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士奇,一位专写底层生活的报告文学作家。天津作协会员。著有反映工人地位下降的《失去重量的铁锤》反映无权势老百姓困窘的《无门无路的窝囊废们》等,反响强烈。现在正在写作长篇报告文学<<买断工龄>>,揭露全国各地买断工龄的实况及黑幕,及国企利益集团种种行为和下岗工人的遭遇。欢迎各位网友提供信息。联系方式 qq:756081993 邮箱:[email protected]
失去重量的铁锤
倘若我们回溯世界近代史,在众多事件的塑像上寻得一种留下印记最多的工具,那就是铁锤—工人的象征。
青铜器在奴隶时代登了台,木犁在封建时代登了台,现在轮到铁锤登台。
铁锤飞舞。铁锤铿锵。铁锤在一百多年间忙个不停。它夯实一尊尊自由神像的地基,锻打一个个共和国的国徽。它那为大生产所特的有气魄和伟力滔天泻地。
众多国家的统治集团都屏息静听。都把铁锤那硕大浓重的身影投射到社会发展蓝图的重要位置。
“T”形的铁锤今天又充当了我国城市经济改革所倚重的“O”形的轮子。
然而,来自哲学和文化沙漠的偏执浅薄气流,却把它吹旋得如同秋叶黯然飘零而去。
在一些工厂里,人的尊严被“土政策”的尊严吞噬;人的价值被利润的价值贬低,人的权利被经营者膨胀的权力剥夺。
怨气深重的铁锤在自戕。它仍在飞舞仍在铿锵。但在中国却第一次频繁地把痉挛的锤头砸锲在代表自身利益的载体上:
《世界经济导报》报道:职工劳动积极性不高是当前企业界普遍存在的一个严重问题。上海抽样调查表明,现在的劳动积极性是建国以来最低的时期之一。大多数企业职工每天的有效工时只有3小时多一点;
××市味精厂历史上因产品染菌报废的最高年纪录为6罐,而1987年竟神秘地高达48罐;
北方一大型炼钢厂,工人在操作中经常“不慎”跑钢。有时一天连续4炉。跑钢时80吨炽热通红的钢水从炉底倾泻而出,象火山岩浆似地把周围的一切都覆盖烧毁。有些钢锭含炭量神经质地大幅度增高,酥脆得如同天津十八街麻花一碰就碎;某地一工厂,昔日被机声轰鸣躁动的厂房现在却被寂寞浸漫。车床、刨床、铣床一动不动在阳光轻柔的抚摸下酣然入睡。一部机器的关键部位被毁坏。绿色电源开关箱里四个保险不翼而飞。一群群工人抱肩而立,把冷漠的目光子弹般地射向每一个外来者。
热闹非凡的城市经济体制改革的剧目在历史舞台上演了这多时间,改革的主角——工人还没有充分登台。
第一章 “臭”字帽在主人头上飞舞
1、掀不起来的帷幕
“试验机厂从即日起进行租赁改革,并在本月完成……”
从主席台局领导嘴里冷丁迸出两句话,象一阵疾雷爆响在全厂职工心灵的晴空。
雷声从圆形的话筒播下,收获了一片同样圆形的眼睛和圆形的嘴。一个个最近在厂院捡拾的“?”号被抻直为“!”号——办公室骤然增多的小汽车、10人轿,在各种大模大样抛洒审视探求目光的陌生人,莫名其妙隐去的厂长、书记……原来如此!
职工们明白了,又更糊涂了!
租赁,作为企业实行两权分离的探索,他们并非全然不知。然而,为什么这样匆忙,这样神秘,连职代会主席团成员都被蒙在鼓里?
当天下午,一位职工代表向局领导提出质问,建议集体租赁经营、民主竞选厂长,在党支部的监督下开展生产经营活动。
局领导短短几句话就在他们面前织成一道厚厚的帷幕:“一切事项由主管部门决定。至于经过全厂职工和职代会讨论,中央没有文件!”
租赁关系到每个职工的切身利益,企业一旦亏损就会危及自己的生活。把自己的命运放到别人手里任意处理,放心不下啊!
“实在不行,让我们参加招标答辩会吧,不发言,派代表也行!”
昂首挺胸的权利塌成低声下气的请求,从被横七竖八深深浅浅的皱纹包裹的嘴巴,从被短粗黝黑的胡茬所环绕的嘴巴,从被光洁柔软的肌肉所簇拥的嘴巴同声地颤出。
“不行!”局领导不容反驳的语气里凛冽着皇帝般的威严。
招标答辩会在远离工厂的局机关某办公室悄然举行。当日试验机厂似被一片阴冷不祥的黑光所笼罩。工人们没心干活,有的低头搭脑地呆坐,有的无目的地在厂院乱串,不少工人有脸被愤怒扭曲:“我们连当观众都不配!”
紧闭的帷幕在答辩会终场锣声响后徐徐展开,招标结果终于触目惊心地呈现出来。
该厂租赁,事先未进行资产评估,从开始到答辩,仅花了5天时间。竞争者仅为甲乙两方。
甲方(即中标方)的利润标底1987、1988、1989年依次为3、5、6万,期限多年。财产抵押金1.8万元(该厂固定资产为30万元)。上交税收租金后赢利30%提成给承租人。
乙方投标的利润标底,3年依次为7、8、9万元。财产抵押金3.6万元。为了调动全厂职工的积极性,进而提出由租赁者带头与全厂职工一起进行风险抵押。
与竞争者的标底相参照的还有两个数字;一是该厂1986年完成利润5万元;二是该厂鉴于当年新产品开发趋势和市场预测情况,提出完成利润5万元,力争8万元。
这是一组枯燥然而却是耐人寻味的数字。显然中标者的利润标底是最乏竞争力的,如1987年完成3万元利润,再扣除承租者30%的提成,上交利润还不如1986年!
望着中标者春光明媚的笑脸,工人们心中顿时秋风萧瑟,一个悲凉的念头掠过:自己连同工厂都被局领导秘密地拍卖了!
2、只是声音高了一点儿
深夜,他躺在床上回忆当时的一言一行,辗转反侧中不禁发出一阵战栗——难道一连串巨石样沉重的后果竟是那树叶一般轻微的话语引起的么?
那天上午10点多,他去×厂索要一笔数额不大的业务帐。踩着午休铃声进厂,他顾不上吃饭,向厂长汇报情况。厂长不耐烦地打断他:“别说了,这事儿我知道了!”又热又累的他心里倏地溢出一股酸凉的委屈,“厂长,您别着急呀!”这句话声音是高了一点儿,好象一个号手不小心地音量多吹了一度,以至旁边几位工作人员流畅的谈话中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停顿,不约而同地扭头看了他们一眼。
满脸血红的厂长腾地站了起来:“我着什么急了!你为什么说我着急!”
“说您着急又不是坏话。”
“就不许你说!”
“……这也太难点了。”
“好!你还犟嘴!我现在宣布你立即停职检查!”
开始,他并没感到问题的严重性;转天笑嘻嘻地给厂长打个礼儿:得,怨我,还不结了吗?怨你就结了!得写检查。检查写好,又说不深刻。要挖思想根源,特别是把“无理取闹”几个字写进去。再抄成大字报,贴在厂门口。跟“文革”期间牛鬼蛇神的认罪书似的。
他只好畏畏缩缩地在各位领导各个部门之间奔走、反映、申诉。
找厂工会,踩上一摊稀泥:“要维护厂长的管理权威,你就委屈一下吧!”
