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蜂:我认为,前人文化对后人的影响,恐怕未必全是文字记录下来的东西。
宇太:是的,文字记录下来的东西,属于第二手文化,有些文化遗传,属于第一手文化的直接传宗接代,是约定俗成的。比如“成者王侯败者贼”的观念,就是政治上的直接恶性遗传,隋唐以后的五代史,就被搞成了典型的“成者王侯败者贼”的历史,可以说就是一部夺权史,武力夺权史,后梁太祖朱全忠,是以宣武节度使起家的;李克用也是以大同军节度使纵横沙场,给儿子留下了建立后唐的家底;后晋高祖石敬塘也是节度使,镇守河东;无独有偶,后汉高祖刘知远也是河东节度使;后周太祖郭威,也曾任天德军节度使。这些基本都是以武力夺取政权,而吕不韦、赵高、杨坚、王莽这一类人,则是直接操纵或实践宫廷政变。他们都向后世政客不断宣告着“成者王侯败者贼”的邪恶真理。这种“成者王侯败者贼”邪恶政治观念,至今仍然顽固存在。试想,脱离人民大众根本利益,脱离进步社会制度,不要马克思恩格斯主义,不要毛泽东主义,不要共产主义,搞那种单纯的“成者王侯败者贼”式的无聊政治斗争,又有什么实在意义?只能让国民陪着遭殃。
再比如,从惯性行为分类上说,有君子文化,有小人文化,真君子一不愿干锦上添花的事,二不愿干落井下石的事,而小人,则注定要干这种事,有人被打倒了,他一定要再踏上一脚,有人出大名了,他一定要去捧臭脚,对有权有势的,一定巴结,对无权无势的,坚决不理。这种惯性行为分类,也已经基本沉淀和凝固下来。
再诸如衣貌取人、重礼轻理、重情轻法、重男轻女等等恶习,也基本属于直接遗传。
蜜蜂:还真是这样的,衣貌取人在当今就仍然还流行着。
宇太:我刚才就碰到了衣貌取人的情况。骑车溜达到西部郊外,见到几个农民工给老板盖厂房,就过去主动搭讪,问他们一天挣多少钱,几个民工用不够友好的眼光看我,一个正砌砖的说,“哪能跟你们比,游手好闲,就能来钱。”另一个输送水泥的更是阴阳怪气儿,“溜溜达达,两千七八。”我怎么啦,这麽烦我?后来猛然醒悟,他们是衣貌取人了,因为今儿天热,日头毒,就戴了墨镜和礼帽,看我不象好人,把我给戏剧脸谱化了。
蜜蜂:中国戏剧脸谱化,是不是不科学,有很大危害性?
宇太:戏剧脸谱化,并不那么简单,其实是中国哲学内涵的一种自然而然的反映,用一种脸谱,概括一类人的个性,一看脸谱,就大致知道是哪一类人,对看戏的,很有帮助。这种概括法则,应该是源于中国古典哲学启蒙,阴阳五行里的“五行”是什么?木、火、土、金、水,用这五类概括世间万物的类特征,八卦也是这种方法,为什麽有些下流算卦的,有时也算的准?因为世间事物基本上逃脱不出这些类种,如法运算,就有一定的中标率。虽然不够纯粹科学,却可以基本科学,其中有些模糊性和朦胧性,再靠你的人生经验和悟性来补充,让你把主客观因素结合起来进行辨证判断。一个常年久病卧床的人,如果他有古典哲学文化知识,人体结构知识,和起码的悟性,就应该是半个中医。中医为什麽说也是国粹?中医和五行、八卦都是互通的,都有类概念、种概念的内在结构性、层次性、系统性、整体性特点,都是以中国古典哲学道蕴为原理的综合渗透。再说,类概念也在逐步细化,逐步扩展,为什麽八卦被演化为六十四卦?为什麽戏剧脸谱中大类里面有小类?类中有种,种中再含类,就是再做过细的工作。都是三画脸,七品芝麻官就是善像,娄阿鼠就是贼像,刘丽川就是武像,都是花脸,鲁达、李逵、高俅也是有区别的。中国戏剧作为国粹文化形式,是当之无愧的,戏剧脸谱没害处,只有好处,我从读高中就开始写小说的,大家知道,小说有三要素,人物,环境,情节。其中人物是核心,你不会刻画人物,画不出人的眼神,写不出人的灵魂,找不准人的个性,人物形象起不来,你那个小说肯定是失败的,而人物是个性与共性的统一,你必须学会典型化,有用鲜明个性概括这一类人共性的能力。我当初写小说,就是先给笔下人物定性格基调,实际上也就是先给笔下人物画脸谱,白脸儿的、黑脸儿的、花脸的、还是三画脸儿的,其次是定腔种,唱戏有生、旦、净、末、丑,比如我笔下人物是个女的,是什么类型的?是属于花旦、彩旦、还是老旦?这些心里有数了,写人物就不跑调儿了。你看,戏剧脸谱,对搞文学创作,尤其是初级创作,有没有好处?很有好处。
蜜蜂:先生怎么这麽懂戏剧啊?
