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孙满堂(长篇小说)
一、
柳思延后来一辈子感到最羞于出口的事,就是他新婚一个多月后,竟不知道如何和新娘同房,竟还不知道男女间的那点儿事,更不知道如何生孩子的事,他一点都没有尝到过新婚的滋味。
一到晚上,他和新娘巧妹一起在新房里时,他就感到有些局促不安,很不适应。他总是秉烛读书,每晚都要读到深夜,读到新娘巧妹独自上床睡觉了,他才上床和衣而卧,直到天明,那时的他,还真的浑然不知男女之间除了睡觉,还得做点什么事情。
新娘巧妹虽和他同是一个小镇的,从小认识,可是直到进了洞房,揭了盖头,他才知道新娘是她。
他是回家奔丧,临时奉小脚奶奶之命和她孝堂成亲的,他的父亲因放竹排到长江,排散人亡了,连尸骨都没有捞上来,所以他的新婚是小脚奶奶临时决定安排的,都是在一片无比悲痛的气氛中进行的。他也一直完全沉浸在突然丧父的巨大悲痛中,没有一点心事去体会新婚的感觉。
那年他才虚十七岁,实岁十六还不到,还是个意气奋发,满怀激情的少年。那时的他,正在皖南山区黄山脚下的千年文化名村旌德江村读书。
他原在皖南文化名城宣城读私塾,一有空就爱到敬亭山去寻找李白的足迹,可他怎么也找不到李白当时那种“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的感觉。
在他眼里敬亭山只不过就是皖南山区随处可见的一座极其普通的山,山不高,水不多,山上的松树和茶园也不比别处高大青翠。但在李白眼里它就成了极不普通的一座山了,他看出了山里深藏的奥秘,写出了这千古不朽的诗篇,而敬亭山也因李白的诗名扬天下,成为千古名山了。
柳思延因此就对李白充满了崇拜,也对他从小熟读的《四书五经》,《三字经》,《朱子家训》,《道德经》,《弟子规》以及一切远古圣贤的书都充满了崇拜和诚服。他觉得这都是几十几百几千年流传下来的经典,都含有一般人读不懂的深刻道理,这里面的深藏的奥妙,也许就是他们这些凡人一辈子都悟不透的。那些写出这些文章的圣贤都不是凡人,都是天上派下来教化世人的圣人。就像李白他就不是凡人,他就是天上派下来的诗仙。
柳思延是家里三代单传的独苗,从小就是家里的宝贝疙瘩,从小名到大名一直都叫金蛋,他的小脚奶奶一直形影不离的带着他,直到十岁才让他开蒙读书,开始还是小脚奶奶亲自一个字一个字的教他识字,后来又舍不得送他去新学堂,把他送到了这家宣城最好的私塾,还派人日夜看护着他。
他在宣城这家最大的私塾读到十五岁,直到日本鬼子占领宣城时,他才和全城读书的青年学子及先生们一起被赶到了旌德江村。到了江村,他才发现这个不大的文化名村,一下子拥来了好几千青年学子,都是从日军占领区转移来的。这里聚集了全皖南地区最好的先生和青年学子,每天都有激情四射感人肺腑的聚会和演说。
柳思延也常被他们的情绪感染着,他常常呤诵着“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名句,以及圣人的不朽教悔“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在江村读书的这段时间,柳思延再次被先圣们的伟大深深地折服了,他觉得这个江村简直就是读书育人的天堂了。这里枕山环水,阡陌纵横,古庙宝塔,诗碑堤栏,垂柳秀荷,相映成画。特别是这里饱经千年世事沧桑文风昌盛,文化内涵深厚,村里的聚秀湖是砚台,牌坊是墨,宝塔是笔,大地是硕大的纸,村里到处是牌坊、祠堂、老街、名人故居,处处透露出千年的古韵。
柳思延每天都晨熙起床,捧着圣贤书,沿着江村曲延的古石板道漫步诵读。脚下溪流蜿蜒,绕户而过,弯曲向前,不断有“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奇妙。当然,江村留给他印象最深的还是那些牌坊、祠堂、名人故居,他想不到这个小小的江村果真是人杰地灵,历史上出过那么多名人圣贤。这就是他们“重诗书,勤课诵,多延名师以训子弟”的质朴文风孕育的必然结果啊。
柳思延尽情地吸收着这里沉淀着的一切深厚的历史文化元素,每天都感到是生活在世外桃源之中,根本就不管外面的中国早已是战火纷飞,日军已经从杭州湾登陆,把这片皖南山水团团包围住了,但他的这种沉静的好心情还是很快就被打乱了。
他的身边不断有人弃笔从军去了,还有人不时地为去参加国军还是新四军争吵起来,最终打成一团。每当看到这情景,他都不屑地远远地躲开了,他觉得他们这都是瞎胡闹,圣贤书都没读透就想出去报国,能有什么作为呢?古人都知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每件事都得一件件去完成,才能做得好,再说他们争来争去,不管是国军还是新四军,都是局限在皖南山区这块小地方,我要去就去最远的延安。于是,他第一次背着家里自己做出了一个他一生最伟大的决定,一个令他骄傲一辈子,永远值得向子孙们炫耀的决定,为了跟上潮流,他毅然决定将自己的名字由柳金蛋改成了柳思延,就是思念延安的意思。
但他只把这份美好的愿望深埋在心里,从没想过真要去那个只听说,从不知道在那的地方,他根本就没想过要离开皖南那片山区,要离开他的小脚奶奶远行。在他当时的那种朦胧的意识和骚动中,他还不敢为自己的未来作出如此重大的决定,他一直觉得自己读书的目的,就是为了满足小脚奶奶的期望,以后能有学问,把自己的家管好,做一个有学问的孝顺的好孩子。那时的小脚奶奶就是他心里最大的一块天,因为他从小就是在小脚奶奶的怀抱中长大,他还习惯生活在小脚奶奶的关爱中,从没想过会离她远行。
他一时冲动,背着小脚奶奶改了名字时,心里还一直在担忧该如何向小脚奶奶提起,因为,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大胆地改柳思延这个名字,全因自己心里有了一个难以告人的小秘密,使他有了这个一时的莫名的冲动,而这个小秘密他是不能向小脚奶奶和任何人提起的,他只能一个人深藏在心底。
直到那个无比美妙的早晨,他心里的那个小秘密才被抖开。那天早晨,他依旧早起漫步在古石板道上,聚精会神地诵读着他最喜爱的古书《朱子家训》,整个江村都迷散着淡淡的薄雾,他仿佛有了种渐入仙境的感觉了,这正是他最享受最迷醉的时刻。
正当他全身心地陶醉在这种诗一样的意境中的时候,突然一个女孩清脆的叫声把他惊醒。
“柳思延,日本鬼子的炸弹都落到你家了,你还有心事读古文?”
柳思延顺声一看,不由地感到一股鲜血急促地从身上涌到脸上。他看到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正站在他的面前,她一头短发,一身十分洋气的学生装,特别是她的脖子上围着一条鲜红的围巾,随风飘动着,在薄雾中,使她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楚楚动人的刚刚下凡的仙女。
她正是他心里的仙女杨柳,她就像是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的仙女,刚到江村才一个多月,她在江村一出现,就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她出现的地方总是围拢着许多人,常常能引起不小的骚动。
柳思延第一次见到她时,就也被她深深地吸引了,可说是神魂颠倒。那是杨柳刚到江村时的第一次演说,柳思延看到好多学生都朝一块操场奔去,他也好奇地跟了过去看热闹。
他挤进去一看,只见在黑压压的人群中,一个新来的和他差不多大的女孩手里挥动着一面小红旗,正站在一块高高的方桌上,发表着激情演讲:“同胞们,同学们,我们伟大的祖国正处于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残暴的日军正在到处蹂躏我们的祖国,随意屠杀我们的同胞,从东北到华北,从上海到南京,从广州到武汉,我们的祖国正在到处流血流泪,无数被屠杀的冤魂在哭泣。同胞们,同学们,国难在此,我们这次热血青年,怎么还能躲在这深山一角,安心读书啊。苦难的祖国在呼唤我们,几万万同胞在呼唤我们,让我们放下手中的笔,拿起枪拿起刀,走出山林,走向抗日的最前线。我们一起到延安去,那里有许多来自全国的抗日志士,让我们一起去加入他们吧,加入到抗日的队伍中去吧。”
一些学生听了她的演讲,一起挥臂高呼:“打倒日本,还我河山,保卫祖国,我们要到延安去参加抗日。”
平时很少赶这个热闹的柳思延也不由地跟着大家一起挥臂高呼着响亮的口号。
柳思延已经完全被她的激情,被她光彩照人的风姿,被她的像来自天堂的声音震住了,这还是这个世上第一次出现的能使他完全陶醉,能使他心灵颤抖的女孩。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延安这个陌生的名字,他正是听了她的这次演讲,才有了把名字改叫柳思延的冲动。
他很快就成为最崇拜她的一个,这是他一生从没见过的不同一般的女孩,她原是在上海读书的女学生,她随着日本鬼子的铁蹄从上海逃到南京,又从南京逃到江村。她早已没有读书的兴趣了,到处发表着激情演说,控诉着日本鬼子的罪行,说到动情处,就带着大家一起高呼抗日爱国的口号。自从她在江村出现起,柳思延关注的目光就没再离开过她,他总是在心里默算着她会何时何地出现,只要她一出现,他就会立即赶往那里,聆听她的声音。他感觉那就像是在赶集一样的激动,是在聆听来自天堂的仙乐。
他想不到这个看上去比自己还要小的女学生,怎么能够知道那么多外面的事情,怎么能够知道那么多的大道理。他是从她的嘴里知道了中国正在发生的一切,从她的嘴里知道了延安在那里?他每次见到她,心里就会有种莫名奇怪的心跳和脸红,感到浑身的血液在膨胀,她就像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在牵动着他的魂魄,他一直就把这个小秘密深埋在心里,从没向任何人提起。每次想到这个小秘密,他就忍不住神醉情迷,但是又总有一种甜蜜伴随着他,他一直都在暗处留意她的一切情况,却一直不敢接近她,在他心里她就不是一般的女学生,她就是从天上下来的仙女。
现在这个使他脸红心跳神醉情迷的仙女就站在他的面前,而且整个古石板道上就面对面地站着他们两个人,距离又是那么的近,他能够感觉到她清晰的呼吸声了。他的心砰砰地跳了起来,他紧张的手心冒汗,他死劲地攥着手里的书,他一时宭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为啥改名柳思延了?你也想去延安吗?”杨柳毫不拘谨地问道。
“恩,你是延安派来的?你是共产党?”他怯怯地问道,他其实心里想说,他改名字就是因为她,就是因为听了她的演讲,就是因为她的到来,他才知道有延安这个地方,但他无法说出口。
“我什么都不是,我只是向往延安,我以后一定会成为共产党的。”她格格地笑着说:“你要也向往延安,就参加我们的小组,和我们一起去延安吧,我们正在联系想去延安的同学。我们的国家都快没了,你还能专心读古书?抗日救国是我们每个中国人的责任。”
“你真要去延安?你们能带我一起去,那好,我参加你们小组,我和你们一起去延安。”他连忙答道。但他心里却在想:“只要你能带上我,去那里都行,你去那我就跟去那,我只想和你在一起。至于圣贤书嘛,你还没读透,我们中国至所以打不过小日本就是圣贤书没读透啊,忘了老祖宗的教诲,这道理太深了,以后在跟你说吧。”
“是的,那就是我最向往的地方,是中国的圣地,欢迎你加入我们赴延安小组,柳思延同志。”杨柳亲切地叫着,向他伸出了一双小手。
柳思延顿时感到一阵颤栗,他无比幸福地紧紧捏住那双无比柔软娇嫩的小手,许久不想分开,这还是他这生第一次握住女孩的手啊。他想起自己打听到她的名字,看到她的名字竟和自己的名字同有一个柳字时,自己就莫名地兴奋了半天的事来。他羞红着脸,身上洋溢着一种从没有过的冲动,他的心里好像充满了血,就要爆炸似的。他紧握住她的手,微微的有些颤抖了,竟一时不知道松开了。
杨柳见他不松手,也不好意思把手硬往回缩,也就红着脸继续问道:“柳思延同学,你就是这皖南山区的人?你从没出去过吗?”
柳思延说:“嗯,我的书还没读完呢。”
杨柳又说:“你怎么只读古书,不读现代书呢,你读过《资本论》, 读过《共产党宣言》吗?你读过莎士比亚雨果巴尔扎克托尔斯泰吗?”
柳思延感到杨柳一连串给他说了许多奇怪的名字,他有些羞愧地问:“他们是那个朝代的?他们比孔子孟子老子墨子朱子还早吗?”
杨柳也不由地笑道:“他们都是外国人,他们的书都很好,你也应该读读,开开眼界,不要专门读古书。”
柳思延终于如释重负地说道:“原来不是我们古代的圣贤啊,怪不得我没听说过,他们外国人还能知道我们中国的事,他们还能比我们古代圣贤知道的多呀,他们的书能比得上我们的古代圣贤。”
杨柳有些愕然地问道:“你真有意思,你一直都是在私塾读书的?你没进过新学堂?你除了古书,对外面的世界都不知道?”
柳思延颇有些骄傲地说:“是的,私塾比学堂教的好,都是先生一对一教的。我的古书还没读透没读完呢。”
杨柳说道:“柳思延同学,你应该多参加我们的活动,你就更应该走出这大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你要多去接受新思想的教育,不能只读古书了。人不能只生活在过去的历史中,世界上还有许多好书新书要读。”
柳思延看到有人过来了,才慌忙松开她的手,他这才知道自己一直紧攥着杨柳的手没放,把她的手都握红了。他感到自己的脸上更在发烧了。
杨柳并没在意,她仍在温和地跟他说:“你要想读新书,就到我这里来拿,我有好多新书的。”
“嗯”柳思延应声着,但他心里仍有些不服地想着:“什么新书外国书,这世上还能有比我们老祖宗好的书,我古书还没读透,那还有时间去读它们。”
柳思延永远记住了那个无比美妙的早晨,他的手掌心里永远留下了杨柳的那无比柔软温馨的感觉。这成了他一生永恒的记忆,也至于好多年后,在他的记忆衰褪时,他对江村时的那段生活记忆就全浓缩到了那个美妙的早晨了。
那段时间,柳思延的魂就这样被杨柳勾走了,睁眼闭眼都是她,只要她出现在哪里,他就出现在哪里,杨柳到那里演讲,他都是跟着第一个死劲地鼓掌,他就是想和她在一起,他觉得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在牵动着他的神劲,他觉得只要能和她在一起,不管前面遇到的会是什么,他都会义无反顾的一往无前。
他们要去延安的人也越来越多了。杨柳很高兴,每天都在和他们说:“我们的梦想马上就要实现了,我们就要远行去实现这一远大的梦想,延安在召唤我们,祖国在召唤我们。”
白天和杨柳在一起的时候,他暂时忘记了世上的一切,可是一到晚上,到了即将远去延安的日子,他的心里又有些割舍不下了,有些犹豫不决了,他就会又想起他的小脚奶奶来,在杨柳没出现时,对他影响最大的就是他的小脚奶奶,他是一直就生活在他的小脚奶奶的眼光下,从没想过会离她而远去,从没想过离开了小脚奶奶,他还会如何去生活,小脚奶奶从小关心他爱护他,就是他的活祖宗啊。而杨柳又是天上下来的仙女,这样的仙女可遇不可求,他又怎么能不跟上她的脚步去远行。
他开始不停地默念着:“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矣,”
他生平第一次感到了巨大的烦恼,他的人生第一次面临这个巨大抉择,这使他感到难以取舍的痛苦。他分不清到底谁是鱼谁是熊掌了。那时小小年纪的他还根本分不清在他心里杨柳和小脚奶奶到底谁更重要。
二、
他经过一段时间内心痛苦的煎熬,最终还是抵挡不住对杨柳日益加重的热望,痛下决心,决定在杨柳的带领下,和一群志同道合的学生,准备踏上去延安的大道。
就在这个关键时刻,也许是天意,也许是他命中注定没有那次远行。他家里的唯一长工披马戴孝来到江村,他才知道他家的天塌了。他开始走上了一条和杨柳他们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
柳思延家住在青弋江边的一个千年古镇柳树镇,他回到家里时,他的家早已布置成个大灵堂,笼罩在一股巨大的悲怆中,他的小脚奶奶和他母亲,以及他的几个姐妹和远近亲戚早已悲痛欲绝地哭成一片。他也被这巨大的悲痛袭击着,他来到父亲的灵前跪下后,失声痛哭,于是一阵接着一阵更猛烈的痛哭声传出来,震憾着这个小小的千年古镇。
柳树镇其实就是在青弋江高高的河堤上铺了一条不到两里长的青石小街,距说这条青石小街也有一两千年的历史了,也没人能准确说清是那一年,青石小街对面聚集了上百家的门面,青石小街上铺就的青石板不知经过多少年风雨的洗刷和多少代人脚印的踩踏,早已光滑明亮。镇外是终年流淌的青弋江,堤内是一望无边的数万亩稻田。
柳思延家住在靠江边的一边,他家大门面对青石小街,后门就直接对着青弋江宽阔的江面,连着后门有一条石板级梯直通到江底。
青弋江在这里平时没多宽,每年的大多数时间在这里都分成两股清清的溪流,一条从他家门口流过,一条从对面河堤前流过,中间是一大片望不到头的浅滩和柳树林,只有到开春后,皖南山区的洪水下来了,这里才会连成汪洋一片。
每年这个时季,柳树镇就繁忙热闹起来。从皖南山区流下来的毛竹和木材,都在这里集结扎排,然后顺流而下,顺着青弋江流入长江,再流向更远的地方。
柳思延家就是个放竹排的世家,祖上几代都是扎排放排的行家能手。他家每年放下去的竹排都是全镇最多最大的。他的父亲这次和他爷爷一样,放竹排到长江遇到风浪,排散人亡了,连尸首都没捞着,只捞回来他的几件衣物。现在他的棺财里就只放着他的几件衣物。
柳思延跪在父亲灵前不知哭了多久,最后还是他的小脚奶奶拉住了他。小脚奶奶一直是家里的主心骨,她过去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读过一些书识得一些字,讲话做事头头是道,条条有理。
柳思延就是小脚奶奶一手带大的,而且他开始识得几个字还是小脚奶奶一笔一画教会的,他从小就爱听小脚奶奶的话,对小脚奶奶的话百依百顺。
小脚奶奶一句话就制住了他的痛哭:“不要哭伤了身子,现在全家就你一个男人了,还有好些事等着你,人死不能复生。”
柳思延听到小脚奶奶的话,立即恭顺地站到小脚奶奶的身边,听她吩咐,柳思延家从爷爷那代起就是单传了,他父亲是独苗,到他这代还是一根独苗,姑姑们和姐妹们却是不少。
柳思延看着跪倒一片的,还在不停哭泣的众多姐妹们和姑姑们。刹那间,一种神圣的男子汉的责任感充满了他的胸膛。是的,现在全家就我一个男人了,我要承担起所有男人应有的责任了,承担起整个家族兴盛的重担。
小脚奶奶经历了突然失去丈夫和儿子的两次巨大打击,她竟一下变得异常坚强。她拉住柳思延的手说:“金蛋啊,你现在是柳家唯一的独苗啊,你要让你爸能放心的走啊。你今晚就要在这里孝堂成亲了。我们都已经安排好了。”
柳思延听到孝堂成亲时,顿时感到了片刻的慌乱。他立即就想到了杨柳,想起那个奇妙的早晨,想起杨柳那清脆的声音和她那温柔的小手,想到自己心里藏着的那个小秘密,就不由地脸红了。但他很快就镇静了下来。他在心里责备自己,在父亲的灵前,在奶奶面前,怎能胡思乱想呢。杨柳她就是个仙女,是个可望而不可及的仙女,自己怎么能对仙女有这种痴心妄想,人家身边有那么多人,还能有你,自己怎么能配得上她呢。
柳思延努力控制住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可是杨柳在他头脑中就是赶不走,而是越来越清晰地好像就站在他面前了。他紧低着头,不敢看小脚奶奶,也不敢看父亲的灵位,生怕他们看出自己心里的秘密。他努力在使自己狂乱的心绪回到现实中来,他感到不只是小脚奶奶和他父亲在看着他,而是所有的列祖列宗都在看着他了。
柳思延早就见过孝堂成亲了,按照这里的习俗,孝子一般在大孝三年内不可办婚嫁迎娶的大喜事,所以许多要急着办婚嫁迎娶大喜事的人家,都赶在先人没出丧前,在孝堂成亲,先办喜事再办丧事。
他看着小脚奶奶严峻的面孔和所有看着他的族人们,感到有股无形的巨大力量包围着他,使他不敢再有任何想法,甚至连奶奶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从那为他找来的新娘都不敢去问去想了,只能顺从的按照他们规定的程序去做。
傍晚时分,在一阵欢喜的锁纳声中,新娘就被迎进了门,她一进门就被披麻带孝,只有头上的红布没揭。
柳思延和新娘在众目睽睽之下,在他父亲的灵前完成了叩拜大礼后,就把新娘送进洞房,等到揭开红布一看,他这才知道新娘原来就是同在一个小镇的巧妹,他没感到突然,也没感到惊喜。
他和巧妹从小在一个小镇长大,来往不多,却早就有些相识了。巧妹还比他大两岁,巧妹家就跟他家隔着几十户人家,是做篾匠的,他小时常去她家玩,就看到她一双灵巧的小手不停翻动着,很熟练地编出一个个好看的各种各样的竹篮竹筐等,他曾想跟她学几手,没成想几下就被篾片划破了手,笑得她在一旁直骂他笨。他出去读书时,就好几年没见过巧妹了,他没想到巧妹这几年已出落成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了,而且还成了他的媳妇。
他们按规矩完成了所有的程序,还没来得及说话,请来的道士已经开始做法事了。他们又都出了洞房,一起跪在他父亲灵前做法事。他们的身后早已跪满了一大片披麻戴孝的人群。
跪头烧香的法事一直热热闹闹的做到半夜,众人才散去。刚才的法事和祭拜,更加勾起了他对父亲的无限思念和悲痛,他早已哭成了一个泪人,在大家散去后,他又独自伏在灵前不停地哭泣,直到被人提醒,他才又把新娘巧妹送进洞房,既然是从小熟悉的,又做完了这场法事,他也就少了一些不安和拘谨。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先睡吧,我还要去守灵。”
他说完就又回到灵堂守灵去了。巧妹也没说啥,到后半夜,给他送来一件新棉衣帮他披上,也坐下陪他一起守灵。他们的新婚之夜就是在他父亲的灵前不停地烧着纸钱度过的。
接下来的这些天,直到六七过后,柳思延都没有什么新婚的感觉,到了晚上,他最习惯的就是那句话:“你先睡吧,我还要守孝。”
那时的柳思延还真的对男女之事一无所知,他觉得像别人一样拜了天地入了洞房也就结婚了。他觉得他只不过按照家里的安排,完成了自己作为孝子该做的一切,孝堂成亲也是他尽孝的一个规定程序,是为了让父亲能够安心的没有牵挂的离去,至于娶巧妹回来该干些什么,他还浑然不知。在他父亲丧事期间,也没人跟他说过夫妻圆房的事。
这段时间里,他一是沉浸在对失去父亲的无限痛苦和思念中,二是他的整个魂魄都被杨柳带走了。他每晚读书到深夜,仿佛都能看到杨柳从书本上走出来,站在他的面前,他能清晰地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气息。他的心一直在牵挂着北上远行的杨柳。
杨柳和他们几个赴延安小组成员是在他父亲头七后找到他家的,是来劝他一起去延安的。
杨柳他们看到他家的情况,以及看到穿着新衣的巧妹给他们挨个倒茶时的神情,他们都明白了。他们没想到柳思延回家服丧,竟变成了新郎,他们全都诧异地看着他,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
柳思延见到杨柳时,竟羞红着脸半天不知道说什么了。他感到有些特别的激动,心里有无数个想解释的理由,却一个也说不出,他只是不停地说着那句古训“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他说:“治国必先安家,现在家里突遭大祸,我不能丢下她们而去,我安排好家里事,然后再去找你们,我人不能跟你们去,但我的心跟随你们去。你们先到延安等我,等我把家里安顿好了,我再去找你们。”
杨柳遗憾地说:“真没想到,国家危难之时,你这么年轻就结婚成家了。你心里还是以你的小家为重啊,看来,我们还是太不了解你了。”
柳思延说:“国家国家,有国有家才叫国家,先有家才有国,我是先治家后救国,这是我奶奶和全家人安排的。我不能违反了他们大家的心愿,做个不孝的人。”
杨柳只得说:“希望我们在延安还能等到你,希望你以后还能跟上我们的队伍。”
柳思延说:“虽然我不能跟你们同去,可我们的心是相通的,我们都是在为国家的未来而努力,无论是国是家,无论什么时候干什么事,没有人都是不行的。我们家现在最急需解决的问题,就是要留下香火,等我给家里留下了希望,一定去找你们。”
杨柳他们知道柳思延走不了了,没人再劝他,只得恭贺他以后幸福,早日子孙满堂,为国家多培养一些有用人才。
送他们远去时,柳思延偷偷地摸出一袋银元塞到杨柳手里说:“这是我的心愿,支持你们做路费,你们在抗日救国的路上记下我的一点功劳。你们把我的心带上,我以后一定会去找你们。”
杨柳感激地说:“谢谢你的资助,我们不会忘记你的,我们在延安等你。”
这袋银元是他小脚奶奶在他父亲的灵前交给他的,还让他在父亲的灵前发了誓,用这笔钱去买几亩地,以后的子孙永不去干放排的活了。
这袋银元的赠送成了他一生最伟大的壮举。直到解放时,杨柳带着解放军南下经过这里时,还特意来看他,特意说过他是对革命有过贡献的人,解放后搞土改时,他更感到庆幸了,如果那时用那袋银元买了地,自己不是地主就是富农啊,也就享受不到后来的许多优惠待遇了。这使他不得不去佩服古代圣人的高明,那么早就能看清天下的事,金钱本来就是身外之物,是祸是福,早有天定,不必强求。
父亲的六七仪式办得很隆重,烧了灵屋灵衣,办了酒席犒劳了所有帮忙办丧事的乡亲族人,父亲的丧事就算正式办完了。
晚上,他又借着油灯看书到深夜。这段时间他都是这样过的,床上多了一个巧妹,使他感到很不自在了,他每晚都是看书看到深夜,等巧妹熟睡了,自己也看累了,才和衣往床上一躺,躺下就睡,不敢多想,甚至不敢看她一眼,他更不习惯在她面前解衣穿衣。
巧妹一直以为他是在一心守孝,不敢碰她,也就不影响他读书,每晚都是自己先睡了。自杨柳走过后,她就感到柳思延一直都是怪怪的,很少和她说话,更不和她亲近。一向心细的她感到这是柳思延不喜欢自己的表现,她从他当时对杨柳讲话的神态中,就看出了杨柳在他心中的地位。她觉得柳思延的魂是被那个女学生带走了,心思根本不在自己的身上,她有时只能一个人在夜里偷偷地哭泣。
这天晚上,柳思延又是这样,当他又和衣躺下,没想到巧妹没睡,她一直在等他,她低声地说:“今天,六七都过了,你还要守孝?”
他不知道巧妹是什么意思,他说:“是的,我还要给父亲守孝三年。今天太忙了,早点睡吧。”
巧妹停了片刻,她有些抽泣地说:“我知道你的心被那个洋学生勾走了,你不喜欢我,还要守孝三年。”
柳思延心里又有些慌了,他忙说:“你别瞎想,她是下凡的仙女,她早走了,你才是我娶过门的媳妇。”
巧妹又说:“你娶我做媳妇是干啥的?你就这样不理我?”
柳思延不假思索地说:“干媳妇该干的事呀,做饭,洗衣,干家务,睡觉,生孩子。”
“就这样穿衣服睡觉就能生孩子呀?奶奶天天问我啥时能怀上孩子呢。”巧妹有些矫羞地说。
柳思延突然意识到自己遇到了一个天大的问题,生孩子这么大的问题,先生怎么没教过呢?他羞红着脸对巧妹说:“这个先生真没教过我。大家不都是这样睡觉的吗?”
巧妹立即含羞带笑地钻到他怀里说:“你真是个傻蛋呀,怪不得大家都说你就是个书呆子,读书都读傻到这个地步,这事还要先生教啊。”
三、
柳思延掌握了生孩子诀窍不到一年,他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巧妹第一胎就遇到难产,从深夜凌晨一直尖叫到天亮,也没生出来。柳思延焦急地坐在门外,一夜没合眼,他从小脚奶奶,他母亲和接生婆慌乱的神情中,他从巧妹一阵阵不停息的痛叫声中感觉到她生产的艰难,感受到她所忍受的痛苦。
这一年来,柳思延对巧妹的好感已经是如日俱增,他越来越佩服小脚奶奶和他母亲的眼光,她们给自己找了一个能理家过日子的好媳妇,她一进门就成了他母亲的好帮手,成了家里家外的一把好手,她不仅贤惠能干,而且还承当了为他家传宗接代这一最神圣的使命。这是他们家现在最核心的任务,他和巧妹一直受着全家人的特别呵护。
直到太阳出山了,巧妹的痛叫声才停下来,他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他首先问道:“巧妹怎么样了?”,得到母子平安的消息,他悬了一夜的心才落了下来。
他母亲抱着一个孩子出来,有点熄气地对小脚奶奶说:“闹了一夜,还是个女孩。”
他母亲一生生了六个孩子,五个女孩,就他一个男孩。所以她比谁都希望他头胎就能是个男孩。
小脚奶奶也有些许的失望,但她说:“头胎是女孩也好,好照顾下面的小弟弟呀,我一夜都梦见凤凰在飞,就叫她金凤吧。”
最失望的还是柳思延,他当时比谁都更急切地希望巧妹头胎就能生个男孩,他不是嫌女爱男的人,是他当时想去延安的念头一直没灭,他当时还在天真地想着能尽快生个男孩,交给小脚奶奶和他母亲,他完成了传宗接代的使命,他就可以没有负担的去延安找杨柳了,随着杨柳离去的日子越多,他越感到这辈子已经永远忘不记她了,他越来越感到自己糊里糊涂地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怎么能没跟她去延安,就稀里糊涂地结婚了。
望着新出生的女儿,柳思延长叹了一口气,他去延安的念头又灭掉了一半,他知道作为家里唯一的独子,给家里生个儿子,这是多么的重要,这不只是全家人的期望,而是全家天大的大事,也是自己不可推脱的神圣责任。他只能继续去完成这一神圣的使命。
又等了一年,他母亲抱着第二个孩子出来时,有点丧气地对小脚奶奶说:“又是一个女孩”。小脚奶奶铁青着脸,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再一再二不会再三,下一胎一定是男孩。”
柳思延看到小脚奶奶和他母亲特意请了观音像回家,每天早中晚三拜,在她们缭绕的香火烧了一年后,他的第三个孩子出世了,依然是个女孩。直到这时,柳思延心里仅存的那点想去延安的希望才彻底熄灭了,他感到老天根本就没给他这个命,他和杨柳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她就是天上的仙女,可望而不可及,甚至不能想象。他只能把这一切最美好的东西深藏在心里。
小脚奶奶和他母亲并没有绝望,小脚奶奶一口说定,是门风有问题,她们请来道士改教门风,先是扒了大门,重新定了门向,然后又在家屋的四角埋下四块青石,还特意去把祖坟重修了一次。这样又折腾了一年,柳思延的第四个孩子又出生了,仍然是个女孩。
小脚奶奶和他母亲没有停顿,她们开始到远近各地去求仙拜医,远近百里,凡是能打听到的庙宇她们都去拜了,凡是听说过的神医圣婆她们都请教过了,凡是能吃的苦药偏方,她们都求取回来了。
最可怜的还是巧妹,她开始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处处受着各种白眼和冷语,每天吃着那些各种各样难闻的苦药,她好像做错了什么事似的,默默地忍受着一切,好无怨言,她已经羞于出门,每天躲在家里没日没夜的编着竹锣竹筐。
柳思延也没有闲着,他从小就知道“百善孝为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道理,现在他面对着为柳家传宗接代的神圣使命,不能只看着家里老少三个女人整天忙碌,他应承担起主要责任。他翻遍了所有的古书,他不相信古代那么多圣贤就没有留下解决这个问题的好办法。他是个特别专心的人,不管什么事,只要开了窍,他就能一心钻了进去。自从他知道了男女之间的那种事,他才不由的惊叹,原来男女之间,原来生孩子还有这么多的奥妙啊,这是这么深奥的一门学问啊,而对这么重要的大事,自古以来,那么多的圣人贤达怎么会没有研究呢,怎么会没有宝贵的经书传下来呢,他们能够看透天下所有的大道理,还能看不透生孩子这种事。
他不相信他一直崇拜的先人圣祖们,会连怎么生孩子的问题都没解决好,那人又是怎么传下来的,他开始一心一意去寻找先人圣祖们传下来的宝贵经书,功夫不负有心人,他费尽周折终于从几个老先生手里得到了一些宫庭生男秘方,他如获至宝,仔细研究后,茅塞顿开,他没想到生男生女还有这么多奥妙,原来古人早也破解,至于为啥没有记入正史,也许是古代圣贤们觉得这些生活琐事不值一提,或是有更深刻的考虑,不便公开吧。
柳思延悟透了宫庭秘方,对巧妹说:“以前老生女孩不是你的责任,这主要是我的责任,是我不懂乱搞的结果,现在一切听我的,保证下胎是个男孩。
巧妹喜出望外地问:“你真的得到秘方了?你真的看透了?”
柳思延神秘地点点头。他开始几个月不和巧妹同房了,禁吃一切烟酒茶和所有刺激性食物,他还像医生似的,每天都仔细记录她的经期和身体的变化状况。
巧妹不解地问:“你不播种还能生儿子?你得的这是什么秘方?”
柳思延不置可否地说:“书上说这叫封山育林,你不懂的。”
柳思延经过大半年的精心准备,才算准日子和巧妹同房,一连几天,他在床上一系列新鲜动作弄得巧妹格格直笑:“你,你从那学来这么多花样啊?是那些圣贤们教你的,他们怎么早不教你呢,那时把你教的像木头桩子似的,你怎么到现在才开窍啊。”
柳思延一番折腾后,累瘫在床上,一边呼着粗气,一边说:“都是从宫庭秘方中学来的,怪不得那时皇帝多是短命啊。原来生个男孩还这么费劲。怪不得这些不能从正史上传下来。”
经过柳思延不懈的努力,在他第四个女儿铁凤出生一年多后,他的第五个孩子终于出生了,孩子还没落地,她母亲就在房里惊喜地叫道:“是男孩,是男孩,谢谢观世音菩萨,终于给我家送来了男孩。”
在他大儿子家宝出世后,柳思延又如法炮制,一年多后,他的第六个孩子,他的二儿子国宝出世了。他已经变得轻车熟路,胸有成竹了,第七个孩子还没出生,他就断定是个男孩,给他起了个名字叫世宝,后来孩子出生后,果然是个男孩。
再后来,他还想再要一个时,巧妹不干了,她说:“你有四个女儿,金银铜铁凤都有了,三个儿子为家为国为天下都够了,你还想要,你拿什么养他们,你不能只生不养啊,你是要把我累死啊。”
巧妹的一番话把柳思延从痴迷生孩子的热情中冷静下来,他才看清家里的情景,他的大女儿金凤才满十岁,小儿子还躺在摇篮里,一大群孩子加上小脚奶奶和他母亲,几乎全靠巧妹的一双手编竹锣竹筐生活,家里除了这几间祖屋,没有一寸土地。
柳思延开始真正感觉到了生存的危机,他开始为这一大家人的未来发愁了。他早已忘记了去延安的雄心,他青春时的那份冲动和激情过早地被磨灭了,他只是时常在深更半夜,忍不住想起杨柳他们去延安的那几个人,他再累也忘不了杨柳,越苦越累越会想到她,她已经是他精神世界的唯一寄托。但他只能把对杨柳的那一份思念深埋在心里。他知道他再也去不了那里了,这生也许永远也见不到杨柳他们了,他的这生已经被这个家,被这群孩子深深缠住了,他已经深陷在无限的穷苦和劳累之中了。
随着小儿子世宝的出世,柳思延家早已到了一贫如洗的地步,连一桌满月酒都办不起了。他家本来就没有什么积蓄,父亲留下的那点钱都被他塞给了杨柳,又经过这些年为生儿子的折腾,家里现在除了十多张嘴,什么都没了。不过,他一点不着急,他从小视金钱为身外之物,他坚信穷不可怕,自古以来穷不长根富不长苗,富不过三代,穷也不过三代。一个家庭兴旺主要是要有人,人才是无价之宝,只要人丁兴旺家业必然兴旺。只要苦过这几年,等孩子们一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但是面对着这一张张嗷嗷待哺的小嘴,他还是忙碌了起来,他再也没有心事去读圣贤书了,他把所有心爱的书包好捆起,放到搁楼上珍藏起来,他想到一个家族的兴旺往往和一个国家一样,要经过几代人的努力奋斗,而他这代能解决的就是人丁兴旺,他已经没有资格去享受这些古书了,这些圣贤书只能留给子孙们去读了。
他首先和巧妹学会了做篾匠的所有手艺,选竹,锯竹,劈条,起层,分丝,均篾,刨光,编篾,他学一样像一样,像筲箕、簸箕、箩筐、晒筐、晒垫、凉席、摇篮、花考箩等产品是见一样会一样,他虽然手没巧妹灵巧,也没她编得快,但他往往能编出一些新花样,而且还能编出“福禄寿喜”这些字样和许多美丽的图案来,喜得巧妹总是不停地夸他天生就是块做篾匠的好料。
他们家的生意渐渐好了后,抢了巧妹娘家不少生意,本来小镇上就巧妹娘家一家篾匠店,巧妹嫁过来把手艺带过来就多了一家,现在巧妹娘家的两个兄弟又分家变成了三个店了,小镇本来就小,生意不多,大家常为一点生意闹得不开心,那兄弟俩还常常大打出手,巧妹也长期不好回娘家了。
柳思延为此感到没有面子,甚至有些羞耻的感觉。毕竟这门手艺是巧妹带过来的,是自己抢了舅子们家传的饭碗,这不应是君子所为。他曾经几次下决心要改行改业,他为此还想过干父亲的老行当,偷偷地和几个远房叔侄放过一次竹排,当那竹排顺着青弋江流入浩翰的长江时,他一下就吓傻了,他从没见过那么宽阔的江面,那么汹涌的滔天洪水,那真是无风三尺浪啊。他感到他们的竹排就像一片残破的树叶漂在无垠的江面上,他感到竹排下有无数的巨浪像无数巨大的野兽要把他们咬碎吞噬,他听到那竹排不停地发出被撕裂的吱吱声,仿佛就是他爷爷和他父亲在水下向他呼叫:“快回去,快回去”。他并不是个怕死的人,但他认为大丈夫要死得其所,怎能为区区几个钱就轻易丢了性命,更何况,他还不能死,他不能不负责任,他已经没有选择死的权利,他不能把那一家老小留给巧妹,她已经够苦的了,她怎么能受得了,为了这个家,为了巧妹,他不能走这条险路,我们那里有山有水,再苦也不会饿死人的。
他当天就上岸跑回家了。他后来又干了不少行当,下青弋江捕过鱼,上山砍过柴打过猎,甚至上山去偷挖过竹笋,但都不能养家糊口。他还到江边当过一段时间的纤夫,由于身体的过于文弱瘦俏,没有人愿意叫他搭班,也就坚持不下去了。别的行业也去试了几回,但隔行如隔山,他都没成功,最终还是回到这行来了。他只能在品种和花样上下功夫,尽量不和他们搞同样产品,只有这样他的内心才稍稍安慰一些。为了和舅子们保留一点脸面,他尽量不在小镇上卖货,他每天天一亮就起床,挑着一大担竹筐竹器到乡下去卖,那些东西本来堆头就大,他每次出门时就像挑着两座小山。他有时一天来回,有时几天回来一趟,累了就随便找个地方休息一下,或者找个人家借宿一夜。
他好多年就是这样去卖货,风雨无阻,青弋江两岸远近的村庄,他跑遍了,没有人不认得他的,没有他没去过的地方。他有时就像叫化子似的,只要有人可怜他,给他饭吃他都吃,他还开始留意那里有红白喜事,他也好去讨杯喜酒喝。他常为自己的这种想法感到羞耻和不安,自己怎么也会为了一口酒一顿饭,生出这么低贱卑鄙的想法呢?但他又想在这些远离家人的地方没多少人能认得他,更没多少人知道他是读过书的人,可以不用那么顾及面子了,这读书人的脸面只能在熟人面前保持,现在吃饱肚子比什么都重要。只要能多省一口粮食带回家,为了那一群孩子能吃饱穿暖,自己吃点苦受点辱又能算得了什么。古人早就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这时的他还经常在想:“也许这就是读书人的臭毛病,干什么都要比别人想的多,自找烦恼,自找苦吃,不读书的人只要能吃饱肚子,就不会像他这样有这么多的难堪和想法了,读书的人脸皮难道真比别人的薄?读书人的脸皮难道比肚皮还重要吗?”