找公司党委书记,拾到一块跪下来求饶的垫子,“你热热乎乎叫他几声×大爷,我不信他不给你面子。再不行往他家去一趟送上点礼,我告诉你地址……”
找局长办公室,一位秘书动作娴熟地踢来一只皮球:“现在实行厂长负责制,局里不能干涉!”
找法院,兜头被泼上一瓢冷水:“屁大的事也找这来了!”
他丢盔卸甲地节节败退,厂长却象个得胜的将军喜气里平添了骄横的霸气:“现在改革,我是厂长,我说了算,我就不讲理,就专门治你!”
他连续被扣发了4个月的工资和奖金。
他爱人拿着公司党委书记开的地址向厂长家惴惴走去。拎着两条恒大烟怕嫌不够,又买了4斤苹果。厂长家的门锁着。她怕邻居看见,又蹭下楼来,躲在一边,远远地盯着那扇黑洞洞的窗户。
3、盘内大虾金黄
淑琴已是第三次把择好的韭菜仍到了脏乎乎的地上,她的心海被一个可大可小的问题搅成一团浆糊。
“哎,到底给厂长做什么饭呀?”
“不是跟你说,先调查一下别人的情况嘛!”丈夫对着电视机目不斜视。孙悟空和牛魔王正打得难解难分哩。
她的单位没食堂。厂长借口工作需要,要职工轮流为他带饭。再过几天就该自己了。带什么?家常便饭,人家怪罪,上次李姐的炒芹菜不是一筷没动不就被倒进垃圾箱里了吗!太好了,担心同事们知道说吊高胃口。馒头炒鸡蛋拿不出手,炖肉人家不吃,说是脂肪太多。饺子不错,连饭带菜都有了。放些对虾、螃蟹不显山不露水。唉!
询问,探测,扫描。一份犹如高级餐厅菜谱一样的清单,在她心的屏幕上渐渐明晰:
小A:炒鸡蛋;大B:炒蒜苔;小C:炸丸子;D姐:烧鱼;F师傅;炖肉、酒;Q:烧鱼;E:鱿鱼;H:午餐肉;M:对虾……
D姐告诉他:“厂长最爱吃海鲜河鲜,闻见腥味,嘴都咧大了。前几天,M没费劲就把被扣的奖金要回来了,这不是对虾在肚里使劲?”
淑琴花5块多钱买了一斤大虾,回到家里先是一遍遍地洗涮,又用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地剥掉外皮,掐头去尾,一半炒,一半炸。又用香油烙了几张薄薄的小饼。当她把黄灿灿香喷喷的虾仁盛到盘里时,无意中瞅见了丈夫酸溜溜的眼睛,那颗刚刚轻盈起来的心立时又沉甸甸地坠下去了……
4、“多余”的脑袋
午休铃终于响了。酸疼的双腿并没有把饥肠漉漉的她驮向飘荡着饭菜香气的食堂,而是迈向了充满陌生感的厂长办公室。
完全是偶然,上午10点多,在车间主任办公桌对照自己的考勤记录时,一排印在16开白纸上的黑色铅字挤进了她的眼帘:积极准备改产,确保完成10万套西装任务。咦,听刚从南方回来的公公说,西服不是已经滞销了么?以前,这算不得什么,工资袋、利润表“井水不犯河水”。现在一承包,厂里帐面收支稍有涨落就会波及自家的口袋、衣柜、饭桌。谁不悬心?
厂长副厂长正在下棋。她的喘息声把他们从厮杀的战场上拽回。“出事故了?”“扣你奖金了?”“都不是,是厂里生产西装的事……”厂长惊奇地象听到了天方夜谭,扯着噪子喊道:“老老实实干你们的话!上班来,带胳膊带腿就行,带不带脑袋没关系!”说完和副厂长又横车跳马杀将起来,她被冷冷地“尴”在那里。
车间里的工友们也议论得正欢。
爱唠家常的李姐“旧瓶装新酒”:“是的嘛,我们那口子厂里发的西装工服,不少人都贱价卖掉哩!”
耳目灵通的小赵发布信息:“××厂的西服生产线就要转产了!”
办事仔细的大周提出设想:“哪怕先做几千件试一试呢!”
幽默诙谐的小刘抖出包袱:“穿西服还得打领带,活象脖索,不少人嫌麻烦呢!”
……
于是,一分意见书递上去了。
“反馈”回来的,却是一份打印好的制作西服的工时定额表。
开机前的车间,一片死寂。裁剪工人不忍下手——干,卖不出去,以后经济受损失;不干,扣发当月奖金乃至工资,眼前经济受损失。
她们做起活来却格外认真,不敢逞强赌气。甚至盼望自己的判断是错的。
如同影子般,失败快速跟来:10万套西服仅销出4000套,其余全躺在仓库里被蜘蛛忙着吐丝结网,一半工人被撵回家拿60%工资。
“这个陷坑是厂长逼着我们自己挖的!”工人们眼波里流淌着不尽的悲愤。
5、他们如是说……
陈巨明 天津×厂保全工人
五十年代咱工人穿工作服上街,连警察都高看一眼,自己内心有一种自豪感。现在穿着工作服,售货员都不搭理你,连孩子也不愿意跟你一路走。常听家长们教育孩子说:“不好好上学,以后就让你当工人!”“我们中学开校庆大会,给当了大干部、作家、画家、演员的校友挂像,开会时往前坐;当工人的没人理,往后坐。许多人半截就缩了。后悔极了,干嘛到这来现眼呢?一些宣传改革的电视剧、电影、报刊,也一个劲往我们头上泼脏水,把工人当作野蛮、粗鲁、财迷的代名词。看病也受歧视,大夫一问是工人,连病情也不了解详细药方就开好了。老师一知道家长是工人,不能提供方便,对孩子也不大关心了。社会上不少人一提起我们。张口就是臭工人。这顶“臭”帽子又从知识分子那跑到我们头上来了!
郭献银 宁夏×厂车工
工人地位低,没人看得起。现在社会上有人说“把老干部养起来,把知识分子抬起来,把工人管起来。”我同意这种看法。有一天下午我上班,路上碰见一名歹徒手持三角刮刀对一位警察行凶。围观100多人,还有三个警察,都不动手制止。我上去劝阻,歹徒突然一刀捅进警察肋部。我将歹徒打倒,警察得救,歹徒被捕。事后厂武装部从民兵角度给我请功。上面没批下来,说因为是工人。
王唯圣 辽宁×厂班长
过去大干5万吨船,厂领导、科室干部和工人睡在船台,干在船台、有什么事,他早就替你想到了。现在干部穿得干干净净,东转西转不是扣奖金就是训人。
前几天,一个周日,车间要求工人加班,一个女工参加大干,把小孩带到车间(老人有病、托儿所休息、爱人上班)。象这样的事,应该鼓励。说点好听的,工人累点也痛快。可领导当着大伙的面,拉着脸子说:“哟,你怎么还带个小嵬子来!”女工流着泪说:“我是为二、三元钱来的吗?”
