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著名作家刘继明花费五年时间创作的长篇新作《黑与白》出版后,在读者中引起了热烈反响。《黑与白》描写了80年代以后数十年间改革开放时代的中国社会全景,是一幅改革年代芸芸众生的奇幻画卷。同时,它又以倒叙和补叙的手法,通过几个主要人物的经历,写出了一部扑朔迷离的百年中国革命史。被认为是“一部形象化的当代中国社会发展史”和“人民现实主义的尖锋之作”,是一部改革年代的“伤痕文学”,它不仅写出了工人阶级的“伤痕”,也写出了农民的伤痕,女性的“伤痕”,青年的“伤痕”。
刘继明老师在谈到《黑与白》的创作心路历程时,认为这部作品是他真正摆脱精英文学体制,回到20世纪中国新文学史上源远流长的无产阶级文学和人民文学传统的一次精神突围,是他向产生过丁玲、赵树理、周立波、柳青、浩然等作家的伟大时代献上的一份礼物。
郭松民老师认为,我们不了解思想史,就不知道我们是从哪里来的,也不可能知道我们要到哪里去,而《黑与白》是一部形象的当代思想史,如果一个读者想了解八十年代以来的中国思想史,就应该读读《黑与白》。
孔庆东老师认为这部小说堪称近百年来中国社会的一面“照妖镜”,如果有一部“照妖文学史”,刘继明就是照妖大师,众多妖魔鬼怪在他笔下无处遁形。《黑与白》找到了革命事业多灾多难的内部根源,是中国照妖文学的一座崭新的灯塔。《黑与白》不仅是中国当代文学的重大收获,早晚有一天也会列入世界文学名著的家族,因为它对历史的挖掘,对人性的拷问都远远超过了大多数诺贝尔文学奖获奖的作品。
刘继明老师现授权网站对《黑与白》进行连载,敬请广大网友关注。欲购此书,请点击此处(https://book.kongfz.com/777769/6736302495/)。
5.岛上行
大年初四开始下的这场雪,持续了大约一个星期才停,寒冷的天气骤然转暖,阳光所到之处,积雪消融,万物复苏,几天的工夫,南湖边和大院里的树木草丛便绽出了星星点点的绿芽儿。这预示着,春天很快就要莅临了。
元宵节刚过,杜威忽然又来了。这一次,他是来陪宋晓帆和她父母去凤凰岛“踏春”的。“宋老、伯母,上次巴总和洪女士来凤凰岛,本来要把你们二老也请去的,这次帆姐回家过年,正好请你们全家人去岛上看看……”杜威不无讨好地对宋乾坤夫妇说。但宋晓帆知道,真正的原因是去看看凤凰岛的环境。她已经告诉过杜威,同意入住凤凰岛的“艺术村”了。杜威听了很高兴,马上向郎涛做了汇报,郎涛也托他转告宋晓帆表示欢迎,“我们一定尽快启动艺术村工程,让各位艺术家尽早入住——这是郎副部长的原话!”杜威特意强调道。“除了我,还有哪些……艺术家同意入住的?”她问。杜威笑呵呵地说:“帆姐你就放心,有你这样的大作家带头,还怕没有人来?”
按照杜威的介绍,大众艺术传媒集团的改制上市和凤凰旅游岛开发都是郎涛负责的全省重点文化发展项目。其中,“艺术村”是凤凰岛旅游开发总体规划的一个子项目。艺术村除了为入住的艺术家提供一套总面积不低于1000平米的别墅,还将对在艺术村创办影视公司、动漫公司及其他艺术创作公司的艺术家五年内免税。“目的就是筑巢引凤,促进我省艺术创作的跨越式发展……”杜威挥动着手,显得很有气魄,说话的语气和神态颇似郎涛,或者说,是在刻意模仿“郎副部长”。
宋晓帆对这些并不感兴趣,她之所以答应入住凤凰岛,完全是为了自己的父母。在外漂泊这么多年,她的确应该为两个老人创造好一点的生活条件了。她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母亲,母亲高兴得嘴都合不拢来,“凤凰岛这几年开发的不错,我还没去过呢,哪天看看……”所以一听说杜威要陪他们去凤凰岛“踏春”,就满口答应了。不仅换上了平时参加合唱团演出的礼服,还给父亲张罗“行头”。“你爸很少出门,以前开会和接待客人才穿的那套‘正装’也不知哪儿去了!”