可是,人的咽喉如海深,孩子们的胃口越来越大,就是他风里来雨里去的一天不息,他挑回来的粮食也填不饱他们日增夜长的肚子了。家里的生活已经到了不能再苦的地步,他也记不清全家已有多少年没买过一寸新布新衣了,小脚奶奶和他母亲把她们的棉衣棉裤都不知折缝了多少回,为孩子们缝制衣服,每一件衣服都是从老大向下一个个传下来,早就破旧的不成形,全家人身上也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了。
一年到头,家里从来不买一点新鲜菜,家里没有地,他母亲就到河里的荒滩上开出几分地,赶在洪水下来时种上一季蔬菜,淹上几大缸供家里吃上一年,为了减少他母亲每天挑粪桶上下河堤去浇菜,全家都不约而同的,一有空就抢着到处去捡屎捡粪,把捡到的屎尿都送到那块菜地的粪缸里去。唯一能给家里改善一下生活的,还是他到江里碰运气,能捕几条鱼回来,但遇到大点的还舍不得吃,能卖个好价钱。后来,他连这点兴趣都没了,每天回家累得骨头都散架了。
当他累瘫在床上时,他甚至有些后悔,早知道这样,当初为啥去读那些书,一点用没有,还把身体养得这么瘦弱,挑不动更重的担子,这时,他总是想起小脚奶奶常说的那句话:“我早就请人给你算过命,你不是文曲星下凡,你是文心不透顶的人,能认几个字,会算账,看得懂公文就行了,书读多了没用,百无一用是书生。”
他不得不又叹息道:“还是老人有眼光,看得远啊。”可是现在不管他在怎么想都迟了,天一亮,他又得拖着疲惫瘦弱的身体挑担出门下乡去了。
柳思延感到他的篾器越来越难卖了,乡下的光景也不好,他越来越喂不饱全家人的肚子了,现在全家除了三个儿子保证吃饱外,其余都是半饱半饿维持着生命,还要多半靠野菜。特别是几个女儿个个饿得面黄肌瘦的,弱不禁风,每天还要在金凤带领下到青弋江沙滩上去找野菜摸螺丝。
柳思延来回奔波着,就像一台劳累的机器,不知疲倦的奔跑着,他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什么,他唯一的心愿就是这群孩子能一个个平安的长大,他的这生就是为这群孩子活着的。
但是,无论他多么辛苦,他仍然无法填饱孩子们的肚子。望着她们一张张饥瘦的小脸,他只能心事沉沉地埋怨自己。自己怎么这个无用,几个孩子都养不活,还想过要报效国家,自己的那些书真是白念了,对不起祖宗对不起那些圣人啊。
这时,小脚奶奶又拿出了少有的果断:“丫头片子,早晚是人家人,还是早点送人吧。”
听了小脚奶奶的话,柳思延阴沉着脸几天不说话,他生平第一次没有听小脚奶奶的话,他每天回来抱抱这个,抱抱那个,一个都舍不得送走。他说:“再苦也不能送孩子,割肉卖血也不能送女儿,她们落到我们家,我们就有责任把她们养大。”
巧妹知道他的儿女心重,每天晚上都要耐心地劝他说:“你看这几个丫头个个瘦得皮包骨头了,送给人家总比饿死好啊。我也是和你一样舍不得呀,你留着只会害了她们,她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天天饿着肚子怎行呢,现在让她们吃饱肚子活下去是比什么都重要。”
柳思延听了她的话,总是满眼含着泪,最后只得心痛不己地说:“我真是个无用的废物,连自己的孩子都养不活啊。我对不起她们,我不配做她们的父亲。”
这样憋了好长时间,柳思延抵不过全家人的意见,更忍受不了她们越来越饥瘦的小脸,只得接受了家里这个残酷的决定。最早被送走的是铜凤,她被送给了同镇的一户人家,已经六岁多了,那家已经养不住了,她总是三天两头往家跑,跑回来就躲着不出来,每次都是被连拖带拉的送回去,小街上总是响起铜凤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每次听到这哭喊声,柳思延的心都快碎了,他仿佛就看到铜凤那惊恐的小眼睛在向他求救,他就像被挖去一块心头肉似的,在汩汩地流着血,他不敢出去看一眼,他总是偷偷地躲到一边去默默流泪,捶打着自己的脑袋,痛恨着自己的无能。
铁凤被送走时,家里总结了教训,把她送给了几十里远的乡下,柳思延都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大半年后,他挑着那山一样的竹器去卖,没想到突然跑出一个衣裳褴褛的小丫头,死死地拉住他的担子,不停地哭叫着:“大大,大大,我要回家。”
柳思延一看,正是他的小女儿铁凤,他只感到心头一酸,忙抱起她,不顾一切地把她带回家里。
铜凤再次跑回家时,他再也不让送回去了。他态度坚定地对小脚奶奶说:“以后谁都不送人了,要死一家人也要死在一起。”
柳思延私自把小女儿铁凤带回家后,那家人找来大吵大闹了一番,还把他抓住狠揍了一顿。柳思延自知理亏,他捂住满脸流着的血说:“你们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把女儿再送给你们了。”
四、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就在柳思延最穷困潦倒揭不开锅的时候,柳树镇解放了,杨柳又回来了,她已是管着柳树镇这个县的女县长,她带着一群人来搞土改,记着他那包银元的功劳,说他资助过几十个学生去延安参加革命,是个对革命有贡献的人,就给他家分了几亩上好的田地,看着他一家衣不遮体的惨景,还特意给他家送来一些布匹,让他给全家都做了一套新衣服。
晚上,巧妹不无惋惜地说:“你现在是不是后悔了,那年要不是孝堂成亲,你跟他们一起去了延安,她女的都能当县长,你现在至少也是个县长了。”
柳思延不以为然地说:“还是古人说得好,积善行德,善有善报,有付出就会有收获,你看我现在多好啊,田地有了,还得了个好名声好成份,更好的是家里已经是人丁兴旺了,人只要积善行德就没有过不去的坎。祸福早有天定,你看他们去延安的几个人,只有杨柳一个人是活着回来的。我那时如果去了,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了。现在想来,那时一定是我父亲在下面不让我去的。”
没有种过地的柳思延又开始学着种地了,他一边种地一边继续卖蔑器,家里的日子也是一天天好了起来。他一想到那地,就会得意地对巧妹说:“还是先圣们说的对,该你的东西就是你的,不该你的你抢来也没用,你看这地,命中注定就是我的,它就跑不了,还是要让我做一回小地主,还不用戴地主的帽子。”
又过了几年,镇上搞起合作社,柳思延和巧妹因手艺好,都被编入了镇上的供销社,还成了吃商品粮的城镇人口,他因识得字,又当上了供销社的会计,他不用种地了,也正式结束了挑担下乡卖篾器的历史,他家生活虽然还很清苦,但除了大饥荒那几年,也没再饿过肚子了。他们白天到供销社上班,晚上继续回家编一些竹器留给小脚奶奶和他母亲在家卖。
由于和杨柳的那层关系,柳思延也成为了小镇上的红人,过上了几年风光的日子,那里开个会搞个活动,都要请他去帮着写标语和报告,供销社开会学习都是由他带着大家学习报纸,他成了小镇上的名人了,大家要知道外面的什么消息和政策都来问他。每年过年和那家办喜事时,镇上所有人家的门对子都是来请他写的,他很热情,也很高兴,他终于感到自己那几年书还没白念,还是有一些用处的,不管是谁来请他,他都乐此不彼,很热情的去帮人写好,还从来没有收过人家一分钱。
他每年写得最多的那副对联就是“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横联是“社会主义好”,连巧妹看着都说:“你怎么年年就喜欢写这几个字,让别人看了还以为,你就会写这几个字了,你就不能变变花样。”
柳思延说:“我就喜欢写这几个字,我要年年写,我就是要让镇上家家户户都贴上这副对联,让他们都记在心里,不要忘本。”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后来好多年,小镇上几乎家家户户每年都贴着一副这样的对联,这成了小镇上多年不变的一道风景。
全镇人也都知道他家孩子多,一家老小就靠他俩的一点工资,还是穷的叮当响,也没人去说他们。一些老客户也惦记着他家的竹器好,常来定制一些。他家的生活虽然还过得很清贫,不过和过去已经是没法比了,孩子们也都一个个健康地长大了。
柳思延从此就永远记住了共产党的好了,以至几十年改革开放后,子子孙孙们聚在一起大谈特谈那时共产党的不好,总是说起那时共产风大饥荒饿死人的事时,他都要不合时机地站出来,红着脸和他们争得面红耳赤:“滴水知恩,涌泉想报,不是共产党来了,就没有你们这些小崽子出世了。人家地主财主的崽子被共产党没收了土地财产的才恨共产党。你们凭啥跟着乱说共产党不好,是人谁不犯错误,走弯路,摔个跤,说句良心话,真是共产党来了,才帮我养活了你们。那时的干部大部分都是好的,他们从里到外都是红的,他们一心为咱百姓着想,大都是大公无私的人,人是不能忘本的,忘本的人一定会受到报应。”
有孙子不服,故意激他:“共产党带给你一点点好处,你就记一辈子,那不是共产党的恩情,那是杨桃念你的旧情,特意照顾你的。要说对你有恩的还是杨柳,归根到底,还是祖上传下的那包银元的功劳。”
柳思延说:“那不是一点点的恩情,杨桃那时带领大家勒紧裤腰带,大公无私,日夜操劳,干了多少好事啊,我们这青弋江大堤就是她发动几十万人上堤,肩挑手拉加高加固的,几十年了从没在被洪水冲垮过。她只用十几年时间,就在全县建起了几十座工厂,造起了县纺织厂县造纸厂县服装厂县化肥厂县肥皂厂,没有那时打下了这么好的基础,你们拿什么去搞改革改制,没有鸡哪有蛋,没有那时的搭窝养鸡,能有你们现在这么轻狂,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人不能过河拆桥啊。”
孙子们又都笑道:“改革开放几十年了,你的头脑还停留在五十年代,那时的杨柳他们会搞什么企业,到处办工厂,都是小而全的,现在不都是倒掉了啊。”
柳思延仍不服地说:“话不能这么说,那时是什么基础啊,那时国家有多穷啊,真的是一穷二白,能治起那些家当不容易了,人能一口就吃成个大胖子?你们一天就能长到这么大吗?你们要知道我们那时穷,不是共产党和杨柳他们带来的,他们一直都是在带领我们变好,他们大都是心地无私的好干部,都是为别人想,从不往自己口袋里捞。现在这些败家子,把这些厂搞倒了,还要怪人家,人家都死了几十年了,能怪的到吗?我就搞不懂,这是那里来的歪道理。”
孙子们又说:“爷爷,现在世上可能就你还在说他们好了,他们那时闹了多少笑话,你都不知道啊。他们大炼钢铁时,就造成了多大的浪费啊。杨柳什么都不懂,还带人到处建小高炉。她们还把钢铁当成猪蹄子放在锅里煮,这还是炼铁吗?这不是瞎胡闹吗?她们那时怎么就头脑发热,傻到那个地步。这样的领导还能带大家干出好事?”
柳思延一听气得直跳了起来,他红着脖子像吵架似的大叫道:“这是污蔑造谣,这是心怀不良的恶意攻击。你们这是从那里听来的惊世奇闻,我是过来人,我怎么就没见过没听说过。你们这不是在污蔑杨柳一个人,是在污蔑我们全县的劳动人民,也是在污蔑我们的老祖宗啊。我们的老百姓再蠢再笨,没见个炼铁的,还没见过打铁的,谁家从小没用过锄头铁锹啊,他们会傻到把铁块放在水里当猪蹄子煮,他们会傻到连小孩都知道的事都不懂了。你们不知道,我们这里的山里一千多年前就发现了铁矿,就开始炼铁,两千多年前就开始炼铜,现在的人还能退化到远古都不如了。这种骗三岁小孩的话你们也信啊。”
孙子们见他真发火了,不敢再争辩了,只得心虚地说:“我们也是从书上看到的。”
柳思延仍耿耿于怀地说:“你们看得都是些什么书呢,怎么可以这样胡说八道呢。你们这不是在污辱杨柳一个人,是在污辱我们全县的人民,是在污辱我们整个国家的文明,也是在污辱你们自己的智慧和良知。”
柳思延常和他们争到别人都不说了,他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不停,他急得不知道该怎么才能说服他们。他知道,这些孙子表面不敢跟他争辩,可是心里没谁信他的话,没人听他的教诲。他不明白,才过多少年,这些小孙子们怎么就都变成这样清白不分了,宁听谎言不求真像,只要把那时代说得越糟越坏就越好越有人信,怎么就不能动脑子去想一想呢。他说服不了这些与自己越走越远的孙子们,孙子们也无法动摇他一辈子对共产党和杨柳留下的好感。
他有时也不知道他是该感谢共产党,还是该感谢杨柳了,但他是真心记住了共产党的好,经历过那些年的生活苦难,经历过那些挨饿受辱的日子,特别是经历过父女分离的那种刻骨疼痛,他一直觉得如果不是共产党来了,他是不能把这一大家人养活的,还给他们安排到了供销社吃商品粮,全家成了城镇户口,旱涝保收,这种天大的恩情怎么能轻易忘记呢。他想,即使大家都来骂共产党不好,像他这样得过共产党恩情的人就不能骂,那不是太忘恩负义了。
他更是记住了杨柳的好来,觉得她不只是自己心里的仙女,更是自己这辈子最大的恩人。就是大饥荒时他家里饿死了人,他也没有说过共产党和杨柳的一句坏话,他一直觉得那样的大饥荒什么朝代都有,人要看长远,不能因为那几年的大饥荒,就把他们几十年的恩情都忘了。
杨柳把柳树镇作为自己的联系点,经常来小镇上指导工作,每次都要来看他,有时还来蹲点,就住在全镇最穷的柳思延家里,这使柳思延感到非常激动,也感到脸上很风光,自己的那几年书真没白读啊,有了这么个当女县长的少年同窗,那不是值得风光一辈子呀。
杨柳每次到来,柳思延全家人就像过节似的,都把她奉如贵宾。连小脚奶奶都不停地拉住她的手说:“你真是天上下来的仙女啊,你就是我们家的大恩人,我们全家都不会忘记你的。”
杨柳笑道:“奶奶,我不是什么仙女,我就是一个共产党的普通干部,这都是我应该做的,这也不是我的恩情,是共产党的恩情,我们对大家都是这样的,越苦越困难的我们越要帮助,这就是我的责职啊。”
小脚奶奶说:“我活了九十多岁了,见过了多少官老爷,从没有见过你们这样的好干部,你们共产党的干部就是好啊,都是活神仙啊,就住在最穷的人家里,和我们穷人一起吃一起住,这那里还是官老爷,就是活神仙啊。”
杨柳又说:“奶奶,我们共产党干部不是官老爷,我们是人民的公仆,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我们来蹲点,就是要帮助大家早日过上好日子。”
杨柳有时也和巧妹一起学习竹编,探讨竹编工艺,询问她如何才能把这竹编手艺做大,传给更多的人,带领大家利用这里丰富的水竹资源走出一条发展之路。巧妹总有些犹豫地说:“我们家祖上的竹篮都是进贡到皇宫的,是贡篮,祖上早有祖训,这门手艺不能外传。”
这时,柳思延立即插进来说:“都实现供销社了,所有的祖传手艺都是公家的了,不在是私人家的。你们家祖上能编出贡篮贡筐,我们现在就要编出更多更好的社会主义的篮,社会主义的箩,社会主义的筐,支援国家的社会主义建设。”
杨柳也说:“好的,我们一定要努力把你们供销社的竹箩竹筐竹篮送到北京去,这就是我们实现供销合作社的一大成就。”
柳思延一段时间,就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了对哪些竹箩竹筐竹篮的研究上,他总是希望能编出一些新花样,希望能把自己的心意都表现出来,他想在所有竹器上都编出“社会主义好”这几个字来。
巧妹见了,都不免有些生气了:“怎么她每说一句话,你都当成圣旨了,你就为了让她高兴,你就没日没夜的编啊。你有精力就不能去干点别的,你编出再多的花样还不是一样用,我们家编了几辈子竹器,也没编出什么出息来,你这个半路出家的半瓶醋,还能把这竹子编上了天。”
巧妹没想到,柳思延还真编出了名堂。他果真编出一系列的社会主义的箩筐和竹席,上面全都是编出了哪些“劳动光荣”“社会主义好”“合作社好”“共产党好”的字和口号。
杨柳来看到了,连声说好,叫人送到县里展览,有的还真被送到北京去了。一时柳思延就成了全县的大红人,被请去开大会戴红花。小镇上也一下热闹了起来,许多人赶来购买各种竹器,使供销社的货一连断了多日,都供应不上。
这时的巧妹又来埋怨柳思延:“你肚子里有这些好点子,怎么不早想出来,那时候要是这么好卖,我们也不用吃那些苦了,你总是对公家的事比自家的事热心,对别人的事比自家的事热心。”
柳思延不无骄傲地说:“这就是艺术创造,这需要灵感,那时候的灵感没来。”
巧妹不由地骂道:“什么灵感呀,我看你就是个人来疯,杨柳一来,你就得人来疯。”
巧妹骂的没错,每次杨柳来后,平时从不喝酒的柳思延,都要吵着跟巧妹要酒喝,这就是他这生中最幸福的日子。有时,他还有些自惭形秽地对杨柳说:“难得你还能看得起我,你看我是一点用没有,这一大家孩子还靠你照顾。”
杨柳笑道:“我们大家都是在不同的岗位,在为我们国家工作,你是有文化有修养的,你还为国家生了一大群孩子,你也是对国家有贡献的人,我们不管是保家卫国,还是搞社会主义建设,都需要人才,正是你这样的人给我们提供了大批后备人才啊。”
听了杨柳的话,柳思延心里感到无比的温暖,他仿佛有着说不完的话了,他仿佛终于遇到了知音。他情绪一下子高涨起来,他激动地说:“就是啊,不管是一个国家还是一个家庭,最重要的就是要有人,没有人还怎么兴旺发达,国家强盛,我不只是在为自己养孩子,我也是在为国家养孩子。如果美帝来了,我贡献一个儿子,如果小日本回来了,我再贡献一个儿子去。”
杨柳又笑道:“你就是与一般人不一样啊,思想觉悟高。站得高想的远啊。心里既有小家,也有国家。真难为你了。”
柳思延仍在兴奋地说:“多谢你还能理解我,我也曾经是热血男儿,也有过伟大的理想,有过青春燃烧的激情,生活改变了我,磨掉了我的一切,可是我的心还一直在跳动着啊,我从小念的书,受的教育都还在脑子里呀。”
杨柳认真地说:“我能理解你,我是从战火中走出来的人,当我们看到身边的战友一个个倒下时,我们才知道后备人才是多么的重要。我们不会忘记,我们的后代也不会忘记你们这些默默忍受苦难,为国家生养了大批后备人才的普通人。”
每次杨柳走后,他都是念念不舍的怅然若失的样子,亢奋的情绪一下落了下来。他是多么的渴望能和她在一起多呆一会儿啊,能和她多说几句话啊。因为只有和他在一起,他才能敞开心扉,才能说出许久闷在心里的话,她不只是自己心里的仙女,自己生命里的恩人,她还是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知音知己啊。
这时,巧妹都要来把他奚落一顿:“你怎么一见她就像吃了神劲药似的,人家都是县长了,你心里还想着她,她一来你就像丢了魂似的,你的魂都在她身上了,你干脆跟她后面去要个事做吧,跟她走吧。”
柳思延只得满脸通红地对巧妹说:“这么多年,我早就认命了,我这辈子没有这个命,我这辈子都被这个家,被这群孩子拖住了,是没啥出息了,我还不能留一个念想。谁心里还没有个好的念想呢。世界上总算有个能理解我的人,你还不能让我高兴一回啊。”
巧妹继续说:“你以后还是少把精力放在哪些竹箩竹筐上,你编出再多的字,他还是竹箩竹筐,变不成金箩金筐,你以后就把自己心事放在三个儿子身上吧,把你喜欢读书的习惯,把你的小聪明都传给你的儿子吧,看在他们中间能不能培养出一个状元来。看你一门心事地想着人家女县长的那股子热乎劲,我都为你脸红。”
柳思延这时的脸憋得更红了,他只能眼望着巧妹,又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五、
杨柳来蹲点时,帮镇上办起了小学校,柳思延觉得这是杨柳给柳树镇办的最大一件好事,功德无量。现在所有穷人家的孩子都可以不出门就能上学了。
开学第一天,他就亲自扛着家里的一条破板凳,把三个儿子家宝国宝世宝,一起送到了小学校。他觉得家门不幸,自己没有完成学业,早早的就没有了出息。这三个儿子一定要好好的培养了,一定要让他们读好书,能有出人头地,把自己这辈子的遗憾全部补回来。
他感到非常遗憾的就是这个小学校办的太迟了,要是早办几年,他的四个宝贝女儿也能读几年书,说不定中间也能出个像杨柳这样的女县长啊,这样他这一生也就更称心了。
小学校很小也很破,破草房子,四处漏风,所有的凳子都是学生从家里带来的,与他过去读的私塾没法比。但他已经非常满足了,家里这么穷,孩子们还能去读书,而且不要钱,教师还是从城里派来的,再穷的孩子都能读书了,这么好的事,在过去是想也不敢想的。
柳思延再苦再累都不怕,他最关心的,就是对儿女们的教育。由于家里太穷,四个女儿都失去了上学的机会,对三个儿子,他是费尽了心事,每天回家,不管多忙,他都要去寻问他们的学习情况,甚至还把自己多年封存的古书找出来,手把手的教他们。可是,最使他生气的是,这三个儿子对书都不上心。他气愤的每天都想用柳树枝抽他们,经常把他们打得到处大叫着老太太和奶奶。
每次看到他这种恨铁不成钢的生气样,小脚奶奶都要劝他:“你不用这样生气,读书不是靠逼的,那都是文曲星下凡。你的三个儿子,我都请人算过命了,他们三个还不如你啊,你这辈子就是心比天高命如纸薄的命,你是文心不透顶,念到九关九,都不能上去。你那三个儿子,根本就没有沾到一点文曲星的边,你就少费心,就不要再逼他们读书了。让他们能识几个得字就识几个字吧,只要能知道自己名字是怎写的就行。”
柳思延坚定地说:“奶奶,你从小惯着他们,以后不要在惯了。古人说:三代不读书,放出来一笼猪。我决不能养出一笼猪来。”
最不争气的是大儿子家宝,柳思延在他身上花的精力最多,他特意那些古书中选出自己最喜欢的几本,一有空闲就亲自教他,希望他能早日背到肚子里去,他觉得这些书早吃到肚子里早好,可他一点不上心,早上教的到晚上就还给了他,教了半年,没一篇文章能背下来的,气得他用竹鞭狠狠地抽打了他一顿,打得他直蹦乱跳,还不停地顶嘴:“读那些书有啥用,你教的那些书都是坏书,你读了那么多书还不是当个小篾匠?家里比没读书的人还穷,镇上没读书的人都比你有本事。”
家宝一句话呛得他一肚子气没处出,还想打他,又被小脚奶奶劝住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不想读书,你逼他也不成,他就不是读书的料,我看还是让他学手艺好,荒年饿不死手艺人,百无一用是书生。”
“不,我那时没念完书,是家运不好,现在多好啊,国家供他们读书,都不要钱了。我一定要让他们好好读书。他是老大,一定要他带个好头啊。”柳思延坚定地说。他觉得主要就是家宝,只要把他管好了,他带个好头,那两个弟弟就会跟着学好。
家宝在家里教不好,在学校更教不好,他爱调皮捣蛋打架闯祸不说,还喜欢带小同学们到沙滩上玩,特别爱去找野狗打链,水牛交配的地方跑,搞得老师经常到供销社去找柳思延,问他家宝把那些小学生都带到那里去了。
柳思延气得脸红一阵白一阵的,他放下手中活到河谷沙滩上的柳树林里去找,于是,在小镇上经常出现他挥舞着柳枝追打家宝的情景,家宝一边跑还一边蹦着跳着大叫着:“我就不帮你读书,你那些破书都发霉了烂了,你自己不读,还要我读。”
柳思延跟在后面骂道:“老子要你读书是为你好,不是为我,书读到你肚子里的是你的,不是我的。”
家宝说:“你要为我好,就多给我买些好吃的,不要让我去读书。我听你的什么都没的吃,还要给你读书,你头脑读书读坏了,还要我跟你学。”
柳思延气得抓住他猛抽着:“我叫你一天到晚就想着吃,人不是活猪,不能就为着一张嘴,不能就想着吃。”
家宝仍在大叫:“人有什么好的,人还不如猪,猪还能吃饱肚子呢。”
家宝越长越大,也就越来越不怕他了,他跑得越来越远,柳思延也就越来越追不上他,找不到他,打不着他,他有时竟跑得几天不回来,和家里玩起了失踪。
这样一到晚上,全家就不安宁了,纷纷指责柳思延,小脚奶奶说:“这么大的孩子了,怎么说打就打,你总要把他心打跑了,孩子大了不由爹,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就随他去吧。”
巧妹也跟着说:“他就不是读书的料,你就不要逼旱鸭子上架了,就让他回家跟我学篾匠吧,不是只有读书一条路,镇上有多少人没读过书,不是照样活得好好的,家宝从小最聪明,你别愁他将来没饭吃。”
柳思延不想和她们争论,他不知道怎么跟她们说了,他真实地感到自己在家里尽是那么的孤独无助,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只得一个人又到河谷的柳树林里去找家宝,他顺着河谷一找就是几十里,跑累了就独自坐在河边,凝望着夜空中的月亮和星星,对着静静流淌的河水发呆:“我柳思延从小那么爱读书,我的儿子怎么会不爱读书呢。不读书的人长大了能有啥出息。我不能眼看着他没了前途。”
家宝得不到柳思延的喜爱,却很得小脚奶奶和全家人的赏识。因为他总有办法到河里捉些鱼虾河鳖河蚌螺蛳回家,改善家里的伙食,有时多的吃不完,小脚奶奶还在镇上卖,换一些油盐酱油,喜得小脚奶奶到处称赞家宝的精明能干。
每当全家人津津有味地吃着家宝逃学搞回来的这些美味佳肴时,只有柳思延吃不下去,他总感到心里隐隐作痛,这是他心里最看重最喜爱的长子啊,他对这个长子有着特别的期望,他宁愿自己每天咸菜盐水下饭,也希望他能把精力花在学业上。
柳思延一直没有放弃,他仍是一有空就不知疲倦地去找家宝,他还是一心要把他的心,拉回到学校来,家宝的聪明才智都用在了躲避他,他已经越来越难找到他,有时明明看见他在前方沙滩的柳树林里,可是等他一到,他就神奇地失踪了。柳思延仍不甘心,他想:你这个小子难道变成孙悟空土行孙了,说不见就不见了。
那天,他明看见家宝带着两个孩子跑向了那片柳树林,他紧追过去,找遍了那片沙滩和柳树林,也没找到,他正感到纳闷,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突然前面的一块沙滩陷了下去,他跑近一看,大吃一惊,只见几个孩子都被埋在了沙坑里了,他慌忙奋力扒着沙土,把他们一个个拉了出来,他这才知道,家宝已经学会挖地道,跟他打游击了。
柳思延回家后想了好几天,越想越后怕,这孩子都跟我打起地道战了,他也太傻了,真是异想天开,这沙土里那能挖地道,它不塌才怪呢,如果自己不是及时赶到,家宝和那两个孩子就都被埋了,起不来了。从此以后,他再也不敢去追打他,他觉得孩子平平安安还是最重要的。
虽然现实已经离他的愿望越来越远,但他还是不肯放弃,他知道这个儿子已经大了,靠打靠追已经不行了,最后找到他,耐心地劝说道:“家宝,自古以来,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不是我逼你读书,你不读书将来就不会有出息,就不能知道外面的世界,世界的万般道理,古人的经验教训都在书本上,你不去读书,将来就是聋子瞎子。”
家宝僵着脖子说:“我们镇上不就你读的书最多,不就是我们家最穷,那些没读过书的人家,那家不比我们家过得好。会读书也抓不到河鳖鱼虾回家。”
柳思延有些黯然地说:“我要你读书,就是不想你和我一样窝窝囊囊地过一辈子。你是哥哥,你应该给弟弟们做个好的表率啊。”
家宝说:“我不想和你一样一年到头都是一碗盐菜,用盐水下饭,我们肚子都吃不饱,那还有心事去念书啊。你就让我回家干活帮你们,让两个弟弟去读书吧。”
家宝的话说的柳思延心里一阵阵发酸,他不忍再打他骂他了,他感到这个自己最器重的长子,还是骨子里最像自己,从小心里就想着顾着这个家了。自己这辈子苦了这个家,也苦了这个孩子了,他这辈子和自己是一样的苦命。
柳思延不再每天到处找他,逼他上学了,只能任其自由了,家宝勉强带学带逃地读完小镇上的小学,就再也没去读书了,这成了柳思延一生第一件最不称心的事。因为柳思延当时实在没有更多的精力放在他的身上,一大家子的事情早已使他分不开身,而且不称心的事情在一件件接踵而来。只是有时到处找不到他时,心里着急了就会愤愤地想:“那时天天盼夜夜想的,就想有个儿子,早知道他是这样不上路,要他们这个儿子干啥?”
六、
经过苦难的磨练,柳思延的四个女儿一个接一个长大了,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全家人都开始在为她们的婚事烦神了。只有柳思延不急,他觉得自己的四个女儿一个比一个贤惠,一个比一个能干,就像四朵含苞待放的鲜花,他不想把四个宝贝女儿稀里糊涂地就嫁个人家,他还在为四个女儿的前程奔波努力。
柳思延经常到小镇外去打听那里有招工的消息。他一心就想把四个女儿送出去当个国家工人,他想这些年国家发展这么快,大家都在勒紧裤腰带打地基础求发展,办了那么多工厂,那些过去的洋油洋布洋皂洋枪洋炮和所有的洋玩意儿都变成国产的了,现在到处都在招工,怎么分到小镇上的招工数字这么少呢,我家这么多子女,怎么也该分到两个数字啊,我家也想为国家工业发展做一些贡献啊。
巧妹看到他每次回来垂头丧气地就说:“哪有天下掉下来馅饼,现在小镇上的人谁不想出去当国家工人,分来的数字没到就有头子了,只有你这样的傻子才会等。你就不能去找找杨柳,哪个厂不是她办的,不归她管,她说句话不就行了,还用你这么着急。”
柳思延说:“现在是新社会,不是旧社会,新社会不能走后门,要等政策。都去找她,全县这么多人,你叫她怎么安排?”
巧妹说:“世上就没有比你傻的人,不管是新社会还是旧社会,求人办事都得走后门,后门总比前门管用。就你还放着这么好的关系不用。谁不是在后面找人啊,都说朝中有人好办事。”
柳思延说:“我决不会去找她走后门,君子做事光明磊落,堂堂正正,人活着,在任何时候都要守住气节,我怎能为这种事去求她失了气节。”
巧妹不满地骂道:“就你念了那几年书,就像当君子了,你不愿她们早嫁人,又不愿给她们走后门找工作,早晚把她们光阴都给耽误了,世上哪有你这样做父亲的,我看你关心她们都是假的。”
柳思延说:“你就是乱说,我对自己的女儿还能有假心?我是不想走后门,大家都想着去走后门,那还要开前门干啥,那她家后门不是挤破了啊。现在是社会主义,新社会,新中国,新风尚,就不准走后门,一去就会被人看低了,会被人耻笑一辈子的。”
巧妹仍不满地说:“真没见过世上有你这样的人,真不知道你脑子里装的是什么,明明有那么好的关系在那里,别人求都求不来,你还不用,关系不用,过期作废,就知道整天在家里瞎着急。你一辈子不为自己求人,就不能为自己女儿去弯一次腰,求一次人啊。”
柳思延说:“人要知足,她和政府给我们家帮助已经很大了,我们不能老给人家找麻烦,自己家的路还是要靠自己走。”
柳思延终于等来了一个招工名额,是县运输公司的搬运工,他喜滋滋地跑回家告诉巧妹,金凤就要去当工人了,巧妹也高兴地流着泪说:“我苦命的金凤总算有出路了,怎么就是个搬运工呢,你就不能给她找人换一个工种啊,一个女孩子家干搬运工,不要累一辈子啊。”
柳思延说:“能有一个工作就不错了,苦是苦些,可是总算是个有单位,是个吃公家饭的人了,我们几个女儿都没文化不识字,能有个事干就不错了,我们不能对政府要求太多啊,和农村那些没出路的人比要好多了。”
柳思延不久又给银凤找了一个工作,是在青弋江下流的一家采石场砸石子,没干几天,银凤就哭红着脸跑回家里,双手满是血泡,流着血水。巧妹心痛地埋怨柳思延道:“世上那个不心痛自己的女儿,千方百计给她们找个好的工作,就你这个不是活在世上的人,尽给她们找这种没人愿干的苦活累活,做你的女儿都是个苦命。”
柳思延捧着一张报纸说:“手上起几个泡算啥,我们的革命先烈建立新中国,抛头颅撒热血,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难,他们连命都不要,我们现在建设新中国,起几个血泡算啥?你们别小看了砸石子啊,这小小的石子意义重大,一颗颗小小的石子就能铺陈一条社会主义的金光大道,我们都要甘心做社会主义大道上的一颗普通的石子。”
巧妹听了,只得对银凤说:“你爹就会发神经,整天就知道捧着报纸当宝贝,你遇上这样的爹,就算倒霉了,你别指望他了,你就自己认命吧。”
银凤也只能眼泪汪汪的,包起刺破了血泡,流着血水的双手又回去砸石子了。
金凤最大,从小吃的苦最多,对家里贡献也最大。她到了运输公司后,仍保持了从小在家养成的任老任怨,吃苦耐劳的好习惯,干什么事都是冲在最前面,默默无闻地从不叫一声苦。她很快就被评委为先进工,劳动模范,三八红旗手,她得到的各种奖状把家里都贴满了,她还进广播上报纸了。
柳思延把报纸上登的所有关于金凤的消息都收藏了起来,一高兴的时候就拿出来看,巧妹总是打断他说:“那几张报纸你都看了多少遍了,你还要看,你别信那上面说的,说得再好听,她不还是个搬运工,也没给她换个轻巧活干。”
柳思延说:“搬运工怎么了?劳动者就是世上最光荣的,人靠出力出汗地活着,就是最光彩的事。”
巧妹又说:“一个搬运工还要进广播上报纸吹,这有什么好吹的,那个累活苦活谁不能干谁愿干啊。”
柳思延又说:“一个搬运工为啥就不能进广播上报纸了?这说明共产党没完本,共产党的江山就是老百姓肩扛手拉,用小车推出来的,给共产党当搬运工光荣。”
巧妹又说:“光要这些光荣奖状有啥用,到现在也没给她找到一个好人家,只有你喜欢这些东西,世上的别人都不稀罕。”
柳思延听她这么一说,刚才的好心情就全没了。金凤确实早到了出嫁的年龄了,起初是全家都舍不得,不想她过早嫁出去,后来又没有合适的人家。是有几家来上门说亲的,可是都没有合柳思延的意,他觉得那都是些不识字没文化的人,他的大女儿金凤一个字不识,他的女婿最起码的条件是要识得几个字。
柳思延对几个女儿的工作帮不上忙,对她们婚事却是异常的关心,他把这个条件看得比什么都重。
金凤到运输公司上班后,终于遇到了的个人。柳思延刚听说时,是一个刚成立的副食品公司的工人,还暗暗高兴了一会儿,可是一细问,就高兴不起来,他不但不识一个字,还是个从小杀猪的。
金凤是到运输公司搬运猪肉时认识他的,外面运来了一整车的冷冻猪肉,她从小就没尝过什么猪肉味,也从没见过世上还有这么多猪肉,吃不完还冷冻起来了,冻得像一块块大冰块似的。大家在搬运时,别人都是两个人抬半片猪肉走,她都是一个人扛着半片猪肉来回小跑着,别人一趟没走完,她已经跑了两趟了,她一点也没感到累,她只希望能这样扛着猪肉不停地跑下去,她从那冰冷的猪肉身上感觉到了无限的温暖,她闻到了无比美妙的肉香味,她不停地咽着口水,她觉得口水已经把她的肚子填满了。
一车猪肉很快卸完了,她眼望着放猪肉的冷库大门又被关上了,她感到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她不知道这么多的猪肉会卖给谁吃,反正没有她的份,因为她没有这样的猪肉票。
大家都还在称赞着她的能干时,那个五大三粗的小伙子悄悄地给她塞来一块猪肉,她还没看清他的长样,他就已经走了。金凤被这块猪肉感动了半天,这块肉是她这辈子收到的最贵重的礼物,当时她不知道这块猪肉是怎来的,为啥给她,她只希望能带着全家好好地吃一顿,她没有去想别的。但她从此永远记住了这块猪肉,记住了这个给她猪肉的人。
金凤带着那块猪肉,连夜跑回家里,她从小就是这样,很小的时候,她就开始带着几个妹妹去河滩里挖野菜摸螺蛳,就是想能让家里的餐桌上除了咸菜萝卜,还能有些别的东西。现在,她终于可以带领全家好好地吃上一顿猪肉,这是他们全家多少年的一个渴望啊。这么多年,他们家只有过年过节时,才能见到一点肉,全家人都闻着肉香咽口水,却又都舍不得吃,都是想让着让给别人吃,她在家是老大,就更没记得过肉的味道,她只记得她馋得咽口水的滋味,她从小就在心里有一个强烈愿望,就是能让全家,让她的小脚太太,她奶奶,她爸妈和所有弟妹,不再为一块肉互相让着,不再为一块肉,眼里看着心里难受又不想去吃。
柳思延见了这块猪肉,一再追问它的来历,金凤只得骗他说是公家发的。他仍在闷闷不乐地告诫金凤说:“人绝不能食用不义之物,你们怎么能近水楼台先得月,没有肉票就私分猪肉,这就是违法行为,现在国家物资都紧张啊,都像你们单位这样,有权先用,有利先得,那还不是乱了套啊。”
巧妹在一旁听的不耐烦了,就说道:“看你嘴多碎,猪肉都塞不住你的嘴,她送猪肉回来给你吃还不好啊,你还要说着不完,那猪肉运来还不是给人吃的,别人能吃,我们就不能吃啊。”
柳思延坚定地说:“那也要听国家的统一安排,凭票供应,大家都想占国家便宜,那还不乱了套,人的私心是无止境的,从占一点小便宜开始,就会越占越多,每个人的私心一放开就会是洪水猛兽。”
巧妹最后对金凤说:“他爱说啥就说啥,我们都别听他胡说,我们几个月都吃不到一回肉,他还有那么多废话。”
金凤很快就和那个送猪肉的小伙子认识了,她自然知道了他的心意,她首先从喜欢他是杀猪的,到接受了他这个人,她知道他从小到大就会杀猪,进了食品公司还是只会杀猪,杀猪的人总会能沾到一些猪腥味。她不知道他的猪肉是怎么搞来的,不管他长得怎样,只要能有猪肉吃,她就愿意跟他。
金凤开始不敢跟家里说,她先偷偷的告诉巧妹,巧妹非常高兴地说:“杀猪的好啊,现在这年头就是杀猪的吃香,有油水,你跟着他吃不了苦的。赶快带回家来看看。”
柳思延从第一次见到女婿起,就是一肚子的不满意,他觉得这个女婿就像他带来的那个猪头一样,笨得除了知道猪身上的东西外,对世上的什么都不知道,他俩在一张桌上喝酒吃饭找不到一句共同语言。他怎么也不愿意把宝贵的大女儿嫁给这个猪头猪脑的女婿。他为这事僵持了很长时间,他不甘心等了这么多年就等来这么一个女婿。
巧妹急得每天夜里都要劝他:“女儿大了总要出嫁的,你不能因自己的不喜欢就耽搁了金凤的婚事,你再不喜欢,也不是你和他一起过日子,金凤再好,也是个没上过学读过书的穷家姑娘,能嫁给什么好人家?能嫁给这样的女婿也算是进了福窝了。人家起码肚里油水比我们多。”
柳思延说:“我一看他就不是个好人,是个爱贪小便宜占公家油水的人,除了为张嘴,什么都不会,现在大家都过得这么苦,他还长得猪头猪脑地这么胖。”
巧妹说:“长得胖正说明他长的好,日子过得不错,你想长胖还胖不起来呢,现在世上就是胖子稀少啊,谁像你就会乱想,人活在世上不是为了一张嘴?还能为了什么?”
柳思延不满地说:“活在世上只为一张嘴的就是猪,是猪才只为一张嘴,人怎么能只为一张嘴活着呢?我家金凤是县劳动模范,先进工,三八红旗手,怎么能嫁给这个只会杀猪的,他本质很差,他只会占公家便宜,想方设法往家偷猪肉,还要到外面找外快,他早晚要被公家开除了。”
巧妹说:“金凤那些奖状有啥用,就你稀罕,我们都不稀罕,它也换不来一斤肉。金凤跟他一辈子不会吃亏,现在大家都瘦的像虾精,就他长得胖,就是他有本事。”
柳思延僵持了几个月,最终熬不过全家人的意见,只得接受了这门婚事。由于他对这个大女婿的不满,早已成了公开的秘密,后来大女婿也就一直没有和他找到过亲密感,他们在一起时很少能说到三句话的。
金凤出嫁时,大女婿特意送来了半片猪肉。柳思延看到那半片猪肉时,心里一阵酸痛,他对巧妹说:“我们从小养大的女儿,日盼夜盼的,就值这半片猪肉,就嫁给个杀猪的了。”
巧妹安慰道:“你就是从小读书把头脑读坏了,头脑里总想得比别人多,那家嫁女儿不都是这样,这半片猪肉已是我们这个镇上最丰厚的彩礼了,你还有什么不称心的?”
柳思延有些懊丧地说:“我不是说彩礼的事。我真不是说彩礼轻重,人都走了,彩礼算啥?我就是不甘心,我女儿最后就嫁给杀猪的。”
巧妹大声说道:“那你是什么意思呀,你儿女心再重,你也不能把几个女儿留在家里一辈子吧。你不称心,你给银凤去找个称心如意的回来,给我看看。”
柳思延听了,只能低下头,默不出声了。
金凤出嫁那天,家里喜气洋洋,喜事办的很热闹,一家人忙前忙后的。柳思延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一个人跑到青弋江边,默默地抽了半天烟。到开席了大家都找不到人,巧妹只得说:“他又是得了孤老病了,我们随他去,我们做我们的,我们按时发嫁。”
金凤嫁走后,巧妹才来找到他,巧妹责怪道:“哪有你这样做父亲的,真没见过,女儿出嫁,你躲着不见了,你怎么也该送她一下呀。”
柳思延十分郁闷地说:“你们不是都安排好了,还非要我出来看着难受啊。金凤就这样嫁走了啊。”
七、
金凤出嫁不久,银凤的婚事又来了。银凤在青弋江下游靠江边的一个采石场,她整天坐在石头中间,没完没了地敲打着石头,她身边堆满了小山一样的石子,她仿佛完全置身在一片石头的世界,她感到她的一生就要活在这一堆堆的石头之间,她丝毫没有埋怨她的父亲,她反而对这些大小不一,奇形怪状的石头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但她最感兴趣的还是不时的到水边,用清凉的河水洗去满头的热汗,把发烫起泡的双手泡在水里,她早已记不清自己的这双手,起过多少次泡脱过多少次皮了。
青弋江边聚着许多来装石子的船,各种各样的船都有,有几十吨的大轮机船,有十几吨的拉纤的木帆船,最多的还是那些靠双浆划来划去的小划子。
银凤喜欢看着这些船来来往往,有时目光随着它们远去,好久都不收回来,这时她总是想起小时,金凤带她们姐妹在河滩上放纸船的情景,那是她们儿时唯一的乐趣和梦想。从小吃惯了苦头的她,并没有感到这份工作有多苦多累,她反而在不断敲打这些石头的碎响声中感到一些满足和快乐,她每天起早摸晚地敲着,她只牢牢记着她父亲柳思延的教诲,希望每天能比别人敲的多,凡事都不能落在别人后面。
银凤很快就发现有个划小划子的小伙子很喜欢来看她砸石子,有时还来帮她轮大锤砸大石块。银凤不知道他叫什么,却早已记住他了,因为他的小划子跟别人的不一样,他的小船上养着两只抓鱼的老鹰。那两只老鹰浑身黑毛,就像两只精灵,不时地钻到水里去抓鱼,抓到鱼后,然后就扑腾到小船边,那小伙子抓住老鹰脖子就能从它嘴里倒出活鱼来。那小伙子常把老鹰抓的鱼拿到采石场买给她们。
银凤开始搞不清楚,这老鹰的肚子里还能吐出活鱼来,哪有吃到肚子里的东西还能完好无损的吐出来。她问那小伙子道:“你怎么这么残忍,把它肚子吃到里的鱼还往外挤。”
那小伙子说:“它还没吃到肚子里,它都含在嘴里了。”
银凤不信:“我明看到它吃到肚子里了,你看它饿得那样,还能不一口吞到肚子里。”
那小伙子抓起老鹰脖子说:“你看,我把他脖子扎住了,不让它咽下去。”
银凤不由地惊叹道:“人心为啥这么坏,为了让它抓鱼,就不让它吃鱼,还扎它脖子,你也太残忍了。”
那小伙子又说:“饿肚子的老鹰会抓鱼,让它吃饱了,它就不干活了。”
银凤问道:“你家抓到鱼也舍不得吃吗?都拿来卖了?”
那小伙子又说:“我是吃不了才拿来卖的,我从小就在江里长大,还能没有鱼吃,你要想吃鱼,我送给你。”
银凤听了这话,感到肚子里一阵欢叫,她立即就觉得和这个小伙子亲密了许多,脸上变得热情起来了。她想起小时,有时看到她父亲好容易捕到一条大点的鱼,她们姐妹几个眼精望绿了,他也没给她们吃过,都拿到街上卖了。
他们就这样一说二去的熟悉了,最后就到了不能分离的地步。当银凤将那小伙子带回家时,全家人都说好,都说银凤和金凤会挑女婿,一个找了个会杀猪的,一个找了个会抓鱼的,以后的日子苦不了。
巧妹喜滋滋地又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柳思延时,柳思延只问了一句话:“他念过书识得字吗?”
