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乙己之外交版
纽约联合国会议厅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厅一个曲园形的大讲台,厅里预装着音响,可以随时扩音。发言的人,代表各国来纽约,每每花上百而千美金,买一张机票,——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张要涨到三四千,——到会场座着,热热的喝杯咖啡养神;倘肯多花几百万,便可以谋一发言权,或者主题发言权,发发牢骚了,如果出到千万上亿的,那就能上发言席,但这些外交官,多是小国的,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蓝眼睛白皮肤的,才能踱进大厅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聊。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大楼的入口处里当保安,楼管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蓝眼睛白皮肤,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小国代表,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联合国旗帜在楼上漂动,看过楼前的牌子是不是真的,又亲眼看保安的证件,然后放心:在这严重兼督下,不让进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登记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登记台,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楼管是一副凶脸孔,白人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是黄皮肤而任常任理事代表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身份虽然是理事,可是胆子又小,似乎几十年没行使否决权,也没乱讲。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上大人孔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孔乙己。孔乙己一到大楼,所有参会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们国家又割让国土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登记一下,订个会议座位。”便出示九个大信封。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得罪美国了!”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去华盛顿,很难看。”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去华盛顿谈判……谈判!……外交上的事,能算得罪?”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独立外交”,什么“互惠互利”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楼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也很神气,但终于没有霸气,又不会发展;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成殖民地了。幸而有些好国民,便替人家搞加工,换一些外汇。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支持朝鲜。支持不到几年,朝鲜也不听了,一翼孤行。如是这样,叫他开会的人也没有了。孔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买国债的事。但他在我们楼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会费;虽然间或没有带现钱,暂时记在电脑里,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电脑里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
孔乙己喝过半碗酒,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懂外交么?”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大事都决策不了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外交理论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楼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楼管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楼管见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读过书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读过书,……我便考你一考。与大国外交,应注意些什么?”我想,软弱外交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字应该记着。将来做秘书长的时候,工作要用。”我暗想我和秘书长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秘书长也从不干涉大国的事;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多事先听听他们的意见么?”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桌台,点头说:“对呀对呀!……征求意见有四种方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乙己刚用指甲蘸了酒,想在电脑桌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小国代表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乙己。他便给他们讲外援,一对一援助。小国代表一听完,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他。孔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口袋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们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算一算帐,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代表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楼管正在慢慢的结账,打开电脑,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万元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开会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国内要造反呢。”楼管说:“哦!”“他们总在造反。这一回,是自己发昏,跟美国闹上了。美国的事,管得了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谈判,后来是本币贬值,贬了两三年,美国嫌贬得慢。”“后来呢?”“后来国民不答应了。”“不答应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闹大了。”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开着空调,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代表,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登一个记。”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桌台下对面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登一个记。”楼管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乙己么?你还欠十九万元钱呢!”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开会,座位订好点。”楼管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不买美国国债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买,怎么会出动航母呢?”孔乙己低声说道:“军事演习,军事……”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楼管,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代表,便和楼管都笑了。我登了记,递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百元美钞,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签完字,便又在代表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到了年关,楼管打开电脑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万元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万元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被辞职了。
二O一一年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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