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无字碑的祭奠
:项小米
他们没有留下名字,但是在他们离开这个世界76年之后,还有人不断在他们面前匍匐下身子,他们应该自豪。
今年3月,在春雨潇潇的桂东,我在湘江烈士陵园里见到了两座无名烈士纪念碑。一座是韩京京的无字碑,早建于两年前;还有一座,是福建龙岩、三明市政府打造的无字碑,刚运到灌阳。兴安、灌阳县政府和专程从闽西赶来的龙岩、三明市政府的领导,就在这桂东春雨飘洒的时刻,为无字碑举行了揭幕仪式。
在《十送红军》哀婉的乐曲中,礼炮鸣响,人们低头肃立,身穿礼服的战士手扶花圈,将花圈敬献于无字碑前。在这偏远的边陲小城,战士们举手投足、一招一式无比认真、严肃,和在天安门广场的护旗兵毫无二致。看着这两座一大一小、并排的无字碑,我想,红34师将士的英魂有所归依了。仪式将完时,韩京京的夫人微微突然从人群中冲出,跪在无字碑前,泣不成声。她在说些什么,我没有听清,但能猜出大概。我的眼睛也湿润了。
微微的跪祭不是冲动。为了这座无字碑,为了却这个心愿,她和京京做了太多的努力。当然,还有更为久远的理由:韩京京的父亲是在湘江战役中全军覆没的红34师100团时任团长的韩伟中将,而微微的父亲,则是韩伟这个当年的“扩红团长”在闽西扩红时扩进主力红军的战士,少将张云龙。他们一起从瑞金出发,却一个走完了全程,一个只走到了湘江。
红军的铁护卫,天崩地裂的湘江之战
早就知道韩京京的名字,但是一直没见过。为了长篇《英雄无语》的创作,我回过几次闽西老家,每次回去,别人总是说:“韩京京明天回来。”要不就说:“韩京京刚走。”这令我感到奇怪,在茫茫人海中,在北京,居然还会有另一个人,对这片深藏于群山之中的偏僻一隅感兴趣?
直到有一天,我护送祖父骨灰回龙岩,在闽西革命公墓的骨灰堂,看到祖父旁边一位将军的名字——韩伟,湖北黄陂人,遂惊异,因我知道,老一辈人是很讲究叶落归根的,连我祖父这样一个把一切规矩都不放在眼里、连自己姓名都改了的中共老特科,都还要身归故土,这位湖北籍的老将军怎么会把骨灰安放到闽西来呢?陪我过来的同志说,这就是韩京京的父亲,原红五军团34师100团团长的韩伟将军,因为他手下的子弟兵全是闽西客家子弟,悉数牺牲于湘江战役,将军生前对家人有嘱,死后一定要把骨灰送到闽西,他生前没能把这些子弟兵带回来,死后也要和他们在一起。此言令人闻之动容。
就这样,知道了韩京京的父亲韩伟,也在编辑《星火燎原》的过程中认识了韩京京。从京京那里,知道了湘江战役更多的史实,并知道了发生在今天的、依然和湘江血肉相连的故事。
了解湘江战役,不可不知红五军团,更不可不知红34师。红五军团是红军中一支特殊的队伍,它的前身是参加宁都起义的国民党第26路军。1931年12月14日,在江西参加“围剿”红军的国民党26军在赵博生、董振堂等领导下,在宁都举行了起义,被编为中国工农红军第五军团,归红一方面军建制。经过整编后的红五军团,是红军中的一支钢铁雄师,无论在中央苏区的第四、第五次反“围剿”战斗中,还是在长征中担任总后卫的大小战斗中,一贯以勇猛顽强著称,被誉为全军的“铁流后卫”。全军总后卫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它将要承受更重的责任、更危险的战斗,和更多的饥苦。当主力宿营的时候,他们还在行军,主力吃饭的时候,他们还在忍受饥饿,而当主力开拔后,他们还要在后面阻击……当巨大的危险到来、天崩地裂之时,他们是必须让别人先走,而自己顶在最后的人。1934年11月末的湘江边,红34师就正是这样,顶在了全军的最后。
