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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屋的故事(十一、大街)

文立岛 · 2012-03-02 · 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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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大 街
                       1
    从前,有个叫白屋的村子。村里有条河叫小河沟。小河沟两边的街叫河西街、河东街。河东街有个大院,大院里有一排又高又大的瓦屋叫大屋。大屋门朝北,门前的街叫大街。
    大街自东向西穿过村庄。我的老家屋后就是大街的最东端。从我的老家屋后继续向东,大街一头扎进田野里,化作田间小道。从我的老家屋后向西,大街一开始是寻常陌巷,过了东大街便豁然开朗,像巨人吐出的长舌,把小河沟西沿的房屋树木挑在舌尖上。
    大街,是白屋最宽的街,其中最最宽的一段就在大屋门前,河东街、河西街、东大街、西大街四条街加起来才有它那么宽,宽得像个广场。村里放电影有时在大屋院里,有时就在这段宽得像个广场的大街上。
                             
    有个叫小蝌蚪的小男孩住在大街上。确切地说,住在大街与河东街交叉口的东北角上。
    小男孩本来不是白屋的,他五岁时父亲去世,他七岁时随母亲嫁到白屋。小男孩本来也不叫小蝌蚪,我们见他长得又黑又瘦、头大腚小,老是喜欢跟在别人的腚后头,像只小蝌蚪,小蝌蚪的名字就叫开了。
   “小蝌蚪,你亲爹叫什么?”
   “叫——李大江。”
   “小蝌蚪,不对,他不是你亲爹。你亲爹叫什么?”
   “叫——李大江。”
    可怜的孩子,有问必答。答不出就哭鼻子。从不发火。只要能跟在我们的腚后头就行。
   “小蝌蚪,谁欺负你了?”
    突然,他的小叔李大河冒了出来,一嘴酒气:“快说是谁?!看我不一铁锨拍扁了他!”
   “嘿,嘿,”小蝌蚪破涕为笑,至今我还记得他一边用胳膊肘擦眼泪一边笑得鼻孔里直冒泡泡的模样。
    我还记得,他最喜欢举着他小叔给他做的纸风车在大街上来回奔跑,风车一转他就笑得前仰后合,一直笑到风车突然变成风筝从苘杆上飘到天上。
    他从街旁捡到一只小药瓶,跑家去倒满肥皂水,掐一根麦秸秆插进去,像小猪一样唏里呼噜地朝大街上吹肥皂泡,看着一串串肥皂泡当空飞舞,他笑得胀大了肚子,差点变成肥皂泡飘起来。
    他小叔闲着没事就给他做一些歪七扭八的玩意。不过,他会玩的东西实在不多,大多数时候,他喜欢看着别人玩,看人家玩风车、抽陀螺、打地牌、打水漂、打蹦、打拐、打山仗,他看得入了迷,比玩的人还高兴。
                         2
    大街上要放电影,挂银幕的大木架子还没挂上银幕,我们就开始“占埝”了。最好的地盘给大孩子们瓜分了,他们用石头和木棍把最好的地盘割得七零八碎,小蝌蚪也早早地占了一小块,可惜没守住,重新给勘界、划分,他抗议,哀求,眼看着那块宝贝地盘给列强们一点点开发掉了,最后,小蝌蚪给挤到边上,紧挨着一个草垛。还好,偏着头还能看到银幕,只是宽银幕变成了窄银幕。他心满意足。
    那个晚上,大街上放《少林寺》。看电影的人很多,周围村庄的人都赶来,黑压压的挤满了大街。演到最热闹的节骨眼上,有人听到呼隆一声,还以为是十三棍僧从银幕里打出来了呢,回头一瞅,原来是小蝌蚪爬到草垛顶上看电影,结果一不小心弄翻了草垛,把他小叔给埋了。
    坏蛋王仁则杀死了十三棍僧的师傅。演到这里,小蝌蚪的父亲李大江叹口气,跟他老婆说回家一趟,就起身回家了,——再也没到场。
    他给人杀死在家里。
    老人们说,这是解放后白屋村头一起杀人案。
    白屋出了杀人案!更令人震惊的是,杀人凶手是小蝌蚪最敬爱的小叔、李大江的亲兄弟李大河!