巧妹说:“就你读过几年书,一天到晚就是关心有没有念过书的,念过书的有什么好处,我们银凤也没念过书啊,他们家日子过得好,天天有活钱,银凤嫁过去不吃亏,这样的好人家现在不好找了。”
柳思延听了,郁闷了半天才说:“我们这两个女儿怎么就这么没出息呢,专找只会照顾嘴的。她们的心怎么这么容易就被几块肉几条鱼就勾走了啊,她们心里怎么就想着一张嘴呢。”
巧妹说:“人不为一张嘴,还能为啥?你就别说她们了,还不是跟你从小苦怕了,她们长这么大,肚子里吃过啥你不知道。”
柳思延说:“她们小时苦是苦了些,那也不能全怪我,我毕竟把她们都养大了,我没功劳也有苦劳。她们的婚姻大事怎么就不能听我们一次呢,我是当心他们全家没有一个识字有文化的不好。”
巧妹说:“儿女大了不由爹,现在都是提倡自由恋爱,你管不了了,你不喜欢也要放在心里,不能表现出来,不要搞得以后二女婿又像大女婿不喜欢你了。”
柳思延又说:“我也没嫌人家光景不好,他们一年到头地在江面上漂,就呆在那几片小木板上,还要往长江上跑,一遇刮风下雨,有多危险啊,万一有个好歹,那不就害了银凤了,选人家不能只看人家有没有钱,光有钱有啥用,平平安安地活着才重要,把银凤嫁给他,还不得让我担心受怕一辈子,让我的心跟她在江面上漂一辈子啊。”
巧妹说:“就你想的多,儿孙自有儿孙福,人各有命,是祸是福,自有天定,你还能管她们一辈子啊。我看这个事就这么定了。没有比他们好的人家了。”
柳思延见到事已此次,也就不在说下去了。但他心里留下了许多的遗憾,一想到这两个女儿的婚事,心里就总有些隐隐的作痛。他感觉在女儿们身上,她们的工作前途,自己已经没关心到了,在她们的婚姻大事上,自己又没多费些心的,自己原来真是个最没用的人。
到了三女儿铜凤时,柳思延开始记住教训,开始早早的在给她留意一个可意的人家,他觉得这个女儿最使她痛心,也是最恋家的,小时被送给人家时,三天两天往回跑,她那不肯离去的凄惨的哭叫声就一直留在他的心头,使他回想起来就感到心酸难受。
柳思延想,前面两个女儿都嫁了个没文化的,又离的很远,一年见不到两次面,这个女儿最好就嫁在小镇上,离自己近一些,还一定要是个有些文化的。
柳思延终于如愿以偿地在小镇上找到了一个合意的小伙子,就是镇上小学里新来的一个小学教师,虽然长的不怎么样,比铜凤还要矮半个头,又是个地主的小老婆生的儿子,没地方要,才被发配到这个小镇的小学来了,年龄好大了,也娶不到媳妇。
柳思延看上他,就是因他识得字读过书,虽然和他一交谈,他就觉得这个小教师读的书和自己比还是太少了,但他在小镇上也算是个高级知识分子了,这正满足了自己的心愿,他对前两个女婿最大的不满就是他们都没读过书没文化,自己的女儿都没读过书,再找一群没读过书的女婿,自己和他们找不到能说的话不讲,他们以后的日子又能好到那里去呀,自己整个大家庭就缺少有文化的人。
柳思延暗下定了决心,这次铜凤的婚事一定要自己做回主了,不能乱有她们胡来。于是,他就经常去叫那个小学教师到自家吃饭,希望全家人能接受他,没想到他的行动立即遭到了全家人的坚决反对。他这才感到自己原来在这个家里是那么的孤独,他的心其实和小脚奶奶他母亲和巧妹都离得太远太远了,在这些大事上,一点也想不到一起去。
他耐心的劝导她们:“人长的不好看有啥,人家怎么也是个有文化的人,又是个教师。比那些没有文化的人不知要强多少倍。”
她们都异口同声地说:“你看他长的那么矮,那能配得上铜凤啊,你不能把鲜花插在牛粪上,有文化识得几个字算啥,你读了一肚子书,不是都烂在肚子里没用了,不还是要靠手艺吃饭啊。铁凤还是嫁给一个手艺人实在,荒年饿不死手艺人,一个手脚灵活的手艺人要比教书匠强的多。”
柳思延知道自己一张嘴怎么也说不过她们三个,只得带着最后一点希望去劝铜凤,他想只要女儿同意了,她们反对也是没用的。他苦口婆心地对铁凤说:“嫁人过日子,不能只看长像,长得好看有啥用,那些五大三粗的没德性的人不能嫁,将来你会吃苦头的,有文化有知识的人好,懂得做人的道理,我是不会看错人的,你嫁给他一定会有个好依靠。”
他没想到他说了半天,铜凤最后只给他一句话:“我嫁给瘫子嫁给瞎子,也不嫁给地主的儿子。”
柳思延心里燃着的最后一点火苗终于熄灭了。他再也不敢去张罗了,他的心里开始感到无比的孤苦,他感到自己虽名为一家之主,其实他就像是个局外人似的,他总是和全家人想不到一块去,大事小事都作不了主的,他只能依着大家,随着大家的愿了。他常为此感到闷闷不乐,一个人在家生闷气,巧妹总是不停地安慰他:“你怎么变得越来越孤老样了,看我们大家都不顺眼,这个世上就你好,就你有理,我们大家都不合你的意了。”
还是小脚奶奶知道他,她说:“他都是书念多了,把脑子念坏了,脑子里想的比别人多,早知道这样,小时就不该送他出去念那么多书,害了他一辈子。”
柳思延知道自己和全家人的想法是无法融合了,但他又无力去改变这一切,他只能一个人默默地忍受着一切不顺心的事,他只能按照生活固有的路一天天走下去。
最后铜凤自己选了一个县城来的打铁的小铁匠,又是一个一字不识的人,还是他最不称心的一个,把他气得大病了一场。
那还是大炼钢铁时,小镇上也要赶时髦,架起了土制小高炉炼钢铁,可是全镇从没人见过炼铁炼钢的,就跑到县城找来个打铁的做师傅。
柳思延第一次见到这个打铁的小伙子时,就是十分的不满意,他对大家说:“你们这是胡闹,这个呆头呆脑的傻小子,那能做我们的师傅,他除了一身横肉外,还能比我知道的多,他能知道铁的熔点是多少啊,他就是一个抡大锤的料啊。”
大家都说:“你知道铁的熔点有啥用,你怎么能知道铁烧多少度了,人家从小就是打铁的,吐口吐沫就知道铁烧到什么地步了啊。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小铁匠的手艺好着呢,我们都买过他打的铁器,他家有几代祖传下来的打铁手艺。”
柳思延不相信他,在小铁匠带人炼铁时,他总是爱去指点着,小铁匠见他一直瞧不起自己,又烦他在一旁指手划脚地,就故意当众指着烧红的铁激他:“你不是知道铁的熔点吗,你拿手去摸摸看是多少度了。你知道这体还要多长时间才能化水。”
柳思延 心想:你小子打了几天铁,就不知天高地厚了,敢在老子面前班门论斧,老子知道炼铁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
柳思延开始用教训的口气对小铁匠说:“我们国家有两千多年的炼铁史,我们县就有一千多年的炼铁史,我们国家为什么还这么缺少钢铁呢,就是你们这些数代靠铁吃饭的人,不思进取固步自封造成的,都是什么时代了,还用这样小土炉炼钢铁,你们就把那些,没人要的破铁烂锅收来,就能炼出好钢铁来?你炼的这种铁还能去造坦克飞机大炮?你拿去打打锄头挖锹还差不多。”
那小铁匠说:“我们炼的都是粗铁,这是粗加工,还要送到大钢铁厂再回炉炼成钢的。你分得清生铁熟铁吗?你连粗铁生铁都不知道,还跑来瞎称内行。”
柳思延又说:“既然要回炉重炼,为啥不直接把这些破铁烂锅都送到大钢厂去,还要这些小土炉炼?”
那小铁匠嘲笑道:“你还一天到晚看报纸你,这都不知道,如果国家有那么多大钢厂,能炼得过来,还要我们这些小土炉,如果粮食都够吃,还要到处去开荒?”
柳思延没再说话,他觉得这个小铁匠可能还真说对了一句话。这时,他看到通红的铁水从炉里冒出来,很快流出了一大块,地面遇到铁水滋滋地冒着热气,他急了,他大喊道:“快瓢起来,它很快就要凝固了,就瓢不起来了。”
他慌忙地抓起旁边的一个大铁勺就去瓢通红的铁水,他不知道那个大铁勺里还有剩水,只听“砰”地一声巨响,沸腾的铁水遇到水,顿时炸得四处飞溅,溅到四周人们的身上脸上,大家一起痛得惊叫起来,四处逃散。
柳思延只感到自己的身上脸上到处火辣辣的痛,不知被铁水烫化了多少皮肉。到了医院,他才知道,他的衣服被几块铁水烫化贴在皮肉里了,脸上也留下了几处小伤疤。站在他身旁的十几个人都跟着受到了不同程度的伤,只有那个小铁匠早有准备没有受伤。
巧妹赶到医院狠狠地把他大骂了一顿:“怎么就没把你眼睛炸瞎呢,谁叫你去炼铁了,就你扯能,那里都少不了你,就你那破书上的东西也会知道炼铁?”
这件事后来成了他最丢脸的一件事,好长时间还有人拿他脸上的伤疤笑话他:“你这下记住了铁水的温度了吧。这铁水真厉害,还会爆炸呢。”
柳思延知道这话就是那个小铁匠说的,他心里更是对那个小铁匠充满了愤懑,他一直觉得那铁勺里的水就是他有意害自己的,他明知道铁水遇到水会爆炸,他也不叫自己一声。他不停的在心里狠狠地骂道:“什么手艺人,一点儿艺德都没有,这么年轻,就这么坏,做事这么蛮横,不计后果,那个女孩要嫁给他定会吃一辈苦。”
柳思延没想到,就在他住院时期,他的三女儿铜凤已经和那个小铁匠好上了。在铜凤心里,她一直认为她父亲柳思延就是这个世上最有学问的人,从小听他无数的教诲,现在终于出现了一个比她父亲更有学问的人,一招就打败了她心中最伟大的父亲。那个小铁匠已经成为铜凤心里的炼铁英雄,他到哪里,铜凤就跟到那里,而且总是跟着他,不知疲倦地把风箱拉得呼呼响。而且很快,他们全家人都喜欢上了他,都觉得他十分能干,在任何地方都要比柳思延强许多倍,是个百里挑一的好女婿。
柳思延知道了,气得几天不说话,但是他的态度已经没人
在乎了。他只能一直愤愤地表达着不满:“你们这是要害死铜凤啊,我看他除了一身横肉,什么都没有了。他做事太蛮,没有一点德性,这种人怎能做我的女婿,跟了这种人,铜凤一辈子没有出头之日,你们这是成心要气死我。”
柳思延为此气得躺在医院里不愿回家。巧妹跑来劝他说:“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你也不能这么说,怎么说铜凤也是跟他嫁到县城去了,她变成县城人,我们算是高攀啊,再说,你反对有啥用,她都已经跟他跑走了,你还在跟谁撒气。”
柳思延心里再不愿意,他也拗不过全家的劝说和既成的事实。果真不出他所料,铜凤嫁过去,不到三个月,就经常被打的头破血流地跑回家。
柳思延彻底怒了,他拎着一条大扁担要去城里找三女婿拼命,被巧妹死死地拉住:“哪有老丈人去找女婿打架的,你那能打得过他,他一只手就能把你推倒了。”
柳思延满眼含泪地说:“我女儿养这么大,从小到大,自己从来舍不得打一下,凭啥要送给他三天两头没头没脑地打,我治不了他这个畜生,还不能去跟他拼了这条命,为了铜凤少受罪,我拼了这条命也值。”
巧妹说:“小夫妻哪有不打架的,都是床头打架床尾合,越打越亲密,他们打打闹闹就好了,你就不要火上浇油了,你夹在中间闹,等他们好了还会怪你。”
柳思延生平第一次对小脚奶奶他母亲和巧妹一起叫嚷道:“我的三个女儿都被你们害了,没找到一个好人家。以后铁凤的婚事不要你们管了。”
小脚奶奶他母亲和巧妹看到他少有的大发雷霆,也就一个不再出声了。没想到他的话被传到大女婿二女婿那里,使他们和柳思延心里的隔阂就更深了,他们全都忿忿不平地问金凤银凤:“铜凤家每次打架,怎么连我们都要一起挨骂了,我们那里得罪他了,总要拿我们出气。”
小脚奶奶他母亲和巧妹看到柳思延真是生气了,铁凤的事,她们再也不去张罗了,她们也想让着柳思延自己做一回主,让他去选一个心满意足的好女婿。
八、
柳思延也发了恨要找个称心的好女婿,这个小女儿铁凤应该是他最喜欢的,那时送给人家时他就特别的心痛,后来把她带回家时,那家人找上门来又闹又打的,为此他和那家人结下了好大的过节,那几年,他挑竹器下乡去卖,还时常被那家人堵在路上又打又骂的,那次上门把他头打破了,留下了好大的一块伤疤,后来一连多年,那条路他都没再去过了。
巧妹看到他这回是真着急了,就又劝说道:“你光着急有啥用,想找个好女婿还是要先给她找个好工作。你还是去求一回杨柳吧,她说一句话就行了,四个女儿就是按规定也可以安排一个好工作了,你就不能去求一会人。”
柳思延说:“我三个女儿都没求过她,一个小女儿还能去求她?你不是听说,她是有名的女包公,求她也没用,你就别费这个心了,还是我们自己想办法。人不求人一样高,一开口就会被她看扁”
巧妹说:“你没有去求她,怎么就知道不行呢?你还和她一样高呢,她比你不知要高多少级了。”
正在这时,杨柳又带队下来蹲点了,她这次是要来住一段时间,她是来现场指挥在小镇旁建一个大型排灌站。巧妹想这么好的机会,绝不能再错过了。
杨柳来后,柳思延又激动地喝多了酒,他红着脸说:“这又是你给全县人民做得一件大好事,功德无量啊。这个大排灌站一建成,这堤内的几万亩良田就会永无内涝之忧了,真正做到旱涝保收。”
杨柳笑道:“这是我们应该做的,这个大排灌站现在是我们全县的头号重点工程,现在的农田水利建设是我们的主要工作,我们还在打基础啊,现在要做的事太多了,只能一件件去做,再过几年,我们的基础打牢了,就会发展更快了。现在看到你们生活的还是这么艰苦,我们心里焦急啊。”
柳思延忙说:“这些年,你们做的好事已经数不过来了,我们都给你们记在心里呢,我们是过得很苦,可跟过去比还是好多了,好生活不是一天掉下来的,好事情也不是一天就能做完的,凡事都要慢慢来。只是你们一会儿大跃进一会儿大炼钢铁,是不是太快了,我当心你步子迈快了会摔跤的,好心办错事。”
杨柳说:“我们还嫌发展的太慢了,这一百多年来,我们国家积贫积弱的太厉害了,各方面都与世界相差太远了,我们的人民还都生活在贫困之中,我们心急如焚啊,我们必须尽快摘掉贫穷落后这顶戴在我们中国头上一百多年的帽子,使我们的人民尽快过上好日子,现在全国上下都憋着了一口气,要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加快社会主义建设,早日赶英朝美,跑步进入共产主义。”
柳思延说:“你们的想法和干劲都是好的,谁不想早点过上好日子,可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啊。就我们现在这个基础,那能一口就吃成大胖子,人不能路还没走稳,就想跑了。我每天看到你们在报纸上广播里瞎吹,亩产万斤,我心里都打哆嗦啊,我种过地,我知道哪里的地能产万斤啊,这不是睁眼说瞎话,胡上面吗。毛主席都把信从上面的省里县里直写到下面生产小队长了,他老人家也种过地,他都不信啊,他都说一亩地能多产出三五百斤就很不错了,你们怎敢还在下面瞎吹呀,我是怕你要犯错误啊,说出去的大话是收不回来的,你能有今天不容易啊。”
杨柳沉默了半天,才说:“我也知道,他们的数字是虚报了许多,可是这正反应了我们广大干部群众的高涨的生产热情和大干快上的急迫心情,气可长不可歇啊。这不是哪一个人的责任,这是这一百多年来,我们的国家积贫积弱的太久,离世界先进国家相差太远了,大家都是穷怕了落后怕了,我们的人民终于等来了当家作主的时刻,终于等来了大发展大跃进的历史时代,他们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建国热情,都希望能一步赶超上来。是有许多话说过了头,许多事做过了头,我们已经及时发现了错误,正在积极调整纠正中。我们会及时总结经验教训。你不用为我个人的前途当心,只要能尽快把国民经济搞上去,该负的责任我负,该检讨的我检讨,该下台坐牢我不后悔。我们这也是在为大家尽快摸索出一条快速发展的大道,我是跟着解放大军一路打过来的,在建立社会主义新中国的道路上,我们倒下了多少战友,流了多少血,和他们相比,我的个人前途和命运又能算得了什么?”
巧妹见他们专谈这些没用的事,一口不提铁凤工作的事,心里有些急了,这是多好的机会啊,当着柳思延的面,怕他反对,她又不敢提,就不停地劝柳思延喝酒,她说:“县长好几年没来了,你在家都想死了,天天都在想着她来呀。你今天就多喝几杯吧,好好陪县长喝,你不是好多天的酒都留着今天喝嘛。”
杨柳说:“我也常想着你们呀,只是现在县里工作太忙了,下来的少了,对你们关心的不够。你们还生活的这么苦,我看着心里也难受,是我们的工作没做好,是我对不起你们大家。”
柳思延被巧妹当面说得不好意思了,只得一杯又一杯接着喝酒,很快就喝多了,坚持不住就去倒下休息了。
巧妹这才赶紧对杨柳说:“杨县长,我们一辈子没有求过你,这回就求你帮我家铁凤找个工作吧,我们四个女儿,没有一个像样的工作,都是别人不愿干的事,才挨到我们,你给我们找一会公道吧。”巧妹说着,就开始不停地流着泪来。
杨柳听了他们三个女儿的事,也很感慨地说:“柳思延同志就是觉悟高啊,我们的老百姓真是太好了,从来不和我们捡肥挑瘦啊,默默的任劳任怨的承受着一切,有你们这样的好百姓,我们只有更加努力地工作。铁凤工作的事,我们一定会在政策允许的范围内,给你们安排好。”
由于杨柳的关心,铁凤很快就被安排到了除“四害”宣传队,去参加除“鼠、蚊、蝇、麻雀”的行动了。这也是柳思延四个女儿中最体面的一个工作了。
柳思延后来知道了巧妹找杨柳的事,还在一直耿耿于怀:“谁叫你找她了,铁凤一个字不识,怎么能进宣传队呢?她会搞什么宣传,这样的影响多不好啊。”
巧妹说:“这也不是啥好工作,不就是个临时工,那算什么宣传队,整天往乡下跑去灭老鼠、蚊子、苍蝇、麻雀,这些东西谁不会灭呀, 还非要你们识字的?不识字的人还能什么都不如你们?”
柳思延想,铁凤既然进了除“四害”宣传队,那就要好好干出成绩来,不能给杨柳丢脸。他开始把主要精力用到帮助铁凤工作上来。他首先抽空帮着铁凤写出许多除四害的标语让她到处去贴,铁凤很聪明,很快跟着他学会了几个字,也会出去刷标语了,特别是把那四害的模样画得有模有样,柳思延看了心里不停地懊悔,后悔小时没能力送她读书,埋没了她的天才,不然她一定是个优秀的才女。
柳思延接着就认真研究起对付四害的办法来,他一用心就又想出许多对付四害的好办法来了,一举成了有名的捕鼠高手,搞得巧妹不停地笑他:“杨柳每次说干什么,你都是要费尽了心去干,她说抓老鼠,你把老鼠孙子都抓出来了。她的话对你真管用。”
柳思延又不免脸红心跳地说:“我怎么是为她呢,我是为铁凤捉老鼠的,我是为了帮铁凤宣传呀。”
柳思延捉老鼠从来不用老鼠药,他首先用竹子作出各种夹子,趁黑放到老鼠经过的各个路口,给它们设下重重陷阱,一到夜里,就能听见到处都有老鼠被夹住的唧唧叫声。到了白天,他就专门去找老鼠洞,他一找准能找到许多老鼠洞,他选定最大的老鼠洞,不停地用石灰水往里灌,用火烧,不停地往老鼠洞里吹烟,不一会,就有许多大小老鼠一起从别的小洞里窜出来,四处逃散,他举着特制的竹耙挨个地追着消灭它们。这时,他的儿子家宝国宝世宝也跟着一起上阵,父子同心协力,没有一个老鼠可以跑掉。
巧妹在一旁看了,不停地笑他:“哪有你这样做父亲的,专带儿子找老鼠洞,早晚几个儿子都要被你带坏了。”
柳思延带着几个儿子,每天都要打死几十只大小老鼠,他把死老鼠一起带回家堆得像小山一样,吓得巧妹大叫:“你还不快把这些死老鼠扔到河里去,吓死我们了。”
柳思延说:“这些狗日的,专门偷我们粮食吃,一个个都长的胖乎乎的,浑身都是肉,我要剥了它们皮,下油锅炸它们下酒。”
巧妹吓得大叫:“你是好久没肉吃,想吃肉想疯了吧,这老鼠肉还能吃?”
柳思延说:“书上说天上龙肉,地上老鼠肉,这小东西的肉又鲜又嫩赛羊肉。”
巧妹说:“你又拿你那破书唬人,你自己想吃别给儿子吃。”
柳思延把那些老鼠挨过剥了皮,把老鼠皮串起来,给铁妹带去报成绩,把老鼠肉用盐和酱油腌制,就在大门外对着小街炸起了老鼠肉,立即一股浓浓的香味向小街上飘去。小街上的人闻到香味一起聚了过来。
柳思延举着炸熟的老鼠肉,对大家说:“你们没吃过不知道,这小东西的肉全是活肉,是难得的野味,比鸡肉鱼肉都要鲜美呢。”
他说着就津津有味地当着大家面,吃了一只又一只老鼠肉,首先是孩子们等不及了,油锅里还没炸熟,就都抢着叫着要吃,大人也跟着来尝鲜了,这样一来,那几十只老鼠肉刚油炸完,就已都被大家抢吃了。
巧妹看着不停地说:“你怎么想起来的,炸老鼠肉给大家吃,费了我一锅油不算,人家吃出毛病还会来找你。”
柳思延说:“你是这锅油重要,还是铁凤工作重要呀。我保证没事,你也来吃一块。”
巧妹听他一说,就紧捂着住肚子不停地呕吐起来。
柳思延的示范还真灵,第二天就看到镇上许多大人小孩一起去找老鼠洞了,铁凤每天都能收到整袋的老鼠皮。很快的,小镇上,沙滩上,附近田野里的老鼠就大量减少了,很难找到了,那些小孩子们刚吃了几吨好肉就没了,都跑来找柳思延带它们去捉老鼠。
柳思延对孩子们说:“老鼠找不到,那就去捉麻雀,那是天上飞的肉,比老鼠肉还好吃。”
到了晚上,柳思延就带着孩子们去捉麻雀,那些麻雀一到晚上,就躲在人家的屋檐下和草堆里,你那电筒照着它,它都不动。柳思延带着孩子们挨家挨户地到他们家屋檐下和附近的草堆里去摸,每晚都有不少的收获,小镇上的摸完了,他就带孩子们到远处的乡下去摸,好几次都被乡下人当贼给逮住了。
在柳思延的鼎力帮助下,铁凤终于当上了除“四害”运动的先进个人,他正指望她能干出成绩转成正式工,好给他找个好女婿时,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的小女儿铁凤却不求上进,在下乡宣传除“四害”时,就和一个小伙子恋爱了,而那个小伙子,就是铁凤小时候送去的那户怨家的。
那个小伙子见铁凤到自己村里来传,就整天跟在她后面转,铁凤小时在他家待过,自然认得他,他们不时地回想起小时在一起的情景,竟产生了一种久别重逢的喜悦和亲密感,他们全家也对铁凤无比热情,把她请到家里,待如上宾,使她感到受宠若惊了。铁凤从没受过这样的待遇,她想起小时在他家时,大家也对她很好,只有在他家的时候,自己的肚子才吃饱过,她就在心里感到欠着他家的一份情。
全村的人都来看她,当面就说她生来就是他家的媳妇,她到那里宣传工作,人们都把她当成新媳妇看待,都说他们天生就是一对,这就是缘分,这辈子是分不开的,他们说到她小时回家时,那小伙子每天都要跑到村口去哭上半天,哭的好伤心。
铁凤经不住这他家的过分热情和全村人的进攻,宣传工作没做完,就投降成了那小伙子的人,再也离不开那个家了。
柳思延知道后,立即想起那时为她挨打的情景,摸着头上的伤疤,气得差点没吐出血来,这个冤家怎么越想躲越躲不开呢,躲了几十年还要面对他。那个冤家亲家和他结了几十年的怨仇,也不好意思亲自上门来说亲,托了几个人都被柳思延拒之门外了。
那个小伙子聪明,他知道柳思延不能接受他家,是心里有气,他一有空就死皮赖脸地赖在他家,一来就是几天,柳思延再怎么黑着脸赶他轰他,也轰不走他。他还对铁凤说:“他就是心里有口气,我来就是让他出气的,我让他骂让他出气,他出完了就没事了。”
柳思延看到那小伙子一片真心,心就软了。也就不想干涉他们的自由恋爱了,可是他一想起那时被他家追打的情景,想到自己这许多年受的怨屈,他心里就高兴不起来。他闷闷不乐地对巧妹说:“怎么搞了这许多年,铁凤还是给他家了,真是不是怨家不聚头啊。人家是嫁女儿都是抬头亲家,我是低头见亲家,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了,这么多年受的辱受的气只能憋在心里了。”
巧妹说:“这就是命,铁凤命中注定就是他家的人,你的那份心都是白操了,只要他俩合得来,过得好,有什么抬头亲家低头亲家的,都是一家人了。”
柳思延不服地说:“人家嫁女儿都是抬头亲家,我怎么就遇到了这个怨家亲家。我被他欺了十几年,还是输了,你还叫我在他面前怎么抬头啊,这个铁凤啊,怎么非要选他家,她怎么最后也要在我心里插一把刀啊,我对她的所有的好心都算是白费了啊。”
巧妹劝道:“你累死累活的,不就是为了儿女好,她自己愿意,你受点委屈就算了。什么抬头亲家低头亲家,都是假的,做给人看的,其实是相反的,抬头的算低头,低头娶亲的才真正算抬头亲家,女儿都嫁给人家了,还能把头抬多高啊,不就是能抬头那几天,有什么用呢。”
柳思延最后只得一声叹息:“唉,养儿养女,一天到晚想着她们,怎么就没有一个称心的啊。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为她们担惊受怕的,为她们想这想那的,全都没有用啊,所有的心血全都白费了。”
巧妹也有些伤心地说道:“你就是念书把头脑念坏了,哪家日子不都是这样过的,就你头脑里比别人想的多。我们家不就是像一个燕窝,老燕子天天口里含食回来喂着小燕子,等小燕子一长大就都飞走了,最后不就剩下一个空着的燕窝。”
在小女儿铁凤出嫁后,柳思延感到心里突然被挖空了似的,他难忍内心的隐痛,他彻夜难眠,他不停地对巧妹说:“四个女儿,四个女儿,就这样稀里糊涂的全嫁走了,白忙活了这么多年,怎么就没找到一个称心的女婿。”
巧妹安慰道:“你头脑里又在胡思乱想什么呀,哪家女儿养大了不嫁人,女儿本来就是给人家养的,你再舍不得,怎不能都留在家里吧。我们自己就是这样的一个穷苦家庭,你还想把她们嫁进金鸾殿啊。你千万不要乱想乱说了,女儿都嫁给他们了,你还说他们不好,他们以后心里都会恨你,你那家都去不了了。”
柳思延摇着头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说她们没有一个嫁到好人家呀,我是说没找到一个好女婿,没有一个识字的,都没文化呀,我四个女儿就这么嫁了,我心里不甘心啊。”
巧妹忙说:“就你老想这个,我就没觉得他们不识字有啥不好,他们都有手艺,本事大得很,都比我们过得好啊。人都嫁走了,你还在这么乱想,你把脑子想坏了,又有什么用呢,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们各有各的命,以后你就少管女儿家的事,你还是把精力多用来管管自己的宝贝儿子吧。你要不称心要怪,还是去怪你自己,谁叫你这么穷,还要生这么多孩子,没本事养活她们,没本事送她们念书,还要嫌几个女婿没文化,还不都是你的原因。”
柳思延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他反复不停地说:“谁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不能管了?她们都是我的亲生女儿,都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一天两天能养这么大啊,谁说我就不能管了?我的女儿,我就要管一辈子,谁对她们不好,我就与他们没完。”
巧妹说:“你别在胡思乱想了,她们都成家了,都过上自己的小日子了,谁还要你管啊,你能管得了?谁会听你的?你要多管闲事,早晚被他们赶出家门。”
九、
四个的婚事没一个称心的,最使柳思延不称心的,还是儿子们的学习,家宝不愿上学读书,他早已经没办法了,他只能把希望都寄托在国宝和世宝身上,他想我从小这么爱读书,儿子中总能出过像我一样爱读书的人。
国宝比家宝要好些,在小镇上读完小学,就到公社去住校读初中了。柳思延心里高兴,又不放心他在外面住校吃苦,总是偷偷地去给他送一点钱,让他在学校改善改善伙食,他当时还不知道,国宝从小被他看得紧,一离开他的眼睛,立即像逃出牢笼的小豹子,变得无法无天起来。
直到后来他看到国宝的成绩单上一路红灯时,他跑到学校一问,才知道家宝把那些钱偷偷拿去赌了,国宝经常旷课,不是去找老鼠洞捉麻雀烤着吃,就是去找赌钱的地方,有时还给人看场子,钱输光了就去偷。
柳思延怎么也想不通,自家的祖坟那里出了问题,国宝这么小小的年纪,怎么就沾上了赌瘾,自己和自家祖宗八代,也找不到一个好赌的人啊,自己身上怎么也找不到一点儿好赌的基因啊。他跑到学校找到学校领导大吵大闹:“你们这是什么学校,怎么就是变成了赌场,把我儿子教坏了,变成了赌徒。”
那学校领导十分生气地说:“你也是读过书的人,我们正要问你,你这儿子小时是怎么教的,一来就把一群孩子带坏了,带着他们出去赌钱旷课,我们每天都要派人去找,都说这都是你惯坏的,你再有钱也不能偷偷给他送钱啊。还有,哪有父亲专门带儿子去找老鼠洞,摸麻雀的,这不是明摆着想把他心带散吗。如果不是现在政策好,要治病救人,我们早就把他这样的坏学生开除了。”
柳思延讨了个无趣,只得到处去找国宝,跑了一天也没找到他的影子,他跑回家气得把家宝逮到打了一顿,怪他带坏了弟弟,打得家宝不停地哭着跟小脚奶奶他母亲和巧妹叫怨:“我那里带他赌钱了,他在那里赌钱我都不晓得,你就是偏心,给他钱花,你从没给过我一分钱。他到外面逮老鼠捉麻雀不都是你教的,你还赖我。”
小脚奶奶他母亲和巧妹也一起责怪他道:“国宝不听话,你怎能拿家宝出气,家宝除了不喜欢读书,样样都好,我们家里吃的用的,都是家宝搞回来的。你怎么还要打他骂他。”
柳思延又骂道:“他是老大,他就不带他们学好。”
家宝哭道:“做你家老大有什么好的,老大就该吃亏啊,除了挨打受骂,你没给过我一分钱,我才不想做你家老大呢。”
巧妹帮着他说道:“你这是什么理,你自己儿子,你没本事管好,还来怪家宝,他能帮你管好啊。”
柳思延在家里气得一夜没合眼,第二天一早就又去到处找国宝,没找到国宝,却有许多家长们找到家里来了,他们一来就跟着他吵闹:“你家国宝,把我们的孩子全带坏了,你也不管管。”
柳思延顿时气不打一出来:“你们怎么就说是我家国宝带坏他们,不是他们带坏了我家国宝。”
大家都说:“就是国宝带坏的,他就是他们的小头头,他不但带他们在外赌,还带他们偷了,他早晚要把他们都带进班房去。”
柳思延恨恨地说:“他早进班房早好,省得我呕心。”
柳思延终于在人指点下,好容易在一个草堆窝里找到了国宝,他们的赌瘾真是太大了,就在草堆里扒了一个洞,躲在里面推牌九。他们没有钱,就拿抓来的老鼠麻雀河蚌,还有从家里外面偷来的各种能吃的东西在赌,柳思延顾不得人多,揪住他就要揍他,没想到国宝比家宝厉害多了,根本不吃这一套,一把摔开他,愤怒地叫道:“你算啥?你凭什么打我?”
柳思延说:“我是你老子,老子还不能打你,你想翻天了。”
国宝说:“那有你这么穷的爹,跟着你没有穿过一件好衣服,没有穿过一双好鞋子,天天吃不饱肚子,羞得我没脸见人,还有脸去学校读书。我不要你这个爹了,你别管我。”
柳思延气得浑身发抖:“我怎么生了你这个孽子,子不嫌父穷,儿不嫌娘丑,老子就要打死你,不让你去祸害人家。你跟我回去,家里再穷,你也不能去赌去偷啊。”
国宝挣开他的手,边跑边说:“我才不去你那个穷家了,跟着你早晚穷死。”
柳思延猛跑着追上去,揪住国宝的耳朵,好容易把他带回家里,找来绳子把他捆在家里,他恨恨地说:“我要你死在家里,也不让你出去赌出去偷。”
国宝还在叫道:“你有本事捆我,就没本事给我吃饱了。肚子都吃不饱了,谁还帮你去读书。我参加运动会一双运动鞋都没有,就我一个赤脚跑,都丢脸啊,我还有脸去学校。”
柳思延不知道怎么回答了,气得端来一盆开水:“就是饿死,也不能去偷人家东西,我把你这双狗爪子烫坏了,我叫你再去偷去赌。”
巧妹赶紧拉住他说道:“你也不能全怪他,家里都没吃得了,你还要他读书,你也不看看现在是啥年景了,他能自己在外吃饱,能活下来就不错了啊。你还能管那么多。”
柳思延说:“啥年景,我们家也不能出小偷出赌棍。”
最后,还是巧妹偷偷把国宝放了。到了晚上,巧妹又在不停地劝他:“看看你都累成啥样了?你小学生都管不好,还能管好中学生?现在家里都要饿死人了,你还能到那去找他?信天由命吧,管他怎么坏怎么浪,只要能留条命,不饿死就好。”
柳思延听了巧妹的话,也只能深深地叹息一声,把许多的不满和愤怒深压在心里。他也实在没有力气再去追逐国宝了。他们全家正被特大的饥荒困扰着。
柳思延实在没想到,儿女们眼看着一个个长大了,自己的苦难眼看着要到头了,却还会遇到这样的大饥荒,连地处自古以来鱼米之乡的青弋江边的这个江南小镇,粮站一连几月没粮食卖,小镇上再也找不到能吃的东西,乡下也开始出现断粮饿死人的事情。
柳思延觉得这也许就是自己命中的又一道坎,自己一生受了那么多的磨难,这次已不知道该怎么过去了,他这才深切地感到,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自己面对这样的灾难,竟一点办法没有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去找找老鼠洞,摸摸人家的屋檐下,看看能不能再碰到好运气,可是,他总是失望的空手而归,他又想到青弋江边去找点野菜螺丝或任何能吃的东西。
巧妹总是劝他:“你不要白费劲了,现在人都饿死了,还有老鼠麻雀。你更别到河边去了,那里面别说鱼,连虾影子都没了,你别掉到水里没人看见。”
他整天饿着肚子时,唯一使他感到心慰的是他的儿女们都大了,他即使现在饿死也值了,能留下这一群儿女,也不算白来人世一遭了,他这一代总算有人传下去了。所以他总是把家里能吃的一点东西都让给孩子吃。
在全家一连多日没米下锅的时候,巧妹不时地催他:“你去找找杨柳讨点粮食吧,她都当县委书记了,还不能帮你一下?她这是怎么搞的,她忙活了这么多年,怎么还会饿死人呢。”
柳思延说:“不能坏事都怪她,这粮食不够吃,全县人挨饿,那能就怪她一个人呢,别人都是干什么的呢?她也不知道下面人乱搞啊,又遇到这样的灾荒年。”
巧妹有气无力地说:“她是县委书记,不怪她怪谁?”
柳思延再饿,也没有去找过她,他觉得全县那么多挨饿的人,她哪能管得过来,自己怎能为这事去找她,更何况自古以来,书生都是宁可饿死,也不会为一粒米去折腰。
那几年再难再饿,他真的在心里一点也没有怨恨过杨柳,也没有去找过她一点麻烦。直到后来,杨柳受到批判时,他还到处为她叫屈:“她一个女同志一年到头辛辛苦苦为大家忙前忙后,做了多少好事,你们怎么就记着大饥荒饿死人这一件事,你们不能把屎盆子都扣在她的头上,这不公平,那个朝代没有天灾人祸,那个朝代没有遇到过大饥荒的。这事也不能全怪她呀,全县几十万人饿肚子的事,都怪到她一个人头上合理吗?”
