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简介】这部长篇是著名作家浩然的自传体小说。跟他以往写作的《艳阳天》《金光大道》和《苍生》等小说不同,这一次写的是作家自己。带着凝重的沉思、深情的回忆,以其娴熟而又雄浑的笔力,展示了作家童年时代的家庭和周围众多下层劳动人民的生活足迹。通过作品所抒写的生活画面、社会情态,人物形象,读者可以看出历史对作家幼年的铸炼,民间艺术对作家心灵的熏陶,会发现他一路成长的思想源头。这是一部对少儿、青年、中老年读者,都能获得享受、教益并能引起-些思索的好书。

浩然自传体长篇小说连载之《乐土》(9)
第九章
由于乳名这个引子,在我的幼小的记忆中,还保留下另一个较为清晰的面影。人家叫他“李大个子”、“李倚子”,或者“大李”。而我要称他“干佬儿”。因为我给他磕头的时候,他还是个光棍汉。我母亲认为:单人独马的光棍儿,比拖家带口者更有力气替我们分担命运方面的灾难。我父亲在背后和当面却半开玩笑地说他是“假光棍儿”,是“花和尚”。
他是山东人,离着大海挺近。他从打“炕沿儿那么高”就给财主家放牲口,看果树,当小半活,后来当了长工。而且是个出类拔萃的长工。四方村庄的财主都肯出钱雇他,甚至连一个财主家的老闺女都看中了他,黑夜里钻到长工屋跟他会面。有一个春夜里,老财东闹肚子拉稀蹲茅房,瞄着闺女的影子,就招呼起几个儿子,把他俩团团围住,堵在屋里。老财东骂闺女几句,就把她放走了,却抓住“李大个子”,诬赖他夜入内宅搞强奸。爷儿几个把“李大个子”吊在房梁上,用鞭子沾凉水把他抽个八分死,然后给他往脖子上坠个破磨扇子,从高高的悬崖上投到大海。……
多怪呀,他没有被深不见底的海水活活地淹死。他沉到水里之后,立刻就缓醒过来。他水性好,有力气,硬是用牙齿咬断拴着磨扇的麻绳子,浮上水面,爬上海滩。他不敢回家,没脸见人。他沿着海边走了一天,走到一个码头,混到一艘货船上。他凭借自己的力气和诚实,讨得船上一个管事儿人的欢心,搭着船开到天津南边的塘沽。在塘沽的街面上和滩涂晒盐的场子里混了几个月,实在没法儿活,正巧遇上一个山东老乡,就一块儿扒上火车,跑到唐山。在唐山又认识一个山东老乡,就一块儿步行五十华里,到了赵各庄矿,投靠一个山东老乡的“包工大柜”,当了“外工”。他一天到晚专跟装了煤的绞车子赛跑:并下的工人刨下煤块装了车,他就跟一伙推车工人抢着推,比多,比快,比趟数;不光活儿累,也最爱出险情祸事。
他个儿大,力气大,胆子也大。他常对我父亲和我母亲笑呵呵地说:“干这么几年,我全看透啦!啥险不险的?从家乡热土给逼到外国洋毛子手下,就是活着干,死了算!”
他爱说笑,也爱唱。他见酒就馋,一喝准醉。他一醉,就唱,一面用筷子敲着桌子边儿或是碗边儿,一面咧开嘴巴、眼泪汪汪地唱。
我当时坐在一旁,或是趴在他那宽厚的后背上,听得津津有味儿。迷住我的,只是他那悠然悠然的神态和自由自在的腔调。但是对很多字句听不清,意思更不懂。好几年以后,也就是我背上书包上小学的时候,特别是我跟评剧艺人和皮影艺人们发生了联系的时候,再听别人哼唱或数叨“李大个子”表演过的民歌小调儿,才明白了几段儿。
比如:
身铺草,头枕砖
喝凉水,嚼黄连!
酸辣苦甜咸,
样样都齐全。
比如:
头戴一顶柳条罐
身穿绣花麻包片,
醒来当衣睡当被,
又避风雨又挡寒。
成年累月穿一件,
虱子滚成疙瘩蛋。
儿呀,千万莫要扔,
死后还得做装殓!
……
他唱的时候,字句间加了些“哟”、“呀”、“哎”、“嗨’等等音尾和拖腔,又是有抑、扬、顿、挫板眼的,十分动听和传神;就是听不懂词儿,也怪迷人的。
母亲却不喜欢听。只要“李大个子”开口一唱,她就赶紧让菜让酒:“吃呀!喝呀!要不都凉了。想唱唱解解闷儿,就挑些喜庆的词儿唱,也叫我跟着开开心;别哼哼这种悲悲切切的调儿,怪让人心里酸酸的不好受。”
他立刻仰面大笑,或夹口菜,或喝盅酒,随后改换话题,东一铯子、西一笤帚的说起笑话;说完一个又一个,一定要把皱眉头的母亲逗乐为止。
这个人除了个儿大,力气大,说话声音大,喝酒酒量大之外,尤其热心肠。特别是对待女人和孩子,他格外的温顺,格外的热情。但是他从不跟女人逗闹着玩儿,不象一些人那样总爱跟女人说脏话,更不动手动脚的“蹭桃毛子”。母亲常常向父亲夸他这个优点,说他“心正”、“干净”。
我给他磕过头(不是鞠躬),管他叫“干佬儿”,他应该叫我“干儿子”,或者直呼小名“钥匙”。他偏偏不这样。每逢见了面,或是先一言不发,奔上前来,伸出两只大手,象用钳子夹东西那样,捧住我的两个小腮帮,把我给平地薅起来;或是故意地在离着老远的地方,走着走着,戛然停住,用自己的两只手当扇子,在自己的鼻子跟前用力地扇,皱眉咧嘴地高声喊叫:“哎哟,大粪场子长的娃娃,给熏成了啥味儿?好臭!好臭!好臭的家伙,快别到跟前来,别把我给熏着!”