现在的政策很多,知识分子政策、老干部政策、历史遗留问题政策、个体户政策。……也都应该。可就是没有工人政策。搞工资改革工人连工龄都不算。现在真有点象过去说的那样:工人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
全国总工会一位离休老干部
现在的问题常常是重视了这个部分忽视了那个部分。重视了技术设备,忽视了人的作用;人的作用中又突出了少数人,如管理者和经营者,忽视了生产者的主人翁地位。
苏世恒 山东×厂钳工
……反正工人得到的不如以前多了,地位也降低了。“工人是企业的主人”这个提法本身就不准确。因为在中国,“主人”这个词太空洞了。说什么工人是主人,领导是仆人,都是假的。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有主人作不了仆人主的?哪有仆人管主人的?每天上班翻牌,还有监督岗、巡检岗,都是现在连资本家也不用的办法。真烦人!
晓喻,天津《支部生活》1985年15期《黄牛落选工人落泪》一文
……这次评选市劳动模范的标准是要管理型、知识型、开拓型……。天津自行车厂有一位老劳模李金雪,一直为全厂工人所爱戴,是工人群众学习的榜样、这次竟落选了。有的工人感叹说:“提干要文凭、定职要文凭,这些,我们工人沾不上边。这回评劳模也没我们的份了。象这样的老劳模都不要了,我们还有什么奔头。”天津电缆厂的一些“老黄牛”,听到评选劳模的做法,难过的直掉泪。有人说:“牛年倒成了“宰牛”的年!”
第二章 真该在唱《啥人养活仔啥人》了
6、血汗流淌的车间
是克格勃刺探重要情报么?当以最小幅度的动作展示了介绍信后,服装×厂传达室的胖大姐还是将眼睛惊慌地跳起,向办公楼方向扫去,并将两个手指稍稍探出桌面摆了摆。
此时无声胜有声。我顽强地在厂门外等候
许是通过仔细观察确信没人发现,胖大姐悄悄蹭来,颤声抖出一幅幅令人惊讶的画面:
——裁剪机、缝纫机、锁边机发出的声音在一个近200平方米的车间里扭结冲撞,机器油味、烫衣服时发生的蒸气味和人体味相交混杂。
——定额高得吓人。公休日全被机器吞噬,日历本上没有红色。许多人白天不够,傍晚继之;傍晚不够,深夜继之;深夜不够,凌晨继之。工作案台常是忙碌之后最好不过的“席梦思”。“啊!今天我能5点下班了!”欢呼声落下,溅起一片羡慕和几许嫉妒。
——几张从大医院开来的病假条,被扫帚驱赶得满地乱滚,和残羹剩饭布头纸屑一样狼狈落入垃圾箱。假条的“假”字,在该厂领导的嘴里被念作它的另外一个读音。
——一位工人起身拿布料时,突然发现邻近的女工象堆泥似地瘫倒在冰凉的水泥地面上。上前拉拽,发现衣服已被汗水湿透、凉津津滑溜溜的。几个姐妹慌忙赶来,说不清是把她从地上抬起还是从汗水里捞起,奔向医务室。车间里依旧机声隆隆。只是她的空位下多了一个被汗水洇成的身影。
——一只食指刚刚被钢针穿透的瘦长的手,在厂部要求下,颤颤抖抖地在机台上拨动。伤指被缠上了几圈纱布。它的任务,由其余四个配合不协调的手指分担了。
——吭吭哧哧地拉、续、叠,一位马上就要临产的孕妇;在和沉重的零件和自己的笨拙艰难地抗衡……
……
一位瘦高的男工前来解释:工作紧张劳累倒没什么,问题是多劳多得的分配原则被拦腰砍断,工人得前半截,干部要后半截:
——象一块越来越低的乌云,小黑板飘浮在车间白色的日光中。10月前上书:每天每人定额裤衩400条,每条1分;次年6月前上书:每天700条,每条6厘;再次年3月前上书:每天800条,每条5厘;现在上书:每条900条,每条4厘。水涨船低的奇观!
——一个干瘪的牛皮纸工资袋在一双颤抖的手中如受惊蜂儿薄薄的羽翅,连续工作一个月,每天工作12小时左右,工资只有30.80元!抵得上在厂里吃饭的开销吗?
——年终奖金分与数字又一次令工人咋舌:厂长书记400元,科长200元,工人25元,相差15倍多!这个500多人的小厂,仅正副厂长就有8名,书记
------几辆崭新的上海牌轿车停在办公楼下,接送厂领导上下班吃请游乐,是它们的重任务之一。
……
办公楼传出干部特有的持重的脚步声。蓦然,如同修炼到孙悟空的隐身法,两位工人以无法想像的快捷行动遁去。惊慌的脚步无意间效法丹青名家的妙手,给留下了意韵深长的空白。
7、摇晃的电警棍
某厂宽大的车间里匍伏着一种异样的静谧。一个戴着大壳帽、系着宽皮带、穿着蓝色警察式制服的保安人员正在背手踱步,充满戒备的目光刀子似地刺向每一个职工的后背。黑色的电警棍在腰间骇人地晃动。
下班了,工人们在狭窄的小铁门后排起长龙,鱼贯接受防盗检查。保安人员把手伸进工人的提包里,男工的打火机、烟盒、钱包;女工的梳子、化妆品乃至卫生纸都在电警棍的威慑下被翻动得哗哗作响。有的工人拒绝检查,一根“电警棍”蠢蠢欲动:“真想把刚学的几手拿出来试试!”不少职工从厂里出来,低头耷脑面如土色。
一个工人抬脚踢飞一把搬子:“这不是工厂,是监狱!我们不是工人,是犯人!”有人反驳道:“想当犯人,美得你,犯人叫正规警察管着,保安公司有的是刚从大狱里出来的,我们是叫刑满释放管着,连犯人都不如!”一个女工声调潮湿,显然被泪水浸泡过:‘‘保安狗(该厂工人对保安员的称谓)一靠近我身边,我这心就发慌,这手就不分流,这腿就打哆嗦。”一个小青年嘲讽:“嘿,好!过去监工也没有拿电警棍的。四个现代化八字没一撇,这倒现代化了。真他妈的棒!”一位老师傅在比较,请一个保安人员,一月就在350元。全厂六、七个。一年二万多元。比如年厂里丢的东西价值还多。
厂长说:“请保安公司是为了防盗,为了维护厂里边包括工人的利益,是出于对工人的爱护和关心。”
听到如此解释,许多工人回答:
“呸!”。
8、窗玻璃的苦恼。
每有风吹来,人走过,××单位厂长办公室莅临走廊的窗玻璃便乘机悉悉索索急切地诉说。
无节奏,生涩的玻璃国度的语言,令人费解。茫然的脚步流水般地滑过。
窗玻璃迷迷蒙蒙。为无法倾倒负载过重的不平与龌龊愁云密布。
真后悔自己何以有那样洁净明亮的眼睛-------
那天,随着“哐啷”的推门声,一只穿着红底黄白点连衣裙的“花蝴蝶”张扬着扑了进来。“我爸动手术要输血,您给想办法弄点吧!O型的。……×伯,求求您了:”汗脸荡出娇态。
“你爸是劳资科长,路子那么广,连点血都弄不来?”厂长不信。
“医院的血不新鲜,恢复慢……”汗珠险些变成泪珠。
“上哪弄去呢?”
“车间里不有的是五大三粗的工人吗?”