但宋晓帆觉得,与母亲相反,父亲似乎对去凤凰岛没什么兴趣。杜威开着奥迪车都到了楼下,宋乾坤还在书房里捧着一本《武公秘籍》,没有起身的打算。罗伊把宋乾坤从沙发上拽起来,没好气地说:“老宋你平时不是总跟我唠叨,想去武公祠拜会那个元极功的武伯仲么?今天有机会了,你怎么反而不积极啦?”她这一“军”,才把父亲“将”住,跟着她下楼了。
刚到车上,罗伊想起什么,忽然问杜威:“小杜,你说的那什么艺术村的别墅是免费送,还是出钱买呀?”
杜威似乎早就知道她会问这个问题,笑道:“伯母,这个你不用担心,虽然算不上完全免费,但只是象征性地交点钱,跟市场价格比起来,跟免费差不多呢!”
罗伊对这个回答显然并不满意,又问了一句:“有产权么?别像我们现在住的这套房子……”
杜威大包大揽地说:“伯母,你担心的这些我们早就替各位艺术家考虑了,两证齐全,而且跟其他商品房一样可以上市销售。”
罗伊这才满意地嗯了一声。坐在她旁边一直没吭声的宋乾坤忽然咳嗽了一声,说:“小杜,你告诉郎涛,这个事一定要注意政策。”
杜威赶紧点头:“是是,宋老,我们一定注意!”
罗伊白了宋乾坤一眼,讥讽地说:“我看你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吧?郎涛他们搞的是全省重点文化工程,还有什么政策不政策的?”
宋乾坤似乎懒得跟她辩论,把头上的鸭舌帽往下拉了拉,像平时练功那样耷拉下眼皮,不吭声了。
宋晓帆坐在前面副驾驶座上,从后视镜里看见父亲满头华发,老态龙钟,而坐在旁边的母亲穿着一件雪绒呢大衣,脖子上系着一条大红围巾,看上去更显得比父亲年轻了。
从市区到娘子区全程高速,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杜威把奥迪车开上轮渡后,宋晓帆从车上下来,站在船舷边向湖中心眺望,天空碧蓝,湖水浩淼,凤凰岛的影子隐约可见。浪花迎着船舷溅到轮渡上,有几滴飞到了她的脸颊,冰凉冰凉。她的心里一阵恍惚,思绪飘忽,仿佛回到了遥远的过去……
宋晓帆不是第一次到娘子湖,也不是第一次上凤凰岛。二十多年前,她初中毕业后自愿报名到农村插队落户,下乡的地点就是娘子县。那时候,从大江市到娘子县只有一条石砬子公路,乘车大半天时间才能到,因此,对他们这群刚出校门的初中生来说,娘子县虽然是大江市的郊县,却仿佛地老天荒,遥不可及。起初,知青们临时借住在贫下中农家里,跟老乡同吃同住,连衣服都经常是房东帮忙洗的,后来,他们自己动手在娘子湖边盖房子,建起了知青点,搬到一起后,吃饭洗衣就只能靠自己动手了。知青点有食堂,大家在一起吃饭,一起出工,一开始觉得挺热闹的,但新鲜劲儿一过,许多意想不到的矛盾就来了。他们都才十五六岁,从小在大城市里长大,没有离开过父母半步,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知青点的艰苦条件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别的不说,单就食堂的伙食就让人受不了,夏秋季节一日三餐都是萝卜白菜,冬天则是咸菜加萝卜干,菜汤里连油星子都难见到。时间一长,大家都熬不住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一个个开始想办法,有的写信让父母在城里买了米油和肉食寄来,有的因地制宜,自己变着法儿找吃食,娘子湖鱼虾多,只要肯动脑筋下力气,弄点鱼虾开开荤并不难。于是,大家两个一伙,三个一帮单独开起了小灶做饭,有的是男知青和男知青搭伙,有的是男女知青“混搭”。男女混搭的多半是已经建立了恋爱关系的,以前还半遮半掩,现在索性借这个机会公开了,一时,知青点出现了好几对“临时家庭”。这样一来,知青点的食堂便自动解散了。