当林彪的红一军团、彭德怀的红三军团激战在脚山铺、新墟、红树脚阻击阵地、与敌殊死搏斗之时,红34师师长陈树湘、政委程翠林以及韩伟等团领导在湘桂交界的蒋家岭,奉命来到军团部,在那里,他们见到了军团长董振堂、参谋长刘伯承。刘伯承取出军委电报,神情凝重地向34师宣布了任务:“坚决阻击尾追之敌,掩护红八军团通过沱江、花江,尔后为全军后卫……”军委已然意识到34师担任全军最后阻击任务的凶险处境,因此命令在最后特别指示:“万一被敌截断,返回湘南发展游击战争。”陈树湘等师团干部向董振堂、刘伯承宣誓:“请军团首长转报朱总司令、周总政委,我们坚决完成军委交给的任务!”临别,军团首长与34师的指挥员们紧紧握手,一一叮咛,董振堂说:“全军团期待着你们完成任务后迅速过江!一定要把战士们安全带回来!”敌情无比严峻,每个人都清楚军委命令和军团长最后这句话的真正含义。这些铁一样坚硬的汉子,流下了滚滚热泪。
一、三军团为守住渡江通道,已经苦苦鏖战了三天。由于辎重过多,行军速度迟滞,中央纵队迟迟不到江边,这使得一、三军团的伤亡越来越大,在脚山铺阻击阵地,红一军团2师眼看顶不住,林彪火急调来了红1师,用两个师兵力死死顶住敌军的轮番进攻,付出了3000多人伤亡的代价;红三军团新墟阻击阵地伤亡2000多人,5师师长李天佑在短短几分钟内,眼见5名团以上干部阵亡。江面浮桥一线,红军战士的尸体阻塞了江流,从远处看去,江面灰蒙蒙一片……
12月1日,中央纵队和军委纵队终于全部渡过湘江,可红34师却注定再也没有过江的机会。此前的11月29日,34师在文市以东与敌军遭遇,敌人已先他们到达战场,切断了34师的通道,战斗异常激烈,敌军如飞蝗般从四面八方向34师扑来,34师全体指战员不顾一切牺牲与敌奋战,追敌是周浑元第3路军的4个师。在34师的浴血苦战中,主力全部渡过湘江,主力过江后,34师接到了最后一个命令:立即向湘江渡口转移,并迅速过江。但此时,通往渡口的所有道路都已被敌人封锁,34师已成孤军。
面对严峻的敌情,陈树湘命令烧掉所有文件,然后率全师向东——这是与主力完全相反的方向:他们真的准备去湘南打游击了。12月1日夜,红34师开始突围,陈树湘在战火硝烟中向全师宣布了两条决定:一、寻找敌人兵力薄弱之处突围,到湘南去打游击;二、万一突围不成,誓为苏维埃共和国流尽最后一滴血!深夜,34师被敌人分割包围成数块,陈树湘命令韩伟率100团掩护,自己率领师直、101、102团向东突围。韩伟的100团这时已不足一个营,在激战中很快就剩下30多人了。韩伟执行战前决定,宣布部队解散,“分散潜入群众中,而后设法找党组织,找部队。”而韩伟自己在身负重伤后,抱枪跳崖。陈树湘腹部中弹,在昏迷中被俘。抓到了红军的师长,敌军欣喜若狂,国民党道县保安司令命人将陈树湘放在担架上,准备抬往长沙邀功,陈树湘从昏迷中醒来,用手从伤口处绞断了自己的肠子,壮烈牺牲,年仅29岁。
中央红军从血海中挣脱,向西进入越城岭。主力远去了。而红34师6000将士,永远地留在了江东这片浸满鲜血的土地上。
“我死后也要和他们在一起!”
