主食、点心、菜肴、调味品、饮料、果品、补品、外国食品、洗浴用品九个类别。其中主食原料11种,食品10种,点心17种,菜肴原料31种,食品38种,调味品8种,饮料23种,果品30种,补品补食10种,外国食品7种,洗浴用品4种。这186种食品记载有详有略,有的随文铺陈,有的精心安排,名目繁多,精妙绝伦。刘姥姥在大观园里想吃什么不想吃什么,在短短的时日里,恐怕都不是大脑所能指挥的了。
《红楼梦》里的这些场面,连省亲的元春都觉得奢华糜费,可想而知,由曹雪芹勾勒出的大观园隐隐然有不得善终的迹象,所以高鹗最终的结尾就满足了经学家们的愿望。可是我想,大观园的衰败并不是小说家的功劳,《红楼梦》是悲剧并不仅因为宝黛恋的最终失败,也不是因为金陵十二钗最后沦落风尘,而是因为大观园的经济模式是入不敷出的虚假繁荣,站在这片虚假繁荣的基石上,一切都是靠不住的。大观园若要支撑奢华场面,单靠皇亲国戚的名号和正当的官场俸禄无论如何是维持不了的。《红楼梦》第53回里,黑山村向宁国府缴纳实物地租时,写了一张清单:“大鹿三十只,獐子五十只,狍子五十只,暹猪二十个,汤猪二十个,龙猪二十个,野猪二十个,家腊猪二十个,野羊二十个,青羊二十个,家汤羊二十个,家风羊二十个,鲟鳇鱼二个,各色杂鱼二百斤,活鸡、鸭、鹅各二百只,风鸡、鸭、鹅二百只,野鸡兔子各二百对,熊掌二十对,鹿筋二十斤,海参五十斤,鹿舌五十条,牛舌五十条,蛏干二十斤,榛、松、桃、杏穰各二口袋,大对虾五十对,干虾二百斤,银霜炭上等选用一千斤,中等二千斤,柴炭三万斤,御田胭脂米二石,碧糯五十斛,白糯五十斛,粉粳五十斛,杂色粱谷各五十斛,下用常米一千石,各色干菜一车,外卖粱谷,牲口各项之银共折银二千五百两。外门下孝敬哥儿姐儿顽意:活鹿两对,活白兔四对,黑兔四对,活锦鸡两对,西洋鸭两对。”即使是这样一份丰厚的清单,接收财物的贾珍依然皱眉道:“我算定了你至少也有五千两银子来,这够作什么的!如今你们一共只剩了八九个庄子,今年倒有两处报了旱涝,你们又打擂台,真真是又教别过年了。”
我们读《红楼梦》也好,看影视剧也好,大观园给我们呈现的都是一派盛世景象,我们可以看到“两边石栏上皆系水晶玻璃各色风灯,点的如银花雪浪”,可以见识薛宝钗的“海上方”将春天的白牡丹,夏天的白荷花,秋天的白芙蓉,冬天的白梅花四种花的花蕊全部入了药,可以欣赏贾宝玉撕扇子讨晴雯一笑,可是很少有人联想到这盛世景象如果没有了实物地租的接济,注定只是一场春梦而已。《红楼梦》的后半部记述的便是一个家族命运如抛物线般下落的过程。大观园的经济来自山村地租的支撑,但如果农副产品收入因天灾减少,山村必然走向借债缴租的道路,再受一层高利贷的剥削。大观园的奢华生活越来越花样翻新,犹如一个没落的王朝日益穷奢极欲一般,而压力越来越大的农民越来越不堪重负。如果宁国府手腕硬一些,还可以对农民强行征收诸如联保费、壮丁费、军服费、马路费等等苛捐杂税,不过那时不仅是被查抄的问题了,而是要遭遇一场革命。
今天,我们在对比新旧两版《红楼梦》电视剧的时候,固然觉得新版的布景更豪华,这也似乎证明了中国俨然已是一个大国,能拿出亿万银两来拍一部电视剧自然不算什么。可是,谁又曾联系到此时此刻的中国还有两亿多陷入困境的失地农民,这些失地农民“种田无地﹑就业无岗﹑保障无份﹑创业无钱”,是最最弱势的群体。没有了土地,他们怎么生活?那些安置补偿金能不能让这些失地农民终老一生呢?可悲的是,今天的我们看不到曹雪芹和高鹗悲天悯人的情怀,大观园里流行什么,我们就趋之若鹜,大观园的老爷们有窥阴癖,我们就期待着让金陵十二钗脱衣服,大观园的贾珍们嫌清单内容太少,我们便也大声鼓噪,向农民们喝着倒彩,浑然不觉后面的章节里会不会出现这样的字迹:发如韭,割复生。头如鸡,割复鸣。民不畏死,小民从来不可轻。
有一天,我突然生出这样的疑问:在这个时代里,林黛玉都裸死了,那么黄世仁强奸喜儿肯定也不是什么大错了。如果要发起网上投票的话,不知有几成看客支持黄世仁,又有几成看客支持喜儿?但毫无疑问,无论哪一方,都会支持这样一个事实:假如黄世仁事后给了喜儿荣华富贵,不再让喜儿过着蜗居的窘迫生活,那就肯定是一个好人了。今天的所谓艺术大师们宣扬着大观园的艺术标准,但我们如果在琵琶乱弹时突然听见一声缠绵悱恻的哨音,不用去盲目追捧什么,因为那不过是大师们偶尔放的一个响屁罢了。
2010年8月20日22点51分
注:配图来自网络无版权标志图像,侵删!
声明:文章仅代表个人观点,不代表本站观点——
责任编辑:heji
欢迎扫描下方二维码,订阅网刊微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