那时,宋晓帆的父亲还在“五七”干校改造,属于“黑帮”子女,没有人愿意跟她搭伙,只好一个人单过,饱一顿饥一顿的,由于营养不良,原本单薄的身体更加瘦了。有一天傍晚,她收工后回到宿舍,便忙着在土坯垒起来的锅灶上做饭,柴禾是湿的,她用吹火筒吹了好一阵子都吹不着火,眼睛被烟熏得直流泪。正一筹莫展时,门口突然闯进来一个男知青,拉开她,把一张废报纸塞进灶膛,然后夺过吹火筒,对准灶膛,鼓起腮帮子一阵猛吹,浓烟滚滚的灶口腾地冒出了一股火苗。宋晓帆这才看清楚,帮她生火的是跟自己一个小组的郭亮。郭亮见宋晓帆在看他,咧开厚嘴唇,憨厚地笑笑说:“你要是不反对,我们一起搭伙吧!”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提议,宋晓帆愣愣的,一时没反应过来。
郭亮中等个头,浓眉大眼,方脸阔鼻,长得很壮实,总是穿一件海魂衫,不知道是没有换的,还是舍不得,上面好几个窟窿也舍不得去补一下。郭亮的父母都是东江钢铁厂的工人,大概是家庭环境的原因,平时干活任劳任怨,从来不叫一声苦,无论是打苇草还是割稻子,总是冲在前面,干完后也不像别的知青撇开大伙去玩儿,而是去帮落在后面的知青。有一次去湖边割苇草,宋晓帆远远地落在大家后面,眼瞅着天都快黑了,她正着急,就听见对面响起一阵刷刷的镰刀割苇草的声响,站起身一看,见是郭亮,正左右开弓帮自己割苇草呢。郭亮性格内向,不大爱说话,尤其在女生面前,腼腆得像个大男孩。他虽然和宋晓帆分在一个小组,但俩人很少说话。只是有一次,雨天没有出工,她坐在宿舍门口,正捧着一本史沫特莱的《朱德将军传》看,郭亮在她面前走过来走过去,接连几个来回,她这才注意到,便放下书本,问:“郭亮,你有啥事儿吗?”郭亮这才站下来,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这本书,看完后……能不能借我看看?”宋晓帆下乡插队时从家里带了不少小说,但都看完了,这本《朱德将军传》是她前几天去娘子县城新华书店刚买的。“当然可以,我马上就快看完了,明天就给你吧!”从那以后,宋晓帆又把自己从家里带来的那些小说一本本都借给郭亮看了。一来二去,她对郭亮渐渐多了一些了解,知道他从小也很喜欢文学,但家里兄弟姐妹多,没有钱买书,有时候只能在放学回家的马路边小人书摊上看几本小人书。
共同的兴趣拉进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宋晓帆和郭亮一起“搭伙”了。从此以后,郭亮隔三差五都要去湖边弄来一些鱼虾和莲子菱角,两个人的饭碗里很少断过荤腥,秋天时他还用铁叉叉到过两只野鸭,每只足有三斤重,那天正好是中秋节,他俩把小组的知青请来饱餐了一顿,几个平时对宋晓帆爱理不理的女知青不无羡慕地对她说:“宋晓帆,你找了郭亮这么能干的男朋友,可真有福气……”她听了脸一红,似乎才意识到郭亮是自己的男朋友了。