    他,李大河,时年二十九岁。村里有两个出名的光棍,他是其中一个。我们都讨厌光棍李希福,喜欢光棍李大河。因为光棍李希福讨厌孩子,光棍李大河喜欢孩子。村里有两个出名的酒鬼,他也是其中一个。酒鬼李希有经常喝得大醉,酒鬼李大河却很少喝醉。李大河只要抿上一口酒就心满意足,就像吃了仙丹,一到大街上就飘飘欲仙,一见孩子就笑得直咧嘴,嘴里还哼啦着沂蒙小调。他大哥李大海说他就是因为喜欢混在孩子堆里才老是不长个子,长了二十九年才一米出头。
   “你怎么老是不长个子呀?”我们笑话他。
    他一点也不生气。“我和你们这么大刚要长个子的时候就又挑水又挑粪的,压得不长个子了,哪像你们,天天泡在福窝里。”
    我们像一群蝌蚪一样缠着他,又戳他脊梁又揪他头发,怎么缠他,他也不生气。不过也有例外的时候——谁要敢欺负小蝌蚪,他就呱嗒一下拉下脸,张牙舞爪的要对命。小蝌蚪呢?谁要动他一指头,他就像刚给黄鼠狼拉去的小鸡一样吱吆起来:“小叔来——小叔来——”他小叔马上郎当着脸冒了出来,他一冒出来,小蝌蚪立即受到我们的百般呵护,于是李大河转怒为喜,恨不能马上带我们去小河沟里打蛙子钓鳖,不到天黑不回家。
    他在家中排行老三,最小。最小的男孩通常最受父母的疼爱,给昵称为小老羔子,可惜他这个小老羔子没受到多少疼爱,他母亲死得太早,他父亲是个老病号,他大哥李大海在开始单干的那一年结了婚,他大嫂顺应单干风,力主分家,把大部分家产分了出去;他二哥李大江接着也结了婚,头等大事也是分家,把剩下的家产又带走了大部分,留给李大河的是一腚饥荒。李大河和病秧子老爹住在河西沿的一条小胡同里。他最怕的是大屋老杨树上的大喇叭头子响,喇叭头子一响,准没他的好事,——果然,村书记李茂又开始点他的名了,只要一点到他李大河,喇叭里的吆呼声就从一拉四平腔忽地变成了声嘶力竭——
    “李大河——缺提留、缺集资、缺统筹、缺教育、缺……”
    他缺村里那么多钱,压得他更不长个子了。
    不过,他和酒鬼李希有、光棍李希福不一样。谁也看不到他愁眉苦脸的样子。他一到大街上、一混进孩子堆里就眉开眼笑,好像什么也不缺。
    他就是这么个人。
    可是,谁能想到?他杀死了他二哥李大江。                
                          
                           3
    出事的那个晚上,他滴酒未沾,提着个小板凳来大街上看电影。小蝌蚪早就给他占了个地方。他二哥李大江,那几天拉肚子,电影还没演完就急乎乎地回家了。小蝌蚪从草垛顶上滑下来,草垛把他小叔李大河埋了,李大河从草堆里钻出来,把自己的位子让给小蝌蚪,说去去就来。有人看见他去了他二哥李大江家里,出来的时候胳膊窝里夹着一样东西,独个儿不知道溜哪儿去了。
    天亮的时候,有人在村西头的打麦场里发现了他。他从麦秸垛里拱出来,一身酒气,头发里满是麦穰,怀里还抱着一个空酒瓶。
   “你二哥李大江死了。”发现他的人告诉他。
   “胡说!一边去。”他以为人家和他开玩笑。
   “昨晚放电影的时候他在家里给人害了,浑身是血。真的。警察都来了,你快去看看吧。”
    他扔掉酒瓶子,撒腿就往他二哥家里跑。跑到大街上,一大群人聚在他二哥家门口嘁嘁喳喳。
   “他来了!”大家给他闪开道。
    警察在院子里拉一道警戒线隔开人群。他二哥的尸体摆在锅屋门口,蒙一张白被单,被单上有一道血印。他二嫂和小蝌蚪趴在地上嚎啕大哭。
    他要掀开被单看看。两个警察拦住他,扭住他的胳膊。
   “你是李大江的弟弟李大河吧。”有个警官问他。
   “是。”他结结巴巴地回答,大梦初醒的样子。
   “你二哥李大江昨晚九时在家中被害。你有重大作案嫌疑。”
   “我知道是谁杀的!”他大叫起来,“我看到凶手了!”