他的话总是受到大家的耻笑:“你还是对那白骨精有念想啊,你得过她多少好处?占过她多少便宜?就你帮她说话。”
柳思延感到特别的孤独,找不到可以交流的人了,但他心里总是忿忿不平:“就我得过她好处?你们谁没得过她的好处?这些年她做过多少好事啊,分田地修水利建学校办工厂,那样她不是亲力亲为,走在最前面。她也不是神,能不犯一点错误,走一点弯路,她是有错有过,可你们为啥就只记住饿死人这一件了,别的全忘了,这不公平。老天都记住呢,什么事都要讲究一分为二实事求是嘛。”
家里首先倒下的是他的小脚奶奶,她已经九十多岁了,她一连多日不吃不喝,连一口水都喂不进去了,柳思延知道她这就是在等死,她不想再浪费家里一粒粮食了,他只能不停地流着泪跪在她的床前,他痛苦不也心如刀绞,他痛恨自己怎么无能到这个地步,眼看着这从小对他最好,最喜欢把自己抱在怀里,把他含在嘴里怕烫了,吐出来怕冻了的小脚奶奶,就这样在一天天的虚弱下去,在一天天地活活等死。
他家好容易等来了一点可怜的救济粮,他赶紧给她熬了一碗米汤,可是她仍然一口不吃,她用无限怜悯的目光看着他,无比虚弱地说:“我九十多岁了,早该死了,早死早得福,你自己留着喝吧,你这辈子最苦了,你还有孩子要管。”
她说完就紧闭着嘴,柳思延含着泪怎么也喂不进去了。小脚奶奶就这么走了,带着有儿子孙子重孙子玄孙子五代之尊的荣耀走了。她死得很安祥,是整个古镇上最长寿的老人,受到了全镇人的尊重,所有的人家都来参加她的葬礼,仿佛是全镇在办这个隆重的葬礼似的。出殡那天,更是家家披红挂绿,放炮迎送。
在小脚奶奶的坟前,柳思延带着自己的子女们外子孙们披麻戴孝跪了一大片时,他终于感到一种由衷的骄傲,他默默地流着泪,他对得起最疼他的奶奶了,对得起所有的列祖列宗了。他所受的苦遭的罪也算不了什么了。
送走小脚奶奶后,不到一年,他母亲也没度过这个大饥荒,步他小脚奶奶的后头走了,他知道他可怜的母亲也是为了给他们省下粮食,长期默默地挨饿饿死的。
柳思延把他母亲也葬到小脚奶奶坟旁,他知道可怜的母亲一生都离不开小脚奶奶的。他久久地跪在她们的坟前不肯离去,他知道她们都是为了让他和孩子们能活下去,而活活饿死的,她们宁愿饿死,她们默默的承受了家里最大的苦难,也要把生的希望留给他和孩子,她们把活的权利给他,也是把全家几代人的期望都压在了他的身上,这更使他感到自己身上的担子比山还重。
家里一下子走了两个老人。柳思延心里好像一下子又空荡了许多,精神也垮塌了许多。这些年来,他做什么总感到有小脚奶奶和他母亲的两双眼睛在看他,现在没了,他却不适应了,他这才感到小脚奶奶和他母亲,虽然在家默默无言,却一直就是他的精神支柱啊,支撑着他的整个精神世界。
柳思延不得不佩服小脚奶奶独到的目光,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几年的大饥荒过去后,他的众多儿女家都没在饿死人了,还不时地给他们带来帮助,帮他全家都活了过来。如果不是几个女儿家的接济,他不知道自己家里还要饿死几个人,他和巧妹是否还能活下来。
大难过后,他又开始把注意力放到儿子们的身上,国宝早就没法救了,他初中基本就没读过书,他整天跑得没了身影,带着几个小混混到处偷摸拿要,和公安警察捉迷藏也成为常有的事。
柳思延早已习惯了从各处传回的他的各种坏消息,一段时间没坏消息传来,他都不习惯了。他每次听到这些坏消息时,除了一声叹息只能阴沉着脸说:“我没有生过这个儿子。”
柳思延已经把最后的希望都寄托在小儿子身上,世宝比他两个哥哥从小就聪明许多,也从小得到全家人更多的痛爱,柳思延教他的书也能背出几篇来。他心里暗藏喜乐,七个子女中总算有个读书的了。他对世宝的痛爱几乎到了溺爱的地步,每次从外面回家,都要偷偷的买一点零食悄悄给他。以至好多年后,子女们还在嫉妒着,说他从小就偏心,就是对小儿子最好。
柳思延也从不隐饰他对小儿子世宝的偏爱,他对所有子女都说:“谁爱读书,我就偏爱谁,以后孙子辈也这样,那个爱读书,我就最喜欢谁。”
世宝也给他长脸,从小学到初中学习成绩都很好,一直念到了县城高中。柳思延也感觉到自己越干越有劲,越活越有奔头了。世宝到县城高中读书后,为了节省儿子的时间,他每星期都要亲自送一趟东西到学校,所有的粮食衣物和生活用品都是他一趟趟挑着,步行几十里送去的,为了给这个儿子补充一些营养,他常常夜里顾不得休息,到山里去捉几只山鸡和野兔,他还在寒冬腊月里下河摸过鱼。他知道世宝正是长身体长知识的时期,家里再苦,也不能再苦了这个最小的儿子,何况家里的日子已经开始好转了,于是那几年,他给世宝送去的菜里都是整罐子的咸鱼腊肉,还有整个的鸡鸭野味。
柳思延自己在家里舍不得吃,他把家里所有好吃的东西都送给了世宝,世宝却很大方,他吃不完就分给他的同学们吃。柳思延不知道,他后来每去一趟,世宝都要被他的同学们打一次土豪分一次美食了。世宝所有的同学们都在盼着他能多去,这也无形中给世宝结下了许多好人缘,为世宝后来呼风唤雨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十、
柳思延开始常常暗地里感到高兴,心里充满了甜蜜,几个儿女中终于有个爱读书的人了,将来可以有人光宗耀祖,去实现他的夙愿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就是这个最给他带来希望的小儿子,却给他带来了一生最永久的伤痛。
世宝高中没读完时,突然参加了红卫兵,还成了一个造反派的头头。柳思延得到消息,连忙赶到学校,他不相信他的胆子最小的儿子,会参加什么造反派,到了学校,他才知道,世宝不只是造反派的头头,还给他找了个造反派司令的小媳妇。
柳思延回到家里,不知道是喜是忧,他对巧妹说:“我看那女孩就是个祸害,还是什么老干部的女儿,正宗的革命后代,世宝的魂就是被她勾走了,世宝早晚要被她毁了。世宝就是为了跟着她,才去当红卫兵的。”
巧妹却喜不自禁地说:“干部的女儿就是好啊,谁不想攀高枝,还是世宝最有本事,你们柳家真出人了,你们家老祖坟发热冒烟了,他这么小就当官了,他这么小就知道找个高干女儿做媳妇,找个好靠山,还不用我们操心,这回真是给你争光了,你怎么总是与别人不一样啊,这是天大的喜事,人家求都求不来的,你还能有啥不称心的。”
柳思延忧心忡忡地说:“你别高兴的太早了,我看是祸不是福,好好的不念书,整天跑到街上批这个斗那个的,他们还是小娃娃,书还没念完,他们懂什么,他们这是瞎胡闹,我要去把他找回来。”
巧妹又说:“你少费这个心吧,你到那去找?你小学生初中生都没管好,还能去管高中生。三个儿子就他最像你,他一定也是遇到仙女,被仙女勾了魂了,你没被仙女勾走,他被勾走了,这是你们家祖上积了德,你们家总是能遇到仙女。”
柳思延说:“我怎么也看不出她是什么仙女,越看越像妖女,世宝的前途一定会毁在她的手里,整天不念书,打打闹闹的像什么呀。这个国家什么时候能挨到他们这些孩子做主了,我一定要把他找回来,不能让他干那些浑事。”
柳思延一夜也没合眼,他越想越放心不下,天一亮就又急着去县城找世宝,他没想到正遇到世宝他们带人在批斗已被打倒的县委书记杨柳。杨柳正被两个人反剪着双手,被迫弯着腰低着头,披头散发地挂着大木牌,牌子上写着“现行反革命分子”几个大字,脖子上还挂着一双破鞋。
柳思延一见杨柳的这副惨样,心里立即感到一阵难言的酸痛,他顿时怒从心头起,他暴怒的不顾一切地冲上台去,就当众给了世宝几个响亮的耳光,他一边打一边大骂道:“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她是我们家的大恩人,你这个不知好歹的混蛋,你这么快就忘本啦,老子给你吃的饭都吃到猪肚子里了,你也跟着批啥。”
世宝被他打懵了,开始看着他不敢说话。站在旁边的那个一身军装的司令媳妇气急败坏地说:“这个老顽固老封建,敢打我们革命战士,一起抓起来批斗。”
柳思延不满地大叫道:“我打我儿子犯什么法,你还敢批斗我。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老子就是要打死这个龟儿子。他忘恩负义,不知好歹,黑白不分,大逆不道。”
柳思延故意在台上不停地大叫打闹着,这时的他不是为了世宝,而是为了杨柳,他是恨世宝,可也没到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打他的地步,他去打他只是想借机把大家注意力吸引过来,来减少他们对杨柳的批斗。可是,他没想到事与愿违,他的举动把事态搞得更大了,对杨柳带来了更大的伤害。
他那司令媳妇对他吼叫道:“他现在不是你儿子,他是我们的革命战士,你打他,就是对我们革命战士不满,就是在向我们革命战士进攻,就是在破坏我们的革命行动,你就是急着跳出来的现行反革命。”
世宝忙在在一旁说:“他是我爹,放他走吧。不是他的错,他就是被杨柳这个白骨精迷住了,我们继续批斗她。”
他司令媳妇仍不依不饶地大叫道:“他是你爹,也要批斗,你一定要及时和他化清界线,我们革命就是要天王老子不认,和一切反革命分子作斗争,他这是故意破坏革命行动,公然攻击革命的反动行为,是在向我们公然示威,他用心险恶,气势嚣张,他这是包庇这个大反革命大当权派大白骨精,必须严批狠批他的罪行。”
柳思延立即被几个红卫兵架到杨柳身边一起批斗,他还在忍不住地大喊:“怨枉啊,杨柳她不是反革命,她是老革命,她参加革命时,你们还没出生呢。她是多好的干部,蹲点下乡都是住在最穷的人家,和我们大家同吃同住,你们这些娃子,见过什么市面,你们还不懂事,你们不能冤枉好人啊。”
柳思延的喊叫引来下面一阵喧嚣,一些红卫兵开始对他拳打脚踢。有人在怪叫:“你们早就有关系,你们还同过床吧,你们就是一路货色,你是被她的色相迷住了。她就是狐狸精白骨精。”
世宝赶紧挡在前面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要文斗不要武斗,我们不是要消灭他们的肉体,是要消灭他们的坏思想,他是我爹,你们不要打他。他也是受害者,是受蒙骗的人民群众,他就是被她毒害了的受害者。”
他那司令小媳妇气势汹汹地对世宝说:“柳世宝,你必须尽快和他划清界线,你如不及时和他划清界线,我们就立即和你划清界线,把你押上批斗台,你必须尽快作出正确的选择。”
世宝听她这么一说,看着她凶狠的咄咄逼人的眼睛,心里胆寒了,他立即转身举臂高呼:“打倒柳思延,打倒杨柳。他是我父亲也要打倒,我要揭发,他们就是一对狗男女,早就有来往,杨柳就是一个破鞋,她经常住在我家,就是她和柳思延作风不正,欺负我妈,蒙骗人民群众。柳思延就是深受杨柳毒害的一个罪证,他思想腐朽,是个老顽固老封建。他们在我家里还藏了好多封建的腐朽的古书坏书,那就是他们反革命的罪证。”
柳思延被人强摁在台上,直不起腰说不出话来。他只能在心里恶狠狠地骂道:“好你两个狗崽子,你们是天上掉下来的,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儿子批斗老子,还要抖老子的老底,给我脸上抹屎。你这个狗崽子,媳妇还没娶进门就不听老子的了,你们不认老子,老子这辈子也不认你们了。”
柳思延就这样胸前被挂上木牌,头上被带着高帽,被押着陪杨柳一起去批斗游街了,世宝和他司令媳妇,还亲自带人把他们押到柳树镇去批斗,整个柳树镇都轰动了,所有人都赶来看热闹。
巧妹急了,要冲上台去,被人拉住了,她在下面不停地大喊:“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了,世宝,你昏了头了,哪有儿子批斗老子的,我作证,柳思延和杨柳是清白的,他们几十年清清白白,他们根本没有你们说的那种关系,杨柳她是好人啊,她是个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干部,你们不能不分青红皂白的冤枉好人,给她身上乱泼脏水啊,你们不能墙倒众人推啊,老天会报应你们的。”
那个司令媳妇威风凛凛地站在批斗台上说:“同志们,你们看我们的敌人杨柳是多么阴险啊,她多会伪装,她的危害有多大,你们看我们的老百姓多么可怜啊,被她欺压蒙骗了几十年,还不能清醒啊,还要为她说话。必须要彻底打倒杨柳,剥去她的伪装,挖出她的老底,彻底清算她的罪恶,让人民看清她的本质,要她向人民认罪。”
有人揪住杨柳的头发,用她脖子上挂上破鞋打她的脸,还有人拿墨水在她脸上乱画,强迫她给巧妹磕头认罪。巧妹急得大喊:“你们真的搞错了,你们不能这样糟蹋人,她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啊,我们只记住她的好,感激都来不及啊。”
柳思延早已羞得像剥了脸皮,他不顾一切地在台上蹦着跳着对世宝大骂:“你这个现世宝,我没你这个儿子,你为了攀个高干女儿,就往我脸上抹屎啊,你怎么能这样糟蹋我们,我怎么生出你这个小杂种,我没有你这个儿子了。”
他又对着世宝的司令媳妇骂道:“你才是真正的狐狸精白骨精啊,你祸害了我一个儿子还不够,你还要祸害别人,我们家怎么会招上你这个狐狸精白骨精呀,只要老子活着,你永远别进我家门,老子不稀罕你家干部的身份,你给老子滚得远远地。”
世宝也面对着他叫喊道:“你受她毒害太深了,你和她是一丘之貉,你心里一直就只有她,没有任何人,你们饿死了我太太和我奶奶,你还为她叫好,你们罪大恶极,罪不可恕,我就是要和你这样的爹彻底划清界限,你们还我太太还我奶奶。”
柳思延又骂道:“你这个小孽子,你才吃了几年白米饭?你知道什么?你也有资格来教训我?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吃的盐比你吃的米多,我受过多少苦难,我不知道谁好谁坏?谁会想自己家里饿死人啊?我怎么会生出你来,你不是我儿子,我怎么不早掐死你,留着你出来害人。”
世宝和他的司令媳妇又把他们一起带到家里寻找罪证,把他多年精心收藏的那些古书老书全部搜出,拿到批斗会场当众销毁。
柳思延又心痛如焚地急得大叫:“你这个孽子啊,这都是老祖宗留下的书,传了几百几千年了,碍你们什么事了,你们不读,还不能让我收藏着呀。”
到了晚上,柳思延和杨柳一起都被关了起来,他顾不得自己一身的伤痛,他就想知道隔壁的杨柳伤的怎样,他想她那么焦脆那么虚弱,怎么禁得起这样的批斗,这样的折磨啊。他一时性急本想是为了帮她,没想到却害了她,给她带来了更多更大的伤害。他现在才开始有些后悔了,不该冲上台去,在众目睽睽之下打世宝那个耳光几,搞得大家都下不了台,又搞出这么多事,这对杨柳有多大的伤害啊,可他当时看到世宝批斗杨柳,就是控制不住就冲上去了。他后来不停在台上大喊大叫,其实是想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到自己身上,搅乱他们的批斗会,减轻一些他们对杨柳的伤害,他当时只能这么想这么做了,没有去想更多的东西。他也没想到最终会闹到这个地步。
柳思延一整夜都趴在墙边,听着那边的动惊,他想能过去好好安慰他,可是他被关着出不去,他想大声和她说话,问候她几声,又怕打搅了她,他开始好像还能听到杨柳在低声的哭泣声,后来就没有声音了,他感到她好像睡着了,他一直就趴在那面墙上,想能听到那边传出的一丝丝声息,这是他一生中最黑暗最难熬的一夜,他只感到这一夜是那么的深沉那么的黑暗那么的漫长,没有一点生息没有一点光线。好容易等到了天亮,他才知道杨柳已经在他隔壁的房间里上吊死了。
柳思延听到这个消息,整个人都麻木了,麻木得都没有能去看她最后一眼,他只是眼看着杨柳被人盖上白床单在他门前抬走的,他怎么也不相信她就这么走了,这个永久伫立在江村晨风中的仙女,这位给他带来无数美妙幻想的仙女,这个给自己带来最多恩情和希望的仙女,这个一直是他心中最重要的人,怎么就这样在他身边无声无息地走了,把他这生心里最后一点最美好的挂念全都带走了。
柳思延不知道自己后来是怎么回家的,他整天在家就像是一个丢了魂失了魄一样的躯壳,六神无主,目光空洞,神情恍惚。
柳思延头脑清醒的时候,反复只说一句话:“我没有现世宝这个儿子,我没有生过他,永远不要再跟我提他。”
巧妹心里知道,他的魂这次真的是被杨柳带走了,世宝这次不只挖走了他的心,也夺走了他的魂啊,他现在只剩下一副空空的躯壳了。她悄悄地找人画了许多张符回家,在家里各个门上床上到处去贴。可是她就是最后把符悄悄贴到他的后背上也没能把他的魂招回来。
柳思延的魂魄就这样一直丢了好几年,他常常一个人跑到青弋江边,默默地坐上半天,目光空洞地面对着悠悠的江水,像个傻子似的发呆。他从此变得更孤独更冷漠更古怪,他很少再和人说话,他感到在这个世界上,他再也找不到一个可以敞开心扉,可以尽心交谈的人了。
直到后来,巧妹才知道,能把柳思延的魂魄唤回来的还是小孙子们的哭叫声。
十一、
柳思延最没想到的是,四个女儿一个一个使他烦心,三个儿子一个更比一个使他伤心,最后能给他带来一些安慰的,还是他最不争气的大儿子家宝。
家宝已经长大了,他从小头脑灵活,小聪明多,借着给镇上的建筑队送毛竹和竹跳板的机会,自己混到了建筑队,跟着他们到工地上干活,先做小工,后跑材料,越来越有出息。
他到了工地,就很少回家了,他知道柳思延一直不喜欢自己,就是因为自己没好好读书。他一直暗地里憋着一肚子气,一定要混出一些名堂来给他看看,自己不念书,也比他有本事,自己不仅能给家里搞来好吃的,还能挣到大钱,绝不会像他这样穷一辈子的。
他很快就找到挣大钱的门路了,他觉得到那里都是领导说了算,只要把领导搞好了,就早晚不会吃亏,一定会得到回报。那时侯,建筑工程队管得还很紧,当头子的和普通工人没啥区别,挣的不多不说,还要常常自己带头苦干,下面的工人有时比领导资格还老,根本不把领导当数,公开和领导对着干。
家宝夹在他们中间游刃有余,他没资历没技术没靠山,就凭一张甜嘴说的大家喜欢。他知道要使他们高兴,就得拿出真货,于是他常常到青弋江里去捉一些买一些鱼虾蟹鳖之类的,送给那些头头,他知道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羊毛出在羊身上,只要他们在自己送的竹把挑和毛竹上放一点水,就够自己吃的喝的了。
很快,他就混成了万人喜,个个说他是个小人精,成了建筑队里最化得开的小红人了。不管上面管的怎么紧,只要脑子好使,不怕吃苦,他都能想到挣钱的好办法,他先在给工地送水泥时,首先就从每包水泥里掏出十几斤好水泥,然后在加一些泥灰进去,重量没少,质量下降了,就是将来查下来,那也是水泥厂的责任,他只管赚钱就行。
他还在给工地送砖的时候,在路上每车先下了几十块好砖藏起来,后来工地上查的紧,要一面墙一面墙地丈量着计算砖数,他也是早有准备,他早就偷偷地从砖厂运来几车不要钱的碎砖,请工人砌到墙里去了,上面来人怎么量怎么算,他送的砖数不少还多了。他还还为此多次受到领导的表扬,说他工作负责,从没少数。
大家都知道了他的门路广,点子多,都愿意跟他后面合作,他也从不亏大家,每次赚了钱有一大半都是请大家分享了,他除了给领导送礼,就是请工人们一起去洗澡喝酒,把大家上下搞得都很开心,自然,最后得到好处最多的还是他。
家宝有了钱就风光,每次回家的时候,都要买一些好酒好菜回家,让全家人都吃的高兴,有时,他更是故意地高声对巧妹说:“妈,我就说读书没用,读书还能挣到钱,我要还去读书,能挣到这么多钱,能买来这么多好东西,能带你们过上好日子。我从来就没有看到那个教书匠会赚钱的,都是臭老九,三流九教都排在最后面,还要来教我们。”
柳思延知道他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心里不舒服,可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毕竟他已经很少回家了,总是一个人在外忙来忙去的,难得回来一趟,自己真的不好在说他教训他了,他只能表面无动于衷地在心里不满地骂着:“这就是你不读书的模样,太没修养,真是小人,得志就猖狂。你还早着呢,真没见过世面,这几个小钱就把你轻狂成这样了。”
家宝化得开了,跟在他后面倒追他的姑娘竟有一大堆了,还有人家自己托人上门提亲,要和他家结亲。喜得巧妹整天乐滋滋的对柳思延说:“就你还怎么都看不上家宝,说他无用,他在外人眼里还是香饽饽呢,大家抢着要,你们柳家真出人了,我家家宝就是好,人见人喜,你还有啥不高兴的,赶紧给他挑选一个好媳妇吧。”
可是还没需要他们烦神,家宝就已经自己带回来了大媳妇,这个女方家是个很风光很有脸面的人家,还看不上家宝,嫌他家底子穷,全家都不同意。家宝就又憋着了气,别人要跟他他不要,这家不同意他偏偏要娶,他就是要让大家看看他的本事,不愿别人把他看扁了。
柳思延还没来得及和人家家长见面,家宝就带着已经怀孕的大媳妇直接回了家,没办什么大的仪式就算过门结婚了,没成想虽省下了一些钱,却因此就埋下了祸根,这个一直和睦平静的祖屋从此变得不安宁了。
柳思延从见到大媳妇的第一眼时,就感觉她是个非常厉害的角色,她能不顾全家反对,不要任何礼节,直接进入他家,就说明了她不是凡人,是个敢做敢干的强人。不过,柳思延也顾不上这些了,只要她能和家宝把日子过下去,他也就放心了,后来,在大媳妇强悍的性格不断表露出来时,他还一直告诫巧妹,无论她是多么霸道,他们只能忍耐,因为毕竟是他们欠了她的一些应有的礼节,是他们有错在先,不能怪她。
柳思延直等到大孙子出生了,才慢慢从对杨柳的思念中回过神来,因为他又看到了新的希望,儿子们没出息了,还有孙子呢。他开始把所有的期望和热情都转移到孙子身上。
巧妹看到他非常喜欢孩子,就叫四个女儿把外孙子外孙女都送来给他带,她终于看到柳思延整天在一群小孙子小孙女外孙子外孙女中忙碌不停,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他那丢掉好久的魂魄终于又找回来了。
柳思延心想,由于过去家里太穷,亏了那几个儿女,误了他们的前程,自己花的精力也不够,没有尽够做父亲的责任,自己的几个子女一个都没教育好,这是他一生心里永远的隐痛。现在这么一群孙子辈一定可以培养出几个有出息的好人才,来弥补自己一生的遗憾。
他的女儿女婿们也全都知道他的儿女心特别重,而且全家就算他读的书最多,是整个家里最有学问的人,又方便在小镇上读小学,所以就都喜欢把孩子送给他带。
柳思延开始除了上班,就把全部精力用到教育这群孙子们身上,每天几趟往小学校接送他们。有时把单位的账都要带回家晚上去做。后来的许多年,柳思延的家就好像幼儿园似的,他所有的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几乎都是由他带大的,都是由他到小学校接送,都是在镇上读完小学才出去读的中学。
巧妹看到柳思延的魂被召回来了,就开始到处为国宝找媳妇,国宝这几年已长大了,他一直很少回家,怕见柳思延,柳思延早也管不了他,也怕见他,他早已成为这一带有名的浪子,专门找有赌场的地方去,现在传回来的坏消息,不只使他们心惊肉跳,也使他们脸红,他不只好赌,又开始好色,他常常晚上偷进人家,去糟蹋人家大姑娘小媳妇,那家失了窃出了事找不到人,就都说一定是国宝干的。
柳思延每次听到这样的话,总是燥红着脸,恨恨地说:“公安怎么就不抓了他,早抓进去,我就早省心了,省得他给我丢脸。”
巧妹对柳思延说:“国宝再坏,也是你儿子,他变坏了,也不能全怪他,都是家里太穷逼的,这么大孩子了,你只知道打他骂他恨他,又给个他什么,要赶快给他找个媳妇,就能把他心收回来的,浪子回头金不换啊。”
柳思延听了巧妹的话,仍在愤愤地说:“国宝再坏,也比世宝好一千辈,那个现世宝和小妖精,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他们。”
巧妹知道柳思延其实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心里还是在关心国宝,嘴上骂得越很心里关心的也就越很。但他对世宝的恨却一直没法消平,以至世宝和他司令媳妇在城里结婚的大事,他都没去过,而且在他们风光的那几年,他从没去看过他们,也不准他们回家,只有巧妹偷偷地去过几回,还要瞒住他,不敢让他知道。
世宝自己知道心亏,知道把他伤害得太重了,怕再刺激他,也就好几年,直到后来出事了,都没敢回过家。
二儿子国宝的婚事使他们耗尽了心事,国宝这样的浪子,臭名远扬,人人躲之不及,没那家女儿愿意嫁给他。柳思延和巧妹一连托人说了十几家,人家一听是国宝,就连忙摇头,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说。
柳思延也知道,只有尽快给他成个家,也许才能使这个浪子早点回头。最后,他们好不容易到一百多里外的深山里寻到一门亲事,可那彩礼高得吓人,说是娶亲,其实就是买亲了,还要明媒正娶,礼仪繁多。
柳思延牙一咬全都答应了,只要能把国宝这个浪子换回来,要他出多少钱他都认了,他只能咬住牙对巧妹说:“谁叫我生了这个没用的孽子呢,我前世做了孽,前世欠他的,这辈子来还。”
可是二媳妇刚定下,大媳妇就闹开了;“人家是金子做的,要花这么多钱,我就是泥捏的水做的呀。没过门你们就把人家看的重。”
柳思延没办法摆平了,他知道大媳妇心里感到不平是正常的,可自己这回真是没法一碗水端平了,他好说歹说答应了大媳妇一大堆条件,也没法说服她,消除她心里的怨气。
二媳妇要进门了,家里的祖屋已经不够住了,柳思延和巧妹只得在屋后又搭了一间小披棚搬进去住,把正屋让给他们结婚。
晚上住在这间又小又矮的小屋里,柳思延心里又感到一些不愉快了,他闷闷不乐地说:“盼儿养儿,怎么就养出了这个小混混,搞到后来,连我们住的地方都给他占了,这都是我们自找的。”
巧妹说:“你又在胡思乱想的了,那家为了娶媳妇,老人不是让屋的,你有本事给他们盖新房子,只要他们能安个家,我们住露天下都值了。我们活这辈子不就是为了他们。”
可是,他们就是躲在这个阴暗的小披棚里也住不安宁了。他们的耳朵不再有清静了,没有东西能堵住他们的耳朵。
二媳妇进门后,不到三天,两个媳妇就大打出手,闹得不可开交。柳思延和巧妹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无法调和,没有一个人听他们的。
柳思延只得立即把他们分家过,自己也和巧妹住在黑暗的小皮蓬里单独过日子。他俩吃住都在那间小屋里,小屋子里常常被柴烟和煤气熏得睁不开眼来,他们常被烟和煤气呛得不停地咳嗽着。就是再毒再浓的烟他们都能接受的了,难以让他们忍受的是那些不断从耳朵里直钻内心的谩骂声。
分家也没分开两个媳妇的争斗,她们的关系迅速恶化到水火不容的地步,每天都是打闹不休。她们打闹累了,就相互开骂,互骂声中不时地把柳思延和巧妹带进来,她们都不约而同地把他们当成了出气桶,难听刺耳的叫骂声一阵阵从隔壁钻到他们耳朵里,他们想躲都没地方去躲。
大媳妇凶狠的叫骂声不时地传过来:“这两个老不死的,从哪里买来的活妖精,一辈子不做好事,老了还要找人来害我们。你们儿子娶不到媳妇,也不能买这个妖精狐狸精回来害人。”
二媳妇也不是省油的灯:“你们这一家老不像老,小不像小的,我是瞎了眼,进了贼窝了,我这一生被你们两个老祸害给害了。我前世得罪你们了,这辈子你们来报应我。”
大媳妇又骂道:“两个老不死的啊,你们从小就偏心,家宝就不是你们生的养的,我们这房长子长孙就该是冤大头啊,人家就是值钱的货啊,人家长得是猪肚子,一胎就能给你们家生出一窝小猪来。”
二媳妇也继续骂道:“你们两个老祸害,你们也是养女儿的人,你们会把自己女儿嫁给国宝这样的坏种。你们怎么就生出了这样的坏种,还要来害我,你们把我一辈子都毁了,我一辈子都恨你们,你们坏心有怀报,你们早死早下油锅,阎王也要把你们这两付害人的老骨头多下油锅炸几次。”
柳思延听着她们不断升级的叫骂声,除了整天苦愁着脸,默默地干活再也没有什么好办法,能去处理好她们的这种关系了,他真的不知道能去说什么,他只能有时装作木头人似的,好像什么都没听见。
巧妹受不了这个委屈就对他说:“你们家这是什么门风啊,尽招这些东西,我们就不算是她们的公公婆婆,也不是她们的下饭小菜呀,想骂就骂,我们都躲到这个小黑屋子让她们了,还要天天被她们挂在嘴上骂,她们打架,我们哪里得罪她们了,我们以后这日子还怎么过呀,你就不能去管管。”
柳思延听了,也只能低着头闷闷地说:“只能怪我们生了两个没用的儿子,怪不了人家。她们都没嫁到好人啊,有错也都是我的错,就不该给国宝这个孽子娶媳妇,害了人家也害了我们自己,这都是我们自找的,你就忍着吧,就当是报应吧。”
两个媳妇常常在家里闹得天翻地覆的,柳思延和巧妹整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生怕她们出事,不但要无辜承受她们的明吵暗骂,还得不停地给她们收拾残局,她们今天不是你赌气回娘家,就是明天她赌气回娘家,有时更是两个一起跑了,把一家子事和一大堆孩子都交给他们,他们忙了这家又去忙那家,没得消停。他们挨够了骂受够了气,最后,还得腆着老脸去她们娘家肯求她们回来。
家宝有本事在外混,也没本事管住家,而且还是个典型的妻管严,见了媳妇,就像老鼠见了猫,大气不敢出。大媳妇说东他从不敢说西。
柳思延和巧妹一心想给国宝娶过媳妇,能把他心收住,可是事如愿违,没达到目的,却给自己多找来这许多麻烦。国宝仍和过去一样,没有个正当职业,仍在外面游荡,对家里的事情更是不管不问,就是家里天闹塌了,也与他无关。
十二、
两个媳妇明争暗斗地干了几年,二媳妇总是干不过大媳妇,最后说了句:“你们家狠,我搞不过你们,我让你们。”然后,就丢下两个孙子跑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回家。
柳思延和巧妹只得又一个抱着一个孙子去她娘家求她,没成想人没找到,还被她娘家人堵在门外大骂了一顿:“我们好好的一个女儿,硬被你家给害了,嫁给了你们吃喝嫖赌的儿子,还要三天两头被人打,你们这个长辈是怎么做的,就这样对待我们的女儿,她要跑在外面出了事,我们就叫你们两个陪葬。”
他们除受了一肚子气,再也没有能找到二媳妇了,她这一走就没了音讯,他们到处跑断了腿,再也找不到了。
巧妹整天抱着那两个孙子,眼泪汪汪地说:“她怎么这么狠心,把两个儿子丢下就走了。她怎么就能丢得下手啊,这都是她亲生的。可怜这两个孩子,这么小就没有了亲娘啊。”
柳思延沉闷地说:“走就走了,她本来就不该是我们家的人,是我们错了,都是我们的错,根本就不该给国宝娶这个媳妇,那个小孽子,谁跟他谁倒霉,确实是我们害了人家。”
巧妹又流着泪道:“这下国宝就更没人管了,他以后可怎么办呀,他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不走正道啊。”
柳思延说:“这个天不管地不收的东西,你以后别想他了,我们把这两个孙子带好。不能让他再带坏了这两个孙子。”
他们没想到,后来,国宝变得有本事了,又在外娶了半路媳妇生了孩子,那后来的媳妇也不让这两个小孙子进门,所以国宝留下的这两个孙子爱群爱民一直都只能有柳思延和巧妹养着。
世宝被柳思延赶在外面几年,一直不敢回家,他和他的司令媳妇结婚后,也生了两个孩子,可是没过几年风光的好日子,就双双在武斗中失败,都被判刑入狱。
柳思延得到这个消息,阴沉着脸,抽了半天烟不说话,巧妹又流着泪说:“他们都坐牢了,你还不原谅他们。搞到后来还是世宝最苦啊。原以为攀了个高枝,找了个靠山,谁想到会是个灾星,现在小媳妇也不是干部女儿了,她的父母也都被整死了。”
柳思延说:“活该,我早就知道他们会是这个下场。他们丧尽天良作恶多端,这就是报应,整人的人就不会有好下场。”
巧妹说:“儿子媳妇得罪你,孙子没得罪你啊,他们还那么小,多可怜啊,那可是我们的亲孙子,我们不能丢给别人,我要把他们接回来。”
巧妹看到柳思延一整夜都在闷抽着烟不说话,第二天就去把世宝家那两个小孙子强国强军又接了回来。
家里的孩子们多了,矛盾也就多了起来。不时地有小孙子们在一起打闹吵架,令人防不胜防。这也使巧妹和大媳妇之间积压很久的婆媳矛盾,终于像火山一样的爆发了。
这一大群孩子在一起时,都爱起哄热闹,巧妹就再也管不住了,孙子们常常相互打得头破血流脸青鼻肿,她发现最爱闹事的就是家宝家的长孙建国和爱国,他们最爱欺负小的,她就抓住长孙建国狠狠地抽打了一顿:“你最大,你不好好带头,还仗势欺负他们,他们都是你的弟弟。”
没成想正巧被大媳妇看见了,她借势就冲上来了:“你们从小对儿子偏心,对孙子还偏心,你为啥就打我儿子,我们家好欺负,我们这房就是婊子养的?”
婆媳俩早已是肚里憋足了气,早就互相瞧不上眼了,巧妹也跟着骂道:“你骂谁是婊子?我们哪里对不起你们了?你这个狐狸精,你一来我们家就不安宁了,老二家就是被你赶走的,他们好好一个家就被你打散了,你还想怎样?你还想把我的孙子都赶走啊。”
“我们大房好欺负啊,好事挨不到我们,坏事都是我们的,你们从小欺负家宝,就他念的书少,从小在家替你们累死累活的,还要挨打受骂,现在还想欺负我们,你们的心都长偏到那里去了。你们那两个祸害儿子在外坏事做绝了,你们还要护着不管,有来报应你们,那个骚货不跟你们儿子,跟别人跑了,你们还赖我们。我们家宝就是婊子生的?是你们大路上捡来的?”大媳妇大叫大闹起来。
巧妹再也受不了这气了:“你才是婊子养的,你个没人要的货,是你自己跑到我家来的,我们求你请你了,你才是祸害,你才是狐狸精扫把星。”
大媳妇不依不饶了,她变得像一头发怒的母狮对着她大骂:“你们两个没用的老不死的东西,不是我来给你家撑门面,你们家的倒门框子早就倒了。你就是老母猪,一辈子就养了一群活猪,你们还不够啊,还把这一窝小猪搞来养,你们两个老猪再养也养不出一个好人来。”
婆媳俩人是扯东瓜拉葫芦的恶吵起来,多年的陈芝麻烂谷子旧事都翻了出来,俩人最终揪打起来,一群小孙子也跟着打成一团,哭声骂声叫声把整个小镇上的人全都惊动了。
柳思延得到消息跌跌撞撞地跑回家时,家里早已经乱成一团,十几个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们撕咬着哭叫成一团,躺了一地。巧妹满脸是血浑身是伤的躺在地上伤心地哀叫着,大媳妇还在披头散发的闹着寻死上吊。
柳思延彻底暴怒了,他对着那一群小孙子们大吼大叫起来:“滚,滚,你们都给我滚,我怎么生养出你们这一群猪啊,我养了没用的儿子,还要替他们养孙子。”
四个女儿家的外孙外孙女,都先被领了回去。柳思延气呼呼地搀着国宝的两个孩子要给他送过去,他终于找到了国宝租住的那间又小又黑的房子。他首先看到了在房子里,只有一个刚会走路的小女孩跌跌撞撞地在地上爬着,头上撞了一头包,裤裆里还沾满了屎,手里正抓着一把屎在往嘴里塞。
柳思延一看心里不由又是一酸,他知道这就是他最小的孙女玲玲,是国宝后来在外生的。他愤恨地在心里怒骂道:“国宝,你这个孽子,这些年,你所有的坏事都做尽了。你生孩子不管,你就不能少生一个,谁逼你生了啊。”
他本来一路想好,把那两个孙子一送到就丢下,就狠下心回去,可他一转身,那两个小孙子爱群爱民就一起抱住他的双腿不放,一起哭叫着:“爷爷,爷爷”。他们叫得他心碎,他又走不动了,他的心又有些软了,他不忍走开了,他先把那小孙女玲玲清洗干净,他一直等到国宝和他媳妇回来。
国宝在外游荡了许多年,还是没有找到一个正当职业,只是找了一家地下赌场给人看场子混日子,虽娶了一个半路媳妇,他们结婚后,一直就很少回家,就是不想见到那两个孩子,柳思延也一直不想见到他们,就当没有过他们。
那个半路来的二媳妇一看柳思延带来了两个孩子,立即气势汹汹地当着柳思延的面,把家里东西扔了一地,最后狠狠地丢下一句话:“柳国宝,我跟你说好了的,你的两个儿子我们不管,他们亲娘都不管,还要我管,你要管,我们立即就散伙。”她说完这话后,就猛地摔门走了,不再露面。
柳思延看到这情景,只能阴沉着脸一句话不说,一根烟接着一根烟地抽着,国宝也不敢跟他说话。父子俩就这样面对着默坐了一夜,谁也没有办法,这么些年来,他们这对父子早已找不到可说的话了。面对着比自己又高又大的儿子,柳思延已经是想打打不出手,想骂骂不出口了,他只能把一切都埋藏在心里,这些年他早养成了这个习惯,遇到这些不开心的事,他只能一个默默地抽烟,默默的呆坐一整夜,他找不到任何人去诉说。
天亮后,柳思延只得又带着那两个孙子,连同那个刚会走路的小孙女一起回到了柳树镇。
巧妹看到他手里搀一个,怀里抱一个,背上还背着一个时,不解地问:“你怎么两个没送走,又带回来一个?”
柳思延心里酸酸地说:“自家的孙子,自己不带交给谁。丢给那两个畜生,还不害了他们这一辈子。”
很快的,那些被他赶走的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们又都回来了,家里又恢复了原来的热闹。只是,巧妹和大媳妇之间再也没法调和了,俩人已成水火不容的死敌,一天三小闹,三天一大吵。
柳思延每天眼看着她们的关系不段恶化,心里急又无所适从。巧妹根本就不是凶悍的大媳妇的对手,一打起来总是吃亏,经常被她打得披头散发,脸青鼻肿。
柳思延每天看着又心痛又无赖,大媳妇再横,他也不能去打她呀,那样家里还不是要闹出人命来呀。他只能把一切压在心里,一边安慰巧妹尽量忍着让着她,一边在心里痛骂家宝:“你这个小子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娶了媳妇忘了娘,家里闹成这样了,你也不管,一有事你就躲在外面不回来呀,哪能这样任由着自己媳妇在家随意打骂你妈的,你不是她生的呀。”
柳思延实在忍不住了,就跑到城里去找家宝。家宝已经是个工程队的小头头,长期在外面工地上忙碌。家里越吵翻天了,他就越躲得远远地不回家,唯恐躲之不及。
家宝看到柳思延来找他,赶紧从高高的脚手架下来。来到他面前,不好意思地叫道:“爸,你来了,家里又出事了?”然后就紧低着头不说话,等着挨骂。
柳思延见到一身灰泥的大儿子,刚才肚子里的那一肚子气,竟不好发作了,反而感到心里酸溜溜的,就是这个不争气的大儿子,小时侯,他挨的打挨的骂最多,受的委屈吃的苦也是最多,现在想来,还是这个大儿子最给自己争气,他最像自己,一个人在外一天忙到晚,都是为了给家里多挣钱。
柳思延停顿了半天,才说:“家宝,家里都闹成那样,你也不去管管,真会出人命的。你想看着你娘去气死,你可是她亲生的呀。”
家宝勾着头半天才说:“爸,你在家都没办法,你叫我回去怎么办。一个是我亲娘,一个是我老婆。我只能尽快挣些钱,在外面买套房子,把我一家接出来,尽快把她们分开过。”
柳思延突然心慰地感到,这个不争气的大儿子终于长大成人了,他仿佛感到心里悬了多年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了,他顿时感到心里轻松了许多,这个儿子已经比自己想得远了。
果然没过多长时间,家宝就在县城买了新房子,就要把他那一家人都接走了。柳思延一直盼着家里能安定下来,可他们一家真要走了,他心里又有些不舍,他仿佛感到心里又失去了许多,一下子变得空荡了。一连几天,他都是闷闷不乐的茶饭不香。
巧妹看出了他的心事,就骂他道:“你真是老下流老臭料啊,你耳朵就没起老茧啊,一天没人骂你,你就不习惯了啊。你就是个挨骂的贱命。”
大媳妇连走时还不忘和巧妹大吵大闹了一场,全镇的人都跑出来拉架,她们被大家强拉着才没打起来,婆媳俩人当着众人面对骂了半天,也没把心里的气吐完,双方都把话说到了绝处,大媳妇叫骂着:“你这个老婊子,你偏心烂肺,我这辈子死也不会再见你这张老脸。以后你就是死在大街上,让老鼠啃,让野狗咬,我们也不会给你收尸。”
巧妹也骂道:“不管你家是住高楼大厦,还是皇帝龙宫,我这辈子收脚影子都不去你家上你家门。你就是一个狐狸精,有了你这个狐狸精,我就死了一个儿子。你就是丧门星扫把星,你一进门就害得我全家不安宁。”
没想到,她们真是说到做到,全都把这份仇恨深埋在心里,一辈子都没能消解掉。大媳妇从此再也没和他们来往过,他们一家也好多年和他们断了来往。
只有一次,家宝的工地上出了大事故,他一心急于发财,总是去寻找劣质材料,终于由于使用的旧毛竹腐烂了,他承包的工地的脚手架在半空倒了下来,把几个工人埋了进去。
柳思延听到这个消息,吓得魂飞魄散,立即和巧妹赶了过去。没成想被他大媳妇挡在外面,不让进去,大媳妇说:“你们跑来干什么?是来看我们家笑话啊。我们家不管出了什么事情,就是死了人也与你们无关。你们滚远点,别我看着恶心。”
柳思延焦急地说:“他是我儿子,他出事了,我们还不能来看看。你怎么这么不讲道理呢。我们就来看我儿子一眼就走。”
大媳妇大声说:“你们谁和我们讲道理了,你们心里不是早就没有我们这房人了。你们连长子长孙都不要,你们讲啥道理了,你们是不是就希望我们家死人啊,就希望我们家早点死绝了,你们才清心。你们对我们不好,老天都看着呢,老天都在帮着我们,不会让你们称心的。我们家什么灾什么难都会过去的,我们家不会让你们看到笑话的。你们就守着你们那些现世宝的儿子孙子去吧,你们就去养着那一窝子的小猪吧,看着他们以后一个个怎么的给你们丢脸。你们不要再让我们恶心,我们放屁都会离你们三尺远。”
巧妹气得受不了,又要和她吵闹,柳思延紧紧地拉住她一边往回走一边说:“家宝都出这种大事了,你还要吵啥,不让进就算了,我们回去,没死人就好,你就不要再给他添乱了。都怪我,小时把他穷怕了,他一心就只想着赚钱啊。还好万幸啊,这次幸亏没出人命,希望他能记住这次教训啊,以后做事能小心些。”
后来,很多年过去了,大媳妇从没有再来过他们家,柳思延和巧妹也从没去过他们的家,只有家宝有时瞒着大媳妇偷偷地来看看他们。他们也一直关心着家宝和他家的一切事情,他们知道家宝开始承包工程,赚了不少钱,家宝的孩子们也都很有出息,上了大学出了国。能够知道这些,柳思延心里已经很满足了。
只有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所有的子孙都来拜年送节,独不见家宝一家子孙时,巧妹有时泪水汪汪地说:“家宝太没良心了,这么怕老婆。真是娶了媳妇忘了娘,他和他的几个子女那个不是我一手抱大的。我得罪他老婆没得罪他家的孙子啊。”
每逢这时,柳思延都要费心安慰巧妹:“你要理解他,他一个人在外干活也不容易,他支撑着那个家也不容易啊,只要他们过得好就比什么都好。”
柳思延嘴上虽这么说,心里还是有点感觉的,那毕竟是他的长子长孙啊,他总是有着一份更多的挂念。他心里虽有些难受,但他从没有去找过家宝,也从没在外说过他一句不好的话,他是不想去给他添加任何麻烦,让他再为家里事分心,他知道家宝一个人无依无靠的,在外闯出一片天地不容易,何况又遇上那样一个不讲理的蛮横老婆,做父亲的最知道他的难处。
但是,柳思延心里无时无刻都在关注他和他家的一切动向,每听到他家的一点好消息,都会自己闷在心里高兴好几天。
大媳妇虽然强悍蛮横,但她还是没有隔断他们的血脉相连,许多年后,家宝家的孙子们都长大了,在外有了出息,回家时,也就不再顾及大媳妇的意见,终于也来给他们的爷爷奶奶拜年送节了,开始了和他们的正常往来。
这时的柳思延心里总是感到无比的甜蜜,他不无骄傲地对巧妹说:“这些孙子的书到底还没念到猪肚子里去。”
只有巧妹始终忘不记这许多年的冷落,她说:“他们来一趟,你就高兴的屁颠似的,他们这不是真心对我们好,都是做给外人看的。”
柳思延说:“管他们是出于什么心呢,我们也不要吃他们的喝他们的,只要他们自己都过得好,有出息就好。”
最使柳思延欣慰的是,这些孙子外孙们小时在一起打闹的厉害,长大了都没记在心上,全都变得亲热起来。
十三、
柳思延后半生把所有的心血和精力都放在了这些孙子们身上,那些年,柳思延最大的乐趣就是每天不停地到镇上小学校接送这些小孙子。他的那些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们几乎都是在他这里长大的,他们是走了一个又来一个,从没中断过,而且大多是在柳树镇读的小学,直到最后一个小孙子被送进中学后,柳思延家的祖屋才真正安静下来。
由于柳思延的这些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们,都是有他亲手带大的,他们的名字都是有柳思延自己起的,大女儿金凤家是最早有孩子的,那时的柳思延真是被穷怕了,他一连给她的几个儿女起名叫富国富民富兵富妹,到银凤家时,他起的名字才是学文学武学工学农,后来的孙子们才分别叫建国爱国爱群爱民强国强军卫国卫民卫红等,他把自己这生所有的期望理想和情感都寄托在这群孙子们身上了。
柳思延对他们这些从小亲手带大的孙子的感情都是特别的深厚,寄予的希望也很大,在他们到县城读中学上大学后,他都是特别的挂念,每当得到他们进步的消息,他都是特别的高兴,常常在家激动的不亦乐乎,每当他们回来一趟,他都要把整个小镇都跑遍了,去买所有能买到的好菜。
巧妹在一旁说:“你看你这个样子,他们每回来一趟,你就像吃了人参一样,你是不是要把心把肺都掏出来给他们吃呀。”
柳思延说:“看着他们一个个长大,我心里就是高兴,我有这么多孙子了,我这辈子苦没白吃,我这辈子活得值了。”
巧妹嘴上这么说,心里其实也很高兴,总是不停地忙着烧这烧那,总想着能把家里能找出来的所有能吃的东西一起拿出来。柳思延也跟着灶前灶后忙来忙去,一刻不停。他们忙碌半天,就是要让这些孙子能好好吃上一顿。
巧妹每次忙完后,都要对他说:“我们这辈子都是白忙活啊,这些孙子外孙子们都是来吃顿饭就走了,我们只能看着高兴一下,他们都是越跑越远,有的一年都不来看你一次了,你还高兴个啥。儿子们都靠不到,你还想靠孙子。”
柳思延不以为然地说:“我们有吃有喝有工资,靠他们啥?我只求他们在外面个个平平安安的有出息。他们身上都流着我们的血,我从来就没指望他们回报什么,谁会想着去靠孙子呢。”
但是众多的孙子辈能出去上大学有出息的没有几个,大都都是没念完中学或念完中学就回家干活打工了,而且是每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特别是金凤家的几个外孙子富国富民富兵,更是不上正路,他们身上雕着龙虎豹,号称“龙虎豹三兄弟”,不但在街市上横行一世,还常把家里搞得鸡犬不宁,有时还公开和父母打架闹事的。
四个女儿家里都有管不住的孩子,就常来请柳思延去管,因为他们见了柳思延好歹还能听进去几句,再横的外孙子也没有敢跟他对着干的。
每当这些不好的消息传来,柳思延都是忿忿不平地要去教育他们,有时是刚从这家回来又去那家。他常常是搞的一肚子气回来,总是对着巧妹百思不解:“这些孩子,小时在我这里都是好好的,怎么一长大全变得我不认得了。真是变得无法无天,胡作非为,没有家教。”
巧妹说:“他们长大了,他们爹娘都管不好,你操啥心呀,你连自己的儿子都没管好,你还想去管孙子管外孙子呀。稻子里面还长出稗子呢,那家不要出几个孽子呀。那有你这样想不开的,整天就说自己家的外孙子不好。谁叫你那时一心就想着要孩子,说啥多子多福,要他们生出这许多来啊。这哪里是什么福气。我跟你受了一辈子苦,几个女儿也要跟你吃一辈子苦,呕一辈子气了。”
柳思延不服地说:“我那时因为穷,没精力管教他们,我能把他们养大就算万幸了。现在生活好了,有吃有喝的,这些小孙子为啥还要去干坏事不学好?”
柳思延越想不通就越想去管,那家有事他都想去管。巧妹有时拦住他说:“你就是小时书念多了,想的多,管的多,几个女婿都不喜欢你了,你还要去把外孙们都得罪了。他们表面不跟你顶,心里没谁把你当数的,女婿们不好,外孙们也不好呀,就你好呀,你这个孤老像,你把他们都得罪了,老了就没人理你了,你能去哪里?”
柳思延后来感到心有余力不足了,只得常常在家里叹着闷气,他实在管不了那么多了。自己几个儿子家里的事已经够他烦的了,女儿家的事,他有时就是心急想管也脱不了身。
四个女儿家里,比较安稳的还是银凤家,她家是最早富起来的,他们赶上了好光景,他们的小划子变成了水泥船,后又变成了大铁船,往上海苏南送黄沙石子,成了红极一时的船老板,富得流油。她家有钱就任性,几个孩子一到中学就一起送到上海去读高级学校了。她家的几个孩子一到上海,果然不同凡响,很快就有了大出息,他们都是柳思延众多孙子辈中最早有出息的,还出了个轰动一时的大诗人学文。
银凤每次回来都要带给他们特别的惊喜,她每次回家总是无比骄傲地对柳思延说:“爸,你这会总该称心了,你的孙子中终于出了一个会念书的,学文就是文曲心下凡,文心透顶,他们老师都说他是天才加神童。”
柳思延感到纳闷,就问:“学文没去上海时,十门功课九门不及格,每次考试都是大红灯笼高高挂,怎么一到上海就开窍了?什么样的好老师教的?”
银凤说:“过去是这里的老师不会教,上海的老师才是名师。他们发现我家学文就是个文学天才,是少年诗人,他们说过去曹操的儿子七步成诗,我家学文三步就写一首诗,学文现在可神气了,他现在摸一块石头,拿一片树叶出口就能写一首诗,他们马上就要给他出书了。”
柳思延听了,惊得眼睛发光:“学文要出诗集了,他十几岁就要出诗集,李白杜甫那时都做不到啊。”
银凤说:“你说的他们是那时的人,他们算什么?他们早过时了,他们老师说现在就是需要学文这样的天才少年了。”
巧妹也跟着欢喜地对柳思延道:“你这下总该称心了吧,你一辈子最不称心的就是,所有的儿孙中没有几个爱读书的,现在一下就给你出个大诗人的外孙。”
柳思延觉得巧妹和银凤哪懂诗,跟她们说诗那不是对牛弹琴,就说:“你们不懂诗,瞎跟着乱高兴个啥,诗是那么好写的,我念了那么多年书,就没敢写过诗,你叫学文把他的诗寄来给我看看。”
银凤说:“他现在可忙了,他是个大红人了,电视台报纸都在抢着采访他,他说一定要送给你一个特大的惊喜,他要等书出来了,亲自送回来给你,还要亲自读给你听呢。”
柳思延开始天天等夜夜盼,终于把学文等回来了。学文一回来,就把一本崭新的厚厚的诗集,恭恭敬敬地递到他的手里。柳思延满脸喜悦地捧着沉甸甸的诗集,连声说道:“好,好,你比李白杜甫的诗集还厚还沉了,我们家的子孙终于出人了啊。”
柳思延家出了个天才的少年诗人,这不只是柳思延一家的荣耀,也是整个小镇的荣耀,小镇上的人闻讯都赶了过来,柳思延的家里家外都挤满了人。
柳思延兴奋异常地高举着书,对大家说:“这就是我外孙学文写的书,他十几岁就能出书了,中国历史上没有几个啊,他给我们家,给我们柳树镇都增光了,他是我们整个柳树镇的骄傲,使我们这一方水土养育的他,现在全国全世界都要知道我们柳树镇了。”
柳思延打开书,看到里面有一半都是彩色图画,每首诗后面还都配了一篇专家解读和评论,真正的诗歌没多少首,而且都是长短不一的句子,他看不懂了,他怎么看都不像是诗,他就问学文:“你写的这是什么诗?不是五言七言格律诗,也不是新词啊,我怎么从没见过这种诗,怎么一句都看不懂呢。”
学文说:“爷爷,都是什么时代了,谁还写那种老掉牙的诗,我这是现代诗,是朦胧诗,你看不懂,才是好诗啊。这就是我独创的‘学文体’诗。现代的诗就需要新、奇、特。”
柳思延说:“我们镇上就我认得字最多,我都看不懂,还有谁能看得懂。你写诗不让人看懂,那写着干啥?”