第二年的春上,一进入四月份,就开始下起绵绵的春雨。接连半个月,待在知青点的人都长霉了。有一天,郭亮提议,“听渔民说,凤凰岛上蛇特别多,我们去岛上捉蛇吧,蛇肉可是天下的美味……”宋晓帆也听当地老乡说过,不由动了心。第二天,他们便叫了同一个小组两个知青,一起去凤凰岛。他们借了一只渔船,穿上防雨防蚊的长筒胶靴和装蛇用的篓子,带足干粮就出发了。
那天,娘子湖上风浪特别大,原本只需要半个多小时就能登岛,结果却花了一个多小时。上岛后,两个头戴斗笠在湖边补渔网的渔民听说他们是来捉蛇的,一脸惶悚,说蛇可是地上的龙,冒犯了是要遭报应的!他们几个听了,都觉得愚昧可笑,没当回事儿,直奔小龙山而去——据说岛上的蛇都集中在小龙山上。山上有一座破损的观音庙,山脚下有一座烈士墓园,据说,解放前东江省委和军区医院被国民党还乡团包围后,牺牲的一百多位干部和伤病员,都埋葬在这儿。上山前,郭亮提议去墓园祭拜一下烈士。那段时间,他正在看宋晓帆借给他的《朱德将军传》,满脑子革命战争的血雨腥风,这本书另外两个知青也看过,几个人一拍即合,在路边的野林子里采摘了几束杜鹃和迎春花,进了墓园,看见眼前密密麻麻的烈士墓碑,挤满了大半个山坡,心里不禁有点震撼。他们放下花束,面向那些林立的墓碑,低下头默立了三分钟。离开墓园后,他们开始上山。小龙山不高,但山路崎岖,怪石嶙峋,长满了荆棘和各种灌木。上岛之前,郭亮认真做过功课,对岛上的情况比他们都熟,一边上山,一边介绍说,小龙山的蛇多达几十种,有蟒蛇、眼镜蛇、响尾蛇、水蛇、竹叶青……最大的蟒蛇一丈多长,碗口来粗,却并无剧毒,若是被咬了,在路边摘几片苎麻叶嚼碎敷在伤口,半天的工夫就好了;最小的竹叶青蛇比蚯蚓大不了多少,却含有剧毒,若是被咬不及时抢救,两个时辰内毒性侵袭到全身,人就没救了。宋晓帆听了,顿觉一阵恐怖,害怕得双手紧紧抱着自己的肩膀。郭亮见了,小声说:“别怕,我带了蛇药呢!”看到那张黝黑的脸膛和敦实的身板,以及那件又多了几个窟窿的海魂衫,她心里踏实了许多。自从俩个人在一起“搭伙”后,宋晓帆已经习惯郭亮的保护了。到半山腰时,他们已经捉到了两条蛇,都是郭亮捉的,虽然两条蛇不大,但几个人颇有成就感。宋晓帆怎么也没有料到,危险就在这时悄悄降临了。经过一片低矮的灌木时,突然从旁边的荆棘上跳出一只竹叶颜色的东西,落到她的胳膊上。她像被野蜂蜇了似的一阵剧痛,不由叫了声。走在她旁边的郭亮听见后,转过脸一看,脸骤然变了,叫道:“糟了,你被竹叶青咬了!”说着,赶忙从衣袋里往外掏蛇药。没等蛇药敷到伤口,她就昏迷过去了……
醒来时,宋晓帆发现自己躺在娘子县医院的病房里。床架上挂着打完点滴的药水瓶,郭亮坐在旁边,眼球上沾满血丝,满脸憔悴,下巴上胡子拉茬,像一片杂草丛。事后宋晓帆才知道,她敷上蛇药后,竹叶青的毒性仍然没有止住,两个时辰内若不能送到医院抢救,很可能会有生命危险,郭亮心急如焚,背着她从山上下来,一路狂奔到湖边,驾着渔船渡过娘子湖,赶在毒性发作前把她送到了县医院。医生说,再过半个时辰,她就没救了。
半年后,宋晓帆的父亲从“五七”干校被解放了,官复原职当了副省长。不久,她便被招工回城,进东钢文工团当了文工团员。一开始是拉小提琴,后来当了创作员。原因是她在省报文艺副刊发表了一篇小说,题目叫《岛上的梦》,写的就是那次去凤凰岛捉蛇的经历。小说中,她用G代替了郭亮。离开知青点那天,宋晓帆曾专门去向郭亮告别,可到了他宿舍门口,大门紧闭,不见人影。自打宋晓帆接到招工通知后,郭亮就没有跟她“搭伙”了。她觉得郭亮是在故意躲着自己。
