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型小说四篇
绝妙的创意
为了挽救白血病儿小娟的生命，经媒体呼吁、区党委高度重视，决定在全区范围内公开募捐。发给下属各单位的通知里说：这一活动不仅关系到一个患儿的生命，更要体现博爱理念在社会全体成员中形成的共识，对于构建和谐社会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因此，“各单位一把手要亲自负责，当作一项政治任务抓紧抓好。”
区中心小学校长是个高个子女人，约莫四五十岁的样子，大颧骨，抠眼睛，不丑也绝不漂亮，为人倒很是精明。看了区里的通知，赶忙招集教务主任和各班班主任开会，商量对策。教务主任说：“有什么可商量的，各班分头动员，到时候拉出去不就得了！”校长两眼望着天花板，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行，不行。我们是重点小学，总得有点特色或者说有点与众不同的创意。跟在人家屁股后面排了队往箱子里扔钱，有什么意思！”大家听了，便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献爱心，捐善款，也要献上特色，捐出创意么？终不成叫孩子们学电视里那个脑白金广告，穿了草裙，扭着屁股捐款吧！校长见大家惶惑地望着自己，不禁莞尔一笑，胸有成竹地说：“别那么着了迷药似的！我脸上有什么好看的？创意嘛，我倒琢磨了一个，不知行不行。”“真的！”“讲讲看！”“校长毕竟足智多谋！”“校长是谁？果然深不可测！”大家七嘴八舌，争先恐后地吵吵。校长早已习惯了心腹们的吹捧，狡黠地眨巴眨巴眼，做了个让大家靠近的手势。一阵杂沓的椅子声后，早已将她众星捧月似的围了个水泄不通。校长不慌不忙，将灵感启动下产生的创意细细道来。大家听了，并没有马上夸赞，而是张嘴瞪眼，显出遭了霹雳之后的痴呆状，片刻之后，突然响起暴风雨般的掌声，虽然只有十来个人，那声音还是震得天花板发出嗡嗡的共鸣。
捐献现场设在万利广场绿草坪前。万利广场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广场，乃是万利商场前的一块空地，现在时兴将地界开阔的一些商场统称做广场，里面自然带有某些虚张声势的成份。主办单位——区慈善捐赠协会的工作人员早已将主席台搭好，铺上猩红的地毯，两旁各蹲一只黑色音箱，因为调试，不时发出拉拉杂杂的电流声和粗嗄的“喂！喂！”声。正面两根立柱上挑着一条横幅，横幅上大书：“为了挽救小娟的生命，请献出您的一片爱心！”除了正中那个巨大的红色捐赠箱，另设有摸奖箱，但凡献过爱心的人都可以参加摸奖，作为一等奖奖品的轿车就停在主席台旁边。轿车的诱惑加以又是大礼拜，从清早起广场上就聚集了不少人。八点钟以后，各单位组织的献爱心人员陆续到来，学生也越来越多，虽然有老师在一旁不住呵斥，仍禁不住孩子们嬉戏打闹。警察和地方保安人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围观的群众驱赶到警戒线外，给电视台及报社记者腾出地方安置长枪短炮。等到区里领导满面春风地坐到主席台上，太阳已经当顶。