“我想点办法吧!”厂长沉思着。
一名又一名穿着黑、兰色工作服的中、青年人默默地走进、退出。O型的鲜血在一个个躯体内沉重地流动。多好的血库!花蝴蝶脸上开放出灿烂的花朵。
厂长逐个动员,程序如下:
厂内形势,劳资工作与企业改革的密切关系。劳资科长与劳资工作的密切关系。劳资科长命在旦夕。应该为厂里分忧。厂里才能为你分忧。你不是申请解决××问题么?……现在医院没血……
“有血!有血!有血!”在风的鼓动下,窗玻璃愤怒地连声吼叫。
有的工人不住地吸烟,心里的疑云象眼前的烟云一样翻腾缭绕。
象一群被利害的鞭子驱赶的绵羊,工人们朝医院踅去。办公桌下,响起厂长那双三接头皮鞋有节奏的敲击声。
窗玻璃无论如何也忘不了那一幕:
一阵拖沓的脚步声,从医务所流到厂长办公室。一位老工人央求住院动手术时厂里派人守护一阵。“我就一个人,没有亲人啊!”语调嗫嚅却涌出一腔凄凉。
“不行。厂里这么忙你没看见”厂长连眼睛都舍不得从报纸的副刊上抬起。
“一个人,一星期就行。”
“不行,就是不行。”
六个字,六块石头。老工人抬起来来,泪水象血水一样流出。痛苦、哀怨,一张被疾病和不公正双层阴影所重迭的面容。
花蝴蝶三月后又翩翩飞来,在厂长面前滩下一桌红红绿绿、大大小小的报销凭证。汽车票、火车票、轮船票。一样三张。还有医药单、住宿单、购物单。纤细的手指在计算器上飞快地钦动,一个超过三千元的款项从花蝴蝶涂着胭脂的嘴里脆生生地报出。窗玻璃目瞪口呆,厂长却异常流利地在单据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得意而又潇洒。
从此窗玻璃纯净空灵的心变得异常烦乱沉重。它执着地不断地向人们诉说。它确信追求社会公正的共同愿望,总有一天会消除语言上的殊异。
流行浪潮的逆向思维之一:
工人地位的下降不是某种单一力量作用的结果,而是历史和现实,政治和文化各种因素合力作用的结果。
这首先导源于中国传统文化对劳动者那种深深的蔑视。中国传统处境的特性之一,是“匮乏经济”,正和西方工业处境的“丰裕经济”相对照,可耕地面积受到地理限制,人口又年复一年地滋长繁衍。这就导致了劳动力的价值降低,使社会对劳动者的弯腰折背习以为常。至圣先师孔子对生产劳作从不发生兴趣。他的门徒孟子更把劳动者视为小人。“上智下愚”,“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等信条,象遗传因子一样溶入了历代中国人的血液乃至骨髓。
封建官僚政治在我国有着幸福的机遇。它有着比西方封建制度更加坚固的堡垒,却阴错阳差地躲过了西方资产阶级启蒙思想家卢梭等人用人本位主义所激荡起来的狂飚,躲过了由金钱特权所统领的浩荡讨伐大军。辛亥革命是一抹清风。五四运动是一声号角。人民解放运动是一场猝然爆烈又猝然掠过的火焰。它虽受过一定的打击,但在现在仍时常瞥见它那乔装打扮游荡徘徊的身影。企业领导者的政治经济地位都与行政级别相联系。厂长经理既是行政官员,又是经济长官,而行政官员彩色更浓。这就促使其中的某些人不重视其行为是否符合现代经济发展原则,更多地考虑地官场上的得心应手。
在改革中利与弊是那样紧密地扭结撕扯在一起。权力下放,使上级机关对下属企业的控制减弱;在减少了对企业经营自主权束缚的同时,也减少了对企业负责人权利的监督。工会职代会因没有独立的系统和足够的权力形同虚设,起不到应有的制衡作用;现行的法律又难以提供有力的监督机制。用权力制约权力这一现代社会的重要链条发生脱节和断裂。某些经营者的个人权力,便以一种古老而顽强的力量在这缝隙中膨胀疯长。在他们那里,扩大企业自主权变成了扩大厂长经理自主权,厂长经理负责制变成了厂长经理独裁制;家长制穿着改革的时装横行无忌,以权谋私、巧取豪夺、挪用公款、滥用职权等等现象层出不穷,工人群众被当作低贱的雇佣劳动力任意驱使,人的价值和尊严被严重地亵渎和损害。
我们有些人什么时候才能走出封建幽灵那巨大而浓重的阴影?100多年来,我们向封建主义发射的箭矢,有多少支被它改铸回折为发向我们的箭矢?即使于向封建主义展开总攻的现在,它也以一种簇新的令人欢愉的形式反击了我们。
第二章 罚款龙卷风
9、达摩克利斯之剑
晚上,树德一触摸到那叠厚墩墩的书纸,妻子和孩子便条件反射似地拧没了电视机的声量,静静地观看和猜度变得莫名其妙的画面,唯恐对他的大事,同时也是全家的大事产生些许干扰。
《××车站罚款条例》,挟着一股寒风,几个壮硕的黑体字粗暴地闯进眼帘。他抑制住心头的不安与烦躁,用被撬棍、锤把打磨得方方楞楞的手指,笨拙地握起钢笔,一笔一划地抄下去:
……23……迟到早退者罚款……提前吃饭罚款。27……下班后接班者未到时洗手罚款。28……上班后二小时内大小便罚款。
这里是罚字汹涌的海洋。站里规定了120条,车间增10条,班里又补充10条。连同各种规定在内有近1万字,半寸厚。涉及了人们从生产到生活中举手投足的每一个细微环节。罚!罚!罚!每条罚款规定都一丝不苟,响着咬牙切齿的咯咯声。在这张缜密的巨网的觊觎下,职工们的口袋连同心灵都战栗不已……
哽咽的哭声。一个长满了短硬黑粗胡茬的汉子的哭声。宽厚的臂膀一起一伏,象一只受伤的船颠簸在浪花翻滚的海面。十几位工人在他身份默默地簇拥。……他犯了什么弥天大罪呢?他只不过搭车回去吃了顿饭,按照铁道部的规定最多只能罚工资的20%,但那纸薄薄的罚款单一张嘴便吞去了他整月工资,还得倒贴30元,三天交不出,还要加倍!
这被泪水飘浮起的教训一直荡进树德脑海深处。自己的孩子有病,花销颇大,生活拮据。罚款超百元?超十元,也承受不起。他决心象高明的舵手谙熟航线上所有的明岛暗礁那样掌握一切罚款条例。他用了10个晚上,把它汇编手抄成册,又咬紧牙关,强制和文字概念素不投机的大脑细胞,死记硬背。近1万字的罚款条例,象一堆蓬乱的杂草被塞进脑袋。条与条相互掺杂,段与段缠绕扭结。到头来,只剩下一个硕大的“罚”字在一片茫茫空白中欢腾跳跃,横冲直撞。
他象处于西方神话中的达摩克利斯剑下,整天近乎神经质地惊惶不定;有无尿意,上班前都要到厕所去一趟;午休铃响后,非得瞟着成堆的人才敢走向食堂;怕自行车无意中忘记加锁或放错地方,每天倒三趟车前来上班……
无情的罚款之网并未因谨小慎微就放弃羁绊,终于在6月的一个星期天他撞上一张黝黑的日历。他去加班,午休吃饭时,天气的闷热和热菜的蒸腾,催开脸上滂沱的汗水。他一时忘乎所以地解开上衣钮扣,倏地发现工段长的炯炯厉目正紧盯着自己,闪着终于捕获到猎物的亢奋的光……
他“啊”地叫了一声,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钱袋,脸上的热汗骤然变成了冷汗……
10、什么是“连环套”
“什么是‘连环套’?”望着平摊在手里的两张粉红色戏票,她问以戏迷自诩的男朋友。
“是当年窦尔墩占据的山寨的名字。”
“为什么叫‘连环套’,呢?”