    警察给他戴上手铐。“回局里说。走吧。”
    过了三天,案子告破。据说,李大河“对杀人一事供认不讳”:某年某月某日晚,白屋放电影,电影快演完的时候,住大街西沿的李大江因闹肚子回家,其弟李大河尾随而去,约八时五十分,李大河在李大江家中发现一瓶高粱大曲,顿时酒瘾发作,向李大江索要,未遂,李大河随即产生杀人恶念,从饭桌旁抽一张板凳猛砸李大江头部数下,致李大江脑壳破裂,当场死亡,为防死者眼里留下自己的影像,李大河用刀子扎破了李大江的眼球,随后携酒潜逃,躲于村西打麦场一草垛中。次日早八点慑于警方威力投案自首。
                             4
    正值“严打”时期。我们以为犯了杀人大罪的李大河必死无疑了。因为破案神速,县政府还召开了表彰大会,破案小组的成员佩戴大红花上台发言,好不风光。李大河,挂着杀人犯的大牌子,到处游街示众。
    谁也没料到,两个月后,李大河居然给放了出来。
    归来的李大河瘸了一条腿,腰佝偻着,显得更矮更小了,就像一捆颗粒饱满的稻子给投进脱粒机碾了一遍,出来时变成了一把干瘪的稻草。这个稻草人没心没肺,一会儿咕哝“是我杀的,是我杀的”,一会儿又咕哝“不是我杀的,不是我杀的”,老是护头掩面、左躲右闪,溜墙根走,好像害怕有人要把他投进脱粒机里再碾一遍。
    他疯了。
    大概是因为疯了警察才放他回来的吧?
    他再也不去孩子堆里凑热闹了。我们在大街上一见到他就作鸟兽散,好像他随时都会从屁股后头抽一张板凳砸碎我们的脑壳似的。
    连小蝌蚪都躲着他,再也不尾随他了。
    村里再放电影,留在家里看门的人提心吊胆,就怕李大河翻墙进去。院墙加高加固,墙头上插上玻璃碴子,篱笆门换成大铁门,养一条大狼狗。大家都明白,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年代已经一去不回了。
   “李大河——缺提留、缺集资、缺统筹、缺教育、缺……”
    大屋老杨树上的大喇叭又在吆喝了。
   “他爹死了,他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虱子多了不咬人,——这辈子就那么回事了。”光棍李希福说。
    有一天傍晚,我们发现他背靠河东沿的大榆树坐着,脸朝着小河沟,好像睡着了。一只手捏着一把断锯条磨成的小刀,另一只大手摊在膝头上,手心里是一截粗杨木,一头削得溜尖,不知是要做成木陀螺呢还是要做成打蹦用的蹦。他最会做这些讨孩子喜欢的小玩艺儿。他一条腿蜷着,另一条腿伸得老长,脚伸到芦苇丛里,一条老黄狗闭着一只眼靠在他的脚上,也不嫌脚臭。不仅是狗,鸡、鸭、鹅、猫、麻雀、青蛙等等小动物们似乎都不怕他,都喜欢和他套近乎。连蝴蝶和苍蝇都喜欢在他头顶上转圈。要是小河沟里的鱼虾也能上岸的话,它们肯定也会像那条老黄狗一样挨着他的脚丫子歇息的。他嘴里哼着跑调的曲子。我们大着胆子靠近他,他忽然咕哝一句:“是我杀的,是我杀的”,吓得我们一哄而散;小蝌蚪——他刚随母亲嫁给了本村的邮递员李干——从兜里掏出两块糖丢到李大河怀里,跟在我们腚后头跑了。