作风转变后的领导讲话都很简短，包括区慈善捐赠协会副秘书长在内十位领导总共只讲了五十分钟，比爱拖堂的老师一节课的时间还短！无非说些慈善捐助事业对于构建和谐社会具有重要意义，公民应该视为一项光荣的义务等等一些在报纸上电视里经常看到和听到的话。接着举行了一个简短的捐赠仪式，区长在仪式结束时用洪亮的男高音宣布：“捐赠活动开始！”
人们排着长队，从捐赠箱前走过，将早已准备好的钞票郑重地投入箱内，有些捐得少的分明带有几分羞涩，遮遮掩掩匆匆塞入，又匆匆离去。捐得多的个别人则面有得色，豪爽地抖动手里的百元大钞，不知是为了证明非伪钞呢还是怕别人看不清面值？这种情况在学生中间尤为突出，由于攀比成风，穷孩子普遍存在自卑感，即使在这种庄严的捐赠场所！
学生的捐赠持续了几乎整整一堂课的时间后，人群突然骚动起来，只见一队穿着整齐校服的小学生在老师的带领下走入场内，领头的正是中心小学那位女校长。每个孩子手里都抱着或拿着件什么东西，小心翼翼地跟在校长后头。走到捐赠箱跟前，女校长停住脚步，非常自信地冲台上领导鞠了一躬，又转身向四围群众微笑致意，大声问身边的孩子道：“赵兵，你打算为小娟捐献些什么呢？”那孩子抱着一个猪形陶罐，大声说：“我要把这个攒钱罐里的钱都捐给小娟姐姐！”“这些钱你原来准备做什么用的呢？”“我想买一只足球，将来踢得跟罗纳尔多一样棒！”说着将陶罐高高举起，用力摔到地上，里面的硬币雪片似的撒了一地。围观的人群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旋即报以热烈掌声。
校长问下一个女孩子：“小倩，你罐子里的钱是打算做什么用的呢？”那女孩很秀气也很腼腆，她将手中熊猫形陶罐举到校长面前，小声说：“是留着买《哈里·波特3》的，现在要捐给小娟姐姐。”说着也将陶罐摔到地上，她力气小，摔到地毯上，滚到一边去了。校长忙上前拾起，“噗”地摔碎，里面全是一元的硬币，甚至还有几枚金灿灿的纪念币！人群中立时传出几声惊呼。
校长接着问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你呢？”那孩子不由分说，双手举起硕大的斑点狗攒钱罐使劲摔到地上，陶罐四分五裂，硬币滚得到处都是。校长见其中不乏年代较早的，笑道：“虎子，这么多硬币你攒了多久？”“在托儿所就攒了。”“那你准备做什么用呢？”“爸爸说老硬币可以升值，所以我就一直留着。”“为什么又舍得捐出来呢？”“娟娟姐姐需要钱治病，我的硬币升得越高那才好呢！”孩子天真的回答也招来一阵热烈的掌声。
孩子们过去一拨又一拨，摔碎的攒钱罐五花八门，陶罐碎片和硬币堆成了一座小山。台上台下掌声一片，领导们脸上无不露出灿烂的笑容。几个邻校的老师眼见中心小学抢尽风头，心中不服，私下嘀咕道：“全是花架子！这种鬼点子亏她想得出来！”也有老师表示钦佩：“这才是绝妙的创意！让学生参加捐赠活动的同时，自己给自己上了一堂生动的爱心教育课，学校也扩大了影响，一举二得，高，实在是高！”
末了上来的是一个尖嘴猴腮的男孩，拖着鼻涕蓬着头，校服上斑斑点点全是泥，手里却抱着一个铁皮制作的攒钱罐。那罐子严丝合缝，只在上面留有一孔，足足有一尺见方，沉甸甸的，男孩抱久了，显得很是吃力。校长接过去，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六个面全焊死了，混然成为一体。不禁疑惑地想“这怎么打得开呢？”一时也顾不上这些，问道：“罗山同学，你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奇怪的攒钱罐？