宇太:谈不到多懂。我父亲,我大姐,都是我们村儿评剧团的主角,我从小看多了,这是基础。春节聚会时,在我提议下,我们八兄弟姐妹到歌厅唱了一回,我大姐六十多岁了,唱评剧依然动听,唱青衣秦香莲、小姐张秋莲、丫环春红,都还很有味儿,整个一个民间白玉霜,可出身寒门的艺术天才,嫁了人,也就毁灭了艺术生命。一个人有没有出息,决不是只决定于素质。还有,我学的是中文,文学史里有戏剧,我在大学里讲过文艺理论课,也要讲到戏剧。
蜜蜂:先生对您的大姐,好象情有独钟。
宇太:我大姐,作为八子女之首,吃苦在前,享受在后,先他人之忧而忧,后他人之乐而乐,从不老大自居,更无高高在上。我爱我大姐,就象爱《红楼梦》里的傻大姐,纯真又朴实;我爱我大姐,就象爱鲁迅笔下的祥林嫂,吃苦又耐劳;我爱我大姐,就象爱大小白玉霜,唱腔圆润又清亮。
蜜蜂:真是个好大姐。关于重礼轻理,感觉仍普遍存在,连领导层也存在,当今中国的官场文化,内涵似乎越来越复杂了。
宇太:改革开放以来,无论官场上展示了什么,总不免有一种假公济私的不良感觉,不是我诚心要有这样的感觉,实在是不由自主就有了这种感觉。就比如卓琳遗体告别,有何理由和必要两代领导人都出席呢?按卓琳女士的人生实际情况,我认为由妇联和政协出面是比较合适的。只因为是邓小平夫人,就大行国丧之礼,这对建构国家丧葬文化规范是不利的,国家丧葬礼仪,是重大礼仪,岂能如此轻率?对人的意识影响也是没好处的,这无异于宣传夫贵妻荣,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嘛。这就是“礼”大于“理”,“私”大于“公”,合于封建社会宫廷文化的“礼”,不合于共产党领导的社会主义国家之“礼”,因为共产党的丧葬文化里,没有这一条,只要丈夫伟大,妻子就可以享受几乎是国丧的礼节,所有高层领导人都要出动。“礼”不是这麽讲究的。
蜜蜂:那应该怎么讲究呢?
宇太:比如,一个知书达理的儿子,不幸碰到了一个横蛮不讲理的父亲,他就不能、也不会百分之百的只跟父亲讲理,必须舍得拿出百分之二十讲究点儿“礼”,因为你面对的是生你养你的父亲,如果一点儿“礼”也不讲,人类的规范文明同样不会到来。所以,一个好的社会,应该是既讲“理”,也认“礼”的。“理”是主要的,“礼”是次要的的。讲“礼”,也不能乱讲,乱讲,等于搞乱了“礼”,被搞乱了“礼”如果流行起来,就只能起坏作用。
蜜蜂:我觉得,卓琳遗体告别体现的“礼”,可能因为两代领导,都对邓感情很深,有感恩的意蕴。
宇太:是的,邓对江,肯定是有知遇之恩的。没有邓,江是当不了第三代的,以邓的威力,让谁当谁就是。有了江,吴邦国、黄菊、曾庆红也就跟上来了,所以邓的恩德是成串儿的。朱镕基也是邓所欣赏的,但未必是江的举荐。江要参加,胡就得参加,没有江,哪有胡?胡要参加,胡的弟兄们就得跟着,就又是一串儿。于是,一个蕴味儿十足的场面就在所难免。一个人,能知恩图报,应该是美德,尤其是知遇之恩,属于大恩,更要报答。但报恩的方式,是需要选择的,在选择报恩方式上,是体现人格的。如果以损公的方式报答个人私恩,是不合适的。个人私情,不能随意诉诸于国家礼仪,既要考虑逝者的实际规格,又要考虑人民的可接受意愿,不能有了权,就想咋干咋干,那不成了自己家里发丧人了吗?所以,丧葬礼仪也要防止腐败渗透,防止特权泛滥。
蜜蜂:人家有权,说了算,想参加,要参加,你怎么防止?