他托着我的腮帮“薅”我的时候,我就格格地笑,放下之后再让他“薅”一回。他要是嫌我臭,躲着我,我就越往他跟前凑,扑到他身上,紧紧地搂住他的大腿,让他抱。被他抱起之后,偏不叫他用那有胡子茬儿的嘴亲我的脸蛋儿,而是用脑门子用力地顶他的下巴额,要把身上的“臭味儿”都蹭到他身上。
“得了!得了!怪臭的,我还活不?”他两手掐着我的腰,挺伸得直直的,把我举到空中,不让我挨着他的身子,同时大喊大叫,“哎呀呀,臭气大烘的,熏得我都要吐啦!快来人哪,救命呀!”
我觉得这是我的胜利,十分的得意,死气白赖地要熏他。
“爷儿们,咱求饶!求饶!”他赶紧把我放下,“去买块糖吃,解解臭味儿吧!”
听到这话,我便收起顽皮气儿,不再纠缠闹腾了,乖乖地站在地上,等他从那破窑衣的口袋里往外掏大铜子儿;接过之后,便乐颠颠地跑向街口的小摊子,心里别提多美啦!
有时候,他在窝棚里跟我父亲海阔天空地闲聊,我听着没意思,就跟姐姐在窗子外边的空地上或是地埂儿上玩耍,常常听到他的突然呼唤:
“喂,臭家伙,来!”
我明知道他在叫我,偏要装作没所见,不吭声。
“喂,臭儿子,跑趟腿儿,给干佬儿买盒烟去!”
听到“买”字,我就特别长精神,不管玩什么,玩得多入迷,也要立刻扔下往屋里奔;接过钱,乖乖地照他指点的去买东西。不知怎么回事儿,小时候我特别喜欢钱,特别的爱花钱。我常常是站在炕沿下,跳着高儿,从“李大个子”故意举得高高的手里抢过纸票子。一看那票子的颜色和大小,我马上就会猜到能剩下多少“零头”的数目。
母亲这时候准要插言:“这么个小人儿,真会买烟?让姐姐跟着。”
比我大两岁的姐姐挺懂事儿地问:“买啥牌子的呀?”
“大婴孩儿的。哈德门的也行。”李大个子回答,“剩下的钱,你们买好吃的,多分给我这臭儿子点儿!”
“臭家伙”、“臭儿子”、“臭小子”,还有好多名称招呼我,没一个不带“臭”字儿。从他嘴里压根儿就没有吐出过“钥匙”这两个字儿!
有时候他从外面走进来,不见我,就左右寻找:“咦,臭东西呢?”
母亲立刻告诉他:“刚睡下,在炕里边。”
这说明,母亲也承认和接受了加在我头上的“臭”字。渐渐的,“臭”字成了我的外号、爱称,以至天长日久之后,它竟不知不觉地代替了我的乳名。一直到我娶了媳妇,成了一家之主,长辈们叫惯了嘴,仍然习惯成自然地呼叫我“臭头”,或“老臭头”。
因李大个子赠给我这样一个极不雅、又极难有重名字的大号,我就牢牢地记住了他,至今不忘。
我和这个干佬儿亲密而有趣儿的关系好象没有维持多久,我父亲就跟李大个子“掰了交情”。我见他们吵过一回,一边喝酒一边吵的。我只记住他们每人的一句话。
李大个子说:“人不亲,土亲,我们是在一块地上长出来的,是喝一井水长大的。人生在世,多会儿也不能忘了根!”
我父亲说:“他是查头子,拿你当枪使,打自己八拜结交的把兄弟。这叫忘恩负义!丢的情义、名声,可比你那条根值钱!”
好几年以后,母亲提起旧事,才告诉我他们断交、绝交的原由:那时候,穷工人们也是成帮成派的,山东的人跟河北的人,各抱一团,常常由于一个人受点委屈,或跟外省人犯几句口舌,就串通、起哄,打群架;一个山东籍的查头子,克扣工人,让河北那团的人给打了,那查头子找山东人替他报仇,李大个子被拉进去,亲手打伤了一个跟他、也跟我父亲拜过把兄弟的河北人。
这件事发生过后,李大个子再没有到我们大粪场子的窝棚里来,我常常想起他。过了很久,有一回,我和姐姐在街上玩耍,很偶然地遇上了他。
他怀里抱着一个小娃娃,主动招呼我:“来,来看看小兄弟。喂,喂,叫他,叫他臭哥哥!”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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