给我们讲讲它的故事好吗？”被叫做罗山的孩子腼腆地说：“这个攒钱罐是在机械厂打工的爸爸做的，他说我成绩好，将来一定要读大学。大学学费很贵，这个攒钱罐装满才够。校长，”他指着铁皮盒子说：“这里面都是我放学后拾废品换来的钱，已经攒了五年了。”“就是说这钱是留给你将来读大学的？”“不，现在我不想读大学了。”“为什么？”罗山同学嗫嚅了半天，方小声说道：“要留给妈妈治病……。”“什么？你妈妈病了？”校长只知道罗山是农民工子弟，家境十分窘迫，因为成绩优异才被中心小学破格录取，对他妈妈生病的事却一无所知，现在他竟然把为妈妈治病的钱拿出来捐给小娟治病！唉，这孩子！她又是自责又是感动，突然灵机一动，决定抓住这个绝好的教材为中心小学这次活动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她走上主席台，把自己的想法对领导说了，征得同意后，她把罗山同学领到台上，让他抱着铁盒，面对人群，俯下身非常和蔼地说：“罗山同学，把你献爱心的动机，哦不，就把你家里的事情给大家说说。”那学生迷茫地站在红地毯上，更显得瘦小、伶仃，像一只拉到台上示众的羊羔。不知是没听清校长的话还吓傻了，他不知所措的呆立着，老半天一声不吭。校长急了，拉下脸小声催促道：“你是怎么啦？说呀！”那孩子目光与校长的略一接触，浑身便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越发说不出话来。校长没法，只好俯下身，装着很亲切的样子拍了拍孩子的背，话中带狠道：“你怎么啦？存心给学校丢脸？”那孩子听了，突然嘴一瘪，哭道：“我，我没有……我，我妈妈快要死了！”台上台下闻言全都大吃一惊，校长以为他在说胡话，慌忙要拉他下去。区长站起来，说：“别忙，让这孩子说完。”那孩子不知从哪里冒出一股勇气，抽抽嗒嗒边哭边说道：“我妈妈没钱换肾，被医院赶出来，睡在家里快要死了！”他抬起黑乎乎的小手抹了一把眼泪，又哭道：“妈妈说，她反正好不了了，叫我把攒钱罐的钱捐给小娟姐姐，同学们都献爱心，你不捐，同学们要看不起的。”又抹了一把吊得老长的鼻涕，却抹得满脸都是，弄了个大花脸。他突然转过身，扑通跪倒在区长脚下，两只脏兮兮的手抱住区长的腿，不顾一切地哭喊道：“叔叔，请你救救我妈妈！请你救救我妈妈！”校长这时已是泪流满面，上前一把将泥猴似的孩子拉了过来紧紧搂在怀里，区长雪白的西裤上已是留下几道黑黑的手印。台下早已骚动起来，抽泣声、叹息声、呼喊声乱成一团。人们像势不可挡的潮水涌到台前，维持秩序的警察和保安赶忙退到一边，只见钞票雪片似的向着孩子飞去，主席台上撒得到处都是。区长丝毫也没在意裤子上的污渍，回头看了看面面相觑的同僚，走到孩子跟前，掏出身上所有的钱塞到孩子口袋里。同僚也都恍然大悟，争先恐后地掏出身上的钱向孩子献出自己的一份爱心。区长颇动感情地对记者们说：“记好了，明天头版头条我要看到救助这孩子母亲的报导！”
傍晚，人们都已散尽，广场上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工作人员卷起猩红的地毯，拆下柱子上的横幅，连同那两个音箱一起扔到卡车上，原来准备的文艺节目被那孩子搅了，音箱自然没派上用场。只剩下那辆白色的轿车和轿车旁边的摸奖箱还形影相吊地立在那里。一位伸手摸了摸雪亮的车身，说道：“竟没有一个人上来摸奖，真不可思议！”另一位笑道：“这车早有主了，谁摸得去！手气再好也不过摸些牙膏香皂。”又一位忙道：“小点声，让人听见，再闹出个刘亮，你小子吃不了兜着走！我说呀，干脆用这辆车给那孩子妈换个肾，多好！”一位头头模样的人走来斥道：“天快黑了，抓紧干活！那些事是我们这些人管得了的！”随又话锋一转，叹道：“凭心而论，弄帮孩子摔攒钱罐，这创意，真他妈绝了！”