就在那篇小说发表后不久,宋晓帆从一位知青那儿听说了郭亮的死讯。他是在驾船从知青点运送棉花到县城收购站时,突遇风暴,为了抢救掉入湖中的一名知青溺亡的。其时,郭亮已经当了知青队的队长。娘子湖县革委会为郭亮召开了隆重的追悼会,授予他“王杰式英雄”和“优秀共青团员”称号,号召全县知青向他学习。
宋晓帆听了这消息,关在文工团宿舍里一整天没出门。
杜威也从奥迪车里下来了,在船舷边吸烟。轮渡刚靠岸,就有两个人来到汽轮上,找到杜威。杜威把他们带到宋晓帆面前,指着一个戴貂皮帽子的中年男人介绍道:“这是凤凰岛的村支书聂长海。”又指着一个穿军大衣,满脸疙瘩的黑脸汉子说,“这是武公祠,也就是元极文化研究会保安部的部长黑三。他俩是代表凤凰岛村委会和元极文化研究会来迎接你和宋老的。”
“昨天郎副部长就来了电话,让我们一定接待好老省长……”聂长海一边说,一边探头朝停在甲板上的奥迪车瞟了瞟。杜威提醒了一句,“还有宋老师,她可是从美国回来的大作家呢!”聂长海马上转过脸,向宋晓帆拱手道:“是、是,欢迎宋老师……大作家!”
那个黑三却在旁边一言不发,眼睛朝奥迪车扫个不停。杜威显然明白了他俩的意思,使了个眼色道:“不要打搅宋老,上岸再说吧!”
两个人这才喏喏应着,回岸上去了。
奥迪车上了岸,宋晓帆看见码头上站着一队人马,身穿华丽的礼宾服装,像仪仗队一样昂首挺胸,刚才在汽轮上见过的聂长海和黑三站在队首,一见奥迪车驶近,黑三拉长声调高喊一声:“敬礼!”那队人马便齐刷刷地向奥迪车行了一个整齐的军礼。
杜威显然习惯了这样的阵势,他把四个车窗的玻璃都降下来,一边伸出手向外面的队伍挥手致意,一边对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宋晓帆,同时也是对后面的宋乾坤夫妇介绍道:“这是武公祠的仪仗队,我干爹亲自训练的。”
“小杜,我早就不是什么省领导了,不必搞这些场面嘛!“宋晓帆听见父亲在后面咕哝了一声。
“必须的!”杜威对着后视镜里的宋乾坤说,“我干爹早就盼望您来呢!他反复交代,要按一级贵宾接待您。上次巴总和洪女士来时,黑三他们也是来码头上迎接的。您的接待规格说啥也不能比他们低,是不是? ”
说话间,奥迪车驶出了湖边码头。宋晓帆从车窗外的后视镜看见那支“仪仗队”骑着清一色铃木摩托,在后面夹道护送,黑三驾驶的摩托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聂长海开着一辆带敞篷的电瓶车殿后,共同组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车队。
车队行至一个岔路口,路边竖着一块显眼的标志,左边一条道指向武公祠和烈士墓园,右边一条道指向度假村酒店和观光农园,都是整洁光滑的柏油路。杜威放慢车速,侧过脸问宋晓帆:“帆姐,咱们是先去武公祠,还是度假村酒店和观光农园?将来的艺术村就在观光农园那一带……”
宋晓帆拿不定主意,正要问坐在后面的父母,就听父亲说:“去烈士墓园。”声音不大,但显得不容置疑。杜威似乎没听明白,问了一句:“宋老,您是说去……武公祠?”