巧妹在一旁插嘴说:“你在江村读的那点书,早就忘了,你那能跟学文比,他是去上海读的书,是上海老师教的,你看不懂才对了,你们江村出来的人哪能跟上海出来的人比。”
学文说:“我写诗不是给这些人看的,诗歌是文学殿堂里的皇冠,不是普通百姓可以享受的,只有呆在象牙塔最高层的那几个人才能有资格享受,我的诗是写给他们看的。”
柳思延又想不通了,他说:“你写诗怎么能不给老百姓看呢,好的诗大多数人都能看得懂,这样才能流传得开呀。李白杜甫的诗,大多数人看得懂,才能流传的广,流传这么多年。”
学文说:“爷爷,诗是多么深奥的东西,老百姓那能看懂,你看到有几个老百姓会读诗的。老百姓懂什么,他们能看得懂的那是什么诗,他们只会乱喊几声号子,我不是为他们写诗的。李白杜甫的诗,那算什么诗,都是排比句,他们早过时了,我们早就不读了。现在的诗就要有种朦胧的感觉,有种朦胧的诗意。”
柳思延说:“他们的诗传下来一千多年了,还在往下传,你的诗能传多久?我都被你的朦胧诗搞糊涂了。”
学文说:“我们能活多少年?谁知道能传多少年?我的诗是为我自己写的,是留给那些能看得懂的人写的,我的一些诗也许这个世界现在还没人能看得懂,也许我的读者还没出世,现在能发表能出版能卖掉就行了,就能留传给后来的人,在未来的世界,总会有人看得懂我的诗。”
这时,已经有人等不及地叫了起来:“学文大诗人,快读几首诗,读给我们听听。”
学文立即站在众人中间开始朗诵他的新诗,他先读的是一首《太阳、星星、月亮》,他神情专注地高声朗诵起来:“太阳望着月亮,月亮望着星星,星星望着太阳,它们看上去很近,实际上离得很远。太阳出来了,月亮不见了,月亮出来了,星星不见了,你不知道他们去了那里,我知道他们明天照常出现。”
屋里屋外所有的人一起鼓掌叫好:“好诗,好诗,真是好诗啊,再来一首。”
巧妹更是高兴的泪水都出来了,她对柳思延说:“你看他都能,才这么大,天上的太阳星星月亮的事,他都能知道了。”
学文接着开始朗诵他的另一首诗《我是一片叶子》:“我是一片树叶,我来自贫疾的黄土高原,我厌烦了这块土地。一阵风把我吹向天空,我飞过蓝天,我飞过大海,我不知道我将飞向何方,因为我只想逃离这片土地。”
这时有人在问:“学文,你到底要飞向那里,你不会飞不见了吧。”其他人都跟着哄笑起来:“他再会飞也是个人,他飞得再高,他也是个从我们柳树镇出去的人。”
又有人在叫:“学文,还是先读你的成名大作《水中石头》吧。”
“对,就读《水中石头》。”大家跟着一起热烈地鼓掌,因为大家都知道,他能一举成名,就是因为这首《水中石头》,那时在学校考试时,老师在一个茶杯里放进一块石头,要大家写一篇作文,他一时才思敏捷就写成了这首名篇《水中石头》。
学文听了大家的热情鼓掌,就整了整衣服,又开始深情并茂地读道:“一块小小的石头,静静地呆在水中,被水紧紧地包围着,它一直默默地忍受着,不知呆了多少年,它终于呆不住了,它挣扎着,发出愤怒的呼叫,它要努力地跳出来,终于咔擦一声,玻璃杯子碎了,水流得到处都是。”
大家还没来得及鼓掌叫好,一个带着红领巾的小学生已经迫不及待地高举双手站起来大声说:“学文哥,我也学会写诗了,我也来写一首诗。这次我又没考及格,老师在后面追我,我在前面拼命地跑着,跑着,终于扑通一声,我摔倒在了地上,头上的血留得到处都是。”
大家立即又一起鼓着掌呼叫起来:“好诗,好诗,我们镇又要出一个天才的少年诗人了。”
学文在大家鼓动下,一连朗诵了十几首诗,柳思延一句也没记住,他越听心里越不舒服,他仍在拼命地想,学文的这些诗,我怎么就听不出好来,怎么那么多专家教授都给他写了许多评论,把他吹上了天,难道真的是自己的水平不够,看不懂这些新诗了?难道他的诗真比李白杜甫的诗好许多倍,需要大教授大专家才能看的懂?
直到后来银凤回家,他才搞清楚,原来那些专家教授的评论文章都是他的学校,报社,电视台花大价钱请人写的,就是要把学文包装成天才的少年诗人,他们都跟着出了名,还赚了不少钱。
柳思延责怪银凤道:“好好的一个孩子,都被你们搞坏了,你们有钱也不能这样包装孩子,诗人也是能够包装出来的?他写得哪些东西那首像诗呀?”
银凤说:“爸,马靠鞍装,人靠衣装,现在不同你们那个时代了,什么不靠包装呀,你看大街电视上到处都是广告了,什么酒到中央电视台一广告,马上就成名酒了,大家都抢着喝,现在的明星歌星谁不是靠包装包出来的,不管长得怎样,嗓子多难听,只要一包装,就成明星了,没有钱包装,谁认得你。”
学文确实红火了好几年,连着出了几本厚厚的诗集,后来渐渐地就不行了,书卖不掉了,也没人采访他了。早也过惯了明星般生活的他,一下子不适应了。他开始变得独自清高,寡默无言,再也不愿和任何人说话,到后来更是不识人间烟火,一个人跑到大山里搭了三间茅草屋,一到下雨,里面就不时的漏着雨,他不信佛不出家,就是为了在那里寻找写诗的灵感。
巧妹跟柳思延去看了回来,一个劲地埋怨柳思延:“都怪你,那时一年到头就要他们好好念书,书念多了,有什么好的,好好的一个孩子被你们逼坏了头脑,他走的这是什么道呢。”
柳思延说:“哪有念书能把人头脑念坏的,都是他家有钱招来的祸,有钱不让他好好读书,要他写诗,还写朦胧诗呢,硬把人也给朦胧进去了,这就叫走火入魔了。”
巧妹说:“大家都在说,他们现在写诗的人,都是读书读出了毛病,不是脑子坏了,就是神劲坏了,不然他们脑子里想得怎么都是和正常人不一样呢,他们的老祖宗李白,就是头脑写诗写坏了,跑到水里捉月亮淹死的,头脑好的人,怎么会到水里捉月亮。我当心学文早晚出事,以后不是成为疯子就是成为傻子。”
巧妹真就说对了,没过两年,学文真的出事了,他没有成为疯子也没有成为傻子,他在一个新雨过后的春光明媚的早晨,就在他住的三间茅草屋外的一颗大树下上吊死了,他只在那颗树上留下最后一首诗:“不要问我去了那里,我已随风而去。”
巧妹一连几天哭得像一个泪人似的,她总是不停地责怪柳思延说:“他就是为你读书读死的,硬是把他好好的脑子读坏了,以后你再逼孩子读书,我就跟你没完。”
柳思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只感到内心一片冰凉,他没想到这个最早出名的外孙子,会成为他众多子孙中最早离他而去的,让他尝受到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哀,他是欲哭无泪,他把学文留下的诗集一起拿到他的坟前焚烧,他想:人都没了,还要留着这些书干啥,这些看不懂的诗,还是都让他带到天国去吧。
柳思延真没想到,学文在外面的名气还大的很,每年都有许多诗人和学生慕名而来祭拜他,还给他立了个大石碑,上写“诗人之墓”。
柳思延每次看到这些,心里除了一些安慰,就是在仿佛沉思:也许,也许学文真的就是个从天上下来的,不识人间烟火的大诗人,他的诗不是一般的凡人能看得懂的,他的诗也许也会像李白杜甫一样,能永传后世。
十四、
柳思延的几个子女中,还是要算大儿子家宝家的几个孩子最有出息,个个都是考大学出国了,这也使柳思延在心里对蛮不讲理的大媳妇有了许多的谅解,虽然她一直不和自己来往,有时不讲一点起码的人情和脸面,但她毕竟给自己培养了几个好孙子。
特别是他的长孙柳建国更是柳树镇出的第一个大学生,他还是考取了一家名牌大学的建筑系,是搞建筑设计的。柳思延得到这个好消息高兴的几天睡不着觉。
巧妹看着了还骂他:“看你高兴的这个鬼样,十几年都没叫过你爷爷了,你认他,他不认你。”
柳思延毫不在乎地说:“他叫我不叫我,都是我孙子,他不叫我一声,也不少我一块肉,叫我一声,我也不多长一块肉。”
家宝家办建国升学喜酒的时候,几十桌人热热闹闹的,大家都在说着家宝,这个场合,怎么也应该把他爷爷请来呀。
在大家的劝说下,大媳妇总算松了一下口:“请他爷爷,我没意见,如果让我看到那老不死的老东西的脸,我不管你们多少人劝,我就把所有的酒席都掀了,大家都别想吃了。”
家宝得到许可,赶紧偷偷地跑来请柳思延。柳思延立即高兴地跑去洗澡理发,他把脸刮得发亮,又想着跑回家去换件新衣服,正准备悄悄地前往时,正巧被巧妹看见了,巧妹气得忍不住地大骂道:“你几辈子没吃过酒了,有的吃你就像疯狗一样疯癫了。”
柳思延看到这样,也就不好去了,他只得对家宝说:“我们知道就行了,酒就不去吃了,孩子办大事,不要闹得大家不开心。”
家宝只得又一个人悻悻地跑回去了。巧妹又有些不好意思了,她说:“我又没有不让你去,你想去就去,别又憋在家里生闷气,几天吃不下去饭。”
柳思延笑着说:“他们有这份心就好,我怎能丢下你一个人去呢,他有爷爷,还能没有奶奶,我还是陪你一起吃饭吧,我们两个人吃饭清静,让他们自己热闹去。”
家宝家就是最小的儿子爱国念书不上进,但他中学没毕业就出国留学去了,这使柳思延又对家宝刮目相看,他觉得大儿子就是比自己有办法有能力看得远。这么早,他的孙子中就有人出国留学了,听到这个好消息,他好多天心里都是说不出有多高兴了。
他只是心里有些不放心,等到家宝一来,他就问道:“爱国小时基础最差,他中学都没考取,是你用钱买进去的,现在一下子出国留学了,他能不能跟的上?”
家宝说:“你放心,他跟上跟不上,都没关系,他到外国镀几年金,回来就是海归了,现在就是海归最值钱了,他从外国一回来就会身价百倍。”
巧妹没听清楚,就急着问道:“爱国是到外国捉海龟去了?”
家宝说:“不是海龟,是海归,是从国外回来的高级人才,国家现在都把他们当宝呢,越早出国越好,就是要混个外国文凭,现在外国的东西什么都比国内的吃香。”
柳思延问清楚爱国去的是日本,就心有不快地问道:“那么多国家,你为啥非让他去小日本?”
家宝说:“现在中国到处都是日本货,日本工厂,他到日本去,将来发展机会大。”
柳思延不解地问:“是小日本又要回来了?”
家宝说:“他们现在是来发展企业,不是打仗了,我们早就中日友好,共同发展了。”
柳思延又问:“现在中日友好,共谋发展,和过去中日亲善,大东亚共荣有啥区别?”
家宝答不上来了,就说:“现在就是大家共同发财,反正跟过去不一样了。大家都为了赚钱发财,只要能赚钱能发财,管他是小日本,还是英国佬美国佬,反正都一样。”
几年后,爱国到日本留学回来,整个人都变了,穿着日本服装,剃着小平头,还特意蓄起了日本小胡子,讲话的声调,手足举止样样都学着日本人的。
巧妹见了,悄悄问柳思延:“爱国出国几年,是去学演戏了,怎么全像电视里的小鬼子了。”
柳思延也很生气地说:“他这几年吃日本饭喝日本水讲日本话,我看他骨头都变成日本的了。”
爱国在一家中国的日资企业搞国内营销,他带来许多日本产品,一开口就是日本的产品多么的好,他在大吹特吹,要不了几年,就能把中国货全部打败,中国市场就是日本产品的天下。
柳思延听了,很不舒服,就说:“小日本货那么好,中国货都是狗屎,你们都是吃狗屎长大的。”
爱国说:“爷爷,这不是我吹,这就是事实,无论电视冰箱汽车手机,中国货那样能和日本比呀,日本货在全世界都是最好的,中国人是垃圾,中国出的都是垃圾货,因为日本人就是世界最优秀的人种,是我们黄色人种的骄傲,”
巧妹也在一旁插嘴说:“现在就他死老劲还在说日本人不好,他小时被日本人赶到江村,给吓怕了,一提日本人他就不高兴,我都知道,现在漂亮的姑娘都想嫁到日本去,就是我们小镇上,小青年结婚,都想要个日本的三菱松下东芝电器了,还有日本的什么铃木摩托车,都说好得摔不死人,谁不想要啊。”
柳思延仍在不服气地说:“都是你们吹出来的,小日本比我们多长了一个眼睛鼻子,他们的老祖宗也许还是我们中国过去的,过去都是我们中国派人去教化他们的。小日本那么有本事,怎么还被我们打回老家去了,到现在还在给美国人当孙子,跟在美国人后面舔屁股。”
爱国说:“爷爷,不是你说得这样,日本不是中国打败的,是美国和苏联打败的,中国是跟在后面沾光的。大日本皇军那时横扫大半个中国,横扫东南亚,横扫太平洋,那是多么的威风,他们那点儿人就能干成这么伟大的事来,中国人多能做到吗?中国人连蒙古高原西伯利亚都不敢去,就知道造个长城呆在家里,你看中国人多傻啊,一百个中国人也比不上一个日本人,中国人就像狗一样,在我们公司里,他们为了多赚几个钱,要他们干啥就干啥,要他们下跪,就乖乖地下跪一大片,没人敢说一个不字,都像没长骨头似的。”
柳思延听着就又来气了:“中国人是狗,那你是什么?你就这样跟着小日本对待中国人?”
爱国说:“我已经改成日本藉了,我现在是日本人,我娶的老婆也是日本人,我将来的儿子孙子都是日本人了。”
柳思延愤怒道:“你成了小日本,那我们一家人又成了什么?”
爱国忙说:“爷爷,你别生气,我不是说你们。我是说现在外面世界的道理,我说得就是现实。中国人就是最丑陋的劣等人种,我们现在住宾馆洗澡都不愿和中国人在一起,都想离他们远远的。”
柳思延已经控制不住内心的愤怒了:“你为了给日本人打工,就变成了小日本,你连老祖宗都不要了,还要跟着小日本骂我们,你还是不是我的孙子?”
爱国挨了骂,不敢说话了,停了半天才又说:“爷爷,你天天看报纸看电视,看了几十年,你应该知道外面的世界,你应该知道现在的日本有多么强大,你还一口一个小日本,你说得不对,日本国土虽小,它可是世界数一数二的大国,经济总量世界第二,好多指标都是名列世界前茅。”
柳思延立即愤愤不平地说:“你这个都不知道啊,我们为啥要说它是小日本,这不是说他国家大小,人口多少,世界上还有许多比它小的国家,新加波,新西兰,卢森堡,马尔代夫,他们小不小,我们为啥不说他们小。我们叫它小日本不是说它国家就那几个小岛,是说他们都是一些小人,都是有一些小人组成的国家,他们就是小人国,就像我们过去说的君子和小人,说他是小人,不是看他长的大小,能力强弱,而是看他的行为,看他做的事情。”
爱国有些怯怯地说:“爷爷,你还是对日本人有成见,日本人其实是很好的,不然,他们的经济怎么那么发达,工厂遍布全世界。出了那么多世界级的大科学家大企业家,一个小小的民族创造出如此的世界奇迹,这不是你说的小人可以做到的。”
柳思延又有些愤懑地说:“你说的这些都是表面现象,他们内心就是小人,他们外表在高大也是小人行为。你看他们历史上就是贱骨头,谁强大他就跟谁跑,有奶就是娘,你看他们那时小人得志,四处癫狂,好像整个世界都是他们的了,却又要去偷袭美国珍珠港,这就是小人作风,这就不是大人大国该做的事。他们的美梦被美国人灭了,被美国打回几个孤岛了,被美国原子弹炸怕了,就改认美国人为爹了,他们那些死在太平洋的敢死队,神风突击队都是白死了,他们还要脱亚入欧,他们再怎么做跟屁虫,他们黄皮肤也变不成白皮肤,他们的几个小岛也跑不到美国去。”
爱国说:“爷爷,你是中共的报纸,中央电视台看多了,被他们洗脑了。美国现在就是世界老大,跟着它跑没错,所有跟它跑的国家都发财了。”
巧妹也跟着说道:“他就是喜欢一天到晚找报纸看,看了那些东西闷在肚子里,好久没人听他吹了,他着急了,就跟你瞎吹了,你别听他的,他念的书看的报纸都是一点用没有,他一辈子就知道在家生闷气,什么都看不惯。”
柳思延不理巧妹,继续说道:“这就是小人作风小人行为,还有那些小日本,做了错事死不认账,恩将仇报,这更是小人行为。他们跑到我们中国来,杀了那么多人,不但不道歉,还要否认南京大屠杀,这就是典型的小人,做人做事,偷偷摸摸,敢做不敢当。他们那时打败我们的时候,要我们割地赔款,我们打败他们的时候,受了那么多的灾难,还是什么都没要他们陪,没派去一兵一卒,他们不但不领情,还要赖账,到现在还要抢我们的钓鱼岛,抢人家的独岛,这不是小人行为是什么?这种小人就是欠揍,我看他们在那里闹的欢,就是在找揍,就是在等着我们跟他们新仇旧恨一起算,等着挨揍。”
爱国不知道怎么说了,等了好一会儿,最后又不合时机地冒出一句:“爷爷,那个南京大屠杀是假的,日军根本没杀那么多人,现在根本没有证据证明日军杀了三十万人,那个数字是虚夸的是不实的。”
柳思延一听,顿时勃然大怒:“你才是被小日本洗脑了,这种鬼话你也信。我们几万几万的人被他们杀了,被扔到长江里,还能找到证据?你们怎么没心没肺到这个地步啊。那你们一天到晚造谣污蔑我们大饥荒时饿死几千万人,你们从三千万说到四千万,又从五千万说到七千万,你们又有什么证据?你们才是信口雌黄胡说八道呢,你们这又是什么用心。我看你不像是我孙子,越来越像是小日本的特务了。”
爱国被他骂得一句话不敢说了,都没敢留下陪他吃顿饭,就回去了。巧妹又开始埋怨起柳思延来:“这个小孙子,这个小孙子不同别的孙子,多少年才回来一趟,一来就被你骂走了,你尽说那些个没用的事干啥,他在外干啥与你有啥关系?你能管得了?你是不想要这个孙子了,不想要他再来了。”
柳思延仍然余怒未消地说:“我没这个孙子才好呢,反正我孙子多得很,有他不多,无他不少。”
十五、
爱国后来果真很多年不回来了,不过他们家长孙建国倒是常回来看他,他大学毕业后,就分到附近的一个大城市里的一家规划设计院搞规划设计,他进步很快,没多少年就成了规划设计院的总设计师,家宝的建筑公司,也跟着发展起来了。
柳思延看到长孙建国这么有出息,子孙中终于出了个人物,就藏不住内心的高兴,一有空就想去看看他,特别想去看他画的那些图纸。每次看到他办公室里挂着的那许多由他设计的高楼大厦,心里就洋溢着一种难言的幸福,他觉得建国真是有本事,一个大城市的图,他都能在纸上清楚地画出来。
柳思延看着那些图纸,总是要不停地问这问那,建国知道爷爷最爱看报纸,兴趣爱好广,喜欢管外面的大事,也就不停地讲给他听,尽量满足他的好奇。
柳思延看到一副大图,心里不高兴,就红着脸指着问道:“你怎么能画出这样的房子,越看越像是个大裤衩,还有旁边这个,怎么就活像一个大鸡巴,大楼怎么能这样做呢?”
建国笑道:“这不是我设计的,这是外国大设计师设计的,这是现代建筑的杰作,是我们现代建筑史上的奇葩。”
柳思延心里安定下来:“不是你设计的就好,你就别替外国人去吹了,这大裤衩大鸡巴有什么好的,难看死了,就像有些人跑到公园里脱光衣服在身上乱画,他们都不知道丑字是怎么写的,你要真想画,就回家关起门去画呀,还跑到公园里去丢人,还有些小青年就在公交车上抱着亲热,就当没人似的,那是公共场合,你就是想亲热回家想怎么亲热不行,非得在众人面前。”
建国说:“爷爷,你不懂,他们那是行为艺术,现在开放这么多年了,你思想怎么还这么陈旧,这有什么看不惯的。”
柳思延说:“不管开放多少年,人也不能不穿衣服到大街上跑,人不能开放到不知廉耻的地步。那还算是人吗?”
强国说:“爷爷,也许以后人真要进化到那个地步的,社会在发展,什么都有可能,谁能知道以后会发展到什么地步呢。”
柳思延又不能理解了:“再怎么发展,人也不能发展成畜生。这是发展还是倒退呢。人只有在猴子的时候才不穿衣服。”
建国知道爷爷遇事就较真,最喜欢抬杠,也就转移话题说:“爷爷,现在的社会发展太快了,别说你跟不上,就是我们也跟不上这个发展速度。你看,就是我们这个城市规划图,就从没确定过,刚刚通过了,又要来改动了,要重新设计。这就是社会高速发展的表现。”
柳思延听着,又来气了:“我看你们都是在胡闹,我看你们一年到头拆了建建了拆,闹着没完,一栋新大楼建好没几年就要拆了,一条大街有时一年要扒几次,你这是怎么设计的,国家再有钱,也经不住你们这样折腾,金山银山也要被你们搞垮了。”
建国说:“爷爷,这不能怪我,我们也是服从领导意图啊,现在几年换一个市长,每个市长都有自己的新思路,我们的设计是为市长服务的。”
柳思延听到市长,就又有话说了:“你们现在的这些市长怎么就喜欢搞拆迁搞破坏啊,我一路过来看到,你们全市现在到处都在拆迁在挖路,那栽了一百多年的梧桐树都被你们挖了,那几百年的老城墙被你们挖短了,那千年的古庙被你们移走了,还有那小日本慰安妇的遗址也被你们铲除了。你们的市长就是拆迁市长。”
建国见他越说越远,就打断道:“这也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是城市现代化发展的需要。爷爷,这些大事我都管不了,你还管它干啥,你还是多关心自己的身体吧。”
柳思延仍在不停口地说:“你是搞设计的,你也应该给那些挖路市长,拆迁市长,毁庙市长提提建议啊,你不能只给他们当帮凶啊,这些老的旧的东西不一定都不好吧,老祖宗的东西,总该留下一些吧。”
建国苦笑道:“爷爷,这都是市长亲自管的大事,你以为我们能插上嘴,我们除了会画图,什么主也做不了。其实,这个工作我早就干厌了,总是计划没有变化快,一年干到头,除了挨骂就没啥好处。”
没过两年,建国真不干设计师,调到市拆迁办当主任去了,当家宝跑来告诉柳思延这个好消息时,柳思延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闷闷不乐地说:“他放着好好的总设计师不干,跑去干什么拆迁办主任,你还有什么高兴的。”
家宝说:“爸,你真不知道,现在的拆迁办是多么吃香,是最有油水的,他们一年要拆迁十几个几十个亿啊,你看有多大的油水。他现在就是晚上回家给人家随便画几张图纸,就能得几十万。建国发大财了。”
柳思延不无讥讽地说:“你一辈子就钻到钱眼里去了,你家有不少钱了,你还想要许多钱干啥?你们父子现在可好,一个拆房子,一个建房子,他拆的越多你建的越多,你们真是配合的天衣无缝啊。”
家宝说:“谁会嫌钱多了扎手啊,我只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沾一点小光,捞点工程做。谁做工程不是靠着亲帮亲邻帮邻的,他们现在做工程搞开发的,谁没有靠山后台,背靠大树好乘凉,现在那家家里只要有个八代之内有一点牵连的当官的,不管他是远在新疆云南内蒙古黑龙江还是海南岛,都千方百计寻找着投奔去了,都跟着去发大财了。”
柳思延不无担忧地说:“钱是好东西,可钱多也是扎手的,你不要为了钱,害了建国的前途。我们家出了这么一个人不容易啊。”
家宝说:“我做工程挣钱天经地义,我们都是手续合法的,经过政府招投标的。”
柳思延说:“你别唬我,你肚子里那点小九九我还不知道,没有建国给你安排好了,你还能夺标那些工程?”
家宝笑道:“爸,外面都是这样搞的,我们有时也去给别人做陪衬的,大家心里都是有数的。”
建国开始管拆迁时,总是有许多令人担惊受怕的坏消息传来,柳思延有时一个人在家急得团团转,他喋喋不休地对巧妹说:“建国他们怎么能做出这种伤天害理,断子绝孙的事呢。他们为了拆人家房子,动用公安警察上阵不算,还要利用社会上的小痞子小混混给人家来阴的,真是三十六计,计计都用上了,还要硬逼着人家儿子孙子一起去对付自己家的爷爷奶奶,他们不去拆自己家的祖屋,就不给人家上班了。做人怎么能这样呢?就是手中有权也不能这样仗势欺人啊。”
巧妹说:“这说明他有本事,他不这样做,怎能拆的掉,你不知道现在拆迁有多难啊,人家房子住了几十年,有的住了几辈子,是那么容易拆的。你没看到电视上都在说每次拆迁时,都有多少钉子户啊,有多少人在自焚在上吊在钻车轮子,有被压路机推土机压死了,还有去上访的上成神劲病,被送到精神病院去了,谁叫他们不识时务,敢跟政府作对。”
柳思延说:“大家不就是都为了几个钱嘛,为傻非要把人逼死逼疯呢,建国他们的做法也太过分了,我是怕他迟早要搞出人命来,一出人命他就完了,我要去劝劝他,不能这样蛮干。”
巧妹忙说:“你这张臭嘴能不能说点好听的,少管他们家的闲事,他们那一家啥时能听你的?他们都是听那扫把星狐狸精的,他们家都比你有本事,早就是个个住高楼大厦,装潢得像皇宫似的,那狐狸精现在走路都比别人神气多了,眼睛都不看人了,你还要去说他们家的事,你是几年没被她当街骂过了,你耳朵发痒了,又想讨骂了,你有几年没被她骂着老不死老臭料了。”
柳思延说:“他们发财过得好,我自然欢喜,他们是我儿子是我孙子,我还能不希望他们过得好啊,我是当心他们把那么多人家搞得无家可归,吵闹不休,寻死寻活的,他们结下的怨仇太多,他们也不会有安稳日子过,他们再有钱,房子再好,就像一个富人住在九个穷人和仇人中间,他还能过得安心,还能过的安稳,这能算过上好日子。”
巧妹又说:“他们那么有本事,还需要你当心,他们钱多了,不知道搬到外国去,现在有钱的人,不都到外国去了,连儿子孙子都是到外国去生了,只有你这样没本事没钱的人才这样想呢。爱国在外国早帮他们一家都安排好了,他们家不是有一半人到外国去了,还要你来操这份心。”
柳思延当心的还是没错,建国终于在一次强拆中出事了,他们在强拆一个钉子户的时候,把一对死活不愿走的老夫妻给压死了,所有的拆迁户都一起团结起来,把他们拆迁人员全部打跑了,最后抬着那对老夫妻尸体堵路游街,事情闹大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由于民愤极大,上级派调查组下来调查,一查就查出了建国的许多问题来,不但在他家查出了几百万现金,还查出他养了好几个小老婆,外加几个私孙子。
建国被抓的坏消息传回来,柳思延一天都没了身影,巧妹急的到处去找,找遍了小镇也没找到。最后想起河滩上的老祖坟,赶紧跑去找,柳思延果然一个人坐在那里,他默默的对着老祖坟,对着小脚奶奶和他母亲的坟在发呆,脸上全是泪痕。
巧妹说:“你跑到这里来,也不说一声,害我找到现在,事也出了,你急有啥用,这就是他命中有这道坎,该他这辈子有几年牢狱之灾。”
柳思延满眼是泪,手里紧抓着两把沙子,及其自责地说:“我们家老祖坟那里出了问题,我的小儿子去坐了十几年牢,我的长孙也要去坐牢了。我前世做了什么坏事,今世要受这个报应啊。”
巧妹说:“你给我回去吧,天都黑了,你坐了一天还不够啊,你就是再坐到天亮,也不能把他换回来了。”
柳思延又愤恨不平地说:“他们为什么只抓我孙子,不抓家宝,最该坐牢的就是家宝,都是他害的。他就是不记教训啊,他那时脚手架倒下来,差点就死人了,你非到出了人命才知道厉害。他们为啥只抓收钱的人,不抓送钱的人,这不公平,没人送,他到哪去收啊,送钱的人才是根源,才是祸根,他们为了得利,想方设法地给人送钱害人,最后真正得大利的是他们,他们却都没事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我孙子身上了,这不公平,这是什么道理?这是什么王法?这些祸根不除,还会有多少我孙子这样的好人会被他们害了呀。”
十六、
国宝的两个儿子柳爱群柳爱民最可怜,从小父母不要,后来的继母更见不得他们。世宝和那个小妖精在劳改农场关了几年,回来后一直没有找到职业,后来靠着过去的一点老关系,都到南方打工去了。他们的两个孩子柳强国柳强军也都是柳思延带大的,他更舍不得把他们交给这两个劳改犯,他心里是恨他们,一辈子不愿原谅他们,是他们毁了自己心里最美好的一点留念,但他从没把这种恨转移到这两个孙子身上,反而注入了更多的心血。
他们这几个孙子一直就是有柳思延和巧妹从小养大的,他们到县城上学后,也没处去,都一直把他这里当做家,一到星期天和假期就会回来。柳思延自然对他们几个花费的心血更多。
还有国宝的那个小时抓屎吃的小女儿柳玲玲,又特别得柳思延的喜爱,她从小能歌善舞,活泼可爱,小样子看着令人心痛。柳思延也一直舍不得送回去,他觉得这么好的小孙女,交给那两个不误正业,嗜赌如命的人还不是给带坏了。
巧妹和大媳妇吵架时,大媳妇常常当街指着她鼻子大骂:“我不好,我的几个儿女一个比一个教育的好,个个都是学校尖子,个个都能考大学,将来还会出国留洋,那像你一个儿女都没教育好,还要带孙子,你就这个得性,你家这一窝子的小猪一个都不会有出息,到时一个个都会把你这张老脸丢光了。你有本事教一个好的跟我比比。”
巧妹永远记住了大媳妇的奚落和谩骂,也一直对这几个孙子特别的关爱,她和柳思延一样,总是对这几个从小带大的,又好像没爹没娘的苦命孩子,有种特别的责任和牵挂。每个星期天他们放假回来,他们都要烧好多好菜给他们吃,连走时还大瓶小瓶地给他们带上许多,生怕他们吃不饱,现在生活好了,她不再为他们吃穿愁了,一心只希望他们已能考取大学,有个好出息,也给自己脸上争个光。
巧妹看到柳爱群柳爱民两个回到家里,常常紧闭着门看书不出来,连饭都忘了吃。她非常高兴地对柳思延说:“这两个孩子比国宝好多了,你看他们学习多用心啊。你的这两个孙子中一定又要出大学生了。”
柳思延听了心里感到很纳闷,他们这么用心,怎么学习成绩总是上不去,一个比一个差呢,和世宝家的强国强军都没法比。
柳思延留心了,等他们出来时,就偷偷地到他们房间里查看,当他终于在他们床头底下翻出他们最爱看的那本书时,顿时满头冒汗,羞得满脸通红。那竟然是他们手抄的一本黄色小说《少女之心》。
柳思延气愤之极地把他们叫到身边,用气得发抖的手指着他们问道:“我指望你们好好上学,你们就看这个,你们这是从那里搞来的?”
柳爱群毫不在乎地说:“爷爷,我们全班同学现在个个都在看,这个早就不稀奇了,都是改革开放新时代了,我们早就上过生理卫生课了,还能像你念书那时,什么都不懂啊,连怎么生孩子都不知道。”
柳思延的脸顿时又涨得通红地说:“什么时代也不能看这样的书。你还带你弟弟爱民一起看这书,你也想把他带坏了。怪不得你们的学习成绩就是不上进呢。”
柳爱群和柳爱民都不敢说话了。柳思延没有放过他们,他带着那个手抄本找到他们学校,对着他们老师兴师问罪:“你们学校就教这样的书?你们这还是什么学校?我好好的孙子交给你们,全被你们教坏了。”
学校非常重视,立即展开搜查,每个学生的书包里都搜出一本手抄的《少女之心》。查到最后,竟查出这书还是他孙子柳爱群带到学校的,再查下去又是他儿子国宝带回家的,被柳爱群回家看到的。
学校领导最后生气地对柳思延说:“你还来找我们,你那儿子是怎么教的?他不只害了你孙子,还害了我们这么多的学生。”
柳思延听了,感到像是被人当众打了几记响亮的耳光,脸上火辣辣地痛。他只能在心里痛恨地骂道:“国宝你这个祸害,我一心要教你两个儿子学好,你却专门教他们学坏。我怎么会有你这个儿子呢。”
柳思延回到家里仍在生闷气,巧妹埋怨道:“哪有你这样对待孙子的,那个孙子做错了事,爷爷不是帮他们护着瞒着盖着的,你跑到学校一闹,让两个孙子都当众丢了脸,他们心里不恨死你,好容易养大的两个孙子,又要被你赶跑了。”
柳思延说:“这两个小孙子,我现在不管,将来一定比他们爹还要坏。他们怎么就像那个祸害就不像我呢?他们可都是跟着我长大的。”
柳思延气不过,就去找国宝,想教训他,要他离两个孙子远点,别带坏了他们。这时的国宝已经有些发达了,手里也有了一些钱,这也是柳思延不得不承认的事实,不管他怎么不喜欢这个儿子,一提到他就恨得牙直痒,把他从小骂到大,但他都是家里过得最快活最逍遥最滋润的一个人,他从小在外不走正道不务正业,连自己的两个儿子都不管不闻,但也就是他从小吃的苦最少,从没亏待过自己。他早就不给别人看场子了,自己承包了一家国营浴场,这家国营浴场年年亏省,关门歇业几年了,到了他手里竟奇迹般的起死回生了,而且越来越红火。
国宝也终于扬眉吐气了,从头到脚都在赶新潮,花衬衫喇叭裤,黄头长发还打了卷,就像是个十几岁的小青年。还要学着电视里的许文强,头上戴个礼貌,手上夹着一支香烟,嘴里哼着港台小调。
柳思延见到他这样,就忍不住又要说他几句:“看看你都变成什么样了,你儿子都这么大了,你还不学好啊,整天搞得花里胡哨的,那里还像一个男人,你在自己的儿子面前总该有个做父亲的样子吧。”
国宝说:“爸,你还是老观念呀,现在是新时代新气象,时代进步了,社会开放了,经济发展了,观念更新了,生活时尚了,赶英超美就快实现了。”
柳思延仍在生气地说:“你再赶潮流,也要看看你多大了,你不为你自己,也要为你的孩子修修好啊。你怎么能把那样的书给他们看,他们这么小的年龄,你这不是在害他们。”
国宝说:“爸,那本书算啥,能传到我们这里,早在外传烂了,早就过时了,外面的人早就在看录像看真人表演了。现在就是要早开放早得利,早知道外面的人在干啥在想啥,外面的世界发展到啥样了。爸,我知道你们为养我的几个子女吃了不少苦费了不少心,我现在有钱了,他们也长大了,你就安心养老,让他们自己发展吧。树是怎么长高长大的,不是靠你扶着拉着长大的,我都不操这个心,你也就少操这个心吧。”
柳思延又想发火了:“他们还小,正是长身体长知识的关键时期,你就叫我们不管了,我怎么也要让他们考上大学,你不能带坏他们,耽误了他们的前程。”
国宝说:“爸,我看他们很好啊,一个个长得又高又胖英俊漂亮的,又都机灵的很,我就不愁他们将来没饭吃了。我也想他们能考大学,给我们争光啊,可他们根本不是考大学的料,他们不是文曲星下凡,他们从小学到中学从没考过前十名,怎么能考取大学呢?你就不要再逼他们了。现在也不是靠考大学才有出路,书念多了又能有什么用?最后不都是烂在肚子里了?从古到今,混的好的谁是靠读书读出来的,古代就是考到状元还不是去给皇帝磕头打工,现在那些考取北大清华的高才生,都是书呆子,有许多跑到深山老林里搞导弹,都不如街上卖茶叶蛋的老太太,还一年到头和家里人见不到面的。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为啥非要去读死书,去挤这个独木桥?他们会有出息的,将来一定会比我们活得好,自古都是会读书不如会混的,现在考什么大学都不如当个小老板,自己管自己,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我是他们亲爹,我都不管,你就更别替他们费心烦神了。”
柳思延看到国宝说的头头是道,处处有理,越听心里越不是滋味,他又想不通了,又不知道该怎么去说服国宝,他只能愤愤地想:难道搞到最后,都是我错了?是自古以来的读书人都错了?难道人就靠鬼混就能混出名堂来?那么国家还要办出那么多学校干啥?那还要那些书那些文字干啥?大家都从小出去混就是了。
国宝看到柳思延阴沉着脸闷闷不乐的样子,又接着安稳道:“爸,他们是我儿子,我比你了解他们,我已经为他们安排了去处,将来一定比那些大学生强,一年会比那些大学生十年挣的还多。你还是把心事放在玲玲身上吧,我这几个子女,只有玲玲将来最有出息的。”
柳思延没再和他说下去,他觉得和这个从小学坏的儿子实在是没话说了,更是无法想到一块去。只得独自郁闷的回到家里,继续去教育柳爱群柳爱民这两个孙子。他还在想:儿子不听我的,孙子总会听我的。
他十分诚恳地对他们说:“爷爷做错了,不该带那书到学校去找你们老师,这事真是爷爷做错了,我向你们道歉,可是你们还小,还不懂事,你们正是读书长身体的时候,那书你们真的不该读,那就是坏书,真会害了你们,有些道理你们进了大学就自然懂了,我们现在有条件供你们读书了,你们最起码也要吃完这几年苦,也要考取大学呀,等你们进了大学的门,我就不管你们了。”
柳爱群柳爱民这两个孙子在他面前低着头一直不说话。柳思延又说:“你们原谅爷爷这一回,还是要安心去读书啊,你们不是在给我念书的,是给你们自己念书的,不管时代怎么发展,你们肚子里没有知识都不行啊。就算我求你们了,你们也要把这几年书念完,以后你们就会明白,现在这么好的条件,你们不努力读书,以后你们一定会后悔一辈子啊。”
巧妹在一旁不停地打断他的话:“你能不能少说几句,你看他们俩已经很少回来了,好容易回来一趟,你都没完没了的说个不停,别说他们心烦,连我耳朵里都塞满了,你到底还想不想他们回家了。”
果然,柳爱群柳爱民这两个孙子后来就越来越少回来了,而且总是不想见他,不想在听他的指教,总是有空就去找国宝了。他们还是觉得他们父亲国宝对他们好,对他们亲,从不教训他们,跟着他活得轻松自在,有好的玩有好的吃,还有钱花了。
最后,他们没有一个考取大学,都早早就去国宝的浴场帮忙挣钱去了,他们还真是父子同心了,生意越做越大,和柳思延的来往也是渐渐稀少了。
柳思延面对着这个结果,只能无赖地叹息道:“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怎么就都不像我呢?我怎么就会有这一房儿孙呢?这么多年,我对他们付出的所有心血都是白费了,还是没有阻止他们跟那个祸害国宝走邪路啊,都是我的错啊,我就应该让他们从小就彻底断了他们的来往,不许他们认国宝这个爹。”
巧妹说:“他们是亲生父子,你想断就能断得了?都是你书念多了的过啊,你脑子里总是要比别人想的多,你想那许多干啥呢,儿孙都是这么大了,你还想管,你还能管得了谁,谁还愿听你的,你也不看看你自己都是多大年纪了,你的死脑筋比我还旧,你念的那些书早就跟不上了,早就没用了,就你还想当作活宝啊。”
十七、
柳思延心里还算是有个高兴的事,就是国宝给他生了一个好孙女。玲玲是眼看着越长越大,越长越漂亮了。人人见了都称赞说,她就是小镇上从来没有出现过的第一美女,清澈透明的青弋江水,更是从小把她清洗得肌肤洁静白皙,就像一朵刚刚出水的芙蓉,娇嫩得都能掐出水来,而且她还天生了一付好喉咙,一开口就像铃铛似的,悦耳动听。
小时候,柳思延接送她上学时,总是喜欢把她顶在头顶上的,柳思延最喜欢她在他头顶上时的那种感觉,她一边摸着他头,一边给他唱着歌。她从小到大一直就是柳思延心里最大的开心果。
在小学校时,玲玲就是重点培养对象,每次演讲唱歌都是第一名。柳思延还特意找老师来教她唱歌跳舞,从小到大,玲玲的每一次演讲和歌咏比赛,他都是亲自送她第一个到场,给她鼓掌壮胆。玲玲也确实是个小人精,得万人喜,每次登台表演时,都要亮着嗓子先说一句:“我把这个节目献给我最亲最爱的爷爷。”
柳思延每次听到她那像仙曲一样甜美的童音,看着她那活泼可爱的小模样,心里就像喝了甜蜜一样,比什么都高兴。玲玲的这一句最亲最爱的爷爷,就足以让他忘记一生的劳累和辛苦,忘记所有的烦恼和不快。
为了培养她的艺术天才,柳思延特意到县城给她找老师教他,每个星期都要亲自送她到县城去学习唱戏唱歌,而且在暑假的时候,还亲自送她到大城市去参加过培歌舞训班。
小镇上人人见了他面,都要夸他命好,家里终于捧出了一个金凤凰,总该称心了。
柳思延也总是满脸春光地告诉大家:“老师们都说,玲玲天生的一副金嗓子,天生就是个小歌唱家,天生就是个未来的小严凤英。”
巧妹有时见了他这种高兴劲,就说:“你看你这个高兴样,再喜欢也不能天天顶在头上显摆呀。你就不怕闪了你的老腰。”
柳思延不以为然地说:“玲玲就是我心里最疼的那块心头肉,我就喜欢顶着她。我顶着她就心里高兴腰不痛。”
玲玲小时几乎就是他顶在头上,背在背上,搀在手里长大的。她就是柳思延的小尾巴,他走到哪里都要带着她。
玲玲果然没有辜负他的期望,终于在中学毕业后,就被破格录取了一家县级黄梅戏剧团,很快成了当家花旦,也成了红遍全县的大名人大明星。
柳思延跟着高兴了好多日子,在玲玲第一次在县城大戏院登上舞台唱《天仙配》中的七仙女时,他激动难忍,慷慨大方地把小镇上所有的熟人都请到县城看戏,在玲玲出场时,他竟激动的老泪纵横了,他感到玲玲真的已经长成一位仙女了,他觉得她唱的《女驸马》《天仙配》,要比收音机里严凤英马兰韩再芬她们唱的都要好听。
柳思延回到家里,把玲玲的彩色剧照贴满了屋子,每天都要在录音机里听她唱几段。他还特意把县黄梅戏剧团请到小镇上演了几场,整个小镇都沸腾了,全都出来观看,附近乡下的人也赶来看戏,把小学校的操场都挤满了,人人都称赞小小的柳树镇终于出来一个大仙女大明星。
可是这种风光的好日子没过两年,柳思延就发现玲玲唱的戏越来越少了,身体也变得越来越虚弱,而且每年要回来几个月养息身子。柳思延看在眼里,心里就感到很郁闷很不高兴,又不好明问。
玲玲只跟他说是黄梅戏剧团不行了,演出没市场,快要解散了,回家等安排。
巧妹起初也不告诉他,可是柳思延活了一辈子了,养了那么多儿女,这种事还是能一眼看的出来。他终于忍不住地教训她道:“你也老大不小了,要谈恋爱就好好谈一个,找一个靠得住,可以好好过日子的,不要以为自己会唱戏,是个明星红人,就挑三拣四的,这山望着那山高,最后挑花了眼,到处都有男朋友,到头来一个都没有,你看你把自己的身体都搞成啥样了,年轻时候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到老了就会留下后遗症的。”
玲玲听了他的话,忍不住眼泪不停地往下掉,一句话不说地就红着脸躲到房间里去了。
巧妹在一旁埋怨道:“你不知道就会乱说,什么事你都想管啊。这种事你也乱说,玲玲还没谈过男朋友呢,她哪里在挑三拣四的了?”