2007-1-2
钢鏰儿的故事
所谓“鏰儿”，原指清朝末年发行的无孔小铜币，应该叫做“铜鏰儿”才是。现今一元以下的人民币因是镍铝合金制成，人们便称之为“钢鏰儿”。近来，王先生正为这些“钢鏰儿”烦恼得不行：打开抽屉，白花花一片，全是一元面值的“钢鏰儿”！您可能要说，有什么烦恼的，“钢鏰儿”虽然微不足道，好歹也是钱，用掉不就行了！您说的那是真钱，用掉当然没问题，可躺在王先生抽屉里的全是假币，怎么用？王先生哪来这许多假币？别误会，王先生当然不会做违法的事，不仅不会，相反，在他工作和生活的单位和小区，公认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好人。这些假币又是打哪儿来的呢？很简单，全是消费过程中找的零儿。因为他循规蹈矩，所以不相信会有假币，又因为是好人，所以决不将手中的假币用出去。开始他分不清真假，购物时听售货员委婉地说：“请将这枚换换。”他便像个当场被抓住的贼似的，涨红了脸，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回家立刻把那个另类扔进抽屉，发誓永不再用。只进不出的结果，假币越积越多，对家庭经济的影响也逐渐显露出来。
妻子的不满日益强烈：“又不是三岁孩子，你攒那么多‘钢鏰儿’干什么？我数了，一千零五十块，就算十个月零用钱罢，”鼻子里跟着“哼”了一声道：“多余的五十块就便宜你了！”王先生傻眼了，妻子居然用假币支付他每月的零花钱！十个月呀，怎么过！这还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儿子。有一次他看见儿子鬼鬼祟祟从书房出来，贼眉鼠眼溜过身边，出了门便飞奔而去。他进去打开抽屉一看，平齐的“钢鏰儿”表面已是凹下去一个大坑！他吓坏了，连忙买来一把大锁锁上：用假币骗人！可不能让儿子染上这等恶习！
有次出去会一个多年不见的朋友，那朋友住得远，十几站路，步行断乎不行！乘车？身上没有一文钱，除了那一抽屉假“钢鏰儿”。他记起前不久报纸上的一篇报导，说某钢铁厂一次就回炉了二十万枚假币。二十万哪，多大一堆！这么说，好象也不多咱这几枚吧！于是心安理得地抓起一把放进口袋里，出去看朋友了。公交车全是自动投币，司机只要听个响儿，哪里有时间辨别真伪，碰到调皮的孩子，啤酒瓶盖也敢往里扔！王先生自然没事，为了弥补良心上的缺失，他有意多扔进去二枚，心里果然平衡了许多。
就在王先生找到假币出路一个月后的一天，正在上班的他突然接到一个电话。他问：“哪里？”“派出所！”他吓了一跳，忙问有什么事？对方冷冷地说，你马上到派出所来一趟，到了就知道了。放下电话，王先生两腿软得站不住，浑身上下哆嗦个不停。他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和警察打过交道，也从来没想过这辈子会和警察打交道！自己犯了什么事？对方会有那样的口气？绞尽脑汁也没想出自己什么地方触犯了法律。他不敢耽搁太久，稍微平静一些连忙步行三站路赶到派出所。