“大概是因为山势险峻,机关很多吧。”
张着迷惘的眼睛,她还是不明白。
想不到,没有几天,对戏剧知识了解甚少的车间领导却用行动把这一词汇的涵义解释得明明白白。
那天,刚刚来完例假。总工会和劳动人事部有关文件规定;女工在经期要减轻劳动强度。厂部却把它锁在办公桌的抽屉里。女工们也从不敢有这种奢望。她强力驱赶酸懒乏力的四肢,奔波忙碌在机车之间窄狭的小道上。
“喂,小×,午休时你把那几卷布倒到库房去。”她扭头一看,哪里是几卷,是一堆!
“这不是我的活……”
“不是,你怎么的?”
“我今天……不舒服……”
“不舒服到这干什么来?到医院去呀!”
“……”
“不干?……好,不服从生产调动,罚款5元!”
工段长掏出圆珠笔,在小本上蹭蹭写了几个字,象来时一样,突然闪没了。
她最后的那丝劲头也跟着闪没了,深深感到身心双重的疲惫。软软地,象一堆没有骨骼支撑的肉在机车间缓缓地移动。
下午,车间主任继续找她谈话,语调和谐地领着她领悟深邃的理论殿堂。从四化建设绕到经济效益,绕到加强企业管理,从优越的社会主义制度绕到工人阶级主人翁地位,绕到自觉多作贡献,最后在那“几卷布”前停下了。“下班前搬走,不然我们还要照章办事。”只是在最后车间主任才有些意外地呲了呲牙齿。
摇头。她再次摇头。
车间主任笑容满面地点了点头,顺手抄过笔来,“嚓嚓”几下签发了一张罚款单。又是5元。
她噙住眼泪,不让它流下,不然脸上该有两条泪河奔流了。一股怨气在全身回旋冲撞,她直觉得自己是飘回了车间。
一片小白纸被抖得花花作响,象一面接连告捷的旗帜。工段长挥着长臂向她走来。她的心不禁一激灵。果然:
“告诉你,和车间主任谈话的时间算事假,扣钱5元!”
她的身子猛然一晃,歪倒在满是灰尘的墙壁上;一件事连续罚款三次!啊,连环套,我可知道你是怎么回事了!
11、风迹万花筒
暴君般地奔腾轰劈,陀螺般旋转挟裹。罚款龙卷风以其触目惊心的灾情,触动着我们的神经。
镜头之一
这是全国总工会主持采写的调查报告。黑压压的铅字带着沉甸甸的重量默默地排立。
锦州某单位人事劳动室依据处罚命令统计;1985年该单位771名实行计件工 人被罚示23171元,人均30多元(若将车间、班组扣罚款计算在内,数额更大),而当年他们的奖金只有4206元,罚金相当奖金5倍多。某职工1986年1月因重钓造成车辆轻伤,一次被扣150元,本人工资为49元,全部扣除后又掏腰包101元。上海某厂一青工因结婚休假未能完成当月生产任务,不仅当月工资全部被扣,还扣除了副食补贴和部分存款。阳泉矿一职工平时出勤很好,一次因探亲时父亲病故,续假三天,为此将其探亲工资扣除外,还按探亲天数每天罚5元。不仅如此,郑州某单位还搞“倒挂”。如今年1月职工王××违章,本人的岗位津贴25元,超额计件工资40元。浮动工资9元全部扣掉,加罚整装费30元;追回87年发的综合奖50元,共合150多元。
镜头之二
秒针在阒静无声的深夜,嘀哒嘀哒迈着渗人的脚步。一个棕紫色的敌敌畏瓶被一双手猛地推开复又痉挛地揽回。他再次回头看看熟睡的爱人和孩子,眼睛里充满了深深的眷恋。多想和爱人一起领着孩子朝幸福的明天欢笑着奔去!但单位的罚款网却把他的脚步羁绊得趔趔趄趄……
昨天,他在工作中不慎违章,罚款单又一次恐怖地向脚下疾扫而来;除被停职检查每天只发5角钱生活费外,还扣除上月全部奖金67.20元,加罚款修理费40元。用汗水鼓胀起来的奖金、工资袋顿时被挤压得干干瘪瘪。
他贫乏无力的思维,解不开这罚款之网一个又一个紧锁着的扭结,在被它勒得瑟瑟发颤,难以忍受的时候,终于一狠心举起那只印满手印的敌敌畏药瓶……
镜头之三
一个个疑团,不约而同地从×车站的工人心中袅袅升起。
“怎么小心,路面的‘铁鞋’(铁路职工对小障碍物的称谓)还是有。神了!”
“前几天,我仔细扫了两遍道轨,连纸头木片都扫干净了,可×头一来,一眼就盯上一块砖头,怪!怪!”
“上头下达逮人任务。少逮扣奖,多逮加奖。一、二场干部17人,每人定额5件,合85件,三场干部7人。每人定额4件,合28件;加上全部139名小组长,每人定额1件。全站每月必须查出300多件违章,现在职工都注意了,哪有这么多。别再是干部急疯了,成心制造的?”
转天,一个跟踪工人的干部身后,史无前例地悄悄跟上了一个工人,当前者趁巡检工不备,从腰间里掏出一块木板扔到路上时,后者尽管精神有所准备,心里还是猛的一惊:啊,果真如此!
镜头之四
带着巨大黝黑的阴影,一张罚单向着×厂一个小组恶狠狠地扑来。全组十余人的脸霎时笼罩在幽冥晦暗之中。
罚单包裹着一叠叠金钱满载而去。其中,不但有违章者王产超的50元,还有与违章毫无关系的全组其它成员每人10元。
株连,一个幽灵,封建刑罚残余的幽灵,在厂房徘徊。
镜头之五
一位穿着工作服的复员军人的手有力地拍在一个正在行窃的小偷肩上。邪恶现象又呼唤出这位共产党员,老山前线三等功荣立者的勇敢精神。
万没想到,他的背后不但没有响起以前那“冲呀上呀”的高昂激励声,却传来车间主任“又没偷咱单位东西,有你什么事”的严厉制止声。他蔫软地低下头。一声断喝又随即掷来:“我扣你的奖钱!”
镜头之六
一叠叠的罚款从办公室的钱柜昂首阔步亦或是蹑手蹑脚地走出,摇身变为各种颜色的新式提包。在罚款者和他们亲友手中,一甩一甩地拎着。荡出时髦,晃回艳慕……
变为一个个考究的保温瓶,电热杯。在厂里的办公桌和家里的书桌茶几上,冒着得意洋洋的热气。变为一张张电影票、戏票,干部们在情节曲折、风光绮丽的镜头前,美滋滋享受着罚款带来的乐趣。
第三章 “土政策”泥石流
10、奖状正在烧毁
一个被死神的魔掌揉搓的老年病人竟要固执地脱离医院的庇护!医生护士纷纷前来劝说:
“你的冠心病很危险……前两天不就‘走’了三位吗?再住些日子吧!”