    几天后,他掉进自家的沼气池里淹死了。我们都跑去看他。他给捞上来,四仰八叉地摆在院子里,身下一摊污水,像一摊黑色的血水。身边还有一个空酒瓶。
                  
                         5
    这事还没完。过了十多年,当年参与破案的一位警察喝醉了,无意中吐出一个惊人的“国家机密”:李大江被杀案破案小组表彰大会刚刚开完,真凶落网了。真凶是一个小偷,偷了三百块钱,撞在严打的枪口上,被判处死刑。他见罪不可赦,临死前索性把他杀人的事也交代出来——不久前的一个晚上,他流窜到一个叫白屋的村里,村里正在大街上放电影,他摸到大街旁的一户人家里想偷点钱财,不料主人突然回家,他躲到门后,接着一个矮个子男人也尾随进来,两人都没发现他,直到矮个子夹着主人给他的一瓶酒离开以后,他才给主人发现,他抄起板凳杀人灭口,刚出屋又折回来,用刀子将死者的眼珠捅烂,因为他听人说死人会将最后看到的人的影像印在眼珠里,他逃到村西头的打麦场里,遇上那个矮个子男人正倚着草垛喝酒,他从矮个子旁边悄悄绕过去,把刀子丢在村西头的水渠里,后来警察根据他的供词果然在村西头的水渠里捞出一把刀子……
    凶手在打麦场里遇到的那个矮个子正是李大河,那晚他逮着一瓶好酒不由得心花怒放,一出哥哥的家门就忍不住打开瓶塞喝了一口,由于好久没喝酒了,他酒兴大发,索性撇下《少林寺》去打麦场里一醉方休。等他知道哥哥被害以后,突然想起那晚在打麦场里看到一个人影匆匆西去。他断定,就是那个人杀害了他哥哥。也就是说,他与真正的凶手擦肩而过。
    可是,有什么用呢?他没有亲手抓住凶手,警察也不相信他的说法。警察认定他说的那个所谓的人影正是他自己。即便后来那个人影突然现形,警察也不会轻易翻案。法律是威严的。
    一场恶梦!没有它之前,大街多么美好!大街,多像老人的驼背,背负着来去匆匆的脚步和车轮,一根根凸出而坚硬的肋骨颠得车轮格格作响,颠得脚步磕磕绊绊。隔三岔五,打铁匠、鞋匠、卖海货的、卖炕饼的、卖豆腐的、卖苹果蔬菜的、爆玉米花的,纷纷赶到大街上,凑成一个小小的集市。还有耍把戏的,魔术、气功、武术、杂技、耍猴,哪一样不叫人心醉神迷!年三十,一大群穿得花花绿绿的男女老少在大街集合,敲锣打鼓,把慰问送到烈属、军烈属、劳动模范和五保户家里。我最喜欢傍晚时的大街。放了学的孩子们都喜欢在大街上凑堆。晚霞像西游记里的火焰山,大街给烧红了,大街西头的房屋树木像化石一样嵌在晚霞里。这时候的小蝌蚪也显得格外兴奋,在大街上奔跑,突然,他看到他的小叔李大河了,他跟上去,更像个小蝌蚪了。
    但,晚霞消失了,黑夜像凶手一样摸到大街上。凶手杀死了小蝌蚪的父亲,杀死了小蝌蚪的小叔,杀死了我们童话般的大街。
    忘记过去。有人教导我们: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一切向前看。
    于是我们逆流而上,奋勇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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