柳思延有些愕然了:“她还没谈过恋爱?那她身体怎么变成这样了?一年回家调养几趟,你在每天给她增加什么营养,我看不见?你们什么事都瞒着我,你们都把我当傻子,这种事我还看不出来。”
巧妹叹息道:“她不是不想谈恋爱,是谈不了。要说起来,都是怪你,都是你害的她,你干啥小时要她学唱歌跳舞,当啥演员唱啥戏呢,你又没本事保护她照顾她,让她跑到县里当什么名角明星,那哪是女孩子干的活,到现在她是正规的男朋友没一个,想占她便宜的一大堆,都是有权有势的人,她都得罪不了,她被他们霸占着,他们不负责任,还不让她交男朋友,她能有什么办法?胳膊拗不过大腿啊。”
柳思延听了,心里像被人猛击了一下,气得蹦了起来,大怒道:“都是什么时代了,还有人敢这样欺负她,唱戏的怎么了?现在不是解放前,从解放开始起,她们就已经算是人民艺术家了,不是过去旧社会的戏子了。现在还有谁敢这么霸道,我要去告他们,我搁了这条老命不要,也不让他们这样欺负我的孙女。”
巧妹着急地说:“你能不能小声点啊,这种事你还想叫唤出去,你还让不让她活呀。你就知道瞎叫乱蹦,有什么用啊,她又不是就一个领导和头子,都是有权有势的人,你能去告谁?你能搬得动谁呀?你一个都得罪不起呀。”
玲玲已经从房间里捂住脸出来,一句话不说就跑走了,巧妹赶紧跟了出去追她。
柳思延也跟着出来,只能眼望着她们渐渐远去的背影,心里愤恨之极地骂道:“你们这是些什么样的畜生,敢这么欺负我的孙女,这怎么又过回去了啊。这世上怎么还有这样霸道的人啊,我一定不会饶了你们,我一定要去告倒你们。”
柳思延一直气愤填膺了好多天,也没有找到他要去告的那些人,玲玲也好长时间没回来了,后又传来县黄梅戏剧团解散的坏消息。柳思延知道她是没脸回来见他,是在有意躲着他,心里又挂念不下,就到县城去找她。路过县城一家小剧场时,他看到门口挂着一张玲玲演出的巨型画报,就买了票想进去看看,他已经好久没看到过玲玲的演出了。他还不时地在想:不是说黄梅戏剧团解散了吗?她不是还在演出吗?
小剧场里挤满了人,一片混乱,吵杂不堪,一股浓重刺鼻的烟味和酒味,一些穿着各种古怪服装的人在舞台上发疯地扭动着身子。柳思延从没看过这样的演出,这根本就不是在唱戏,而是在胡蹦乱跳着,音乐也是十分的尖锐刺耳。
柳思延实在看不下去了,他正要离去时,随着众人一阵惊叫声,他的小孙女玲玲登场了,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怎么也不会相信,他这个最痛爱的小孙女,会在强烈的聚光灯的照射下,在众人的惊叫声中,一边疯狂地扭动着身体,一边一件件地脱光衣服,扔向观众。整个小剧场里的人一起跟着惊呼怪叫着,还有不停的敲打着桌子凳子,所有的人都疯狂了,有的更是冲上台去,公开地去抱着玲玲,浑身地摸着她。
柳思延彻底被震撼了,他只感到大脑轰地一声,只感到心里有一股汹涌的热血要往外喷发,一股巨大的力量瞬间在把他推向了无底的深渊。他感到眼前一片漆黑,再也看不见里面的一切,也听不见里面的惊叫。
柳思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来的,他只知道,他一出小剧场,就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他的脸像被剥了皮似的,到处流着湿腻腻的东西,他用手一模,也不知道那是血还是泪。
他回到家里,从没向任何人提起过看到玲玲跳脱衣舞的事情,连巧妹都没说,他只能一个人把这一切难堪的痛苦愤恨和悲哀一起深埋在心里。直到后来玲玲回家时,他看见她时,总是觉得她有些怪怪的,再也找不到一点过去的那种亲密感情,再也找不到一点幸福和快乐的心情。他只能感觉到自己的心里一直在默默地流着血,他已经不再认识这个小孙女了。
漂亮的女孩总是不愁嫁,玲玲不久就给他们找来一个是国外华侨的孙女婿,巧妹一听就唠唠叨叨地说着不停:“玲玲这么漂亮,怎么就找了一个比她爸国宝还大的呀,这个辈分不全乱了。还是个人家的小三,那么多好人她不嫁,偏偏要做人家的小三,去傍大款。就是看电视剧看坏了,电视上天天在放公主格格,二奶小三,就不教女孩子怎么干活怎么生活怎么学好,都去当公主格格,二奶小三,那大家都去吃什么,天上能掉下来?这些女孩子不学坏才怪呢。”
柳思延的心里好像死过了一次似的,也形成不了任何波浪了,他只是心如死水地冷冷地说:“早嫁人就好,总比不嫁出去好。”
当玲玲美滋滋地带着比她爸还大的华侨孙女婿来看望他们时,全镇的人都跑出来看新鲜看热闹,把镇上的整个小街都挤满了,就像过年过节似的,玲玲满面风光地给大家发着从国外带回的各种喜糖和礼物。
只有柳思延一个人一直躲在家里灶屋里,闷闷的抽着烟,巧妹几次进来叫他,他都不肯起身出来,他只是冷冷地说:“我在烧开水。”
最后是玲玲亲自进来说:“爷爷,你别烧了,我们已经不喝这小河里的水了,我们自己带来了高级饮料,我们现在只喝外国饮料了。”
柳思延这才从灶屋里出来,他已经感到她是无比的陌生,他已经不敢相信她还是那个骑在他头上唱歌的最可爱的小孙女,还是那个一开口就是我最亲最爱的爷爷的心头肉了。
玲玲看出他心里不高兴,就不停地说:“爷爷,他是企业大老总,他的钱多得搬个小指头就能把整个柳树镇买下来,你以后就多买好的吃,想吃什么喝什么就买什么,你苦了一辈子了,不要再吃苦了,不要在舍不得化钱了,我的一个戒指一盒化妆品,都够你吃一辈子了。”
柳思延仍然无比冷漠地说:“我们两个一天能吃多少,我不缺钱了,你们都走了,我们工资都吃不完了,吃多了还不撑死啊。”
玲玲知道他的心情,知道自己伤透了他的心,知道他心里不高兴,也就不敢多说了,后来移住到国外,也就很少回来看他了。
十八、
玲玲终于嫁了个外国大款,还是个有头有脸的华侨企业家,国内国外都很吃香。国宝也一下成了有名的侨胞,他好像是彻底翻身解放了,他不但有了钱,也跟着变得有脸面了,就更加风光了。以前很少敢回家的国宝,终于开始在柳思延面前直起了腰,扬眉吐气了,他经常开着崭新的豪车回家来显摆,故意趾高气扬地对柳思延说:“现在不只是县长县委书记经常请我吃饭,市长市委书记都请我,他们马上就要安排我当政协委员了,省里都来请我去开会了。”
他在柳思延面前这般炫耀,就是想把心里从小挨打受骂的气都出掉,改变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让他瞧得起自己,其实,他心里一直就想对他父亲说:“你不是从小到大最瞧不起我,遇到我就没好脸色,就想骂我吗,你一辈子除了杨柳,见过的最大官就是小镇上的书记,他们在我眼里什么都不是,我现在是呼风唤雨,要钱有钱,要脸面有脸面,要地位有地位,要风光有风光,我这也是给你争光了啊,你这辈子活得多窝囊,吃没吃过啥喝没喝过啥,还只见过柳树镇这巴掌大的一块天,你根本就不能跟我比,怎么还老想着要教育我呢,我要是从小听你的教育,那我一生不就早毁了。”
国宝现在每次回来,都是头发梳得油光发亮,带着一副墨镜,手里提着一个皮包,身上的衣服也是轻飘飘的发着亮光,他总喜欢在小镇的青石板路上抖抖的走上几个来回,遇到镇上的人,都要神气活现地给他们递上一支高贵的香烟。而且最让柳思延看不惯的是,他每次带来的烟吃完了,到镇上小店买香烟时,从来不拿小钱,总是从皮包里拿出一大叠钞票放在桌上,然后慢慢抽出一张,交给别人找零钱,有时找不开,他就扬扬手说:“小钱不用找了。”
柳思延见了,总是气不打一处来,常常阴沉着脸不跟他说话,他只是不满地对巧妹说:“你给我叫他以后少回家来,少到我面前来显摆,我见过比他有钱的人,没见过比他不知道丑字是怎写的人。我不希望见到他,谁稀罕他呢,他有什么好抖的,都是拿玲玲的青春换来得,他做得那是什么生意,还有脸轻狂成这个样子。”
巧妹和他争辩道:“你不稀罕我稀罕,这就叫浪子回头金不换,难得他还有这份孝心。谁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发达啊,他有钱总比没钱好吧,你喜欢他还在外去赌去偷啊。他现在可是侨胞了,吃香得很,人人都想跟他沾光呢,比你风光多了,你还看不上他。”
柳思延仍然不屑地说:“他现在干的事比赌比抢还坏,伤风败俗伤天害理,我柳家往上数,那辈子也没人干过那种丢人的事情。你还是要他少回来了,他不感到丢脸,我感到丢脸,我一辈子也不想吃他带来的东西,你叫他拿走,我看着就恶心。”
巧妹马上骂道:“哪有你这样说自己儿子的,你要到大街上去拿喇叭喊啊,国家政府都不管的事,你也要管,他不好,怎么连国家政府的人都说他好,还给他发大奖状,还说他是纳税大户,你真是越来越古怪了,怪不得儿子女婿孙子都跟你搞不好了,全家就你一个人好,就你一个人对呀,你怎么就都看不惯呢,我看就是你头脑坏了,真要得神经病了。”
国宝在小镇上显摆完了,回到家就想陪柳思延喝几杯,让他听自己吹吹未来的宏伟理想。他这几年,借着玲玲带来的春风,已经开了一家大型娱乐公司,规模越来越大,酒店浴场舞厅按摩足疗一条龙服务,应有尽有。他已经把他的两个宝贝儿子柳爱国柳爱民,都培养成了大堂经理,各管一块,成为他的得力助手,他们父子同心协力,生意日益兴隆。可谓是志得意满,日进斗金了,正是春风得意时。
国宝好喝酒,一喝就多,他最喜欢醉醺醺地口无遮挡的跟柳思延吹嘘:“爸,活到现在我终于活出滋味来了,原来天天想钱,做梦都想钱啊,现在才知道这世上钱真是太多了,钱就是草纸,钱就是狗屎,多得到处都是,就看你敢不敢去拿。我现在就是看到一百元一张的票子,掉在地上,我腰都不会弯一下了。”
柳思延又忍不住说:“你钱是不缺了,你现在缺的是良心。你真是个好父亲,你真有本事,到底把你两个儿子都带上那条路了,让我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
国宝说:“爸,世上的路千万条,没钱那条都走不通。爸,你真的老了,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怎么发展的了。跟人家外国比,我还是有差距啊,还没有完全和国际接轨。你老了,就不要在看不惯这个,看不惯那个了,你这辈子吃的苦太多,太亏了,趁现在还能吃能喝,就多吃点喝点,我现在不敢说月球上的东西,只要这地球上有什么你喜欢吃的东西,只要你说一声,我立即给你送过来,高速公路来不及,我可以叫飞机空运过来。”
柳思延说:“你以为我像你,一辈子就为了一张嘴,就是个好吃货。你知道世上的路千万条,还非要走这条伤天害理的路。你这一年要害多少好人家的女孩,你也是养女儿的人,你就不能多积点儿德呀,非要做这个生意,现在该做正当生意还来得及。”
国宝说:“爸,你可怜了一辈子,就是想不开,其实人活一辈子,就为两件事,上为嘴巴,下为鸡巴,其它都是假的,这两件事才是人最需要的,我就是为大家这两件事服务的,那样生意有我这种生意赚钱快,我真是无本万利啊。现在不是我一个人做这个生意,都是什么时代了,到处都有人在做。那些妇女女孩都是自愿的,不是我逼她们的,她们想做这事的人多着呢,现在的女孩都会享清福,挣轻巧钱,谁还愿意去打工干苦活累活呀。”
柳思延继续说:“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你早晚要把你两个儿子一起带去劳改。人是不能作孽太多的,会有报应的,不是不报,是时候不到。”
国宝说:“爸,你又跟不上时代了。现在是明抓暗放,从上到下,谁不知道。没有上面支持,我们谁也做不了这个生意。你放心,没这种关系,我还敢做这个生意。现在的公检法都听我的,从公安局长,派出所长到片警,我每月都要进贡,他们比我挣的还多呢,他们把我们扫灭了,谁给他们进贡啊。只要上面有一点风吹草动,他们比我还急呢,早就通知我们了。”
柳思延越听越不满了,他说:“你就为了几个钱,就专门去干这个,你不嫌你手里的钱多脏。你现在有钱了,都花不完了,还非要一条道走到黑。”
国宝继续说:“爸,钱这个东西,它本来就是世上最脏的东西,它从一出来就是最脏的,它要经过多少人的手啊,能不脏吗?可是越脏人越就离不开它。”
柳思延又说:“你要这么多钱了,你还就是不走正道啊,世上那么多正当生意你不做,非要去赚这个脏钱。我看着想着你们这一家子,我饭都吃不下了,你还有好心事喝酒啊。”
国宝根本不顾他说什么,继续得意地说:“爸,我做的就是正当生意,我是对国家有大贡献的人,我这就是无烟工厂,解决了好多社会问题,为社会的经济发展是有大贡献的,经济娼盛嘛,娼盛了经济才能发展,社会才能进步,再说这个行业也不是我们现在才发展起来的,自古以来,世界各国,那里没有干这行的。越是发达的社会,娼妓就越多越公开。这早已经是社会的共识,你就不要看不惯了,政府实际还在感谢我们呢,有多少人都要感谢我呢。我们解决了许多单身男人,孤寡男人,分居男人的实际生活问题,解决了许多下岗女工,进城打工妹,失业女大学生的就业问题,现在许多男人都是亲自送他们老婆到我那里上班,自己在家呆着享福,靠老婆出来挣钱养着他们,形成了神龟一族,她们家男人都乐意,都不管,都甘心当宅男,你在旁边还有啥看不惯的。这也是社会发展进步的一大表现嘛,最起码现在社会上的强奸犯就少得多了。”
柳思延听了,再也喝不下去了,他把酒杯往酒桌上重重地一搁:“你还成精了,你开婊子店还开出大道理来了。还神龟一族呢,人家谁有活路,会把老婆往你那儿送,你就不怕早晚被他们揍死。”
国宝说:“爸,不要说的这么难听,你真是老了,跟不上时代了。她们现在叫性工,她们从事的是现代社会的一个重要职业,人家都把这当成一个主要产业在发展呢,在外国都是合理合法的,只是我们中国太封建太顽固了。还在表面管管,早晚也会合法化的,这个潮流是谁也挡不住的,这就是人的正常需求,是谁也控制不了的。”
柳思延听着,觉得喝到肚子里的酒不知是啥滋味了,肚子里憋着的所有气都上来了,他不由地拍起桌子来:“谁是太封建太顽固了,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难道人可以连脸连皮都不要了,那还能算是人啊。我怎么会有你这个龟儿子,你们家没有一分钱是干净的,我这张老脸都被你这一家丢光了,你以后给我滚的远远的,别再让我看见你。”
巧妹看到他们喝着酒就喝吵起来,赶紧过来道:“那有你这个孤老像的,好好地和儿子喝喝酒,你又要发什么神劲了,都不理你才好呢。儿子好心好意地买好酒好烟回来给你喝给你吃,还不好啊,你非要全家和你一样苦一辈子啊。哪有你这样的人,儿子穷得在外偷不不喜欢,现在儿子发达了,你也不喜欢。你怎么变得这样了,你再这样孤老像,我就跟儿子过去,留你一个人在家过,你想怎么生气就怎么去生气吧。”
柳思延见巧妹这样说,就不再发作了,他只能闷闷地喝着酒,满脸憋得通红的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十九、
国宝家是富的流油了,可是也就是他家的麻烦不断,从来没有安宁过,总是有一些不好的坏消息传回来令柳思延担惊受怕,一看到电视上又在说扫黄了,他就更是提心吊胆,生怕他们家会出大事,被公安警察一锅端了。
柳思延早已习惯了发生在国宝身上的那些坏消息,他心里是恨透了国宝,可还是希望他能平平安安地不要出事,他现在最当心的还是爱群爱民这两个孙子,他一直觉得他们从小就像是个无父无母的苦命孩子,在自己身边长大,对他们的牵挂也就更多了些,他觉得他们最后跑到家宝哪里,还是因为自己没教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最不放心的就是国宝会把他这两个孙子带坏到什么地步,怕他的孙子中还会有人去坐牢。
爱群和爱民每年几节都要按时回来给他们送节拜年,柳思延总是想逮住一切宝贵的机会,教育他们几句。他说的最多的就是他们的婚姻大事,他觉得他们只有早早成家,有人管着,才会变好,才能把散了的心收回来。
巧妹见他总是在嘴里唠叨这事,就说:“你就是没事瞎操心,所有的孙子你都可当心,就是爱群爱民兄弟俩,你不用当心,他们从小就有女人缘,现在都掉到女孩窝里去了,他们想娶多少个老婆娶不到。”
柳思延心有不满地说:“你知道啥,那都是什么人呀,我是当心他们看花了眼玩乱散了心,一年到头天天有女朋友,就是到大年三十,没老婆过年。”
爱群爱民兄弟俩仿佛知道他的心愿,每次回来,都要给他带一个女朋友回来,而且是暗地较着劲,一个比一个年轻,一个比一个漂亮,有时一年换几个。
柳思延实在看不下去了,他忍不住地教训道:“你们都老大不小了,交朋友谈恋爱还像穿马灯似的,换个不停啊,有钱也不能这样胡来,你们要为人家姑娘负责,也要为自己负责呀。”
爱群说:“爷爷,你老了,就在家安心养老吧。你不用为我们当心,现在谁还愿早早结婚呀。我们正要趁现在年轻好好享受几年,等老了,就玩不动了。有钱就是要及时花,钱花完了才是自己的。”
柳思延说:“你跟着你爸就没学过好,你们再漂,也得有个头啊。爱群,你是老大,你先把婚结了,给你弟弟带个好头。早点给我生个重孙子。”
爱群说:“爱民比我本事大多了,他已经交了几十个女朋友,他说他不交满一百个女朋友,他不结婚,我跟他比,一半还不到呢。再说,现在都什么时代了,谁还像你们那时生养许多孩子,一家子穷的叮当响,现在的计划生育都好搞多了,想生孩子的都是落后农村,偏远山区的人,我们还没想过要孩子呢。”
柳思延又听不下去了,他说:“时代再怎么发展,人还能不生孩子,不传宗接代了。这是人活在世上最起码的责任,难道你们还想断了你们家的烟火。”
爱民见柳思延生气了,忙插嘴说:“爷爷,你别急,等我们找到合适的,一定给你生个重孙子回来。”
柳思延见他说话,就又对他说:“还有你,一个大小伙子,整天穿着这花里胡哨的衣服不说,还把个头发染成红色的,像个乱鸡窝似的,你看看你像男的还是女的,像人还是像红毛鬼呀,还有怎么带回来的女朋友一个比一个像妖精,没有穿一件像样的衣服,没胳膊没腿也就算了,还是透明的,里面什么都不穿。你这是像啥呢,你要显摆回自家房间里去显摆,还跑到大街上招摇。”
爱民一点也不生气,他笑着对柳思延说:“爷爷,这就是新时代新潮流,爱美的人都是这样,什么样的衣服只要有人卖就有人穿,越新潮就越美,穿的越少越漂亮。”
柳思延说:“任何事情都要有个底线,过了这个底线还叫美啊。人只能进了澡堂才能脱光衣服,你光着身子跑到大街上,那不是疯子就是神劲,那也能叫美?”
巧妹看到他越说越多,赶紧过来打断他的话说:“爱群爱民,你们别听他的,别生他气啊,他是越老越糊涂,越老越封建,我都能看的惯了,他还什么都看不惯了,他现在是什么都看不上眼了,看到谁都生气。他都是小时候读古书读的,幸亏世宝那时把他的古书都烧了,怎么就没把他脑子里的书烧光啊。”
爱群和爱民一起说:“奶奶,我们知道爷爷,我们从小就最听爷爷的话。只要爷爷不生气就好,他想说就让他说吧,我们心里有数,爷爷也是为我们好。”
爱群和爱民走后,巧妹又对柳思延说:“这两个孙子好心来给你送个节,你一见面就教训个没完,你的嘴怎么这么碎了,就不能少说几句,他们在外化的开,现在谁还会听你的,你还当他们是小时候啊,想教训就教训,你在这样下去,没有孙子给你送节了。”
柳思延仍在不满地说:“都不来才好呢,眼不见心不烦。一个比一个不像样了,怎么就变得我一个都不认识了。他们才出去几年,怎么就一个一个都这样了,他们这哪是谈恋爱,走马灯似的换个不停,他们明里是害了人家姑娘,实际是害了他们自己。”
巧妹说:“你怎么就会说自己家的孙子不好,那么多姑娘都抢着要跟他们,正说明他们太好了太吃香了,太有本事有出息,我们应该为他们高兴啊。谈恋爱是他们的自由,想怎么谈就怎么谈,你这不是在吃饭没事做多管闲事。”
柳思延说:“她们爱的不是他们的人,是他们家的钱。”
巧妹说:“自古就是这个世道,谁不想攀高枝,谁不想嫁有钱人。她们都聪明的很,都知道跟着爱群爱民不会吃苦,才打破了头要跟他们,现在的人比我们过去聪明多了,都知道享福。”
柳思延的担忧也许是多余了,几年后,爱群和爱民终于如了他们的愿,都结婚生子了,柳思延一颗挂念的心总算落到肚子里。但是那个爱民的媳妇,柳思延是怎么也看不上眼,他第一次见面后就对巧妹说:“我看她那双眼睛不像人眼,看人都不对,看谁都不正常,就是那种专门勾人的眼睛,就像是狐狸精。”
巧妹脱口骂道:“我看你才是老狐狸精,越老越不正经了,那有你这么说孙媳妇的,我看着就很好,你看她长的多漂亮啊,比玲玲还要漂亮,在我们小镇上就没见过这样的美女,在青弋江两岸也找不到比她漂亮的。”
柳思延摇着头说:“光漂亮有啥用,漂亮媳妇不是福,家有丑妻是个宝啊,我看她早晚是祸水,你看她说话的那个嗲声嗲气的腔调,就不像是个正常人。”
巧妹说:“你又在念老黄历了。爱民谈了多少个女朋友,没有她这么漂亮的,能收住他的那颗心,现在的人就是喜欢这样的女孩。”
柳思延这次的当心没错,没多长时间,爱群和爱民这两个从小在一起长大的亲兄弟,就为了她反目成仇大打出手了。
国宝在家处理不了,就回来找柳思延去劝架,他说:“爸,他俩从小是你带大的,他们都听你的话,你去劝劝吧,不然真要出人命啊,这两个亲兄弟打起架了格外眼红,都是往死里打,旁人都不敢拉架了。”
爱群和爱民翻脸就是因为爱民的媳妇,爱民出差一段日子回来,意外地发现他那漂亮的媳妇不知何时染上了性病,爱民顿时暴跳如雷,他知道自己虽然经常在外乱搞,但一直很注意,从没得过任何性病,只有爱群得过那种病,他还经常帮爱群去找医生来看这种性病。
爱民气急败坏地把媳妇暴打一顿,媳妇死活不说,他并认定给他戴绿帽子的一定是爱群,就去找到爱群,兄弟俩不由分说,就是一场恶战,两人都打成重伤,都躺进了医院,还在不依不饶的互相叫喊着非要了对方的命。
柳思延听了,又把国宝大骂了一顿:“我就知道是哪狐狸精带来的祸,家门不严,什么样的祸害都能进门。这些祸害都是你带回家的,这两个从小最听话的孙子,都是你带坏的,你就是祸根啊。”
家丑不可外扬,柳思延心里虽然不喜欢他们一家人,不想去管他家的那些臭事,可是他也不能眼看着这两个孙子闹出人命啊。
他立即赶到医院去劝说。他首先去见到了爱民,爱民躺在病床上,满头包裹着纱带,只有一张嘴能说话:“爷爷,我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没听你的话,我现在才知道你说的话都是对我好。这世上还就是你对我最好了,我这辈子最对不起你了。”
柳思延听他这么一说,心里顿时感到一种久违的安慰,他说:“爱民,男子汉大丈夫,要能屈能伸,忘了这件事吧,你还年轻,一切都可从头再来,你那个媳妇不要也好。你们是亲兄弟,怎么能打成这样呢,你们怎么能下这么狠的手啊。”
爱民说:“爷爷,你不要再说了,我从小就记着你的话,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我知道夺妻之恨远胜杀父之仇,此仇不报,我誓不为人。我与那个畜生不共戴天,我和他不是兄弟,我们是死敌,我早晚要阉割了他。”
柳思延说:“这事确实是他不对,不管怎么说,他还是你哥,你们有血缘关系啊。再说,你还要为你儿子想想啊。古人说,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衣服可以换,手足不可断啊。我一直就觉得你那媳妇不是正经货,她不适合你呀,你们是走不到头的。虽然俗话说,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姻,可我还是要劝你趁早断了这段婚姻,你还是找个能跟你踏踏实实过日子的媳妇吧,不能在瞎折腾了。”
爱民更加愤恨地说:“不,爷爷,你不要再说了,那个小崽子根本就不是我的种,我一定要把他们一起宰了,爷爷,我真糊涂啊,我一直还把那个小孽种当成宝啊,我是被人戴了绿帽子,还要傻得给人养孩子,这个仇我不报,我还能活在这世上,爷爷,你就当没有过我这个孙子,我一定拼了命去宰了他们。”
柳思延劝不下去了,现在又牵涉到那个重孙子的身世,他感到问题更加严重了,他想不管爱民的那个孩子是谁的种,都是他的重孙子,再闹也不能伤了孩子,他立即又去找爱群。
爱群伤的更重,躺在床上吊着水,一动不能动,他一见柳思延就急切地说:“爷爷,你要给我主持公道,我是冤枉的,我和他媳妇真的一点儿关系没有。他这是发神经,故意栽赃报复我啊,他不分青红皂白,走来就动手打我。”
柳思延一听,忙问:“你们没有关系,爱民怎么就怪你呢?他怎么就不去找别人?事情已经出了,你要敢作敢当啊,你做错了事,就要去赔礼道歉,承担责任,他是你亲弟弟,你怎么能这样呢?做出这种事来?”
爱群急切地说:“冤枉啊,爷爷,我真是冤枉啊,谁知道他发什么神劲了,自己媳妇看不住,还来冤枉我,就他那个媳妇,我还看不上呢,就他当活宝。我柳爱群混到现在,什么都可能缺,就是不缺漂亮的女人,我自己的女朋友多的照顾不过来了,还会看上他的媳妇?爷爷,你要帮我主持公道啊,还我清白,我不能受这个冤枉啊。”
柳思延见他说得言真意切,不像在撒谎,他立即相信了爱群的话,他知道他从小撒谎不是这个样子。柳思延心里更加不安了,他连忙问道:“你说的都是真的?你说你们没关系,不管你的事,我相信你,那爱民的儿子到底是谁的种?他那媳妇到底和谁有关系?这个事情一定要搞清楚啊,这可是天大的事啊,这不只关系到你们兄弟一辈子相处,还关系到我那个重孙子的血统。我一定要帮你们查清这个事。”
爱群说::“我那知道,自己的儿子是谁的种都不知道,还混个逑。反正不管是谁的种,都与我没一点儿关系。可以给他们搞个亲子鉴定,一查就知道,爷爷,你一定要还我清白,这个事情一定要彻底查清楚,不然我还怎么活在这个世上。”
柳思延也觉得此事非同小可,他开始相信了爱群的话,相信他没有说假话,他知道要化解他们兄弟的矛盾,打开这个死结,必须搞清他的这个重孙子,到底是谁的种,这也是他面临的最重要任务。他在爱群的指点下,义无反顾地带着爱民家的那个重孙子去做了亲子鉴定。
等到亲子鉴定的报告一出来,他们全家都傻了眼,这个重孙子既不是爱群的种,也不是爱民的种。事情闹到这地步,再也盖不住了,爱群和爱民更是不肯罢休了,只能继续追查下去,最后竟查出那竟是国宝的种,爱民家那孩子一下子从柳思延的重孙子升格为他的小孙子了。
柳思延感到他已经没有脸再见任何人了,他已经顾不得国宝家还会闹出什么人命了,他感到整个世界的人都在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他气急败坏地跑回家大病一场,他没有去医院,也不让巧妹跟任何人说起。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国宝家的丑事,还是传到了柳树镇。好长时间,柳思延都没有勇气在小镇上走动,他总是匆匆地来匆匆地走,只要看到有三五个人聚在一起,他仿佛感觉那都是在说他。
好长时间,巧妹也不敢在他面前提国宝一家的事了,偶尔不经意地提起,柳思延都是阴沉着脸,冷冰冰地说:“永远不要再提他们,我没有这个儿子,没有这一家子孙。他们是死是活都与我无关,我将来死了,也不准他们来送葬上坟。”
二十、
世宝家的柳强国柳强军这两个孙子都比国宝家的爱群爱民大,也是比他们早离开柳思延的,却要比他们亲密的多。他们直到上中学时,他们现世宝的父母还在坐牢,后来出来了,前几年也没混出什么名堂,他们只是有时偶尔地回来看看他们的儿子,可是这两个孩子从小和他们离得远了,感情上也还是跟柳思延和巧妹亲近些,而且他们好像从小就从他们父母身上继承了优秀的政治基因,学习一直很好,上进心强。这是在柳思延眼皮底下走出去的两个最优秀的孙子,除了大儿子家宝家的几个孩子,也就是他们最有出息的。
这也给巧妹挣回了一口气,她一有机会就骄傲地说:“人家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说我们不会带孙子。我们也是能带出好孩子的,柳强国和柳强军就是我一手带大的,一个是大学生,一个是上军校,一个是县里大官,一个是部队的大军官,都比人家强。”
最使柳思延骄傲的是,柳强国和柳强军是同一年走的,柳强国考取大学那年,柳强军也作为特种兵,在读高中时就被特招入伍的。两个人的喜酒也是同一天办的,轰动了小小的柳树镇,几乎所有人都来吃喜酒欢送,敲锣打鼓,喜气洋洋。
柳思延感到他一辈子也没有这么开心过,世宝和那妖精,最后还是给他带来了的两个好孙子,这么给他争气。终于可以有人替他去实现他少年时未完成的心愿了,去帮他实现那强国强军的美梦了。这也使他对世宝这对夫妻十几年的怨气终于有些减轻了,这两个人再坏再差,到底还是给自己生了两个优秀的孙子。
世宝和他媳妇也赶回来参加喜酒,柳思延没有再给脸色给他们看,而是真心地接受了他们,终于可以和他们坐在一起吃饭聊天了。他想:毕竟过去的事已经过去这么多年,那时他们毕竟还是孩子,已经坐了这么多年牢了,受到了报应,自己心里再恨又能怎么样呢。
世宝和他媳妇也终于在南方深圳那个地方混出了名堂,深圳香港两头跑。世宝一身西装革履,即洋气又有派头,他媳妇也没有了过去的那种霸气和横劲了,一付阔太太模样,浑身珠光宝气,见人说话态度也和蔼亲切了。
柳思延根本没想到他们还会有这么大的改变。他觉得他们那几年的牢真没白坐,那里真是个改造人的好地方,是国家把他们彻底改造好了。
世宝和他媳妇非常感谢柳思延和巧妹帮他们培养了两个好儿子,给他们买来好多珍贵的礼物。为了表达当年查抄他的古书的歉意,世宝特意给他买回几十本古典书籍,几乎所有的古典名书都买全了,而且还都是精装的秘藏本,都是用真金镶边,里面的夹片还是纯金箔的,从里到外都散发出一种高贵而古老的清香。
柳思延抚摸着那金灿灿的金镶边,痛惜地说:“你们是真有钱了,买这么贵重的书。还不是那几个字,那几本书,你就是用金子包起来还是那几个字,那几本书啊,你真舍得啊。”
世宝说:“爸,那时我年少无知,把你的书都烧了,现在这书算还你的,你珍藏着吧。买书就要买这样的好书,有品味有价值,为买齐这些书,我是特意坐飞机到香港台湾新加波跑了一圈呢。”
柳思延说:“这么贵重的书,你还是自己留着吧,我看着就扎眼。我眼花了,我已经看不下去了。这些都是好书啊,你留着慢慢看吧。”
世宝说:“爸,我们一年到头忙着生意,整天忙的团团转,那有时间看这些书啊。我买回来就是为了孝敬你的,弥补我对你的伤害。这就叫孬的不走,好的不来。”
巧妹听了,也过来说:“世宝,这书你还真要带走,你不要再害你爸了,你爸就是从小读这些古书,把头脑读坏了,他脑子里全是这些坏东西,害了他一辈子了。他现在是看谁都不顺眼,看谁都生气,嘴巴还要爱唠叨,已经没有一个人喜欢他了,你还要他看这些书,你叫他以后怎么办?”
柳思延确实越老感到越孤独了,他在众多的子孙们中间找不到共同语言了,他后来的兴趣都集中到柳强军这个孙子的身上,他从小就是最喜欢这个小孙子,因为他从小就喜欢坦克飞机大炮,见到一样就吵着要一样,柳思延只有给他小时买过许多这些玩具,常常把他的小床都摆满了,他玩得高兴了,就拿着枪对柳思延一边开火一边大叫道:“咚咚咚,砰砰砰,爷爷,我开火了,爷爷,我长大了就去开飞机开坦克开大炮,打到台湾去,解放全中国,解放全世界,爷爷,爷爷,我一开火,你就给我装鬼子倒下,你快倒下呀,爷爷。”
那时,强军一见到他,就是这样闹着不停,总是不停地跑来跑去,把家里闹得很热闹,柳思延听了心里就特别高兴,就能暂时忘记一切烦恼,他自己心里最清楚,在他众多的孙子们中,除了玲玲,他最喜欢的就是强军了,可他又不能表现出来,怕给别的孙子看出来了,一起来跟他吵闹,说他偏心,他只能把这种喜爱暗藏在心里,这成了他心里少有的一个秘密,他只是不停地给他买着玩具,有时带着他是见一样买一样。
现在强军终于如愿以偿地去了军队,这也就带走了他一半的心,他每天有事无事,都要到小镇上的邮局去看看,希望每天都能收到他的来信,他那些年最喜欢看他从部队的来信,看到他不断进步的好消息。他没事的时候就把他的来信拿出来反复地读,有时还要把巧妹叫过来,一字一句地读给她听。
巧妹听了也很高兴,就说:“老天不负你,一年到头盼啊盼啊,盼完儿子盼孙子,现在终于给你盼来一个最称心满意的孙子,你总该安回心了。”
强军在部队一路顺风,进步神速,当兵一年入党,二年进军校,军校一毕业就从陆军特种兵,转到海军特种兵,而且还是开核潜艇的兵。
柳思延终于迎来了一生最得意的时候,他整天怀揣着强军在核潜艇码头照的英姿勃发的照片,遇到熟人都要拿出来给他们看:“你们看,我小孙子是开核潜艇的,核潜艇啊,那是我们中国最厉害的武器,是镇国之宝,一艘核潜艇就能干掉半个美国,我们中国有了它,就没人再敢来欺负我们了。”
强军每次回家探亲,这也是柳思延最高兴的日子,那段日子,他什么都不感兴趣了,整天陪着强军问这问那,总有问不完的问题。
“强军啊,我每天在电视上看到美国的那些飞机军舰航空母舰核潜艇,都跑到我们家门口来耍威风,心里就来气,你们的核潜艇都开到哪里去了?怎么就不出来呢,怎么就不能到美国的家门口露个脸,透口气,让他们知道,我们中国也有这么厉害的家伙。”
强军说:“爷爷,你在家就别瞎操心,我们的东西和美国没法比,相差几十年,还没去就被人家发现了。再说,你在电视上,报纸上看到的东西都是假的,我们中国现在要和美国搞好关系,所有有钱有门路的人都到美国去了,都在和美国做生意,谁还能去找麻烦,我们实际和美国关系好得很。”
柳思延仍不服气地说:“那也不能养着核潜艇受别人气呀,人家都欺到我们家门口来了,连小日本,菲律宾,越南,韩国这些小国家都来欺负我们了,你们也不能总是躲在水底下不露面呀。”
强军说:“爷爷,你就是电视看多了,现在大家都在忙着赚钱,谁还在乎这个,你别看电视上天天在说,那都是说给你们听的,都没事,其实大家关系都好的很呢,都在做生意,现在所有的好武器都是摆设了,只是国家的脸面,好看不好用。谁还会用它们去打仗,大家都是要和气生财啊。”
柳思延心里不快,就一直想问下去:“如果真不打仗了,那还要军队干啥?为啥我们要和别人和谐,别人不和我们和谐?为啥我们不能管美国的事,美国要来管我们中国的事?为啥建国几十年了,小小的台湾还收不回来?”
强军知道他又要没完没了,只得以军事机密不能说来塞搪他了,一说军事机密,他也就不敢在问下去了。
柳思延在强军那里得不到满意的回答,但他仍是很高兴,因为他看到强军每次回来时穿的衣服都不一样,肩上的星星杆杆也是越来越多,柳思延看在眼里喜在心里,每天晚上都高兴地睡不着觉,压抑不住地对巧妹说:“强军又升了,照这个速度下去,要不了多少年就能当将军了,我们家真要出个大人物了。”
巧妹却说:“他怎么总是比别人升的快,像坐火箭似的,人家都说坐火箭升上去的干部不好。”
柳思延说:“你不懂,军队不同地方,就是比地方升的快,强军又是特种兵,是开核潜艇的,全国没多少个呀,和飞行员一样,都是国家的宝贝,升的就更快了。”
柳思延这种喜悦的好心情只保存了几年,强军就从核潜艇上转到水面部队,去开小护卫舰了,虽然还是海军,肩上的星星杆杆一个没少,可是柳思延一直想不通,好好的怎么不当特种兵了,不开核潜艇了,这一定是犯了什么错误,被贬职了。他心里着急,又不好明问,只得着急地把世宝叫回来打听,他知道世宝经常往部队跑,去看强军,比他了解情况。
世宝回到家里,听他一问,忙说:“爸,你老了,真不要瞎操心了。他没事,好得很,为了把他从水下调到水面部队,我们花了多少精力啊。核潜艇上有什么好干的,一年几个月钻在大海黑洞里,暗无天日啊,还要受核污染。我让世宝到下面镀两年金就够了,我还能让他把青春都耗在下面。”
柳思延不解地问:“你要他下去就下去,要他上来就上来。你多大本事,还能管军队的事情。”
世宝说:“爸,你不知道外面的情况,瞎操心啊,现在都什么时代了,只要有钱什么事办不成啊,军队干部和地方干部一样啊,他们都是人啊,军队的人更好处,更讲义气,更直截了当,拿钱办事,直来直去,说办就办,从不拖泥带水张前怕后的。”
柳思延感到自己的心又在往下沉了,他说不出是啥滋味了:“就你能,你有几个钱,都烧到军队去了,军队的事还能听你的,你以为你是谁啊。”
“爸,强军是我的儿子,他的事我能不管。他小时我没能管到,我这些年的精力都花费在他身上了。他入伍参军,我就花了这个数。”世宝说着,伸出一只手,把五个手指晃了晃,接着又举起两只手,把十根指头晃了晃说:“他入过党,我花了这个数,上个军校花了这个数,转到海军花了这个数,转到水面部队我又花了这个数。他肩上的每一颗星每一道杆都是我花钱买来的。”
柳思延看到世宝的两只手,在他面前像玩把戏似的翻来翻去的数不清多少次了。
柳思延痛心地说:“你这是钱多害了他,早知道这样就不该让他去当兵,花这些钱值吗,他才能拿多少工资啊,你怎么能这样去做呢。”
世宝说:“爸,我做生意从来不做亏本的生意,我这就也叫投资,有投资就会有回报的。人家都说飞行员是国家用金子堆出来的,我家强军就是我用金子堆出来的,他现在比金子都值钱,他已经是座金山了。”
柳思延愤然道:“你不要为了钱,害了强军,你还想要他去卖官,帮你把钱捞回来。你的牢还没坐够,你想把他也送进牢里去,你们怎能都这样呢,建国的那面镜子还在啊,这么快,你们就都忘了。他是你儿子,也是我孙子,你不要害他了。你就上他平平安安的回来吧,部队不能干,就赶紧让他回来。钱花了就算了,钱算什么呀,人才是最宝贵的。”
世宝说:“爸,你放心,我们才不会像别人一样靠卖官的钱来买官,他下面那些小军官,个个穷得很,没啥油水可榨,而且这个风险也太大了。我们有好的门路,无风无险赚大钱啊,那会去做那种事。”
柳思延不解地问:“世上还有无风无险的生意。你不要再骗我了。我知道你从小就想当官,往上爬,你这辈子跌倒了,你不计教训啊,还想从强军身上找回来。自古以来,靠钱买来的官都是不能长久的,他们都不是在做官,是在做生意啊,都没有好下场。”
世宝欲言又止,故作神秘地说:“爸,这你就不要问了,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吧。我们生意做的大的很,我们这条路上都是能耐大的很的人,他们都是能通天的人物,我们只是跟在他们后面沾点光,就能赚到大钱,什么风险也挨不到我们的。”
柳思延从没相信世宝的话,他心里更当心强军了,他不断地给他写信,把肚子里的好话一起翻出来教育他,可是有些事他在信上又不好说,就经常到邮局给他打电话,可他总是在海上出勤,有常常打不通电话。
柳思延的这回当心又对了,柳强军调到水面部队不久,就出来大事,就在一次行动中不幸落水牺牲了。
世宝和柳强国赶到部队去处理柳强军的后事,开始还没人敢告诉柳思延,柳强军牺牲的真象,大家全都瞒着他。
柳强国在整理柳强军的遗物中发现了一封他写给柳思延的信,他在信中只写了几句话:“爷爷,我现在每天战战兢兢地活着,我现在才知道我走上了一条错误的不归路,我对不起您了,爷爷,我完全忘记了您的教诲,这是我一生最大的错误,如果有来世,我绝不会走现在这条路…….”