审讯室里，十岁的儿子垂头丧气地坐在长椅上，见爸爸进来，便驼鸟似的把头埋入两腿之间。警察问：“他是你儿子？”王先生不知所措，只好点点头。警察指着桌上一堆“钢鏰儿”厉声说：“你儿子涉嫌贩卖假币，被我们当场抓获。他说假币是从你那儿偷的，说！假币打哪儿来的！”王先生只觉得一阵强烈晕眩，身子晃了二三晃，差点倒下。警察慌忙上前扶他坐下，一位女警察还倒了杯开水过来。警察撇了撇嘴，小声嘀咕了一句：“这副熊样还敢倒腾假币！”却一改刚才的严厉，尽量和颜悦色地说：“政府的政策你应该知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只要你彻底坦白交待，政府是会从宽处理的。”近年来，市面大量流行一元假币，因为面值小，范围广，查了多时也没个头绪。一个偶然的机会，到小学接孩子的女警察发现王先生的儿子在同学中间贩卖假币，开价五角，还到二角，正在交易，被女警察抓了个正着。警察们别提多高兴，几个月的心血呀，终于看到了曙光！王先生哪里知道就里，赌咒发誓把这些倒霉的“钢鏰儿”的来历说了不下十遍，警察哪里肯信！王先生急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儿子也跟着哭起来。直到傍晚时分，案件仍然没有丝毫进展。女警察端来四个馒头一碟咸菜，王先生只是哭，吃不下。儿子到底饿了，狼吞虎咽一连吃了三个馒头，那碟咸菜也吃了个底朝天，打着饱嗝儿胆怯地望着愁眉不展的爸爸，不知如何是好。当夜父子二人坐到很晚，才在长椅上将就了歪了一夜。
警察们没有睡，他们分析案情直到东方发白。就在大家呵欠连天准备散会时，细心的女警察突然叫道：“不对！不对！”“什么不对？”被她一咋呼，大家呵欠也不打了，连忙请教。女警察说：“你们想啊，这人果真制贩假币，这批‘钢鏰儿’就应该出自同一个模子，而且应该是崭新的。这孩子手里的‘钢鏰儿’又脏又旧，五花八门，莫不真像那人所说，是购物时找的零钱？还是慎重点，千万别冤枉了好人。”警察们一想：“是啊，我们怎么没想到！”第二天，警察分别走访了王先生的家人，勘察了书房及书房内被撬开的抽屉，又到单位作了细致的调查研究，结论显而易见：王先生是清白的。王先生和他的儿子被立即释放，“钢鏰儿”没收，警察们只得从头开始，再去寻找新的线索。
从此王先生性情大变。一旦发现手上有假币，定要千方百计花出去。实在花不出去，就扔给乞丐。他知道这样做不道德，但他更不愿意惹麻烦。唉，教训实在太深刻了！
2007-1-4
高空讨薪
工地上四十米高的塔吊上传出撕心裂肺的呼号声：“路过的好心人哪，老板拖欠三年工资，不给钱，还打人！我一家老小没法活了！”那声波在虚空中四下传播，有如平静的池塘扔下一粒石子，附近游弋的锦鲤以为有了食物，纷纷游过来一般，循声而至的行人越来越多，都聚集在塔吊下，一齐仰头向上边看。只见浓重的寒云压迫下，塔吊吊臂中央上坐着个人，一手攀着钢管，一手拿着张纸似的东西，在空中乱挥，两条腿小儿麻痹症似的悬在半空甩呀甩的，看得人心惊肉跳。因为高，且是仰视，那人显得特别小，小得如同一粒菜籽，猛一看，还当是吊臂上的一个部件。
“妈呀，多危险！”脚蹬长腰皮鞋，头发染成金黄的女孩娇声叫道。随即用手捂住脸，过了一阵，见没人注意她，只好放开手，再看上面。
“作孽呀，寒冬腊月，上面多冷！”用围巾裹着大半个脸的老太太拎着一大堆菜，边看边叹息。