“不,烈士墓园。”
烈士墓园虽然和武公祠都在小龙山上,但宋乾坤要去的目的地显然很明确。宋晓帆侧过脸往后面看了一眼,见父亲脸色有点儿阴郁,像挂着一层霜。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对有些疑惑的杜威使了个眼色。杜威便开车驶上了去小龙山的柏油路。
凤凰岛就这么大一点儿,几分钟工夫就到了小龙山下。同二十多年前相比,山上山下的地貌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整座山仿佛被揭取了一层皮,昔日荒凉的荆棘和灌木丛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经过精心绿化的草木花卉,朝南的山脚下,一条柏油路蜿蜒直接通上小龙山顶,山道两旁,绿树夹道,彩旗飘扬,路的尽头,依稀能看到一座宫殿般巍峨的建筑,跟山脚下竖立的巨幅广告牌上的武公祠图片一模一样。
从山脚下往北,有一条石渣路,路面坑坑洼洼,两边长满齐腰深的野草,显得有点荒凉。宋晓帆依稀记起来,当年她和郭亮几个人就是从这条路去烈士墓园的。
杜威犹豫了一下,把车开上了石渣路。后面的摩托车队没有跟上来,由黑三带领着直接开往了山顶的武公祠,只有聂长海开着敞篷电瓶车跟了过来。
烈士墓园门口跟石渣路两旁边一样,也长满了齐腰深的野草。同二十多前相比,几乎没什么变化,唯一多出的是在墓园南边筑起了一道高高的水泥院墙,把墓园同山那边的武公祠完全隔离开来了。除此之外,一切照旧。墓园两边低矮的石头墙缝隙里生出来一丛丛狗尾巴草,在风中寂寞地摇曳着,大门旁边有一座用石头垒起来的小屋,门口蹲着一条狗,一见车辆驶近,警惕地吠叫了两声,掉头钻进了虚掩的石头屋。少顷,从石头屋里走出一个古铜色脸孔的老人,头戴毡帽,身上披着一件旧大衣。看见停在墓园门口的车辆,脸上也流露出警惕的神情。
这时,聂长海从电瓶车上下来,走到老人面前低声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回到奥迪车边,对杜威也是车里的所有人说:“老头儿姓俞,以前是咱们凤凰小学的校长,岛上人都叫他老校长,一家人都在解放前牺牲了,埋在墓园里。凤凰小学迁到城关后,他不愿意离开,就留在岛上看守墓园……”说着,他探头朝车内看了看,对杜威说,“你问问老、老省长,要进墓园去吗?”
杜威便从驾驶座上转过脸来,低声问:“宋老,您要不要进墓园看看?”
宋晓帆回过头,看见父亲脸上仍然像霜打了似的,看不出任何表情,此刻听杜威问,也不回答,而是透过降下的车窗,把目光投向眼前这座荒凉破败的墓园,久久凝视着,过了很长时间,才收回目光,升起车窗玻璃,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摆摆手说:“不进去了。”
杜威和聂长海似乎就在等这句话,不约而同地舒了口气。接着,他俩开着奥迪和敞篷电瓶车一溜烟地驶到了小龙山顶。车还没到,就看见那座宫殿一样巍峨的建筑物门前人山人海,鼓乐齐鸣。刚才在码头上的那支仪仗队在黑三的指挥下排成两排,向车队行注目礼。在他们身后,一队身穿唐代侍女服装的女子手举花环和彩旗,一边跳跃,一边欢呼:“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杜威先下了车,打开后座的车门,一只手遮住车门上部,弓着腰说:“宋老,您请下车。”
宋乾坤、罗伊夫妇一前一后下了车,宋晓帆挽着父亲的胳膊走在旁边。这时,欢迎的人群忽然闪开,宋晓帆抬头一看,见大门里走出一个老者,身着绣有太极图的唐装,鹤发童颜,仙风道骨,在黑三和聂长海几个人的簇拥下走过来,向宋乾坤一家人拱手行了个大礼,道:“欢迎欢迎,武某静候大领导多时了,请!”说罢,以主人之礼牵着宋乾坤的一只手,向武公祠大门里走去。
宋晓帆和母亲走在后面,望着前面那位同父亲并肩而行的老者,走在后面的宋晓帆寻思,这肯定就是大名鼎鼎的武大师了,正想着在京城听到的关于这位元极功传人的种种传说,杜威凑到她耳边说:“我干爹早就想请宋老来武公祠一见,他们俩都是高人,肯定有许多话要说……”宋晓帆琢磨着杜威的话,心想,一个离休多年的共产党高级干部和一位元极功传人之间会有什么共同语言呢?精明的杜威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疑问,又小声说,“宋老可是一直在修炼元极功呢……”
宋晓帆哦了一声,抬起头向四周望了望,注意到武大师后面跟着一位年轻女子,身穿黑色职业西装,身材窈窕,面容姣好,耳朵上戴着耳麦,跟黑三一样手里也拿着一只对讲机。她觉得以前似乎在哪儿见过这位女子,正要问杜威,罗伊忽然拉了拉她的胳膊说:“看这架势,你爸和这位武大师一时半刻说不完,让小杜带我们去岛上走走吧?”