柳强国回来后,就连同柳强军的信和光荣烈士证一起交给了柳思延。柳思延双手颤抖着,满眼泪水地看着那封信,他怎么也不相信他这个从小最聪明最活泼好动的孙子,会因公落水而死,他从小就能在青弋江里一个猛子扎到对面去,哪能这么容易就能被水淹死,而且没打战没反恐,怎么就变成了烈士。
柳思延反复看着那封没写完的信,一口咬定强军是被人害死的,一心要到部队去讨个说法。柳强国没办法了,最后才告诉了他的实情,强军是被自己人打死的,他们是在保护走私油轮时,和自己人发生内讧被打死的,能搞个烈士,已经不错了,是大家都不想把这种事张扬出去。
柳思延听了,想起世宝说的大生意,他终于知道了,强军就是为了保护世宝他们的走私油轮被打死的,不由得恶火攻心,从心里吐出一口鲜血:“又是世宝这个祸害,强军就是被他害死的,他们是专门把人往死路上害呀,他怎么能要强军去保护他的油轮呢,他把军队也当成他家的了,想怎样就怎样啊,他还说他从来不做蚀本的生意,他硬是把我的这个好孙子赔进去了啊。”
二十一、
在众多的孙子辈中,最后和柳思延最亲密的,走得最近的就是柳强国,其它的孙子辈也有比他更有出息的。强军从小是最得他喜,贴他心,可他后来当兵后,回来的少,亲密感也就赶不上强国,强军没了后,他就把强国这个孙子看的更重了。
强国从小到大,最得他喜爱的就是,不管遇到什么事,他都是坚决地站在柳思延身边,帮着他说话,这也是后来他们走得亲密的主要原因。他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爷爷,我长大了,一定给你争气,他们都不如爷爷,都没爷爷有文化,爷爷肚子里故事最多,知识最多,爷爷讲的道理我都懂,老师也是这么教我的。”
柳强国也是直接从柳思延这里考上大学的,给他们脸上争了许多光,巧妹那段时间遇人就讲:“还说我们不会带孙子,我们带的孙子,一考就考到重点大学。”
强国大学毕业后,就分回县里当了个秘书。后来一直就在县里做官,跟他们离得近,柳思延一有空就经常到县里去看看他。他特别喜欢强国办公室里挂的那幅字“志存高远”,他觉得强国做人做事都是越来越合自己的心愿了。
柳强国确实精明过人,也很孝顺,每次见到他,不管多少人,都要大声叫着喊他几声爷爷,还要公开对旁人说:“我爷爷是我最亲的人,我从小就是我爷爷带大的,我爷爷还是读过书有文化的人,他的古文功底比我还深厚。”
强国的话总是能把他心里说的特别开心。他终于高兴地看到,在他众多的子孙中终于出了个会做官的了。他也仿佛在人生中,又遇到了一个知音,自杨柳去了后,他在这个世上就没有遇到过可以交心的人了,他总是感到内心特别的孤独郁闷,在报纸上电视上看到什么激动的消息,总找不到人去交流。只能有时一个人在家里莫名其妙地冒出几句来:“好啊,国家到底没有忘记他们,两弹一星是什么时候出来的,是什么人搞出来的,他们早就该受表彰了,人就是不能忘本啊,那个时代,我们那么苦,都能把两弹一星搞出来,了不起啊。”
巧妹看到他总是喜欢守在电视前看卫星发射,有时高兴的手舞足蹈的样子,就经常骂他:“看看你多大年纪了,还像小孩一样爱看电视,电视上发个卫星火箭管你什么事呀,你还想你孙子中能有个去搞卫星的啊?到重孙子中真有人去搞,你也看不到了啊。”
柳思延说:“你知道啥,我就是看着这个带劲,我们不只有导弹卫星,也要有宇宙飞船空间站了,我们国家终于追上来了。”
巧妹说:“现在就你脑子还停在过去翻老皇历,听他们在吹,这有什么好吹的,人家美国人几十年前去月亮了,中国人到现在还去不了,还要在吹呢。”
柳思延又要有说不完的话了:“你那知道这些事啊,美国现在是世界第一,追上美国,中国就是第一了,赶超美国,只能一步步地来,你别看美国人几十年前去过月亮,可是这几十年美国人就没能去过了,这与他们国家有关系,都是些鼠目寸光固步自封的人啊,喜欢在地球上称老大,打这个欺那个,缺少进取心,就想着到海滩度假,还总是说什么人类跑到哪里去干啥?人怎么能够这样想呢?人首先要解决有没有这里能力,再说要不要去啊。他们怎么没有进取心呢?现在跑到美国去的人大都是去享富的了,那我们过去郑和七下西洋,唐僧西去取经,拿破仑渡海,他们怎么就不是这么想呢?美国人是享福享够了,浪费了人类几十年的光阴啊。现在我们中国人终于追上来,你不要说美国人几十年前去过月球,从现在起,下一个登上月球的,一定会是我们中国人,第一个登上火星的也一定是我们中国人。”
巧妹见他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就厌烦地说:“你就对着电视发神经吧,你自己家里的事都管不好,还想去管美国的事,不管是美国人,还是中国人去月亮去火星,你这辈子都看不到了。”
巧妹说完就不在理他,丢下他一个人继续在情绪激动地看着电视,他有时只能一个人对着电视自言自语了,对着电视里的人发表自己的感慨。
柳思延有时自己心里想得多,找不到人说话,就去找强国聊聊。他始终渴望着这个优秀的孙子能够一辈子顺风顺水的,官运亨通。强国知道爷爷内心的孤独和寂寞,知道他一生最大的个人爱好就是看报纸,关心国家大事,却找不到可以听他说话的人,也就常陪他聊聊国家的那些大事,帮他解闷,总是顺着他的心意,说一些他喜欢听的好事,柳强国总是对他说:“爷爷,经过这些年的改革发展,我们国家的改革发展取得了巨大成就,各方面都是日新月异,发展神速,和世界的先进距离不只拉近了,而且在许多方面都也赶超,一座座摩天大楼拔地而起,一座座新城在诞生,我们不只是航天追上来了,我们的高铁导弹飞机坦克军舰,都是世界一流水平了。中国几代人的强国梦已经提前许多年实现了,我们中国已经是世界上数一数二的举足轻重的大国,我们中国正处于历史上最好最繁荣的时期,正在进入全面复兴的伟大时代,现在的中国强盛已经是世界上的任何力量都无法阻挡的了,中国的这次强盛不是三十年五十年,而是五百年一千年的强盛,是永久的强盛。吃水不忘挖井人,我们现在改革开放的大发展就是在你们前几十年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你们那几十年勒紧裤腰带的给我们打下了很好的基础,我们国家就像我们这个家,没有你们一辈子的含辛茹苦,那能有我们的今天。无论是改革开放前的几十年,还是改革开饭后的几十年,虽然都不可避免地犯了一些错误,走了一些弯路,但不可否认的事实就是,这是我国历史上发展最快的时期,都是实现了中华复兴的伟大时代,两者是决不可分的,我们是永远不会忘记你们那代人的付出和奉献的,就像我们这个家,我们永远都会感激你,没有你们受的苦哪有我们的今天。”
柳思延听了他的话,就像春天的细雨滋润着他的心,常常使他激动的满脸发光,不停地点头,称赞他说的有理有水平,不亏是名牌大学的高才生,他骄傲地想:还是大学里的老师有水平,把问题看得透,把学生教的好。不像社会上的人没水平,一开口就是把改革开放前说得很差,人怎么能这样说话呢,我们几亿人在共产党领导下,大干苦干了几十年,怎么就一点好处没有呢,怎么能一句话就否定了呢,难道我们这几亿人都是傻瓜?都是在瞎干?那我们中国的八亿人民是怎么来的?那我们中国的那些水库那些道路那些工厂又是从哪里冒出来。
可是他不知道,强国经过多年秘书的磨练,说这些话都不用打草稿了,而且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他这话只是当面说给他听,是为了安慰他唬他高兴的。他转身在给领导写讲话稿时,却是这样写的:“我们的改革开放是在国民经济处于崩溃的边缘,是在几十年积贫积弱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是一场新的伟大革命。改革开放以来的伟大成就再次表明,前几十年极左思想的危害有多大,他们阻碍了中国几十年的发展历程,给我们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历史教训,我们从小都是喝稀饭吃咸菜长大的,常常吃不饱肚子,穷的叮当响,他们什么都没给我们留下,留下的都是难堪的痛苦的回忆。我们继承下来的就是贫穷和落后,我们一定要记住教训,进一步解放思想,深化改革,把过去留给我们的那些坏东西通通改掉。”
前有长孙柳建国,后又有了柳强军的教训,他心里就更当心强国,每次见面都要不停地跟他说:“当官就不要想发财,想发财就不要当官,自古警匪不可同伍,官商不可同路啊,钱是身外之物,你切不可沾上啊。”
柳强国每次都说:“爷爷,你尽管放心,我从小就不是爱钱的人,我爸妈已经给我存了不少钱,我一辈子都用不完了,你怎么还会去贪钱呢,我是有远大抱负的人,不会为一点儿钱动心的。我只想做一个好官,实实在在地为老百姓做点好事,我决不会像建国那样,什么好处多想捞。”
柳思延对这个孙子放心,可是对儿子世宝不放心,他对强国说:“你爸妈就没做过一件好事,专门害人啊,谁沾上他们就没命了。怎么能要强军给他护送油轮呢,他把军舰都当成他家的了,他还有什么坏事不敢干的,你也要和他们离得远点啊,最好别和他们沾边啊。”
柳强国说:“爷爷,我知道你对他们有成见,可他们都是我的亲生父母,他们也是为我好,他们是不会害我的呀。”
很快柳思延就知道了,柳强国虽和自己亲密,可在柳强国心里,他有钱的父母远胜过他这个没钱的爷爷,因为每次遇到重大问题,柳强国都是听他父母的。他为此闷闷不乐忧心忡忡地对巧妹说:“我不是不喜欢他们好,他们是一家子呀,可我就是怕强国早晚会被世宝他们带坏了,我怎么看着他们就在把他往邪路上引啊。他们这两个祸害,谁摊上谁遭殃啊。”
巧妹说:“我知道你一见到世宝夫妻俩就看不顺眼,就来气,他们挖过你的心,你一辈子不会原谅他们,你也不能这样说自己的儿子和媳妇。哪有亲生父母把自己的儿子往邪路上引的啊。”
柳强国最使柳思延放心不下的事情就是他对婚事的处理。柳强国在大学时,就交了个女朋友叫何露,经常带回来,第一次回来,就开始明铺暗盖,同宿同住,同出同进了。
柳思延开始的时候,还看不惯,他对巧妹说:“你不能让他们住一个房间里,他们没定亲没结婚没办任何手续,这像什么?我看他也像爱群爱民一样不学好了。”
巧妹说:“都是什么时代了,你还看不惯,怎么比我头脑还封建呢,他们都是大学生,他们大学都是前两年上学,后两年恋爱,他们大学生谈恋爱都是这样了,他们说是要先试婚再结婚,一次成功,不留遗憾。强国和爱群爱民不一样,他们每次都换,强国认真着呢,都是一个,从没有换过。”
柳思延听了,也就不再说话,他也看出强国是个感情非常专一的人。但他不明白,他们从大学恋爱,到参加工作几年了,就是拖着不结婚,他只能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自己又不好过问,他只能不时地和巧妹说:“这两个孩子,几年了还不结婚,你去催催,那能只谈恋爱不结婚的。”
巧妹说:“你又在瞎操心,现在大学生的事,你能管的了,他们结不结婚还不是一样啊,他们说了,他们不在乎那形式,他们不在乎那张结婚证。”
柳思延说:“哪能这样呢,人家姑娘跟他几年了,都为他打过几胎了,他不能这样对人家姑娘不负责,误了人家的光阴。我去跟强国说,他不能这山望着那山高。”
巧妹赶紧打断说:“你不要多管闲事了,现在只有这个孙子跟你合意了,你不要去搞得一个都不理你,他是大学生,又是县里的干部,这事还不会处理,还要你去多嘴多舌。”
直到后来世宝回家,柳思延才搞清了强国一直不结婚的原因。原来柳强国一到县里上班,就被县里一的位老领导看重,要召他做驸马,在重点培养他。柳强国心里仍然恋着他的女同学何露,一直舍不得断,他们是不会有结果的了,他们只能长久的做情人。
柳思延听了,心里很不舒服,他说:“你们怎么能这样做人做事呢,我一直看着他和何露很帮配,你不要乱插手啊,什么样的领导比自己喜欢的人重要。我不同意你们这样做,你们也要对何露负责啊。”
世宝说:“爸,我知道你喜欢这何露,强军也喜欢她。可她家没有任何背景,是农村上的,给强国没有任何帮助,我们家好容易出了个当官的了,不能为这事影响了他的前程,那领导家的女儿是不漂亮,也没上大学,可她家的后台硬啊,从县里到省里到北京都有人啊,这么好的靠山到那去找,就是做名义上的夫妻也要做,现在的人谁还在乎名份呢。”
柳思延想着就来了气:“强国是名牌大学生,那么能干,没有老丈人做后台,还能没前途?他不能像你,一心就想攀个当官的老丈人,最后攀到劳改队去了,你不记教训,你还要再去害了他。”
世宝说:“爸,我还能害了自己儿子,自古以来,官场就靠两样东西,一是钱,二是人,主要还是要有人啊,要有靠山,没有靠山,你再有才,再能干,又能怎样,就是不用你,中国有本事有学问的人多着呢,那能挨到你呀。所有的大官都是靠钱堆出来的,靠人拉上去的。我们家不缺钱,我们不需要他当官捞钱,不需要他买官卖官,可就是没人提拔啊,没有人就是手里捧着钱都没门路送啊。我的老丈人虽是老革命,可是他早死了,没有关系网了。我们没有靠山啊,这条线只能抓住,不能放松啊。”
柳思延说:“你不要鼠目寸光,不要只看着他现在是县里领导,他总是要退休的,强国还能靠他一辈子呀。最终还是要靠自己的,你不能为了他一时的利益,而害了他一生的幸福。我看的出来,强国对他同学何露是真心的,他们断不了,你就不要棍打鸳鸯了,早点把他们婚事办了。”
世宝说:“他要连一个女人都放不下,还能有什么出息,还能当什么大官,只要他升上去了,什么样的好女人,不给他挑啊。强国心里有数,他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他一定会放的下。你不要看他岳父马上要退休了,可他当了这么多年领导,县里一半干部都是他提的,人脉关系广,上下关系都通的。而且,他马上就要把强军从副科提到正科,这可是全县最年轻的正科干部,前途无量啊。现在的官场,领先一步,都是优势啊,赶早不赶迟,年轻就是前途啊。”
柳思延不安地说::“你还是让他一步步稳稳的上升好,不要让他坐火箭了,太快了会害了他。我看是你这辈子官瘾没当够,牢也没坐够,又是在害你儿子了。”
柳思延知道和世宝说啥都没用,就去找强国。强国听了他的话,半天低着头不说话。
柳思延看出了他内心的心事,就继续说:“我是从小看出你长大的,我知道你是最重感情的人,能遇到一个真心喜欢的人,你们两个相爱这么些年了,不容易啊。什么都能丢,就是你最喜欢的人不能丢,你不能拿感情的事去做交换,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强国好半天才抬起头来,满脸泪水地说:“爷爷,你不要说了,我知道你都是为我好,可我已经做出来决定,做县领导的驸马,不管他的女儿是什么东西,我都认了。爷爷,我是别无选择啊。”
柳思延立即大声地说:“你,你不能跟你爸学,你,你不能拿感情的事当儿戏,你,你更不能脚踏两条床,你会后悔一辈子的,你会害了你自己,害了那两个人啊。当官有什么好的?你非要走这条道,我们老百姓不当官还不过了。你快快回头,还来得及呀。你不能对不起你的同学,人家跟了你好几年,你就一脚把她踢了,她可是真心对你好的。你要做官,就要先学会做人,做人不能不讲良心。”
强国说:“爷爷,你不要再说了,我真的已经想好了。我一定要升上去,也就没人敢欺我压我了。我不会忘记所有真心对我好的人,我也不会忘记所有敢欺我压我的人。没有谁能逼迫的了我,没有谁能让我失去我最喜爱的东西。”
柳思延看到强国说这话时,态度异常坚定果决,他的眼神使柳思延感到一些害怕,他心不安就又去劝他的女朋友何露:“露露,我知道你是个有文化有知识的好女孩,你们既然不结婚就早点儿断了吧,这对你好,你也老大不小了,不能把好光阴都耽误了,是强国对不起你啊,是我们家有错,我替他向你赔礼了。”
何露不也未然地说:“爷爷,你放心,我不会怪他,我这辈子就爱他一个人,一辈子都不会改变,我们现在不能结婚就不结,将来总会结婚的。我们现在忍受痛苦就是为了将来更幸福。这是我们共同作出的决定,是我们共同的选择。为了强国的前途,让我干什么都行,付出这点儿牺牲又能算得了什么,我们的未来一定会很幸福很美好。”
柳思延见她说得如此意志坚定如此毫不动摇,就不好再说了,他已搞不懂自己是不是又在多管闲事。他只能无奈地叹息着,开始为强国未来的家庭生活深深地担忧着。
强国最终娶了那个县领导的女儿,可他和他女同学何露的关系一直没断,他一直没让他的女同学去嫁人。所以他的家庭生活一直就处于动荡之中,一有一点风吹草动,柳思延的心就悬了起来。
当他看到强国常常回家对着电视在吼唱着那首歌:“天上有个月亮,水中有个月亮,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哪一个更园哪一个更亮。”,总是心有不安地跟巧妹说:“强国到底是怎么了,脸皮越来越厚了,家里一个老婆,外面一个老婆,还有脸皮放开喉咙瞎叫,我听着就烦。”
巧妹说:“我都能听的出来,你听不出来,他心里正烦着呢。”
柳思延说:“我早就说过不能脚踩两只船,这样下去,他早晚要掉到水里淹死的。”
巧妹也说:“唉,强国这孩子太重感情啊,他那头都不想断啊,其实这有什么稀奇的,过去哪个有本事的人家不是娶过三房四妾的,现在有本事的人,外面养三四个老婆算少的了,你没看电视啊,有的大官多的都是几十上百的了。强国算是最好的了,当到付县长了才就两个。”
三十刚出头的强国就顺风顺水地一路升到付县长,柳思延心里自然高兴,而且是全省最年轻的付县长,前途光明。可是他心里的担忧没有任何减轻,而是越来越重。强国结婚这些年来,还一直和他的那个女同学何露保持着关系,还把他调到自己手下当了一个付局长,搞得全县人都知道了这个公开的秘密。柳思延想:“强国,你是不是太糊涂了,你胆子太大了,你做这事就不能隐蔽一点啊。你怎么当官当回去了,我都知道共产党对作风问题抓的严,你这不是自己硬往枪口上撞吗,早晚要翻船的。”
柳思延不知道强国心里的难处,其实他已经深陷在这段感情中不能自拔了,而这段感情已经给他结出了恶果。他的那个女同学何露不明不白地跟了他十几年,把一切都耽误了,虽给她封了个付局长,也是人上人,可是她独身一生,面子上也过不去,而且强国官当大了,心事早已经不在她身上,他身边年轻的美女成堆,于是她觉得强国过河拆桥,就借着强国急于当县长的关静时期,经常到他办公室去闹,逼他尽快离婚,跟她结婚。
强国以前是和她许诺过,也和她有很深的感情,想等自己的位置稳了,就离婚娶他,可是这许多年过去,自己节节高升,自己的官瘾也就越来越大,他已经过惯了这种前呼后拥颐指气使的官场日子,他心里只想着自己的前途,那份承诺已经无法兑现了,官场的潜规则也使他彻底死了离婚的打算,他知道他是绝不能离婚了,他的老婆他虽不爱,可这个老婆根本就不管他的事,给了他极大的自由,只要他保持表面的婚姻稳定,两人一直都是各过各的,现成了她最好的挡箭牌,如果离了婚,那不就更麻烦了,那去娶谁都摆不平了。而且,自己的家庭稳定,是自己官运亨通的基础和保证。这是做官最起码的功夫和能力,最起码要保证表面的稳定啊,做到外面彩旗飘飘,家里红旗不倒。现在的官场文章谁都知道都是假的,从报表到报告,从讲话到慰问,整个县委大楼的空气都是假的,就看你会不会去做,自己连家庭婚姻这篇文章都做不好,还能去做全县的大文章。
可是何露已经不再听他的甜言蜜语,她是真心爱他,一心要嫁给他,不能就这样给他当一辈子情人啊。她觉得他骗了自己十几年,玩弄了自己十几年的感情,缠着他越闹越厉害,终于把强国闹烦了。忍不住在自己的办公室打了她两记耳光,何露捂住脸哭着:“我无情无意,我一定要到纪委去告你,我要他怎么上去的就怎么下来。”
强国和何露闹翻的事情传到柳树镇,柳思延慌忙跑到县城去找强国,强国说:“爷爷,我的事我自己会处理我的,你不要当心,她们女人就是耍耍小性子,过几天就没事了。”
柳思延说:“你们这事闹得满城风雨的,影响多坏呀,你以后还怎么进步啊,我早就说过你不能脚踩两条船,误了人家的好光阴。这事都是你的错,是你对不住人家。”
强国说:“她是头脑坏了,这有什么好闹的,等她头脑清醒了,她也就不会闹了,她也是官场上的人,她比你心里清楚,她会想清楚的,这点事情她还想不清楚,还能当局长。爷爷,你放心回去,真的不用为我们当心。”
柳思延看到强军一付毫不在乎的神情,心里更当心了,他知道何露是个做事非常认真专注的姑娘,她这样跟了他十几年,她是不会轻易罢休的。他又接着去找到何露,何露很吃惊:“爷爷,你怎么来了?”
在何露的房间里,柳思延颤抖着双腿,突然给她跪下,流着老泪说:“露露,我一辈子没有给人磕过头,今天我给你跪下了,我求你放过我孙子,你饶了他吧。都是他的错,都是我们家对不起你,都怪我小时没有教好他呀,都是我害了你,你要怪要恨就怪我恨我吧。”
何露忙拉起他,也流着泪说:“爷爷,你怎么能这样呢,你放心,我从没有怪过他,我也不会告发他,我跟他有十几年的感情了,我是真心爱他的,我为了他可以去死,我这是在关心他,爱护他,我是想把他从邪路上拉回来呀。你不知道,他这些年变的太多,走的太远了,他的胆子越来越大,大到没边了,什么样的事都敢干啊。我去找他,只是想管管他。”
柳思延说:“我就知道你心地商量,你是对他最好的女人,是我这个傻孙子,他瞎了眼,他不识人啊。枉费了你这么多年的心血。”
何露坚决地说:“爷爷,你放心,我这辈子,不管怎样,都不会做一件对不起他的事,他是我这辈子真正爱着的人,他活我活,他死我也会跟着去,我和他生死不离。”
柳思延听了她的话,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可他回到家里,没多长时间,就传来一个惊天噩耗,何露不慎在马路上被汽车撞死了。柳思延伤心流泪地对巧妹说:“为啥总是好人命短呢,这么好的姑娘,这么聪明的姑娘,怎么就被汽车撞死了呢。”
当柳思延准备到火化场去送送何露时,一个更惊天的消息传来,一下把他击倒了,强国因指使谋杀何露被公安拘捕。
柳思延听到这个消息,只说了一句:“我到底做了什么孽啊,要受这样的报应。”就一头栽倒在地上。
原来,强军一直在为何露的事烦恼,想和何露彻底断了关系,可就是断不掉,他觉得她也是自己的心腹大患,他心情不好,就跟自己的几个铁杆朋友喝多了酒说:“她也太过分了,她不就陪过我几年,我已经给了她一个局长了,对得起她了,我当了县长书记,还可以给她当个常委部长,她还不满意,这样闹下去是要把我们大家的前途都毁了,这也是挡住大家发财的道啊。”
他的几个铁杆兄弟,都是搞企业做生意的,是靠他发财的,听他一说,就误解了他的意思。他们就想尽办法也没有去劝住她,可是给她多少钱,她也不愿意,她铁了心就一句话:“我们的事,你们别管,你们都给我离他远点,我不能看着你们拉他下水,他就是被你们带坏了。你们用多少钱也别想收买我,我不要钱,我只要你们离得远远的。”
哪几个人见没法劝住她,就设法找车谋杀了她,原以为一切都是做的天衣无缝。没想到,警方很快就从她留下的材料中,查到了线索。
强国很快被判了死刑。判决下来后,他带出话来,他想见见爷爷。柳思延和巧妹来到看守所,见到了铁笼中的强国时,巧妹早已是痛哭不止,说不出话来。
强国说:“爷爷奶奶,我对不起你们了,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们,你们从小到大,为我吃了多少苦费了多少心,我无法报答你们,无法尽一份孝心了。”
柳思延老眼昏花地看着他说:“这都怪我,怪我小时没有好好教你们,你们兄弟俩都是我害的,我为啥非要你们去当官参军呢,你们好好在家过日子都好啊。”
强国说:“不,爷爷,你不要难过了,路都是我们自己选的,责任都有我自己承担。爷爷,我最对不起你,我给你丢脸了啊。”
柳思延又说:“无论怎么说,你也不能叫人杀何露啊,她是个多么好的姑娘,她一心都是为了你啊。”
强国早已经是泪流满面了:“爷爷,我知道,我都知道,我真的没有动真心想杀她,是那些人搞错了我的意图啊,爷爷,到现在我才知道,她是唯一真心爱过我的女人,我唯一真心爱过的女人也就是她。爷爷,我不会再有遗憾了,我马上要去陪她了,我们终于可以没有任何负担没有任何压力的在一起了,不会再有任何势力任何诱惑能影响我们了。爷爷,你和奶奶多保重,我们在天国祝福你们。”
柳思延忍住内心的疼痛地说:“这就是报应啊,门风不幸,都是世宝那个现世宝害的,他一辈子做梦都想当官,是他害死了我两个最好的孙子。我那时也是昏了头啊,我为什么就眼看着你们走到了这一步啊,这世上怎么就没有后悔药啊。我以后的子孙再也不让他们当官了。”
国宝被枪毙那天,柳思延和巧妹在家里整整流了一夜的眼泪,天一亮,柳思延就一个人出了门,朝县城而去,巧妹跟在后面喊:“你跑去干啥呀,你的心就这么狠,你还能去亲眼看着你孙子被枪毙啊。”
柳思延没有去刑场,他一个人早早地到了县殡仪馆,他一个人坐在那里不停地抽着烟,直到国宝被枪毙运进太平间,他才走进去。殡仪馆的人不让他进去,他说:“我来看我孙子,我孙子死了,你们还不让我看。”
殡仪馆的人又问:“谁是你的孙子?”
柳思延说:“就是刚送来的那个是我孙子,我来给他换套衣服。”
殡仪馆的人这才说:“你是柳县长的爷爷?”
柳思延说::“他早不是县长了,他就是我孙子,你们让我好好送送他吧。他是我最好的孙子。”
柳思延进了太平间,打开包袱,一件一件地给强国换穿衣服,一边不停地对他说:“你是我最贴心最好的孙子啊,你怎么就会犯糊涂杀人呢,人家升官发财死老婆,你怎么糊涂到升官发财杀老婆呢,你傻啊,我更傻,我更糊涂啊,我们家祖宗八代没出过当官的,我为啥不阻止你去当官呀,为啥让你去爬的那么高呀。好孙子,都是我的错,我没带好你,没教好你,没把你带上正道啊。”
柳思延说着,忍不住伤心地哭出声来。世宝夫妻和家人们赶来处理强国的后事,他们都听到了从太平间传出的柳思延那一阵阵无比孤独无比悲伤无比苍老的痛哭声,竟没有一个敢进去了。
二十二、
柳强军和柳强国的相继离去,使柳思延的内心受到极大的创伤。他觉得他这辈子最大的骄傲一下子就没了,他走在小镇上的时候,突然觉得萎缩了许多,虽然人们投来的都是同情和关切的目光,但他觉得都是那么的火辣辣的。
晚上,柳思延和巧妹独自在冷清的祖屋里时,他才感到自己真的老了,巧妹也老了,两人不知不觉地都快到七十多岁了,人生七十古来稀啊。柳思延觉得能活到这岁数也该知足了,他盯着巧妹突然感觉到,他忙活了这一辈子,他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巧妹啊,她为了他这个家,为了这一堆子孙已从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变成满头白发的老太婆了,她已经萎缩得就像一根快烧尽的灯芯了。他记不清巧妹从嫁到他家时,这几十年是否好好休息过一天来。他想,现在一定要好好照顾她过完后面的日子。
巧妹却总是为他当心,她说:“你这个老不死的,你天生就是个孤老像,你和所有的子女都搞不好,你还是死在我的前面吧,我要先死了,你能去那里,你可怎么办呀。你一定要把自己的脾气改改了,儿子们女婿们不合你意,孙子孙女婿们还能不合你意,别人都不好,就你一个人好啊。你以后还是别管他们的死了,看不管也别管。我们都老了,说闭眼就闭眼了,还惯那些干啥,还看惯他们干啥。”
柳思延说:“我这辈子太苦你了,怎么着都要死在你后面,不把你送走,安顿好了,我哪能放心的先走。我以后那里也不去了,什么事也不关心了,就关心你一个人,我不在去管他们家的事,我看不惯还不能躲着,你以后也别跟我提他们家的那些事了,眼不见而不听心也就不烦了。”
柳思延真的不再去关心儿女们家的事了,他只想着能和巧妹好好地过几天安心日子,但他没想道,他真正的痛苦才刚刚到来。
那天早上,他看到巧妹照常给他下了一碗荷包鸡蛋面条端来,突然就站立不稳,一头栽倒在地上,人事不知。他惊慌了,赶紧抱住她,把她送到医院。医生说她是高血压引起的脑血栓,头脑血管爆裂了。
柳思延受不了这巨大的打击,整个人像傻了似的不知所错。他陷入在深深的自责之中,巧妹这么苦命的人怎么会得高血压这富贵病呢,自己从没发现过,她好像从没得过什么病呀,怎么就病来如山倒啊,是自己太粗心,是自己太对不住她呀。他痛悔地感到心如刀绞,竟当着众人的面呜呜地哭了起来。他那浑厚苍老的哭声撕碎了所有赶来的子孙们。
一连抢救三天,才把巧妹的命救了回来,但她已经彻底瘫痪,再也不能说话了。柳思延买来轮椅,让巧妹坐上去,推着她到外面透风。他感到巧妹在他手里不停地画着几个字,他知道巧妹的意思是让她死掉算了,活着受罪。
柳思延对着巧妹的耳朵一字一句地说:“我会一直推着你,直到死,要死我们一起死。”他看到巧妹的眼睛里不停地流出泪水。
巧妹出院后,大女儿金凤出面召集来他所有的子女,他一直不敢回家的三个儿子家宝国宝世宝也终于一起回家了。整个房子里挤满了,可是柳思延却没有一点喜悦的心情,他看着巧妹说:“你们都很忙,只要我还能动,就不用你们操心,我会把她伺候好的。”
巧妹不能说话,急得用双手死劲的掐着他,不让他说话。
金凤要大家商量一个伺候瘫痪的母亲的办法,她动情地说:“俩个老人辛苦一辈子了,不能把瘫痪的妈留给爸一个人,每天端屎接尿,喂吃喂喝的,这不是爸该干的事,爸年纪这么大了,一个人也干不了。爸妈为我们苦了一辈子,苦吃到了腰深,我们这些子女该尽尽孝心了,我们一定要让他们好好的多活几年。”她说到伤心处,子女们都伤心地流泪了。可是说到具体怎么办,大家又都不说话了,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现在谁都是一大家人,谁都抽不开身来。
家宝说:“你们都要尽点孝心,我是长子,那就接到我家去吧。”
巧妹听了,紧抓住柳思延的手,不住的摇头。柳思延知道她的意思,就说:“你家门槛高,你家那道门我们几十年没进去过了,现在老了,更爬不进去了。”
家宝只得又说:“那我多出点钱请一个保姆来伺候。”
柳思延冷冷地说:“我们有退休工资,不缺钱,我还能动,不需要保姆。”
国宝接着说:“那就去我家吧,我给你们在单独买一套房子。”
巧妹知道柳思延心里不高兴,就又在掐他手,不要他说话。但柳思延仍没好气地说:“你就上我耳清目净地多活几年吧。我们在这个老屋住惯了,死就死在这里了,那里也不去了。”
世宝赶紧说:“我知道爸妈的心思,他们都不想到儿子家去,怪我们不孝,害你们生气了,人老了,就想和女儿在一起,他们是想去女儿家,女儿更贴心啊。”
巧妹立即紧抓住柳思延的手,不停地点着头,柳思延看她这样,也就不说话了。
于是大家最后决定,把柳思延和巧妹接到女儿家去住,四个女儿挨着住,每家住半年,以后愿住哪家就住哪家。
于是,柳思延就推着轮椅上的巧妹出了柳树镇,这还是柳思延和巧妹第一次离开他们一直居住的祖屋,离开柳树镇。
他们最先去的就是大女儿金凤家。金凤一直是柳思延心中一个永久的痛,是她所有儿女中命最苦的一个,从小吃的苦受的罪最多,到现在金凤家仍是四个女儿中最苦的。就她家的孩子最多,由于她是柳思延最大的女儿,孩子也是所有孙子外孙中最大的,柳思延一路给她的几个孩子依次取了富国富民富兵富妹等,是一心希望她家能先富起来,过上好日子,可这几个孩子都没有什么出息,没一个走上正道的,从小不是游手好闲就是在身上雕龙画凤,进局子出局子那是家常便饭,而且自己家里常常就打闹不休,更是毫无家教毫无修养地跟他们父亲公开打闹。那个杀猪的大女婿几十年来除了一天三顿酒,家里什么事都不管,里里外外全靠大女儿金凤一人管。金凤管不住,总是哭哭啼啼地回娘家找柳思延,平时,柳思延就没有少为他们家操心过。
柳思延知道大女婿一辈子就是这个样子了,是没法救了,一提到他家心里就起疙瘩,如果不是巧妹瘫了,不能说话,为了随她心愿,他是怎么也不会同意到她家来的。
柳思延推着巧妹到了金凤家,大女婿还是那个你来了不多走了不少那样的态度,你要他热情他热情不起来,你说他冷淡也谈不上,他知道柳思延从没看得起他,他和柳思延一辈子在一起找不到话说,过去柳思延常为他家里闹矛盾,而来教训他,不管柳思延说多少,他都听着从不反驳,他早就习惯了,他一天到晚只要把三餐酒搞好就够了,后来他的年纪大了,儿女们也大了,柳思延也就不再教训他,他们在一起说的话就更少了,常常一顿饭吃完,说不到三句话,全家人吃完休息了,他还在慢慢的喝酒。他跟柳思延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儿孙自有儿孙福,各有各的活法,他们好歹都长大了,好活赖活都是一辈子,管那么多干啥。趁现在身体好,能吃就吃,能喝就喝,吃到肚子里才是自己的。”
柳思延到金凤家住了个把月,他开始适应了这种生活,他也感到自己是瞎操心了,金凤一家的日子也过得很富裕了,孩子们虽没多大出息,可是都在市场开门面做生意,个个都很红火。他有时晚上就一个人对巧妹说:“也许读书真的没用,百无一用是书生,怪不得人家都说,搞导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我看这市场上的人都没啥文化,个个生意都做的好的很,每天都在赚大钱,什么大学生博士生都没法比呀。”
巧妹不能说话,只是不停地给他点着头。
最出乎柳思延预料的,他一直看不起的大女婿,也能挣到大钱了。他不杀猪,改杀牛了,而且家里还搞了一个大冷库,冷冻着整条牛的牛肉。他的生活也是大变样了,抽的都是带巴子的名牌香烟,喝的酒也是高档的,不时的还要开两瓶茅台五粮液尝尝,每顿都是先用红酒开味,喝了白酒还要用啤酒漱口。
柳思延才来时,还以为是大女婿客气,时间一长,见他总是这样就劝道:“常年过日子,还是要精打细算,细水长流啊,不能这样太大方。”
大女婿满脸喝的通红地说:“你还以为我像以前穷啊,那时侯我没有找到做生意的门路,瞎穷了一辈子,真是亏死了,我现在生意做开了,原来钱就是草纸啊,大街上到处都是,我吃点喝点算啥。”
柳思延说:“你才挣了几个钱啊,就烧成这样了。我每天都在看着你,你一天就是卖一头牛又能赚多少钱啊,能够你这样花呀。”
大女婿故作高深地说:“我能赚多少钱,还能让你看的出来,那我几十年的生意不就白做了。”
柳思延听了感到很纳闷,你卖个牛肉还能有啥学问,我没做过生意,还没见过卖肉的。
晚上,柳思延越想越生气,就睡不着觉了。他就爬起来想到外面去透透风,他突然发现那间大冷库里亮着灯,他走过去一看,只见他的大女婿正穿着厚厚的棉衣,带着金凤在冷库里给牛肉注水。他们熟练地用注射器把一管又一管淡红色的水注入到新鲜的牛肉。
金凤看到柳思延赶紧出来说:“爸,你怎么还不睡呀,不要冻着了。”
柳思延问:“你们注这么多水,人家看不出来。”
金凤说:“你小声点啊,哪家卖牛肉不注水呀,我们就靠这个赚钱。多注一斤水,就多赚一斤牛肉钱。”
柳思延又问:“你们怎么注红颜色的水呢?”
金凤说:“那就是添加济,能保鲜,还能增色呢。一注水,好卖着呢。市场上卖的都是这种肉了。爸,我们不再家时,你可不要吃这个注水肉啊,我们给你预留着呢。”
柳思延听了没再说话,回到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了,脑子里总是想着过去在市场上买的这种又鲜又红的牛肉,心里感到一阵阵难受,好长时间都不再想着吃牛肉了。
那天,柳思延推着巧妹在市场上路过一家卤菜店,那家正好新烧好一大盘牛肉脯子上柜,热气腾腾,香气扑鼻,许多人在排队抢着购买。巧妹走到店前,抓住轮椅不走了,指着那牛肉脯子不放。
柳思延知道巧妹是想要买那牛肉脯子,巧妹知道他过去就喜欢吃这牛肉脯子,经常在外买回来给他吃,现在好久没看他吃过了,是要买给他吃。
柳思延就顺着巧妹的心愿,买了一块回家。他一进门,金凤看见了,一把抓过去,扔到垃圾桶里说:“爸,我跟你说了,不要到街上去买牛肉,我不是给你留着好牛肉了。”
柳思延愕然地问:“这是熟牛肉脯子,是哪家最大的五香牛肉店的,我们想尝尝人家的手艺。”
金凤说:“爸,什么牛肉你自己不会烧啊,你想吃什么样的,我给你烧,哪家店的不能吃,这个市场那家的牛肉我不知道。”
柳思延不高兴了:“那么多人在买,怎么不能吃?你在有意见,也不能给我扔了啊。”
金凤急了,只得说:“爸,我实话告诉你吧,哪家牛肉都是我家供应的,那根本就不是牛肉,那就是死了的老母猪肉,不能吃。”
柳思延不服气了:“我在糊涂,牛肉和老母猪肉还能分不清呀。”
金凤把柳思延拖到冷库里,指着一堆牛肉对他说:“爸,我告诉你,你千万不可说出去,这些都是老母猪肉,这个市场上的老母猪肉都是我家独卖的,每个月都有几头啊。这些老母猪肉越老越烧不烂,就越像牛肉,用佐料一煮就分不出来了,哪些五香牛肉店就像要这货,老母猪肉现在是稀缺货,一来就被他们抢走了,进价低赚钱多啊。好多都是人家老母猪死了埋了,又被偷偷地挖出来的,有些都发臭了。你以后千万不要出去乱买了。”
柳思延仍不放心地把他买的牛肉脯子拿来和老母猪肉正牛肉仔细做了比较,最后只能长叹一声:“你们这些做生意的人正是心事挖空了,我是越老越被你们搞糊涂了啊,搞到最后是连老母猪肉和牛肉都分不清了啊。”
金凤说:“爸,现在市场上,都是这样,不是我们一家,谁不搞假能赚到钱啊。你看人家牌子大,广告做的响,都是假的,越会做广告的越会造假,不然他们广告费都找不回来的。”
柳思延知道了大女婿赚钱的秘密,在和大女婿在一起喝酒时,就忍不住地说了几句:“这世上有的钱能赚有的钱不能赚,干任何事都要凭良心,你注点儿水就算了,怎么能连死了的老母猪肉都拿来冒充牛肉呢,这是要吃出人命的,如果出了人命,你赚多少钱都是白搭了,后悔都来不及。”
巧妹急的在一旁不停地朝他摆手,都没法挡住他。大女婿听了,红着脖子说:“你都这么大年纪了,有好吃好喝的还不够啊,你就不能少管点事,我做了一辈子生意了,还不比你清楚。你看不惯的事多着,你能管多少?”
柳思延说:“不是我非要管你的事情,吃的东西是真不能胡来的,什么钱不好赚,非要赚这个钱啊。”
大女婿说:“钱那么好赚,人不多发了,你是少见多怪,马无野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发,谁做生意没有秘密,谁做死生意能发啊,这不是我要卖老母猪肉,是那些卤菜店抢着要,你能不去找,他们才赚大钱呢。”
大女婿不再理他,喝多了酒就去对金凤发火:“你非要把这个老诘舌搞到家里,你看看全家还有谁喜欢他,他早晚就是个祸害,把我们家的事张扬出去。砸了我们的饭碗。”
柳思延听到了,气得一天也住不下去了,连夜要回自己的家去。巧妹死抓住轮椅不让走,金凤也费了好大劲才把他劝住了。
二十三、
金凤知道勉强把柳思延留住了,但他和大女婿已经没法融合,她当心柳思延一气之下又要回去,两个老的这么大年纪了,如果在家有个好歹,谁都不知道,自己是大女儿,自己这个头没带好,自家住不下去,到别人家也不好住啊。她为了避免柳思延和大女婿再起冲突,想来想去就决定把柳思延和巧妹挨个送到她的儿女家去,好在他们大都就住在市场里,早晚都能见面,又可以让他们和犯冲的大女婿分开,省得天天在一起闹矛盾。
这是个县城最大的农贸市场,大多是一拖二一拖三的楼房,最底层都是门面房,二楼三楼都是放材料住人的。金凤的几个儿女都在这里买了房子做生意,金凤说大家都在一起好相互照顾,虽然各人做的生意不同,但是大家合起来还是一家。
金凤家的三个外甥富国富民富兵,小时就爱闯事,是街市上有名的龙虎豹三兄弟,横行一世,走路都是横着走,就是这街上最大的一霸,只逮别人鳖,从没吃过别人的亏,长大了还经常在家里跟他们父亲打打闹闹的,柳思延就没少烦过神,经常来处理他们的家庭内部矛盾,那时柳思延就为他们还和大女婿抬过不少次杆。
柳思延经常说大女婿:“人之初,性本善,你这些孩子小时在我家那个不是老实本份的好孩子,现在都变成啥样了,子不孝父之过啊,他们都是被你带坏了。”
大女婿有时见他说多了,就顶两句:“他们是龙是凤是鱼是虾,早有天定,我管得了他们吃喝,还能管得了他们拉屎撒尿。人要是都能教得好,那国宝家宝世宝怎么都没上路。”
柳思延每次听了他这话,心里就像吃了苍蝇似的堵的慌,又没法说出。他只能去教育那几个外甥,还好,这三兄弟不像他们父亲,他们在外野横,可还都是给他这个外公面子,有什么事都愿和他说,他们和外公的感情要比和他们一天到晚只会喝酒的父亲不知要亲密不少倍。
在他们小时胡作非为的时候,柳思延就没少说过他们:“你们的父亲一天到晚就知道喝酒,他也不管管你们,我今天亲眼就看到富国你腰里挂一个挂勾,把人家一个农村老头的一条大青鱼勾跑了,人家农村老头多作孽,不知道指望着这条大青鱼卖了去办多少事呢,说不定还是救命钱啊,还有富民富兵,他们到街上吃碗面条都不给钱,人家摆个小摊子容易吗?”