“敢爬这么高的塔吊，挺勇敢的。”戴贝雷帽的中年男子赞道。
“什么勇敢不勇敢，人家还不是逼得没办法！”旁边穿红色羽绒服的妇女横了他一眼，嗔道。看样子是那男的老婆。
“农民工怎么动不动就爬塔吊，以死相胁？这多不好，影响社会和谐嘛！”有着知识分子装束的男子说，“应该走正常法律渠道。”
“狗屁正常法律渠道！”农民工打扮的小伙子操着黄陂土话愤愤地说，“找工会？工会是牛日的老板开的，能帮你说话！找劳动仲裁委员会？说的话还不如放个屁，哪个听！打官司？你吓我！拖你娘猴年马月不说，诉讼费就交不起！”
“青年人，说话文雅点。”知识分子用教训的口吻说。
“老子一日三餐青菜罗卜，放屁都带罗卜味，到哪里去找文雅！”
“哈哈哈哈！”众人一阵哄笑，开心极了。
“没教养……。”知识分子被小伙子气势震慑住，又不甘心自尊心受到伤害，只得阿Q似的嘀咕一句，挤出人群悻悻去了。
这种事，记者总会在第一时间赶到，像大海中嗅到血腥味的鲨群。
“又是爬塔吊讨工钱么？”浑身口袋的男记者说，蔫蔫地打不起精神。见另一位记者举起相机，忙阻止道：“别照了！老一套，读者不会感兴趣的。”
长发披肩有着几分姿色的女记者冲着上面叫道：“拜——托！来点新创意好不好？老是爬塔吊，爬塔吊，没劲！”
“如果掉下来，就能上头版了。”留板寸头的记者不怀好意地笑道。
“别胡说！”浑身口袋的记者瞪了他一眼。周围几个年轻人早已听见，其中一位将两手做成喇叭状，仰头大叫：“跳啊！跳啊！跳下来才有人管！”其他几个年轻人也跟着大呼小叫，现场乱成一团。
“别叫了！你们还有没有人性！唯恐天下不乱么！”见警察来了，年轻人不敢再叫，也不走，像一群饥饿的鬣狗蹲守即将到口的美味，望着塔吊垂涎欲滴。
“又是爬塔吊讨工钱！”为头的警察无可奈何地说，转头问身边的警察：“第几回了？”“今年这是第五回了。”“怎么老是这一套？烦人！”遂仰面叫道：“下来吧，下来什么事都好商量。”
“不！”塔吊上的人喊道。“叫老板把钱送来，用绳子吊给我！不给钱死也不下来！”
“你不下来，怎么给你钱？”
“我带着绳子哩。”说着，塔吊上果然垂下一根细细的麻绳，越垂越长，在寒风中轻柔得如同一根发丝。
为头那位警察笑道：“这小子可是有备而来的。”叫身边年轻些的警察：“去，把工地老板找来。”
去了没多久，领来个披着破棉袄的中年人。那人穿着虽寒碜，却是肥头大耳，满嘴酒气。不住地点头哈腰，在破棉袄贴胸口袋里摸了一阵，摸出几盒精装“大中华”一位警察塞了一盒。“工作没做好，工作没做好，给政府添麻烦了，添麻烦了。”
“究竟怎么回事？为什么拖欠农民工工钱？你知道问题的严重性吗？”警察拿了烟，口气也就不那么严厉。
“唉，我也是没办法呀，”胖老板一脸委屈，似乎要哭出来：“农民工兄弟累死累活做一年，王八蛋才故意拖欠工资哩！都是开发商资金不到位给害的！我帐上已是没有一分钱，今年这个年我还不知怎么过哩！”见警察不吱声，以为被自己几句瞎话感动了，忙道：“他们老是用这种不和谐的过激行动要挟领导，此风千万不可长！千万不可长呀！就像一个被娇惯的孩子，越宠越闹得厉害。不管他，闹得没趣了，自己会下来的。”随又凑近了小声说道：“兄弟在悦宾楼订了个包房，几位过去玩玩？”
“说什么呢！”为头的警察斥道：“人还悬在上面，你倒有心吃饭！你真的没钱？”
“真的没钱，到法院也这么说。”
“…………。”
这时，头上乌云越来越浓，霎时寒风凛凛，冻雨纷纷，围观人群顿时作鸟兽散，塔吊下只剩下几名警察和那位老板。老板再次恳请道：“别担心，他会下来的，前几回都这样。天冷，各位还是……。”