1986年的一个中午,在总参军务部当参谋的韩京京回到家中,见家人噤声,父亲一人独坐书房,神态凝重悲伤,连午饭也没有吃,这在性格刚强的老父亲是很少见的。京京问母亲是怎么回事,母亲告诉他,是政治学院来了人,要父亲写回忆湘江之战的文章。
韩伟跳崖之后,被当地老乡所救,月余后孤身回到北方,中间又经许多磨难,终于在国共合作后找到延安,重新归队。多年来,将军从不对任何人谈及湘江之战,直到这次来人,触动了他多年紧闭的心房。正是从这时开始,韩京京从父亲那里听到了当年这场惊天动地的血战。那天晚上,父亲也没吃饭。回忆湘江之战,就像是生生撕开一块已经封口的伤疤,父亲一边回忆,一边写,一边流泪。也正是在这次,父亲写完回忆材料,告诉京京:我死后,你们一定要把我的骨灰送回闽西。1992年,韩伟将军去世,京京遵嘱,把父亲的骨灰送回了闽西。
父亲的魂魄,完成了一次归去来兮,而韩京京的心里,由父亲的讲述所引发的风暴,却远远无法停息。2004、2005年连着两年,京京两次去了当年湘江战役主战场兴安、灌阳,寻访了当年几个军团的阻击阵地,甚至找到了父亲当年抱枪跳崖的那座山;他看到当地虽有不少湘江战役旧址纪念设施,但大多很破旧,有些旧址比如红三军团指挥部,竟然是当地老乡自己捐钱修葺的,其中包括娃娃们的糖果钱;在湘江战役烈士陵园中,他细细地看,只觉得面前是一个又一个孩子,十四岁,十六岁,都是多么年轻啊,就长眠在这里了。继而他突然发现,所有烈士的籍贯都是“湖南”、“江西”,闽西籍的烈士几乎没有,而他知道,父亲的那个团,那个师,清一色是闽西籍的战士,那是一个大师,整整6000人啊!怎么会没有他们的名字呢?他问陵园管理人员,为什么没有闽西烈士的名字,对方告诉他,认定是否红军烈士,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每个红军烈士必须要有两个以上证明人证明,其中一个是团以上指挥员。由于红34师全军覆没,因此,也就没有当事人能为这些牺牲的战士做证明。
已经由一个男孩成长为男人、几乎从不落泪的韩京京,第一次热泪盈眶!“说不清那种感受。”京京想起父亲生前就曾为这些闽西子弟兵的烈士身份,多次找过民政部,甚至找到了民政部长程子华,父亲说:“我一个团2000多人哪!为什么不给追认烈士?”程子华说,“你连名单都提供不出来,怎么追认?”是啊,韩伟纵然不平,也不可能记住2000个战士的名字。烈士身份是这样,烈士墓碑也是同理。原因虽然清楚了,但京京不愿放弃。宿命的力量在起作用。他决心要为红34师做些什么。
用无字碑承载人民革命的祭奠
2008年,韩京京来到福建惠安永庆石材厂,原是听朋友说,这个厂的石雕工艺特别好,他想为父亲雕一座半身石像。在谈石像的过程中,如同电光石火般,他心中闪现出一个念头:为什么不在这里为红34师的烈士们定做一座石碑,哪怕他们没有姓名,就打一座无字碑不好吗?