“特别是腿部静脉曲张,碰破一点,血就会喷射到几米之外,稍有延误,治都来不及!”
微笑,点头致谢。老年病人仍在悉悉索索地收拾用具。
“那出院后,要休息好,千万不能上班呀”医生护士退而要求。
如同两把扫帚,“上班”两个字把老年病人脸上的笑意哗地扫得精光。
他出院正是为了上班。
前几天,一张电子计算机打印出的白色的工资条象一条白色的鞭子从饮食公司向他猛地抽来:病假26天,每天0.50元,购买国库券5元,实发8元,他的心顿时被抽得鲜血流淌,一家三口,老伴重病在身,小女儿仍在上学,在物价飞涨的今天,能够几顿饭的开销!彻骨的病痛,使他在病床上辗转反侧,再也能象往常那样接受治疗。
灶台上的油锅张着滚沸的大口欲吸吞食一切,虚弱和疲劳驱赶着一位老师傅似要投身而进。被层层包裹得腰一般圆粗的右腿跪在条凳上,身体因不能长时间独立向前倾斜、左臂支在对面墙上,右手吃力地翻动着一个又一个的炸糕,并不时地往嘴里填塞着各种药片,虽然额上筑了一条毛巾坝,汗水仍在不断地滴流……
一个潮湿的报道,把我唤来,在天津旧城西北角,在这幅图画前。
辛酸,哀怨,从他布满胡须的嘴里倾泻而出,空空的白纸上,一时蓄满了那么多湿漉的音符。
过去,我干呀,累呀,每天两点半起,到早点部先把炉子生着,再把小青年一个个从家砸醒接来。一忙就是一天,没黑没白没家没业没年没节,一干就是30年!图的嘛?就图个老有所养。现在,身体垮了,企业也不管了!
前些日子,我问单位领导,社会主义不是讲“老有所养”吗?他说:“不说‘老有所养’,是‘老有所死’!”“您听!”
我们单位又要实行药费包干,超支自理。听到这个消息,我有半个月夜里睡不着觉,跟丢了魂似地。我现在能勉强支撑着就靠吃药,“速效救心丸”一天就吃好几粒,大大小小,各种颜色的药片一把一把地吃。药费自理,每天光药费就得十几块,让我怎么活呢?
一天上午,正干着活,我突然昏倒在锅台前。多亏事先有准备,店里的人赶忙往我嘴里送药,并从隔壁的邮电局叫来两个小伙子,做人工呼吸。折腾半天,总算把我救活了。
转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看着墙上挂着的一排奖状:有门市部发的,有公司里发的,还有区里发的,它们过去给我带来了许多光荣和自豪,现在却让我感到非常的寒心和后悔!我怎么看怎么堵心。也不知道哪来的这么大劲,一下子从床上爬起来扑到墙边,把一排奖状哗啦啦地拽了下来。我痴呆呆地坐在火炉旁,把奖状放到里面。烧完一张,又烧一张……
12、爸,您说话好不算话
爸,您不该走。妈妈小心存在碗柜上层的鸡蛋,您还没有吃完;炕头右侧的塑料床单上还印着您浅浅的身痕……
事情是那张白纸引起的。它轻盈而又沉重,纤小而又硕大。那是一块巴掌大的白纸。上面是单位承包人潦潦草草写上的几个字:付传言因患肝炎全月病假,每天0.50元共发12.50元。妈妈的工资也才50多元,这些钱要承担五口人的生活费,爸爸的营养费、我和两个姐姐的学费及书本费……,这是一道谁不解不开的方程。
往常被嘻笑撩拨的饭桌从此被沉闷碾压。我姐姐坐在东面吃炒干饭、馒头就咸菜什么的;您做在西面吃炒鸡蛋、白菜炒肉什么的;中间坐着专吃剩饭的妈妈,时刻警惕着我们把筷子伸向您的那边。每顿饭您都吃得一脸艰难一脸羞愧。我和姐姐们则有意把馒头干饭咸菜吃得津津有味咂咂作响。一次趁妈妈扭头饭您用公用筷子把一块鸡蛋拨到了二姐碗里。二姐慌乱地用米饭盖住,趁妈妈不注意又把鸡蛋挟回了您的碗里。您的眼圈儿红了,慌忙扯过毛巾擦拭干燥的脸庞。
妈妈不在时,我和姐姐们就互相监督。一次您给我们三人一人一个苹果。我一时馋得要命把它放进嘴里。二姐急了从我嘴里硬是抠了出来,把这个带着牙印的苹果连同她们的一起放回了原处。
平时,您除了黯然还是黯然。一次,我晚上写作业。灯下摊开同学和我的两个作业本。同学那本风景照彩色封面、雪白的蓝条格本;我这本是报纸封面,单位的报表纸。您前来检查作业,被这种强烈的反差惊得一愣,随后反转回身一声不吭地缩进了黑影里。
爸!您的孩子在学习成绩上是全班最优异的学生,在穿着上却是全班甚至全校最穷窘的学生。学校召开运动会,要求我们班女生一律身着白衬衣、蓝裙子、高筒袜、黑皮鞋进场。那天,同学们在运动场欢声笑语神采飞扬,我只能冷冷清清在家孤坐。您问我为什么没去上学。我说老师全去体检了。说这话时我的脸一点都没红。爸!平时,您总教育我们做诚实的孩子。那天,为了您的健康和家里的生活,我却做了一个不诚实的孩子。您能原谅我吗?
您终于住院了。送去的饭菜在您的挑剔下不断地降格。起初,您不爱吃排骨不受吃墩肉不爱吃烧鱼不爱吃鸡蛋,最后竟发展到不爱吃蒜苔不爱吃菜花不爱吃韭菜。我们给您送去,您就当面真的吐在地上。您说您只爱吃煮稀饭和挂面汤,好消化。可这点小计谋能骗得了谁呢?别说妈妈,连我都骗不了!那些日子,您把我们“骗”得好苦啊!每天都把我们“骗”得肝肠寸断热泪沾襟!
出院后,亲友们劝您上班。能干多少干多少,拿全月工资就行。您总是摇头,怕把病传染给同事们。
您也不愿意退休,才53岁呀!上班用的黑色人造革提包,带上的线绳已经开裂,露了了一根根的麻绳。那天,您凑在窗前的阳光里,一针针地缝好,又用黑胶布粘上。拎在手里得意地甩了又甩。
可单位非得让您退休。一次又一次把您叫去谈话。最后那次,您象喝醉了酒,一摇一晃地进了家里,稀软地瘫倒在床上。
退休后,您执意要回河南老家养病。说那儿的东西还便宜些。您临走时说二、三个月就回来,到时检查我和姐姐们的学习成绩,平均分数一定要达到90分。期末考试,我和姐姐们的平均分数都超过了90分,可您却不来了,再也不来了!爸!您总教育我们做诚实守信的孩子,可您自己说话却这样不算数!