年轻警察用手捅了捅上司，上司仰头看了一回，正要说点什么，一粒冰霰正好落入眼里，恨得骂了句：“他妈的！”转身跟了老板离去。没走几步，空中响起一声极其恐怖的长嗥，众人急忙看时，只见一团黑物从空中坠落，紧跟着传来沉闷的一响，血花花溅出老远老远。人们着了孙悟空定身法似的愣在那里，面面相觑，作声不得。正没奈何处，忽见几张薄薄的纸片被寒风卷到半空，四下飘散，上下翻飞，宛转徜徉，像是在虚空中跳着轻盈的舞步。
2007-1-23
褪色的斑马
“爷爷，我要骑马！”
“好，好，骑马，骑马。”
“我要骑斑马！”
“斑马？哪有啊？”
“那不是！”孙子小手一指。爷爷看过去，在靠近河边的空地上围着许多人，有些人还排起长龙。圈子里果然有一匹高大的花马，身上一道道黑色条纹，和电视里看到的斑马差不多。主人牵着那马驮着孩子在日头底下一遍一遍兜着圈子。圈子当中一棵桂花树上挂着面牌牌，大书：五一大酬宾，每人每次十五元。爷爷叹道：
“转一圈就要十五块钱，太贵了。”
牵马的人不知是听到他的抱怨还是在回答别的人：
“不贵，不贵。正宗非洲斑马，去动物园看看都不止十五块钱！”
爷爷却不这样想。他每日清晨都到公园锻炼身体，从未见过什么斑马！真有斑马能到这个小城镇来？他更舍不得十五块钱，十五块哪，乖乖，足够家里三天的菜金！他也不想排队，因为太阳太毒，怕孙子受不了。因哄孙子说：
“小虎乖，看这马跟个傻子似的，咱们不骑，过那边坐飞机，好不好？”坐飞机只要五元钱。
“不好！我就要骑马！我就要骑斑马！”
老人没法，摸了摸口袋，便牵了孙子站到长龙的尾上。
那匹马虽然高大，却耷拉着脑袋，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机械地挪着碎步，完全没有电视里非洲斑马飒爽英姿的派头。牵它的主人穿着打扮以及皮肤的颜色特别是厚厚的嘴唇，倒有几分像非洲黑人。他戴一顶宽边巴拿马草帽，还是经不住日头直直地烘烤，和地里蔫了的庄稼一样，垂头丧气打不起精神，只在收钱的时候眼睛里才放射出活的光来。等到小虎被那人抱上马背，已经是一个钟头以后的事，祖孙俩早已晒得汗流浃背，直喘粗气，不仅他祖孙俩，那匹斑马的屁股以及牵马人的额头也都挂着豆大的汗珠。小虎是个调皮的孩子，哪里肯安安静静坐在马背上，只见他不是俯身使劲拍打马脖子就是双脚乱踢马肚子，口里还不停地吆喝：“加！加！”想让那马走快点。那匹马却像木头做的一般，任由折腾，毫无反应。牵马人开始也不理会，后来见闹得厉害了，便操着本地口音说道：
“别闹，看摔着！”语音纯正，原来不是非洲人。
那匹马只管走自己的路，孩子本来就轻，骑在背上一点感觉也没有。踢得狠了，肚皮和臀部的肌肉便轻轻抽搐一阵，几只苍蝇乘势飞起，让人弄不清究竟是孩子踢的呢还是苍蝇叮的。站在圈外的爷爷又摸了摸口袋，里面还剩五块钱。他总共带了二十块钱，计划开支十块钱，另十块钱买些日用品。十块钱能让孙子玩两种游戏——旋转飞机和游龙戏水，没想到骑斑马一项就超支五元，还剩五块钱。是接着玩一项呢？还是省下来？他拿不定主意。他原在县上一家国有企业当锅炉工，每月有二百多元收入。后来工厂改制，卖给私人老板，一次性算断，他领到三千块钱，这点养命钱，不到死人翻船，是断不能动的。小虎爸妈都在外地打工，收入微薄，每月寄点钱回来，只能勉强解决温饱问题。小虎从小离开爸妈，成为众多留守儿童中的一个，和孤儿差不多。爷爷看他可怜，平日对他百依百顺，小虎也就越来越调皮。
