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50，这凄楚的称谓
库爽生
4050，——当我写下这让人心酸的称谓的时候，我的眼里立时涌满了泪水。我凝视着这串数字这个号码，恍惚间看到那两个“0”是一双眼睛，是一双睁大的眼睛，是一双红肿的眼睛，同样涌满了泪水，扑哒扑哒一颗颗成串地滴落……
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号码，这是一个时代的标记。这是你，这是我，这是他，这是曾经在国家的工厂里挥汗如雨的兄弟姐妹们，如今他们拥有了一个共同的名字：4050。
是的，那时候，我们的师傅们，身着散发着机油芬芳的蓝色工装的师傅们，凝神静气地在生产流水线上紧张地忙碌，两只眼睛舍不得眨一眨，那么明亮，那么专注，就像纯美爱情的眼睛，绝不放过任何一道工序可能的瑕疵。
那时候，我们的师傅们，脸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流淌豆大的汗珠。热汗的滋味，建设共和国大厦的热汗的滋味，是那么意味深长啊！那高扬的眉头下面是一双清澈的眼睛，说不定什么时候也会汪满泪水，可那是激动的热泪——生产任务图表上的红色箭头，像火箭发射直冲云霄啦，产品质量被客户赞誉的喜报传来啦，又一个高精尖的新技改项目试车成功啦，又一车试制成功的新产品开出厂门啦……工厂的那一个个捷报，就像射向师傅们的催泪弹呀。
眼睛，眼睛，不能忘那一双双没一丝乌云的亮眼，那经常笑得眯缝成一条线的亮眼。他们劳动，他们欢笑，他们像凝视亲身孩子一样，喜悦地打量自个儿亲手制造的产品。是的，那是他们智慧和汗水的结晶，那是他们的创造，是他们创造的美。充满欢笑的眼睛不也同样美丽吗？那是一个时代的美啊！
你肯定还会唱那首欢快的歌吧？我会，张口就来：“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啊，亲爱的朋友们，美妙的春光属于谁？属于我，属于你，属于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是啊，那明朗的歌声，那优美的旋律，仿佛还在耳边，仿佛还在应和着青春的心跳：咚咚，咚咚，那么有力的心跳。
不是吗？今天的4050们，那无形的袖标上印着4050的人们，那时的“2030”们，站在工厂俱乐部的舞台上高唱《年轻的朋友来相会》，让飘满汗味的歌声飞向未来的时候，不就是“年轻的朋友”吗？这些八十年代新一辈的年轻人啊，一双双眼睛里储满劳动的自豪、快乐与幸福，储满对于美好未来的憧憬，那是多么美丽的憧憬啊：“再过二十年我们重相会，伟大的祖国该有多么美！……啊，亲爱的朋友们，创造这奇迹要靠谁？要靠我，要靠你，要靠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但愿到那时我们再相会，举杯赞英雄，光荣属于谁？为祖国，为四化，流过多少汗？回首往事心中可有愧？啊，亲爱的朋友们，愿我们自豪地举起杯，挺胸膛，笑扬眉，光荣属于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嗯，对了，这就是如今的4050，那时的“八十年代新一辈”的光荣与梦想。为了祖国，为了四化，他们甘洒热汗，怕的是人到中年、人到老年回首往事的时候，内心愧疚。那是怎样的一群群生龙活虎啊，肌肉结实的小伙，英姿飒爽的姑娘，总是那样不知疲倦地争当奉献的英雄。是的，他们是英雄，创造超额高产、超好质量的英雄。他们比拼，他们竞赛，热火朝天啊！看谁戴上大红花吧，看谁的大幅照片上了工厂大门前橱窗的光荣榜吧。是的，没有奖金，没有丰厚的物质回报，但有奖励，那奖励就是全厂职工赞赏的眼光。金钱算什么，荣誉就是生命！荣誉就是意味着对于共和国大厦的添砖加瓦，荣誉就是意味着尽了工人阶级的本分。
没有，那时的“2030”们——“八十年代新一辈”眼睛里没有忧愁，没有恐惧。那时候，他们生活的字典里，什么“下岗”啦，“失业”啦，还没有这些令人生厌的词儿。尽管，他们的工资收入不高，甚至可以说相当低，但是奉献的自豪却使他们的心灵始终洋溢着饱满的幸福感。当然啦，物质不富足，心灵却是富矿，理想啦，希望啦，壮志啦，奋斗啦……这些精神的矿产，是取之不竭啊！还有尊严，那是一个阶级的尊严，使每一个兄弟姐妹总是“挺胸膛，笑扬眉”，脚步坚实而铿锵。当然啦，还有爱情，在机声隆隆中诞生的爱情，在厂区林荫道上徜徉的爱情，女工脸上羞涩的红晕，像瑰丽的彩霞一样动人。
那是怎样热气腾腾的日子啊，那火红的年代，那火红的国家的工厂！
一转眼就过去了，二十年。“2030”们奉献了青春的智慧与力量，迎来了“4050”的惶惑与凄凉。他们从来没有想过，做梦也不会想过，他们共同的家园会被当做垃圾一样处理，那宏伟气派的工厂会像菜市场的黄昏处理不再新鲜的蔬菜一样随意奉送。他们也从来没有想过，做梦也不会想过，他们那奉献的岁月，那包含着比黄金还要珍贵无数倍的青春、理想、奋斗、憧憬的岁月，竟然会被强行廉价“买断”，会被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买断”。这可真是自古以来最荒唐的买卖！
4050，一个凄楚的称谓就这样在宏大的时代背景中出笼了。这就是那些曾经满怀憧憬的“八十年代新一辈”，这就是那些曾经无比自豪的创业者、建设者、奉献者，这就是那些曾经不知道流泪只知道流汗的英气勃勃的大姑娘小伙子们，这就是如今每日凄惶奔波、受尽白眼的下岗失业人员，这就是如今百病缠身、过早衰老、心灵伤痕累累，在社会最底层煎熬的一个特殊群体。
4050，多么令人心酸的称谓，这凄楚的称谓！本来，这应该是一个标志成熟的符号，娴熟的操作工，受学徒敬重的师傅，仍蕴藏着光和热、有待继续熊熊燃烧的煤炭。双手也许不再有年轻人的力度，但更老练了；双目也许不再闪烁青春的光彩，但更深沉了。智慧的积累弥补了体力的流失。——不是吗，4050，本来是一个大放光彩的符号啊！
然而，真遗憾这个“然而”——当我凝视着这描述一个庞大群体的数字时，我又看到的那两个“0”，像一对疲惫的眼睛，储满困惑与不安，闪烁着无奈的泪光。4050，这一串数字是奔波的身影，是无声的音符……一眨眼，我看到这两个“0”，成了两个张开的嘴巴，男声、女声混合着，大声地呼叫、呐喊！我凝神谛听，我听到他们在呼唤良知，他们在呼唤正义，他们在呼唤公平，他们在呼唤一个阶级的尊严。
4050，这是一个凄楚的称谓，这是一个时代的符号。面对它，每一颗心，每一个人的良心，都会留下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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