13、灾场写生
“土政策”是改革的赝品,它把人这一改革的目的颠倒为改革的手段,把朝企业经营活动奔流的江河扭曲搅动为向人道主义翻卷泛滥的泥石流……
这是一份去年3月18日的《天津工人报》。刊登的头版头条的记者吴守文采写的调查报告指出:河北区140个“改、转、租”企业中,100多个单位的职工病假拿不到基本工资的60%。医疗费个人负担比重超过30%。一半以上的副食行业职工病假只拿4角至9角生活费。还有个别企业分文不给。这种情况市里各区大同小异。一些集体企业争相效仿……
这是一叠被报纸、手绢层层包裹起来的1000多元的药费报销单。它被一位30多岁的女工捧在胸前,象捧着自己的心。这些单据在厂长不耐烦的摇头中就要象废纸一样委弃于地。
她知道,随着报销单据的飘零,三岁的孩子将不会再有怀抱新玩具、身穿新衣裳时发出的欢笑;七、八天才偶尔游来的麻口鱼、小虾米,将长期从餐桌上绝迹……
这是一张被肺结核折磨得惨白的脸。一年前,他得了一场感冒。本来两瓶“感冒清”就可以治好,但单位取消了药费报销待遇。几块钱的药费对每月只有几十元钱收入的他是个不小的数目。象往常一样,身体粗壮的他叫老婆在额头上掐了几个红点,不见好。转天临睡前趁热喝了一碗红糖生姜水。仍不见好转。又从箱子里翻出不知放了几年的“羚羊感冒片”喝了下去……
他用低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说他真后悔,同时,又抬起那因脸庞削瘦而显得过大的眼睛投出幽怨的一瞥。
这是一层布满白色斑点的水磨石楼梯,一个腹部痛疼的苍老身影终于筛糠般地抖了上去。冰凉的台阶立即被烘热的汗雨浇淋。他右手捂着肚子,左手死抠住栏杆,手指因用力过大被箍出了白色。
重病在身,他不能上楼;重病在身,他必须上楼,而且越重越得上!
因为,该厂规定,职工无论何病,重到什么程度,都得亲自到处在二楼的医务室医治、开假、转院就诊。
这是一张张贴在某国营单位门口的“关于加强企业管理的布告”,其中一条赫然写到:“凡看病者必须先向车间主任交纳5角钱。否则,看病和休病假一律按旷工论处。”
流行浪潮的逆向思维之二:
近些年来,西方管理学界兴起一股“企业文化”的热潮。它直接导源于70年代世界市场上的“日本旋风”。美国的布鲁斯·努斯鲍曾绝妙地形容这场旋风的威势:日本犹如一支东征西讨的大军。所到之处留下满目疮痍,这种情景只有工业革命初期英国以其机织的廉价棉布冲击世界各地导致千百万人失业那个时候可以相比。美国在这场冲击中败下阵来。产业界一片叹声,痛苦与震惊非笔墨所能形容。
美国管理学界反省自己,研究日本,其结果不禁令人大吃一惊,他们发现日本模式是管理学上的怪胎:卓越的企业竟没有利润指标、明确的分工、详尽的考核项目,甚至连基本的组织框架都没有!
《z理论》一书问世。沿着管理学XY理论术语发现日本企业多属Z型组织。Z型组织有其独特的哲学和文化,其内容:一、凡重要决策,要求每一个可能受到影响的职工都来参与其事,创造一个平等的氛围。二、事情不是靠个人完成的,只有在亲密合作的情况下,才能过到组织的目标和个人的发展;三、重视全面的人际关系。四、实行终身雇佣制……
《成功之路》一书继续前进。明确指出:“一家公司成与败之间真正差距往往可以追究到这样一个问题,就是这个组织到底能把它的职工们的干劲和才智发挥出多少来,在帮助它的职工们彼此间找到共同目标方面,它做了些什么。”
著名的未来学家约翰·奈斯比特也在《大趋势》中毫不含糊地指出:“在企业里,只有一种人能进行深入的变革,那就是每家公司的职工。他们是公司成败与否的关键。”
《Z理论》,《成功之路》和《大趋势》出版后,迅速被译为十几种文字,发行量达上千万册。象三股强劲的飓风,在西方企业界掀起了“企业文化新潮”《成功之路》的主要论点“人的因素第一”已成为当前西方管理界最流行的话题。
企业文化所解决的就是人在管理中的地位问题,企业各项经济组织活动,无不最终归结到人本身。没有对人本身价值的尊重就不会有创新。一个得不到尊重的职工决不会尊重自己所从事工作的价值。每个人的生命都是神圣的,都是大自然不朽的创造。现代人的生命必须得到尊重。现代人的人生必须用价值去充实。
卓越的企业文化正是创造着这种文化氛围,职工在这种文化氛围中表现了一种强烈的内在驱力,一种生命的原冲动——寻找生命的意义。在这里,企业不再是单纯求生的场所,而是实现其生命意义的所在。企业应该为生活其中的人提供生命的意义。这正是企业文化最辉煌灿烂之处。
当今世界的竞争,与其说是产品和服务的竞争,不如说是经营管理的竞争,不如说是企业文化即企业中每个职工实现自我价值程度的竞争。我国与发过国家的差距仅仅是人均国民生产总值的差距吗?显然不是。
相比之下,中国的部分企业在某种意义上,还存在着企业文化的荒原。有些厂长经理还在用低层次的措施来管理企业。他们甚至把对人的尊严、人道主义的残害当作经济发展的必要代价。他们中的不少人似乎十分迷恋资本主义原始积累时期那种用饥饿来驱使工人劳动的经营方式。以为用一个“奖金”便诠释了企业管理的全部奥秘。他们不知道文化往往比经济更重要。
第四章 唉,工会职代会
14、一双双审慎挑剔的目光在一本被缓慢掀动的职工花名册上扫描。受审查者各方面,特别是能否“老实听话”的信息不断地汇集起来。拼凑在一起的三张办公桌一时堆满了被摒弃的不合格者。
他们在干什么?挑选。挑选什么?职工代表。
“张××,不行!上次开职代会指手画脚,神气了不得,把厂里工作贬得一无是处。我早就说他不行,不知怎么上次把他报上去了!”
“周××,二愣子。当不当,正不正,乱开横炮,上次当着公司经理硬是把底下传的顺口溜数了出来,影响多不好。”
二十几只“绵羊”终于从厚厚的花名册中驱赶出来。在领导的授意下,干事立即抄写,准备上报。开头写道:
“公司工会:
经全体职工反复讨论酝酿,民主选举出本年度职工代表。名单如下……”
15、一条也不接受
挟着出自胸腔的炽热,×厂职工代表大会上,一条条滚烫的建议向主席台飞去:
——要开展小改小革活动。特别在原料剪切时要充分利用边角余料。降低成本,提高竞争能力。
——把企业富余人员组织起来,在临街围墙辟门脸,办饭馆、商店、开展第三产业。
——动员职工利用业余时间承揽业务。
下班铃骤然响起,建议、意见的河水也随之告罄。
代表们把目光的焦距对准主席台中间的厂长。盼着能获得一个比较圆满的表态。礼堂出现了一个瞬间的静场。
厂长以电视、电影中改革家的果决挥了一下手臂:
“刚才提出的意见,我一条也不接受!”
16、被阉割的沙漠
新的奖金分配方案还没被劳资科长抑扬顿挫地念完,便叫职工代表们的嗡嗡议论声吞没:
“目前的工时定额本来就够高了,这次又增加,大伙能接受吗?”