一圈很快骑到头，小虎不肯下来，嚷着还要骑。牵马的假非洲人望了望爷爷，爷爷赶忙摇摇头，那人上前一把将小虎抱下，把另一个孩子抱上马背，幽幽地牵了接着兜圈子。小虎恼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冲着爷爷大喊大叫，高低不依。爷爷没法，摸了摸口袋，把心一横，做好做歹，终于说服小虎同意坐一回旋转飞机。旋转飞机发动起来，把小虎和其他孩子送上半空，同时也把孩子们的惊恐和快活送上半空。转了几圈后，地上一个男孩突然叫道：“斑马！斑马！”大家顺着他指示的方向看去，不由得一齐大笑起来。原来小虎穿着短裤，整个小腿和半截大腿不知何时印上许多黑色条纹，和刚才骑过的斑马差不多。上面小虎正玩得开心，哪里知道下面发生的事，爷爷一向脸皮薄，在众人的嘲笑声中，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晚上小虎和爷爷一起看电视，是小虎最喜欢的动画片《变形金刚》。爷爷虽然不感兴趣，也只有跟着看。小虎腿上的印迹已经洗掉，不过是黑色颜料，将一大盆水染得跟墨汁似的。爷爷很纳闷：在哪儿蹭的呢？这时电视里刚好插播新闻，女播音员说，这几天公园里有人用假斑马欺骗游客，希望游客提高警惕，不要上当。一位胖胖的戴眼镜的“专家”证实说：所谓斑马是在白马身上画上黑色条纹，因天热马出汗，便将颜色褪到孩子身上。又一再说明：是普通染料，并无毒付作用，家长不用惊慌云云。爷爷这才恍然大悟，骂了声：“王八羔子！”小虎听了说：“爷爷你骂谁？”“爷爷骂用假斑马骗人的坏蛋。”“他为什么要骗人？”“因为他想多赚钱。白马骑一圈最多五块钱，斑马就要十五块！”“哦。”小虎似懂非懂。
一天，爷爷正在院子里晒太阳，邻居张大妈领着外孙金狗找上门来。金狗手里拎着个花花绿绿的东西，一进院门张大妈就嚷嚷开了：“看看，看看！你们家小虎干的好事！”爷爷忙站起来，问：“怎么啦？”张大妈气呼呼地夺过孙子手上的东西往地上一扔，恨道：“你们家小虎骗我们家金狗说这是什么波斯彩色猫，全世界就这一只。金狗看了喜欢，竟偷了家里一百块钱买下来。刚才爬上灶台偷食，逃跑时不小心掉到水盆里，捞起来看时，红的绿的滴了一地，变成这个样子！”又愤愤地说：“小虎这么小就学会骗人，长大了怎么得了！”金狗像条惹急的狗似的，在一旁不停地汪汪乱叫：“退钱！退钱！”爷爷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一再保证回头严肃处理这小兔崽子。起身进到里屋摸索了半天，出来时颤颤巍巍地，捧着张百元钞票递到张大妈手上，又不住道歉。张大妈正要接，金狗忙小声说：“外婆，不，不是一百，是五十，那五十是我多拿的。”张大妈听了，顿时噎住，过了好久方才惨叫一声：“原来你也是个小骗子！”
当晚小虎没有回家。第二天也没有。爷爷奶奶疯了似的到处找，还报了警。乡亲们都说小虎聪明伶俐，绝不会轻生。金狗说，也许到省城找他爹妈去了。之前他曾多次打听去省城坐什么车，要多少钱等等，谁知道呢？反正警方已经开始行动，相信不久就会有好消息传来。
2007-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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