韩京京把想法和微微说了,微微赞同,此时母亲也已过世,他们拿出父亲和母亲两个老人的抚恤金,定做了这尊石碑。石碑上的刻字,也让京京颇费了一番脑筋,他曾想了许多话,但想来想去,“总觉得心里的意思没有全说出来,堵在那……”后来,他想起了自己在莫斯科红场无名英雄烈士墓前看到的碑文,这就是今天,我们站在京京的无字碑前所看到的碑上的那两行字——
你们的名字无人知晓
你们的功绩永世长存
仪式结束了,人们在纪念碑前后凭吊,拍照。因为京京说过关于烈士名字的事情,我特意去看了看,发现在纪念碑左侧,新立了一圈石碑,上面刻着三明、龙岩、连城、上杭……等福建闽西籍烈士的名姓。原来,这是龙岩、三明市政府的工作人员,用了许多年的时间,认真查访了每一处村落,在茫茫人海中,居然查找出了1000多名在湘江战役中牺牲的红军战士的名字,并将他们刻在花岗岩石碑上,这次随无字碑一起运来,立在湘江之滨。一一看过去,多是这样的名字:赖老石头、马二二、陈三俚子、吕太阳妹、李矮六、戴七子、李四古佬(古佬,闽西方言,小伙子的意思)……很多很多,都是这样古怪的名字。这些名字,在今天的人们看来多半都不能算做名字,连小名都不够。从他们的名字里,可以大致猜出他们家里的情况,比如“太阳妹”、“老石头”,那也许是父母生他们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大自然中的东西,“李矮六”,可能是一个矮个子的李姓人家的第六个孩子,“马二二”,马家的老二,“李四古佬”,是姓李家的第四个男孩……他们的父母,连给他们取名的能力都没有。这些出身贫寒的、卑贱的生命,有着和我们一样的身躯,一样的热血,一样的知道冷暖饥饿,一样地惧怕伤痛和死亡。但是,在那个特殊的火红年代里,正是他们俯下身去,将自己的满腔鲜血和身躯碾碎成为滚滚前行历史车轮下的泥土。
由这些烈士,再由这无字碑,我对打造无字碑的人们产生了深深的敬意。从血缘意义上说,韩京京做这件事,既是纪念,也是本分,而政府的工作人员做这件事,意义就格外不同。客观地说,查找烈士姓名,要耗费多少人力财力,但却产生不了任何经济效益,而且时间跨度之长,不是一两届政府所能完成,对格外看重效益的今天的人们尤其是政府来说,这样做值得吗?但我想他们懂得这个道理:记住烈士,不仅仅是记住一些姓氏名号;它告诉人们,我们的党和国家,是英明的,是知恩图报的,凡是为这个国家作出过牺牲的人,哪怕过去了76年,100年,哪怕你只是一个小小山村的贫农之子,也一样将被历史记住;它会给这个民族注入英雄主义元素,会产生强大的凝聚力,而一个有着强大英雄情结和凝聚力的民族,又将会产生怎样强大的动力?他们懂得这个道理:一个尊重英雄、牢记历史的民族,必是伟大的民族。
不久前,听说在西南某市,准备搞一座红色主题公园,这事乍听上去,和湘江无字碑异曲同工,再细一看,就太不同了。据说该主题公园将分为演艺园区、主题园区、红色景观商务区三大部分,在这个公园里,处处充满有代表性的数字:一座2100个座位的剧场,代表21世纪;一面1949平方米的国旗,代表新中国建国;一面1921平方米的党旗;一面810平方米的军旗;还有1922平方米的团旗。更有甚者,在一个名为开国将帅园的园区里,将有开国领袖和将帅们不同比例的雕像:5大常委按照2:1比例,也就是说,雕像是真人的两个大,后面是10大元帅10大将,然后是1:1比例的57上将,其余中将少将环绕周围。但奇怪的是,我一点也没有被感动,没有在湘江边见到那个小小的无字碑的感动,这是为什么?是因为这么些年来,我们见过太多唬人的、假大空的、形式主义的东西了,我们知道,凡是这种东西出现,在它的后面一定藏着掖着其他什么东西,而那些东西,和它表面展现给人们的,常常有云泥之别。类似这种唬人的东西还有很多,比如某些一台又一台气势辉煌、极尽奢华的歌舞,那不绝于耳的“太平盛世”的聒噪,这些真的是今天我们需要的吗?不,对比轻歌曼舞,盛世颂歌,我们更需要的是警钟,是盛世危言,是甲申三百年祭,是无字碑。
我不禁又想到了在湘江边看到的那些名字:陈三俚子、吕太阳妹,朱矮子,李四古佬,他们在上述的主题公园里,会被按照什么样的比例去塑造呢?照公园设计者的逻辑,恐怕他们只能有蚂蚁那么大。可若是没有这些蚂蚁,还会有2:1的大将,1:1的上将们么?如果我们懂得这个道理,我们就不会去修建这样的所谓主题公园,我们只要用其中很少的一点钱,而不是老人身后的抚恤金,或者孩子们的糖果钱,在当年的血战之地留下一点碑文,提醒自己今天的一切是怎样的来之不易,然后在英烈的碑前,将身子深深地匍匐下去。□
(为解放军出版社编审、《星火燎原》责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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