“工人有产品质量,数量考核制,干部却没有岗位责任考核制……”
“底下不要议论了!请注意啦!”会议主持人急急的督促从扩音器传来,“同意这个方案的请举手。”
台下并没有象台上某些人想象的那样树立起茂密的森林,而是袒露出没有一只举起的手臂的空茫茫的沙漠。
主持人定了定神,立即进行动员:“这个提案,是在厂领导的主持下,有关部门经过……请各位代表配合一下……下面再来一次,同意这个方案的请举手。”
两只手臂软软地抬起。在一片黑色头顶形成的沙漠中显得格外孤单寥落。
主持人等了等,慌乱地走下讲台。嗡嗡的议论声又从主席台传来。
一道“智慧之光”豁然闪现在厂长的脑海。他眼睛一亮,咚咚咚地迈上讲台。
“下面接着表决。不同意这个提案的请举手。”
没人举手。职工代表席上传来一阵阵微微的颤动声。
“弃权的请举手。”
还是没人举手。
“那好,既然没有不同意的,也没有弃权的,新的奖金分配方案就算通过了!”
象爆雷,更大的议论声从台下轰然而起。几个年老的职工代表在乱哄哄中睁着滚圆的眼珠呆坐着,为众多代表的意志公然遭到阉割和蔑视惊诧不已。
17、悲哀的形象
官老爷——“工会和其它科室的区别?我看不出来,一样挺胸叠肚地在大楼里一呆;一样地喝茶水看报纸摆弄花聊大天;一样地耍滑头打官腔不办事;一样地高高在上不深入群众不关心群众。老爷,都是官老爷!”
捧场补台的——“我们单位,行政是唱戏的,工会是捧场补台的。行政说这个人工资要扣;工会能摆出一万条理由说明这个人工资该扣。行政捅了漏子,工会能找到一万块补丁来遮盖。你要向上级反映问题,工会能伸出一万条胳膊阻拦。完全一个鼻孔出气,有时比办错事的行政领导还令人反感!”
杂货铺——“说来你不信,我们厂工会主席光兼职就有28个。什么读书小组副组长啦,法制教育小组组长啦,儿童家长学校副校长啦,殡葬改革领导小组副组长啦……工作项目有17类100多种。工会主席成天忙得不可开交,四脚朝天!工会简直就是杂货铺,什么玩艺都有,就是没有为工人说话办事这个最主要的东西。”
丫环——“我们厂工会名义上是独立的群众组织,实际上同其它部门一样,被厂长任意支配,稍大一点的问题工会就主不了,连选工会积极分子都得送厂部审批。工会经费常被挪用,工会干事被叫到厂办公室打杂。工人说,‘工会是丫环拿钥匙,当家不作主。’”
俱乐部——“工会是干什么的?不知道。工会干部是什么样的?没见过。去年春节前,厂里开展文体活动,一车间跟二车间拔河,中间站着一个40多岁吹哨拿旗的咋咋乎乎挺欢实。我问师傅:这是谁?师傅说:工会主席呐。噢,闹了半天,工会就是负责大伙玩玩闹闹的。我们几个年轻的就总到工会借书,后来还参加了宣传队,逢年过节就在台上吹拉弹唱。总算找到个玩的地方。”
不知去向的“第四格”——“工会每月从工资条支出第四格扣走我3角5分。20年,也快100块钱了。可工会给我什么好处了呢?到那儿反映总是不解决不说,连杯水都不给倒。逢年过节,发张电影票不是头头脑脑挑剩下的。我就纳闷全厂这么多人这么多年的会费都干什么了呢?”
……
全国总工会主持采写的调查材料表明:各地100个单位中,有69.2%的职工对工会工作不满意,59.8%的职工对职代会的工作不满意。据福建省《职工队伍状况征询问卷调查》统计,在“你心里有话愿意找谁说”这一总是,仅有6.8%的职工在工会栏上划“√”。
为数不少的工会已成为不能代表工人利益的躯壳,寂然处于被冷落的一隅,等待着时代精神的召唤。
结束语:流行浪潮的逆向思维之三
工人及代表其利益的工会是一支不可轻视的独立的社会力量。每一国家的社会稳定和经济发展都不能无视它的举足轻重的影响。同日本一样,西方各国早就注意提高工人的地位和作用,只是没有前者实行得更灵活、更有成效罢了。如联邦德国的共同决定制和企业委员会制,美国的职工代表咨询制和工人自治小组等等。这些国家的工会还参与劳工立法。联邦德国1972年的企业法,1976年的共决法,都是以工会提出的立法草案为主制定的。法国宪法规定工会在政府的经济计划机构中,对全国和地区的工业发展规划和工资、物价、培训、就业等政策有提出咨询意见的权利。美国的劳联——产联于1979年与政府达成一项协议,规定:工会要参与全国性重大经济政策的制定和贯彻。并决定成立劳、资、政府三方组成的工资咨询委员会和物价咨询委员会。政府在处理工资问题时必须征求工会意见。日本、联邦德国的经济之所在在战飞速发展,和工人、工会采取配合不是对立的立声有很大的关系。
令人感到严重不安的是,这个问题在我国基层和企业中还没有得到相应的重视。在法律上,工人和工会的地位没在得到保障。保障工人劳动和经济利益的《劳动法》至今没有出台(据可靠消息,《劳动法》可望年底出台—一编者注)。原有的《劳保条例》也被许多经营者当作大锅饭砸得支离破碎。在实际工作中,打击报复工会职代会工作人员的现象蜿蜓堆积如巨浪奔涌。在一些经营者眼里,工会职代会不过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驯服工具。独立工作进行监督纯属大逆不道,连稍有异议也不能容忍。在一部分承包租赁者那里,工会职代会被取消解散,工会主席被撤掉。
企业改革中要实现社会主义经济民主,要使工人群众真正成为企业的主体,从而充分调动劳动者的积极性主动性和创造性。党的十二届三中全会《决定》强调了这一点。但这几年出台的某些政策和体制,包括厂长负责制、劳动合同制、个人承包或个人租赁制等,都忽视了这个带根本性的问题。在某些企业里,工人群众越来越成为企业的雇工。他们的雇佣观念被极大地强化了。这是当前企业经济效益下降的一个重要原因。
工人阶级是城市经济改革的主力军。现在常说这句话的,除了工会,不多了。在改革开放中,工人究竟要处在什么地位上,这是我们当前必须解决的重要问题。不是说改革的深化将要引起社会各方面利益关系更为深刻的调整吗?同社会其它利益集团相比,工人的利益是要调上去还是要调下来?在某些人看来,要发展生产力,主要靠能人、靠经营者,工人群众只是劳动者而已。劳动力是商品。要造成一支产业后备军,开拓劳动力市场,让劳动者到市场上为生存而竞争。这样就可以让工人乖乖地被役使。是要役使工人群众还是要依靠工人群众,这就是今天问题的症结所在。
国民收入80%是工人创造的,城市居民的主要成份也是工人。我们有有些企业家心目中是否有工人群众?是否认识到工人群众的根本利益是损害不得的?是否认识到铁锤在社会的天平始终是一个沉重的砝码?50年代的波匈事件、80年代的团结工会,闹事的大部分是工人群众。为什么自己的阶段和自己的政党那么不一致呢?
经营者的管理权威和工人群众的积极性,本来就是城市经济改革同样倚重相互平行的车轮,现在却受到两种迥异的气氛的困扰。前者因被倾注了许多的热情而膨胀,后者因被倾倒了过多的冷漠而紧缩。城市经济改革的列车因失去平衡而倾斜。
为此,面对横亘在眼前的非物质厚壁,我代千百万颗正直的心呼喊:
把重量还给铁锤!
[此文发表于北京时代杂志89年5月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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