宋晓帆知道母亲的心思都在“艺术村”的别墅,况且她还是二十多年前来过凤凰岛,也想看看岛上的新变化,就把母亲的意思跟杜威说了,杜威不假思索地答应了。几个人反身往外面走时,宋晓帆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看,见那个面熟的女子跟着武大师和父亲一行正往会客室走去,那高挑的背影和端庄的气质,再次让她确信以前肯定见过,可她究竟是谁呢?……
当宋晓帆和母亲罗伊在杜威的陪同下在岛上逛了一圈,回到武公祠时,已经快中午了。宋乾坤和武大师的“会谈”也已经结束。杜威说,本来在度假村酒店准备好了一桌丰盛的午宴,但刚才元极文化研究会的秘书长许可打电话通知他,武伯仲和宋老谈得很投机,临时决定把午宴改在武公祠,“我干爹说要请你们一家人尝尝他亲手秘制的蛇宴呢!”杜威说完,还强调了一句:“这蛇宴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吃到的……”
杜威不知道宋晓帆二十年前在凤凰岛上被蛇咬的经历,自那以后,别说吃蛇,哪怕是闻到蛇肉味儿就会晕眩呕吐。所以她马上说:“我不吃蛇,你给我另外安排个地方吃饭吧!”杜威一愣,“为、为什么?”宋晓帆却脸色苍白地摇头,不说话。杜威再要问,罗伊在旁边扯了扯他的胳膊,“别问了,就按你晓帆姐的话安排吧。”杜威这才意识到什么,喏喏地答应了。
午餐,宋晓帆是在餐厅的一个小包厢里吃的。吃完后,她又单独待了一会儿。二十多年前的那段经历恍若昨日,历历在目。那次如果不是郭亮,她也许就永远留在了娘子湖……
想到这儿,宋晓帆不知不觉已经泪目。
午餐结束后,武大师一行前呼后拥地把宋晓帆和宋乾坤、罗伊送到小龙山下。黑三指挥的摩托车队像来时那样,又一直把他们护送到了轮渡口。
在渡口等轮渡时,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不知从哪儿突然冒出几个人,都是本地人装束,一个个衣衫破旧,面色凄惶,他们把奥迪车围在中间,一边磕头作揖,一边大声喊叫着,由于他们说的是岛上方言,听不清究竟喊的什么。从他们哭天抢地的样子,似乎有什么冤情。
“这些人在喊什么?”宋乾坤蹙着眉问杜威。
杜威显然也很意外,脸色骤然一变,说了声“我下去问问”,就打开车门下了车。这时,黑三带着几个保安也赶了过来,不容分说,就把那几个跪在地上哭喊的人连推带搡地驱赶走了,然后又低声对杜威解释着什么。杜威脸色铁青,朝他们挥了挥手,一声不吭地回到车上,对宋乾坤说:“宋老,是几个岛上的钉子户,拒绝拆迁,漫天要价,到处上访,这不,还跑到渡口拦车……真是岂有此理!”
宋乾坤哦了一声,没有吱声。杜威瞟瞟宋晓帆,显得很无奈地摇摇头,苦笑道:“现在这些刁民,真是太不知足,让他们搬到城关,哪一点不比待在这座四面环水的孤岛上强?……”
宋晓帆同样没有吱声。她从后视镜里看见父亲微闭双目,双手合掌放在胸前,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超然神态,不禁好奇地想,他跟武大师谈了那么久,究竟谈了些什么呢?
轮渡靠岸后,杜威把奥迪车开上了汽轮。那个疑问还在宋晓帆脑子里萦回着,挥之不去。
相关文章
「 支持!」
您的打赏将用于网站日常运行与维护。
帮助我们办好网站,宣传红色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