富国说:“爷爷,这算什么,我们就是靠这个市场吃饭的,在市场上吃饭,就靠本事就靠混,就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有本事就做老大,没本事就被别人吃,我们去吃碗面条算啥,那是我们的保护地盘,没我们保护,他们还能在这里摆小摊子,从戴大盖帽到街头小混混,白吃他们的人太多了。这有什么奇怪的。只不过我们是明拿,人家是暗送。”
柳思延说:“富国,你是老大,你们父亲不管你们,你一定要把你的弟弟们都带上正路啊。光靠在市场上这样明抢暗拿,逞凶霸道,可不行啊。“
富国说:“爷爷,你放心,我们也不想干这个,我们不是没找到门路吗,我们这都是被逼的,生意有路人无路啊,等我们找到做生意的门路,我们也不做这个了。”
现在,柳思延终于欣慰地看到他们都长大了,也都做起了正规的生意。富国就在市场的大门口,一家买了五间三层的门面房,专卖各种高档的名烟名酒,是全城最大一家的名烟名酒专卖店。
柳思延看到他家的生意红火,每天人来人往的络绎不绝,心里暗暗高兴,富国这个过去的街头一霸都能上路,他的两个兄弟也一定上正路了,他们从小都是最听他的话。
每逢过节时期,富国的名烟名酒店的生意也就更红火了,不当上门买的人多,富国还要忙着给人去送,每天都有整车的名烟名酒进出。
柳思延有时看他们忙不过来,就想去帮他们搬,可是总被富国挡在一边不让他插手,几天下来,他心里就憋着了气,感到自己受到了轻视,觉得富国和他父亲一样,有了钱就不认人了,嘴上叫的好听,心里并不尊重他,他想着就住不下了,他叫来金凤,说要回去。
金凤赶紧把富国叫来骂道:“你不记得,你小时就你爷爷买过糖给你吃,才来几天,你就让你爷爷生气了。”
富国看出了他心里不高兴,就劝他道:“爷爷,你千万不要生气,千万不要想多了,不是我不让你帮忙,实在是你搞不清那些烟酒,我是怕你搬乱了。”
柳思延更生气了:“我好歹念过几年书,那几个字我还认不出来。那些烟酒的名字,我闭着眼都能写得出来。”
富国看到他气成这样,只能实话实说了:“爷爷,不是你看到的这样,这里面的学问太多了,你千万别气坏了身子,实话告诉你吧,我这里的烟酒都是挂个牌子,里面的东西全都不一样,牌子一样,各个场地产地质量也是不一样的。”
柳思延这才明白过来:“你卖假酒假烟啊,这是违法的呀,你不能这样干。”
富国说:“爷爷,你别这样紧张啊,我也不能说是假酒假烟,都要好酒好烟,还都想要正宗货,我到哪去进那么多货啊。就拿茅台五粮液来说吧,全国就那一个厂家,全国多少人想要啊,各地市场遍地都是,我们不说他们酒是用粮食酿出来的,就是他们用自来水灌也来不及啊。在从中央到地方,从军队到个大企业,一层层分下来,到我们手里能有多少,真正能到市场的能有多少啊。可是,现在的人都像疯子似的,给领导送礼,非是茅台五粮液不要,我不广找门路那能供应过来。”
柳思延忙说:“进不到真货,你也不能卖假货。”
富国说:“做生意就是门路,我不去想办法,我这生意还怎么做啊。爷爷,现在这酒真的假的真没多大区别了,我们这些酒大都是小厂生产的,有时真比大厂的还好呢,名酒名烟都是广告做出来的,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贵都是贵在广告费了,质量没啥区别,说能说几百块一瓶的酒就比几十块一瓶的酒好在那里,往往是几十块一瓶的酒一包装一广告就是几百块一瓶了。其实大家都知道,都是装糊涂,他们都是来买这个牌子,有几个人能分的清好坏,来买这种酒的人大都不是自己喝的,在我们这里就我说了算,我说是真的就是真的,因为他们送出去的这些烟酒大都过些天又转过圈都回到我这里,那些领导收了许多烟酒自己又没时间去喝,都到我这里来代销,这些烟酒啊,我最后都是送给他们单位公款消费了,这从领导家出来的东西,谁能说是假的。还有,那些办酒席的,一半就是几十桌,一开口就是几十条红中华,我从那去搞这么多正宗货,只能把小厂的货给他们,大家都是去贡贺喝喜酒的,谁会去在乎这个正假。爷爷,你放心,我的声望早就做出来了,没人会怀疑我的烟酒有问题,我再差的烟酒也比那些老百姓买的差烟差就好许多倍,是不会吃死人的。”
金凤接过话说:“爸,富国把什么都告诉你了,你也就别瞎生气了,你以后就别乱想了,好好的安心养老吧,我们现在谁家还缺你们那点吃的喝的。”
富国虽掏心掏肺地跟他说出了一切秘密,柳思延还是没法住下去,他总是跟金凤说:“你还是送我们回家去吧,在这里,我每晚都睡不了一个好觉,夜夜梦见那些买了假烟假酒的人打上门来。”
金凤没办法,只得又把他们安排到富民家里。她说:“爸,不管你想去那里,都不能回柳树镇老家,你叫我们怎么放心。无论如何,在我家要把六个月住完。你不愿在这里住,就到富民富兵富妹家去,想去哪家就去哪家,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他们都欢迎你呢。”
富国也说:“爷爷,我们都记着你小时对我们的好,你没事就在市场上转转,你别看它大,反正这里都是我们兄弟的天下,在这里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没人回小瞧了你。”
巧妹也不停地跟他挥着手示意。柳思延只得依着她们意思,又去了富民家。
富民就在市场的另一个出口处,他和富国兄弟俩占住了这个市场出入口的最佳位置。富民家的店也很大,是卖农药种子化肥的,富兵家也不错,和富民家只隔一栋房子,是批发各种蔬菜的。柳思延每天推着巧妹在他两家转,富民家下午忙,富兵家要从半夜忙到上午,每天几辆大货车来往不息,富兵骄傲地对他说:“全城一半的疏菜都是经我卖出去的。”
柳思延觉得富兵家太吵,就和巧妹住在富民家,每天下午到富兵家去转转。他总是忍不住心头的喜悦,常对巧妹耳朵说道:“正没想到,他们兄弟三个,一个比一个生意做得好,金凤这辈子苦没有白吃啊。”
几天下来,柳思延就又有看不惯的了,他看到富兵家每天下午都有一大筐一大筐腐烂的疏菜堆在那里发臭,他就问:“这菜都臭了,你们还不拉去倒掉啊,闻着恶心。”
富兵说:“爷爷,马上就有人来买了,你别看它烂了,对他们还是宝呢,我是专门留给他们的。”
柳思延说:“这菜烂的猪都不能吃了,还有人买?”
富兵说:“爷爷,在我们这个大市场,只要有钱就没有买不到的东西,也没有卖不掉的东西,这些东西没有好坏,只有价格。我们这个大市场现在就是两级分化,特别好的菜最好卖,价格越高越有人买,都是送去了大酒店大宾馆,他们是嫌贱不嫌贵,还有就是这些烂菜,那些工厂学校大食堂抢着要,他们只要价格低不要质量好。”
柳思延听了不再说话了,他看到那些烂菜被人成车地拉走,心里又不安了,他悄悄地对巧妹说:“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他父亲卖死老母猪肉,他就卖这些烂菜,早晚会吃死人的。”
巧妹赶紧摇着头不让他说了。
没过十天,果然就被柳思延说中了,柳思延在电视上看到,一所中学食堂发生食物中毒,几十个学生中毒被送进医院,最后查出,他们都是吃了从富兵家卖出的毒蘑菇中毒的。
柳思延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他对巧妹说:“不得了,出大事了,富兵家这下完了。”
他顾不得推着巧妹,就一个人立即朝富兵家跑来,没想到富兵一家还在偌无其事地做着生意,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
富兵不解地问:“爷爷,出什么事了?把你急成这样了?”
柳思延仍不安地问:“刚才电视你没看啊,那学校几十人中毒了。”
富兵说:“爷爷,我还以为啥事呢,我们叫你别烦神你偏要烦神,如果把你急出了病,那可怎么办。我的事,刚才来了十几辆车已经调查处理结束了,不关我的事,那个毒蘑菇又不是我生产的,又不是我给学生吃的,我哪知道哪是毒蘑菇啊,我还要去找他们呢,他们是怎么监管的,让这个毒蘑菇流进了我们市场。”
柳思延仍不信地把他拉进屋里又问:“你别瞒我,这么大的事就算了?电视上在说要严查呢。”
富兵笑道:“爷爷,现在只有你还相信电视,我早就不看电视了,那里面有几个是在说人话的,他们的话你也信。实话告诉你吧,这事我都摆平了,要查也查不到我头上,我在市场混这么多年,这点儿小事还能摆不平,你别看哪些戴着各种大盖帽的个个人五人六,其实私下都得过我的好处,都被我买通了,他们都在暗地保护我,谁愿真查呀,查到最后还不是查到他们自己头上啊。”
柳思延听了他的话,只感到一头雾水,他回去后,还是心有余悸地对巧妹说:“出了这么大的事,他还无所谓呢,又是我多管闲事了。”
巧妹只是“呀、呀”地叫着不要他说话了。
没过几天,富民家又出大事了。那天早上,天还没亮,柳思延和巧妹还在熟睡中,就被一阵打叫声惊醒了。他听到楼下许多人在大叫着一片喊打声,他惊慌地跑到窗口一看,只见楼下富民的家门口聚着黑压压的一群人,个个拿着扁担锄头铁锹等,在砸富民家的铁门。
柳思延一看就认出那是一群从农村赶来的农民,他们在大叫着:“你这个黑良心的,专门卖给我们假种子假农药假化肥,你赚黑心钱,把我们一年的收成都毁了啊。”
柳思延吓得心惊肉跳地正想下去,只见富国富民富兵三兄弟带着一群人冲打过来,哪些农民那是他们的对手,没一会儿就被他们打的哀嚎着抱头鼠窜。柳思延急得在楼上大喊:“你们都别打了,有话说话有理说理,你们千万不要打出人命啊。”
富国对着他喊:“爷爷,你别怕,有我在,谁敢欺负到我们兄弟头上,翻了天了。爷爷,对付这些老农就要打,他们就是贱骨头,就配打,不把他们打服不行。”
柳思延匆忙跑下楼来,鞋都没来得及穿,他急得直跺着脚:“作孽啊,富国,你快叫他们住手,你们怎么欺负他们老农民,他们都是可怜人啊。”
富国来到柳思延面前说:“爷爷,这些老农,不把他们打怕了,他们以后还会经常来闹事的。爷爷,你时间住长了,也就习惯了,这就是市场,市场市场就是靠打出来的,你不打他,他就打你,这就是弱肉强食,适者生存。”
柳思延看到跑得慢的农民都被他们打的瘫了一地,个个头破血流,有的在不停哼着,并不忍心地说:“你们兄弟也下手太狠了,都把人打成这样,还不快送他们去医院,他们都是最作孽的人,你们的假种子假农药已经把人害苦了,你们还要打人,他们都是父母生的,都是养儿养女的人啊。”
富民说:“谁叫他们一大早来我家闹事的,他们凭啥说假种子假农药是我卖的,我家的货都是正规公司来的,都是有正规厂家有证书的,有假也找不到我。”
这时,金凤和他大女婿也闻讯赶来了。金凤说:“爸,你受惊了吧,这是很正常的事,我们这个大市场那天没有吵吵闹闹的事,做生意哪里能没有闹矛盾的。”
柳思延对金凤说:“你的这份孝心我全收下了,你还是让我早点回去吧,你们这里除了有钱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是假的,油还是地沟油,连空气都是臭的。我每天晚上都在做恶梦,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我们回到柳树镇,最起码那水还是清的,空气还是新鲜的。”
金凤气得都要哭了:“老爸,你真是越老越啰嗦了,我们市场上这么多人都能过,就你不能过,你就不能安安稳稳地过几年好日子,哪里有那么多你看不惯的事,我不是不让你回去,你们这么大年纪了,回去了谁去管你们,你们死在那里,我们都不会知道呀。我们每天都有这么多事情,谁能走得开去照顾你们呀。你就不能让我省省心啊。”
柳思延看到金凤真的哭了,怕伤了她的心,也就不在说话。他只得听着金凤的话推着巧妹又去了富妹家。
二十四、
富妹家就在这个大市场的正中间,她家开了一家大酒店,装饰的富丽堂皇。在金凤家的几个子女中,富妹小时在柳思延家住的时间最长,与他们的感情也是最亲密的,后来上了高中,还到他家去过暑假寒假,有时都不想回自己的家,和柳思延的几个孙子及玲玲感情也都很亲密。富妹家请了好几个服务员,她特意安排了一个年纪大的李妈不要干别的活,专门伺候巧妹和她的两个小宝贝甜甜和蜜蜜。
甜甜和蜜蜜是两条纯种的小金毛狗,甜甜是条纯白色毛,蜜蜜是条纯金色的毛,就像两只会动的小绒球,人见人爱。富妹非常喜欢它们,一有空就带它们出去遛,它们吃的食物都是从国外进口的,每个星期都有医生来给它们看病打针。
富妹告诉柳思延,这两条小狗还是玲玲帮她从美国精选的正宗纯种,都是坐飞机过来的,在中国比大熊猫还要稀少,等长大了,还要坐飞机送到美国去找对象配种,在整个中国都找不到和它们般配的种。
柳思延听她说到玲玲,心里就难受了:“它们再精贵也还就是条狗,难道美国的狗种也比中国的好啊。”
富妹说:“就是啊,美国什么东西不比中国的好,他们都说美国的月亮都比中国的圆比中国的亮,我们中国在过一千年都比不上美国。这狗种还是美国的正宗,血统正宗,毛色都不一样的,看着都发光。”
柳思延又不服了:“你们就是相信远香近臭,你不要什么都听玲玲的。他们美国的人都是杂交的,狗种还能是正宗的?”
李妈很勤快,她把伺候巧妹的事都包了下来,不要柳思延插手了,她说:“你这么大年纪了,早该享享清福了,这些事你就不要动手了,都交给我吧。”
柳思延一直不放心别人伺候巧妹,就是对李妈很算放心,只是李妈每天喂完巧妹吃饭去喂狗时,都要用洗涤液不停地洗完手再去喂。柳思延看了心里就不爽了,他问李妈:“难道这狗比人还精贵,以后巧妹就不要你喂了,还是我自己喂。”
李妈不好意思地说:“是你外孙女吩咐的,我不敢不去洗,你千万别见外啊,她把这狗看得比她老子娘都重呢。”
富妹每天都要亲自帮着给甜甜蜜蜜洗澡,还不停地给它们换穿着各种新衣服。有时还牵到柳思延面前问:“爷爷,你看甜甜蜜蜜的小衣服那个漂亮。”
柳思延看到她和小狗的那种亲密样,他想到来了这么多日子了,她对小狗就比亲儿子还亲,对瘫痪的巧妹从没伸过一下手,帮她洗过一次澡,而她小时在他家是,都是巧妹帮她洗澡的。他心里就不快地,他郁闷地想着:“你就知道给狗洗澡,你小时是狗帮你洗澡,是狗把你带大的。”
他这样想着就有些愤愤地说:“你怎么给它们穿衣洗澡,都还是一条小狗,成不了精的。再好的狗都会忘本,长大了都会咬人的。”
富妹不知道他心里的不快就说:“爷爷,狗就是比人好,通人性,谁喂它,它就对谁好,不忘本的。”
柳思延更不高兴了,就说:“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溺爱狗的,给它们洗澡穿衣服打针喂药,这也就算了,你还要李妈晚上带它们睡觉,这像什么样子,真是人狗不分了。”
富妹说道:“我的甜甜蜜蜜可比人珍贵多了,全城就这两条纯种的狗,可是满大街都是两条腿的人,一抓一大把。它们就是我们家的大熊猫,你看电视上把大熊猫看的多重,一条大熊猫要抵多少条人命,人命有时就是世上最贱的。”
这时的甜甜蜜蜜看到李妈正在给坐在轮椅上的巧妹喂饭,一起跳跃着跳到巧妹的身上抢食,巧妹从小最怕狗,一时受到惊吓,“呀呀”地惊叫着,双手用力地把甜甜蜜蜜摔倒在地上,把两条小狗摔得在一旁唧唧呀呀地叫着。
富妹慌忙去抱住甜甜蜜蜜,失声大叫着:“奶奶,你为啥摔我的狗,我可怜地甜甜蜜蜜,你们别怕喓。”
李妈看到巧妹的脸上被狗爪子抓出几道血痕,忙给她擦着脸上流出的血。富妹继续在对李妈发怒道:“你还不呆在这里干啥,还不快去请医生,你是怎么干活的,这么不小心,我扣你这个月工钱。”
李妈慌忙跑了出去,柳思延自己过来帮巧妹清理脸上的血痕,可是狗爪子抓的太深了,一直血流不止,又找不到止血药,急的柳思延已是一头大汉了,他只得给她包住,正准备送她去医院时,李妈已领着医生火急火燎地赶来了。
柳思延忙叫道:“医生,你快给我止血药呀。”
那医生说道:“你还是快送她去医院吧,我是宠物医生。”
柳思延已经顾不得内心的愤恨,他直接推着巧妹出门,向医院而去,这时,富妹才追了出来,一边追一边喊:“爷爷,不能去一般的医院,我送你们去打预苗。”
柳思延没在听她的话,他推着巧妹走出她的家门,从此一去不复返。后来,金凤还来劝他说:“爸,富妹是你外孙女,从小就被你们惯坏了,还想过没长大的孩子,你可不要生她的气呀。你还是回她家去住吧。她也后悔没好好照顾你们了。”
柳思延不动声色地说:“我那会生她的气呀,她家的狗太厉害了,人不伤人狗伤人啊。你妈从小最怕的就是狗,夜里听到狗叫,都不安,你就让我们离那狗远些吧。”
柳思延和巧妹好不容易终于在金凤家住满了六个月,二女儿银凤过来接他们时,金凤不停地叮嘱道:“爸的年纪大了,越来越古怪了,你们一定要多担待一些,千万不要惹他生气。”
银凤说:“大姐,你放心,我的老爸我还能不了解啊。”
银凤家应该是柳思延所有子女中最早富起来的,他们赶上了好光景,在青弋江里漂的小划子,先变成了大水泥船,后又变成了铁壳船,后又变成为几千吨的大货轮,常年在长江向上海远黄沙,是富得流油的船老板。
银凤家里的房子也造的高大漂亮,一栋五层的漂亮楼房,外面还有一个大院子,只是他们的子女都已经长大外出工作,没人住在这里,楼房显得过于空荡。
柳思延到了银凤家才知道,银凤家已经把长江里的大货船买了,投资了新行业。柳思延不解地问:“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你们靠着长江吃了一辈子,就是靠着长江发家致富的,怎么说丢就丢了?你们搞船搞了一辈子,熟门熟路,现在不搞了,那做什么,隔行如隔山啊。”
银凤说:“爸,我们在水面上漂了一辈子,终于熬出透了,我们不用再去挣那个辛苦钱了。”
柳思延说:“世上有什么钱不是血汗钱,不辛苦就能挣到?”
银凤说:“爸,那都是没钱人干的活,整年累月在江面上漂,一天二十四个小时担心害怕有危险,挣了钱还没地方去花。我们现在有钱人,谁还去做这个,我们现在坐在家里赚大钱,无风无险的。”
柳思延不信地问:“这世上还有无风无险的生意?”
银凤说:“爸,我们把船卖了几百万放给别人拿利息,一年就比在江里赚得多几倍了。”
柳思延惊愕地问:“你们这不就是放高利贷吗,你们好好的行当不做,怎么想起放高利贷了,你们一辈子赚下这点钱不容易,你们就不怕被人骗了。”
银凤说:“爸,你又瞎当心了,谁能骗得了我们,我们现在不叫放高利贷,叫民间借贷。是受国家保护的。”
柳思延说:“你们换过称呼,还不是高利贷,自古以来,利润多大风险就有多大,自家的马还是坐在自己屁股低下安稳,放给别人,被人骑跑了还不知道呢。”
银凤说:“爸,你真不要为我们当心,我们放的都是搞房地产的大老板,那个没有多少夜的财产,还能少我们这点儿小钱,他们造的大楼房都是几十层高,他们能往哪里跑?”
柳思延听她这么说也就不再说了。可是,没住到一个月,到银凤家来要钱的人确越来越多。他搞不懂了,他们借钱给别人,怎么还会有人上门追债呢。他找人仔细一问,才知道,银凤夫妻俩不但拿自己钱放高利贷,还借钱放高利贷,数字已经大到惊人了。
柳思延晚上又睡不着觉了,他不停地对巧妹说:“银凤他们胆子也太大了,他们月息两分三分拿别人的,再放给别人五分六分,世上哪有这么赚钱的生意啊,就是拿机器印钱也来不及呀。他们这是在做什么生意呀。”
巧妹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了,只是不停地挥着手要他别说话。果然没多久,堵住银凤家要钱的人越来越多,他的二女婿也是好久不回家了。柳思延知道银凤家遇到大事了。他对银凤说:“你再困难,也不能欠人家老头老奶的钱啊,他们这么大年纪,存下几个钱不容易啊。”
银凤说:“爸,外面差我几千万,都不给我,我到哪搞钱给他们。他们都想着赚人家利息,现在有困难了,就一起争着想要,哪有这么容易的事。人家不还我,我也不能去跟人家拼命啊。”
银凤家每天都有人来吵吵闹闹了,已经不能再住了。银凤流着泪对柳思延说:“爸,我对不起你,我是没法尽孝心了,你就当没生过我这个女儿,你还是早点去别人家吧。”
越是这个时候,柳思延越不想走了,他说:“你别急,再大的困难都会过去的,我把你的兄弟姐妹们都叫来,让他们帮你度过这个坎吧。我一辈子不稀罕他们手里的钱,这次卖着老脸,也要叫他们来帮你。”
银凤说:“爸,你别费这个心了,他们都帮不了我。”
柳思延没有放弃努力,他跑去一通电话把他的儿女一起叫了过来,连他最不喜欢的国宝世宝也都叫了回来,正当他在号召大家帮银凤还债时,银凤已经和二女婿一起跑了,到处都找不到他们,也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只留下一大群在哭天好地要债的人。
柳思延望着那一群要债无主的人和那空洞的房子,只能不停地说:“你们怎么就能跑了呢,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们在长江跑了一辈子,经历了多少风浪,怎么就过不了这一次啊,都是你们钱多害了你们啊。”
二十五、
银凤和二女婿从此没了音讯,柳思延推着巧妹又来到了铜凤家,他还一直挂念不下,总是要人去找银凤,可是再没有任何人告诉过他银凤的下落。他只能晚上喃喃地对巧妹说:“到老,到老了,怎么还搞丢了一个儿女呀。”
巧妹听了他的话,也只能泪水汪汪地看着他,用手比划着说不出话来。他知道她的意思是要他去找,他对着巧妹说:“那么多人都找不到,我能到那里去找啊。你放心,她还活在世上,她从小就在水面上漂惯了,什么风浪都见过,她死不了。”
柳思延说:“他们死不了,可是要害死了多少人啊,再欠债也不能跑了啊。”
铜凤家也比较富裕了,买了几间门面房,开了个农具五金店,收入颇丰。在四个女婿中,柳思延就是和三女婿关系最差,因为他就是一身蛮力,最喜欢打铜凤,他家一段日子不打架都是不正常的。柳思延经常为着铜凤要来找他拼命,他也没少挨过柳思延的揍,不过柳思延打在他身上,他从不在乎,也没有回过手。
这样不管铜凤吃了什么亏,哭回家多少次,他都是把她劝回来,劝她看在一群孩子身上就忍了吧,男人总会变好的。
他没想到这个三女婿后来一直没学好有了钱就更学坏了,利用出外进货的机会乱搞,把吃喝嫖赌都学会了,经常把整个店面丢给铜凤不管,还常回来要钱,和铜凤打闹不停。
柳思延常常后悔地对巧妹说:“早知道他不会变好,就该让铜凤早点和他离婚,这样害了她一辈子啊。”
巧妹说:“他们打打闹闹一辈子,越大越分不开,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姻,哪有你这样想要女儿离婚的。”
现在,要不是心里牵挂铜凤,柳思延是决不会到他家来的。柳思延和巧妹来到他家后,三女婿老实了不到一个月就忍不住手痒,偷了一笔钱出去赌,输光了喝了酒回来乱发脾气,又和铜凤打了起来。以前打他女儿看不见,也就算了,现在当他面打他女儿,他岂能不管。柳思延怒不可遏地抓住三女婿就是响亮的几记耳光:“你以后再敢打我女儿一下,我跟你拼了老命。”
三女婿被他打懵了,不敢还手,就恼羞成怒地把家里东西砸了个稀巴烂。然后一个人跑了出去一连多天不回来。
晚上,巧妹不睡觉,不停地用手掐他抓他,也让他睡觉,他知道,巧妹这是在怪他把三女婿打跑了,要他去找回来。
柳思延只得出去找三女婿,他找遍了所有的棋牌室都没找到。铜凤说:“我都不知道他在那赌,你到哪去找啊,他那会去棋牌室,他都是和几个老板约好了到一个秘密的地方去赌,还有人站岗的。”
柳思延越找不到,心里越着急,他想:如果真因为自己这一架把他家打散了,那不是自己的罪过,他家这一群孩子也会怪自己呀。
于是,他一天到晚地去找去问,别人看着这个老头找得可怜,就点拨他:“要找你女婿,先去找你儿子国宝。”
柳思延立即想到,这个三女婿一直不学好,原来是国宝带坏的。他立即气呼呼地去找国宝。
自从国宝家出了那个丑事后,他就没再去过国宝家,但他知道城里最大的那家娱乐场“南国风情”,就是他们家开的,一栋豪华的四层楼房装饰的富丽堂皇,外墙都是玻璃幕墙,七彩的霓虹灯闪烁不停。宽大的玻璃门里整齐的站着两排袒胸露臂的妙龄女郎,她们看到他进来,一起朝他弯腰鞠躬,齐声叫道:“欢迎光临,里面请”,立即有位引路的服务生过来,领着他道:“老先生,你需要什么服务?我们一楼是洗浴,二楼是餐饮,三楼是按摩,四楼是特殊服务。你要上几楼?”
柳思延含糊地说:“我要找我的儿子我的孙子,你把我的儿子我的孙子都叫出来。”
那服务生马上变脸说:“这里没有你的儿子你的孙子,你找错地方了,请你出去。”
柳思延提高声音说:“谁说他们不在,我的儿子孙子都在里面啊,这里就是我儿子孙子开的,就是这种地方把他们变坏了。”
那服务生不等他说完,就来推他了:“你这个老头怎么跑来骂人,谁是你儿子,谁是你孙子。”他一边推他,一边又对保安说:“这是一个来捣蛋的老头,你们把他赶出去,这种老头以后不要让他进来。”
立即有两个保安抓住他往外送,柳思延急了大叫:“我真是来找我的儿子我的孙子的,他们都在里面。”
保安强扭着把他推到门口说:“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你这个老头也敢来捣蛋,还乱叫人家孙子,你就不怕被人打了老脸。”
柳思延被他们推出了门外才大叫道:“你们里面的柳国宝是我儿子,柳爱民柳爱群都是我孙子,你们叫他们出来。”
他们这才住了手,没人敢推搡他了。他直接往楼上跑去,一边跑一边叫道:“你们几个龟儿子龟孙子都,都给我出来。”
最后还是一个服务生拦住他说:“柳总他们都在VIP包厢里,我带你去吧。”
柳思延跟着他一路上了四楼的VIP包厢,推门进去,只见里面一片烟雾弥漫,他看到他的三女婿果真在里面,陪着他的是他的爱民爱群两个孙子,他们正醉醺醺地倒在沙发上抽大烟。
他们看见柳思延进来,一时都没认出来。爱民还在大叫:“说叫你们进来的,再给我们来点白粉。”
柳思延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急的就想打他:“爱民,你怎么带他们抽起鸦片了,这东西灭绝多少年了,你们怎么又把这个害人的东西找出来了啊。”
爱民迷迷糊糊地还是认不出他,他摇头晃脑地说:“ 鸦片算什么?我早就不抽了,我抽的是冰毒,这才过瘾啊,男人活着就求三样东西,白粉、伟哥和女人。”
柳思延突然不知哪来的力气,他怒不可竭地立即抓起酒瓶 和茶具,对着玻璃茶几和玻璃镜子一通猛砸,随着乒乒乓乓一阵碎响,才把他们惊醒过来。他们这才认出了柳思延,立即吓得谁都不敢说话了。
柳思延像疯了似的对他们吼叫道:“你们在吃这种东西,我就睡在公安局,叫他们把你们都抓了。”
柳思延终于把三女婿找回家了,可他人回来了心没回来,一到毒瘾发作,就发疯似的在家里打闹不停,有时又像狗一样在地上爬着求铜凤给他白粉,还不停地大叫着:“国宝,爱群,爱民,你们快来救我,我快死了。”
柳思延没想到这个长着蛮肉的,过去被他打几扁担毫不在乎的三女婿,竟会到了这种地步,他心痛地对铜凤说:“你以后还是让着他,别跟他计较了,这也不能全怪他。都怪你那个兄弟国宝啊,他才是祸根啊。我当时怎么就把他这个祸根留下了,害了这许多人啊。你要怪要恨,就怪我恨我吧。”
铜凤说:“爸,这哪能怪你命不好,摊上了这种人,我已经忍受一辈子了,还能怎么样呢?这里你们不能住了,你们还是去铁凤家去吧,怪我不能尽孝了。”
铜凤叫四女儿铁凤提前来把他们接了过去。柳思延还不愿离去,他念念不忘地说:“我不能丢下铜凤,是我害了她一辈子呀,都是我的过,我不能看着她受这份罪。”
铁凤说:“爸,你都这么大年纪了,你还想管这管那,你还能管得了谁呀。你还是少烦神少添乱,多活几年吧。”
二十六、
铁凤家住在农村,也是盖起了几间楼房,小女婿过去当过村干部,现在不干了,扭转了几百亩土地搞农业开发。公公婆婆也都健在,他那怨家亲家还看管着一个很大的鱼塘,每天都要捉条鱼捕些虾来陪他喝几杯,还叫他别着急,要着急就去钓鱼钓黄鳝。他一次也没去过,他看到小女儿每天伺候着他们,还要去伺候公公婆婆,心里很不安,就自己把伺候巧妹的事包下了,不要她插手。
柳思延和那怨家亲家,早就忘记了过去的恩怨,他也是乡下能干的精明人,过去当过生产队长,他也很会说话,每次和柳思延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柳思延有时听不下去了,也只能忍住陪他,毕竟是客居他家,客随主便,在不耐烦,也要听他海阔天空的闲扯。
他好像肚子里有一辈子的牢骚话没地方说似的,他们一餐酒有时要喝几个小时都没完。他总是满脸酒气地说:“我们这辈子过得真不值呀,下辈子投胎绝不能投在农村,出生就比人低好几等啊。没人把我们农民当人啊,前几十年,就是你那个杨柳当书记的时候,政府搞剪刀差,把我们农村当宝藏,什么任务都派给我们,我们生产队就这么多土地,除了交公粮,还要交农副产品,一天到头养头猪,等猪长大了,都送到食品公司去了,给你们城里人去吃了,我们还得回家吃咸菜,我们猪腥气都闻不到啊,为了支持你们城里搞发展搞工业,我们农村苦了几十年啊,我们抓点鱼捉点虾,就是抓到几条泥鳅也都送给你们城里人去吃了,城里人还一直瞧不起我们。”
柳思延说:“那时我们大家都穷啊,我是小镇上的人,也不能算是城里人。”
那亲家说:“你们好歹还是城镇户口,吃商品粮啊。我们农民整整养活了你们几十年啊,可我们除了面朝黄土背朝天,我们有什么?”
柳思延说:“我看还是你们农村好些,你们手里好歹还有一些土地啊,现在城里人除了那户口本,手里什么都没有了啊。”
那亲家一听,立即愤愤不平起来:“你别说那土地的事,我一听就来气,我一看到电视上老在放那些血手印,我心里就来火,别在那里吹了,就是那点分土地当干的事,有什么吹的,吹了几十年了,还在吹啊,好像是给了我们多大恩情似的,这就是还在把我们当傻子骗啊。这土地历来都是我们农民种的,共产党夺江山时,就把土地分给我们了。我们农民为了这份恩情,跟着共产党大干快上地干社会主义,吃了几十年苦啊,整个农村都被掏空了,几十年穷得什么没剩下,就指望着能跟着共产党早日进入共产主义。可是你们城里人忘本啊。等你们的工厂建好了,基础打好了,就不带我们了,一脚又把我们踢回了土地啊,几十年的国家建设都与我们无关了。那时就给我们一人一户分几分几亩地,能干什么呀?能挖出金子来呀?那都是什么时代了?那是要实现农业机械化,早日实现四个现代化的时代啊,还说这是对我们天大的恩情,这不是还把我们当傻子,这就是要我们老老实实一辈子做农民啊,后来我们才知道,实现四个现代化,没有我们农民的份啊。”
柳思延见他说得怒气冲冲的,就劝道:“这些年,国家对农村还是重视的,你看现在村村都通了水泥路,还给钱给你们建设美好乡村,现在你们家家户户房子都建的像别墅了。”
那亲家又说:“要说我们农民真正算人的时候,就是取消了农业税,这才是共产党自土改以后给我们的最大恩情。可是,前些年太伤我们心了,你们城里人心真黑啊,瞧不起我们,还专门卖给我们假种子假农药,可把我们害苦了,我们是越种越亏啊。现在人心都跑了,没人在愿种地了,现在的人心是难收回来了啊,美好乡村建得再好,又有啥用,就是表面好看,没人住了啊,都逃出去进城打工了,白天你还能看到我们这样的几个老人,一到晚上,全村里的野狗野猫都要比人多好几倍了,过去我们还能出去串门聊天,现在找不到人了。你们城里人有什么好呢?我的几个儿女孙子们也都进城去买房子了,就都变得没有人情味了,每家都住在小鸽子笼里,还一天到晚紧关着门,住在对面的人家都不说话,这有什么好呢?我一家都住不下去。你们城里人干啥就瞧不起我们乡下人呢,还不都是从农村去的,这人怎么一到城里就会变脸呢,就会生出那么多的臭毛病,我的那些儿女孙子成了城里人后,我就从来不去他们那里住。”
柳思延说:“城里人也不是都如你说的那样,外面还是好人多啊。”
那亲家喝得差不多了,他口无遮挡起来:“你们城里人就是没良心啊,一直就把我们乡下人当猴耍,以前你们城里下放学生来我们农村,手不能挑肩不能扛,我们嫌弃过他们吗?我们个个把他们当成金童玉女,看成人上人,有好的机会都先给他们,可是现在,我们农村的孩子进城打工,都去干什么?男的大都去挖下水道干你们都不干的苦活累活,还要缺少工钱,女孩子许多都是去浴场酒店做三陪,一些能进厂打工的,常要被他们随意打随意骂,还要被憋着给他们下跪,我们村就有两个小伙子出去打工,被逼得跳楼了,连骨灰都没回来呀。都是爹娘生的,为啥差距就这么大呢。”
柳思延越听就越听不下去了,听到他说到假种子假农药,就想起金凤家的几个外孙,听到他说浴场酒店,就想起国宝一家。柳思延越听越觉得他这就是故意在说给自己听的,就像被狠狠抽了几记耳光,脸上又在一阵阵火辣辣地发烧,特别觉得他一口一声说着你们城里人,就是明明在指着鼻子骂自己。他想:自己这辈子没有那里瞧不起他呀,他心里哪有这么多怨气呢?如果不是顾着巧妹和铁凤,这里他是一天也住不下去的。
柳思延有时只得安慰自己,也许这是亲家难耐心里的孤独和苦闷,毕竟能听他说话的就是自己了,他就逮着自己没完没了地说着不停,自己听不见去,又不能不理他,就有时似醉非醉地迷迷糊糊装着睡觉。
那亲家说着说着就没有兴趣了,就常常晚上一个人出去捉青蛙和蛇。他每晚都能抓到许多青蛙和蛇回来,柳思延有时遇到就问:“你怎么连青蛙和蛇都抓呢?”
那亲家说:“是铁凤他们喜欢吃,他们想吃啥,我就去抓啥,我是抓给他们吃的。”
巧妹每次看到蛇都要吓得浑身发抖,柳思延知道她一生最怕蛇,每次谈蛇色变,后来就远远地绕着他走。他每天都要推着巧妹到小女婿的塑料大棚去转转,他从来没有看到小女婿在里面过,只是偶尔能遇到铁凤带几个老头老太在里面干活。他赶到纳闷,小女婿做了这几百亩塑料大棚,眼都看不到头,怎么里面就不种东西呢?
他遇到铁凤就问:“你们家搭这么多塑料大棚,怎么里面不种东西呢,都空在哪里?”
铁凤说:“爸,现在种蔬菜越种的多越亏的多,付这些农民工工资都不够呢。”
柳思延说:“那你们还搭这么多大棚,那不亏死了。”
铁凤说:“爸,这些大事,我都不管,你就不要再管了,这大棚空着也能生钱,我们不够,还要搭几百亩大棚呢。”
柳思延不解的问:“这大棚空着还能生钱啊,你别唬我了,你们没人种就不能少搭一些大棚,你们攥下几个钱不容易,不能这样糟蹋了。”
铁凤说:“爸,不跟你说,你就乱想。这些空大棚真能赚大钱,这是上面要求的,我们就是搭给他们看的,我们达到五百亩大棚就算市级基地,达到一千亩就是省级基地。省里,市里,县里,每年都要给我们几十万,我们就是做给他们看的,我们种这些菜就是给他们来经查看的。”
柳思延更想不通了:“世上还有这种好事,好好的他们就给钱给你们,你们不要像银凤他们学,就想歪门邪道,就想挣轻巧巧,世上哪有那么好挣的钱,不干活不流汗就能挣到?他们真就是送财童子了?”
铁凤说:“爸,这个你真不懂,这些土地都荒废了,没人种,我们扭转过来搞农业开发,他们要感激我们呢。再把他们请来吃好喝好,他们就把国家政策给我们了。国家现在有的是钱,政策也好,要支持我们发展农业了。”
柳思延似乎听明白了,但他仍不理解地说:“国家再有钱,也不能给你们搭这些空大棚啊,国家的钱就是这么好骗的?土地荒着还有太阳晒,搭了这些大棚连阳光都没有了。”
柳思延终于搞明白了,那亲家抓那些蛇和青蛙回家,就是为了小女婿去招待哪些人吃喝,他经常看到他们一群人大车小车的跑来大吃大喝,他不解的问铁凤:“这些干部现在怎么了?城市里那么些大酒店他们不吃,怎么跑到乡下来了啊?”
铁凤说:“哪些大酒店他们早吃腻了,到乡下来找新鲜啊,再说,现在城里的那种菜不是用药水泡出来的,都是表面好看不好吃,我们都不吃,他们那愿意吃,他们到乡下来吃本鸡本鸭,还有哪些野味啊。”
柳思延不知道三女婿从那搞来了那么多的山珍野味,一些他只听说从没见过的东西他都能找来。他看到小女婿把那些买来的野山笋,各种野山菌,野人参,以及腌制的各种野猪肉野山羊野鸡野兔野鹿肉等,精心包装,贴上自己的标签,算作自己的产品,作为礼品给他们带回去。更使他想象不到的是,这群人不只吃青蛙和蛇,不只吃家猫狐狸鳄鱼乌龟等,他们还什么都吃,甚至连蜈蚣蚯蚓蚂蚱蝎子都吃,越是有毒的东西,他们越喜欢吃。
柳思延有时见了胆战心惊地问三女婿:“这些东西身上都有毒,你们也敢吃?毒能除尽?还有你们吃野山羊时,为啥不先杀了它,非要活剥了吃,那羊叫得好伤心啊。”
小女婿说:“这算什么?我们还在广州活吃过猴脑呢,才吃得过瘾。”
柳思延不敢去想象了,他想:人怎么可以为了一张嘴,变得这么残忍呢。他知道巧妹更见不得这种血腥场面,每当这时,他就推着巧妹远远地躲开了。
有些事情却是想躲也躲不开的,他那亲家总是抓些蛇回家养着,等那些人来吃,他已经把抓蛇当作自己最大的乐趣了。巧妹开始每天晚上做恶梦,睡不着觉,嘴里总是含糊不清地叫着,柳思延每次听到她的叫声就起来查看,他知道她嘴里乱叫的是蛇,他什么也没找到,就对她说:“那安心地睡觉,这房间里哪能有蛇呀。”
直到那天夜里,蛇终于出现了。那夜柳思延睡得很沉,巧妹叫了半天,他也没醒,直到巧妹的叫声惊动了铁凤和他的小女婿,大家一起来叫门,他才醒,他打开灯一看,顿时吓出一身冷汉。一条一米多长的大花蛇,就盘据在他们的船前,高昂着头正对着他们。他也吓惊叫起来,那蛇立即迅疾地从窗口朝外爬去。
柳思延赶忙打开门,满脸煞白,一身冷汗地对铁凤说:“你妈,你妈被这蛇咬死了。”
铁凤赶到床前,摸到巧妹的手,彻骨的冰凉,她也吓得大哭起来:“妈,妈。”
巧妹好容易睁开眼,双手又不停地抖起来。这时那亲家也在外抓住了那条蛇,他提着那蛇进来说:“没事,这是条大家蛇,没有毒的。”
柳思延战战兢兢地说:“你,你快扔出去,我们再也不能看到它了。”
这晚过后,柳思延再也住不下去了,不管小女儿小女婿怎么挽留,他都毅然坚决地推着轮椅上的巧妹回到了柳树镇,回到了他的祖屋,从此再也没有去过任何子女家。
二十七、
柳思延回到自己的家后,感到一下子自由轻松了许多,感到只有在这里才能安心的生活。他坚持每天,独自推着轮椅上的巧妹在青石板小街上来来回回地走着。
小小的古镇早已衰落,大多数人家都已搬走,两边古老的门面都已上锁,锈迹癍癍。不知从那年起,山里都通了公路,所有的毛竹和山货都是从陆路运走,不再从青弋江漂下,小镇上就没什么人来了,从此就日益的冷落下来了。
柳思延推着轮椅上的巧妹从这头到那头,又从那头到这头,看不到几家屋里有人,留下的大多是几个和他一样的老人。他们有时就在一起聊天,谈起过去小镇上的一些旧事,他一直坚持没请过保姆,坚持自己伺候着巧妹,每天帮她穿衣洗脸喂饭喂水,端屎端尿。他看到巧妹总是泪水汪汪地望着他,他并说:“你不要这样看着我,我有事做,忙起来就心安些。”
他有时还推着巧妹走出小镇,到外面的田野去,带她去看看那里的景色,给她采一些野花,他看到巧妹笑了,他心里就感到特高兴。他还兴致很高地背着她,从后门的级梯下到青弋江边,让她看着自己钓鱼,摸螺蛳,但他真的老了,他背不动了,最后一次,他几乎是背着她一步一步从级梯上爬上来的。他后来还想背她下去,但巧妹不让,她死抓住轮椅不松手。
可是这种好日子没过几天,巧妹就突然去世了。巧妹去世的时候柳思延一点不知道,他晚上伺候她照常睡下,早上起来帮她穿衣服,搬不动她,才发现她身体已经僵硬了。
柳思延独自坐在床上呜呜地哭了起来,他不知道哭了多久,路过的行人听到他的哭声,才赶进来,他们看到他一个人正一边哭着一边在仔细地给巧妹穿戴着老衣老帽。
子孙们都及时地赶回来安葬巧妹,他家的祖屋已站不下了,一些小孩子他都不认识,已经分不清是谁家的了,他的魂又好像是被巧妹带走了。
丧事结束后,他没有听子孙们的劝说,去他们那里,他一个人留在了祖屋里,每天都要到巧妹的坟上去,巧妹就和他母亲和他小脚奶奶葬在一起。他每天都去给她们烧烧纸钱,默默地坐一会儿。他觉得他整个的魂都已经和她们在一起了,他已经只剩下这付走不动路的老骨头了。
巧妹六七过后的一天,柳思延突然感到精神好了许多,他锁上祖屋,想出去看看。他看到小镇上来了一辆车,他就神使鬼差地爬上了车,那司机认识他,就带上他出了柳树镇,问他是去那个儿子女儿家时,他茫然地半天答不出来,他真的不知道他该去那里了,他不知道这世上那里还有他安身的地方,他停了半天,竟脱口说出:“我要去敬亭山.”
那司机就把他送到了敬亭山下,他下车后,一个人在马路上躅躅独行,他已找不到过去的路,过去的山,过去的印象了。
柳思延不知这样默默地走了多久,全然不顾身边奔驶的车流。这时,他的脑子里又想起了江村,想起了那个无比美妙的早晨,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杨柳正在薄薄的晨雾中在向他微笑,他也微笑着在向她奔跑过去。
最后,他被一辆大棚三轮车挂着衣服,在他被大棚三轮车挂住倒地的一刹那,他猛张开双臂,拼尽全身的力气,似乎想高声呼喊着什么,但他什么也没喊出来,就被重重地摔倒在地上,被拖行了一百多米。
当车上人大声惊呼着叫停三轮车时,他早已脑浆崩裂,血肉模糊的断气了,他的脑浆和血肉被拖着流了一百多米。当子孙们找到他时,他已在殡仪馆的冰柜里冷冻了三天三夜。
子孙们以隆重的仪式把他安葬在了巧妹的坟旁,不同的是他是火化的,从殡仪馆带回来一个水泥坟茔罩着了他的骨灰盒,显得很特别很孤单。子孙们办完他的丧事又去各忙各的了,只有那呜呜的江风吹着他孤独的坟茔,只有那不停流动的江水陪伴着他。
又过了几年,所有的子孙们再次聚集而来,几十辆小车把柳树镇小小的青石街道都挤破了。子孙们是特意回来安葬祖坟的,他们把柳思延和巧妹,他母亲,他的小脚奶奶一起合葬到一个更大的墓穴中。冲天的火炮震天动地炸响了一个多小时才停了下来。
子孙们全都散去后,一切又沉寂了下来。柳思延终于入土为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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