宇太:倒也是。其实,国家丧葬礼仪,绝不是谁想参加就参加的,首先得有个资格问题。你下台了,不是党和国家领导人了,是普通公民了,还有什么资格参加?还有什么理由以党和国家领导人的身份出现?要参加也是私下吊唁,以百姓身份参与,作为死者生前友好,掺和在所有普通悼念者的队伍之中,才是正理。当一回官,有一回特权,管用到死,当一阵子,管一辈子,哪有这个道理?怎么就不能踏踏实实当个老百姓?一天没人供奉着,一天就活不下去,都活人惯的。中国老百姓也是活该,是劣质父母,一向对子女娇生惯养,结果导致子女不但对自己不孝顺,还任意妄为,无视父母。
蜜蜂:人要是惯出了官意识,高高在上成了习惯,决不是好事,对个人人生,其实也有坏影响。
宇太:是的。可分成两类,前不久一个先当官又当老板的大学同学向我示威,说他正狂奔在内蒙到北京的路上,说又换了三个小蜜,都是研究生,一个开车呢,那两个左右各一个陪他,他知道我不愿理他,赶紧让小蜜向我问好,还娇声浪气的。这种人,除了钱,就是性,一辈子,就干这两样活计,有了钱,就找性,猎取美女,从来不怕累的慌,其实,没有任何人真爱,这种狗日的男人,哪个有脑子的女人会真喜欢?死了都没人哭,只能分他的钱。多少年都这样,根本就没有精神支柱,内心空虚得很,有什么好羡慕的?只要是他的电话,我就立即关机,恶心。再一类,最近碰到过几个熟人,要么没精打采的,要么扎旮旯假装看不见我,要么敷衍几句赶紧走,为什麽?不是科长没提上,就是处长没当成,要么就是局长退二线了,就都不愿见人,没脸见人,好像不当官,他就不是人了,一没了官儿帽子,就活不了了,没人供着了,就空虚的很,你瞧他们那点儿出息,都是活人惯的。我宇太不入党不当官,学生递我一根烟,给我倒一杯水,就算奢侈享受,他们享受过的,我绝对享受不到,难道就只有跳楼不成?
蜜蜂:政治的复杂微妙,也就在这里,都害怕丢失特权,台上和台下,绝对味道不一样。
宇太:邓决定了江,江决定了胡,胡决定了习,这样决定下去,何时是个头?不由人民决定而由上级决定,这是实质。这样,上级也就必然最重要,比人民重要,甚至比国家民族还重要。不重要行吗?人总是要知恩图报的嘛。所以,婆媳关系性质在所难免。做媳妇也是不好受的,不看婆婆脸色不行,不按婆婆需要做人不行,累得很。熬成了婆婆,媳妇听不听话?大媳妇听了,二媳妇听不听?婆婆没死呢,不甘心说话不算数,你还听不听他的幕后指挥?仍然很累。所以,政治家们很不容易,很难把觉睡得香甜,很有一种无聊的高级可怜。但是,不值得同情,累,不是为人民累,是为自个儿玩儿政治权谋累,所以,你爱咋累咋累,白累。当官的,总是容易犯毒瘾,什么毒瘾?官瘾。下台了,退休了,挠心眼儿的不好受,好好打打麻将行不行?好好“将”两盘行不行?打打“双抠”行不行?扎扎实实当几天普通公民行不行?不行,忒闲的慌,总想插手再显摆显摆威力,讨人嫌,惹人烦,一点儿意思都没有。再说了,谁尿你?台上尿你,台下不再尿你,这是规律,中国人就这样,也是行为文化遗传,都这麽过来的,有啥想不开的?
蜜蜂:其实,我觉得中国领导人,好像也不是什么活动都愿意参加的。
宇太:可不是咋的。一般来说,庆典啊、检阅啊、奥运啊、上海世博会啊、授衔啊、命令啊、代表点儿什么祝贺点儿什么啊,总之,凡是光面堂皇显摆威风的,都愿意参加。要是大使馆被炸了,飞机被撞了,岛礁被抢了,就躲得远远的,尽量不露面,谁也懒得管,更不要说象当年毛主席似的,面对全世界,郑重发表“打败美帝国主义及其一切走狗”那样的严正声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