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1楼 |
君主社会的朝代更迭模式(3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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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宋朝皇族的出路是坐享富贵、不得干政
士农工商之外,主要的社会阶层就是皇族了,朝廷为他们提供了长期稳定、经济上非常优厚的出路:高官厚禄,但不得干政。
宋朝皇室宗亲待遇很优厚,规定是7岁开始“赐名授官”,实际上往往是在“襁褓者已有恩泽”。从皇子以下到宗室成员,以血缘远近分别授予诸卫将军、侍卫等。从立国开始,一直实行这样的规定,只要是赵氏宗亲就有官当。
直到百年后王安石变法,才把五服以外皇室远亲的优惠待遇取消了。皇亲们便集体上访,请求王安石,“均是宗庙子孙,且告相公看祖宗面。”王安石一点面子也不讲,硬邦邦地说:“祖宗亲尽亦须祧迁,何况贤辈?”人们对王安石意见很大,这是主要原因之一。他其实是把北宋的整个皇族阶层惹下了。表面看,只是取消了五服以外皇室远亲的优惠待遇,问题是每一家皇亲都要不断繁衍,而且繁衍能力极强,每繁衍一代就增加一服,也就距离取消优惠待遇更近一步。想到自己的下一代或下下一代就再也不能坐享富贵、需要辛辛苦苦找饭吃,谁能不怒火中烧?!这一阶层虽然不掌握行政权,但却享有直通皇宫的话语权。所以,真正导致王安石变法失败的力量来自皇宫,就是那些太后、太妃、皇后、皇妃等老老少少的皇族女人们,宋神宗最后也不得不向她们让步。
每逢看到王安石的这些事情,就觉得他太蠢,甚至怀疑他到底知道不知道自己是站在地主阶级立场上、为赵氏皇朝打工的?如果知道,历朝历代都是这样的优惠政策,你不增加皇族优惠政策就可以了,还能取消人家的优惠?这不是自找麻烦么?莫非他不是站在地主阶级立场上?莫非他也是要求自己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便是为人民服务,皇亲也是人民的一部分嘛,而且是人民当中综合素质较高的一部分嘛,为他们服务和为人民服务并不矛盾嘛!王安石啊,怕也是读书太多了,最后还是回到半山读书去了。
不过,老天自有公道。赵氏皇族的这些女人及她们的后代,后来大都被押解到北国,不分老少全部配给满身羊膻气的女真贵族,为改变女真民族的生活习惯、为优生优育做出了很大贡献。
这个令人心酸的过程从一个侧面表明,宋朝限制皇族干政的规定实在是完全必要、非常正确的,只是还不够严格。
宋朝皇族坐享高官厚禄的条件就是不得干政,具体的规定主要如下:
一是“宗室不领兵”;
二是“不用宗室做宰相”;
三是“宗室不领职事”。宋的官制看上去很复杂,其实就是将官、职、事三部分分开而已。“不领职事”的官,就是只有官衔、没有具体职务、更没有具体工作,只能坐着开工资。如果没有什么政治追求和过分经济追求的话,也是很不错的事情。
四是宗室不参加科举考试。直到五服以外远亲的优惠待遇取消之后,才允许他们参加科举。
正是有了这样一套规定,宋朝始终没有出现过皇室内乱、外戚专权。后宫干预王安石变法一事是异数,或是赵氏皇族命中难逃得一劫也未可知。在君主社会的历史上,这已经是极为罕见的了。宋以前的主要皇朝中,西汉前有吕后专权、后有王莽代汉,东汉先是外戚轮流专权、后是外戚宦官打架,晋朝既有皇后专权、又有八王之乱、还有皇族和外戚内乱,隋朝的短命就和皇子争夺继承权有关,唐朝前有兄弟之争、中有武后专权、后有宦官专权;宋以后的主要皇朝中,元朝尚未正式立国就内乱不断、亡国之前又有皇帝和皇太子对垒的长期内战,明朝既有叔侄之争、又有兄弟之争,满清则是从皇叔摄政开始、由太后称制结束。
仅就对皇室宗亲的管理而言,赵氏兄弟虽然不是尽善尽美,但还是有资格给历代开国君主办一个培训班。
当然,这一套东西也不是凭空而来,主要是赵光义规定的。而赵光义继承乃兄的皇位,就留下了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故事,后人怀疑是弑兄篡位,宋史专家邓广铭则肯定是弑兄篡位,白寿彝总主编的《中国通史》就采用了这一说法。那就是说,如同乃兄是作为兵变业内人士解决了兵变问题一样,赵光义就是作为内乱的业内人士而解决了宋朝的内乱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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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主社会的朝代更迭模式(3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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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宋朝给周边少数民族首领准备的出路是重金安抚
赵匡胤对南方各割据政权的基本方略是武力统一,但对周边少数民族政权一开始就是两手准备。他曾经筹集了巨额款项,准备向辽朝赎回后晋割让的燕云地区,赎不成再打。后突然去世,未及实施。他是地道的军人出身,可能对双方军队战斗力比较了解,这个方略本质是欺软怕硬。这里没有任何贬义,欺软怕硬,其实是许多伟大的军事家、许多经典兵书的重要基本原则之一。
赵光义为人似比较强悍,继位后的策略改为打。一开始就出师不利,第一仗便在高粱河大败,自己还受了伤。但他毕竟行伍出身,还是坚持打。第二仗在岐沟关败得更惨——著名的杨家将和潘美的故事就开始于这一次的后续战斗中。此后,不得已改攻为守。
将这两兄弟的不同方略作一比较,就能明白高下了。打了败仗再改攻为守,何如一开始就和平赎买呢?这就是水平啊。宋朝后来长期的军事被动,说不定就和赵光义轻易暴露了军队实力有关。
宋朝改攻为守,辽朝便改守为攻了。第一次大规模进攻便打到了开封外围的澶州。宋朝的第三任皇帝真宗赵恒在宰相寇準鼓励下御驾亲征,在澶州和辽人签订了以金钱换和平的盟约:每年宋给辽绢20万匹、银10万两。
从此,宋朝对周边少数民族的政策改为长期稳定的重金安抚。对辽,对西夏,对金、对元,都是这一手。宋朝的前一百年能够太平无事、后来能够在战争中延续,主要是重金换来的。其基本理念是:打仗也得花钱,而且花得更多;与其花更多的钱打一个和平,不如花较少的钱买一个和平。
赵氏兄弟行伍出身,他们以及他们的后人真正玩得好的却是银子。如果和朱元璋那些把金银带进坟墓里、留给李自成、留给多尔衮的不肖后代相比,还真可谓大方、高明。
可惜,他们的对手渐渐受到大中华文化的熏陶,逐步明白江山、权力比金钱重要了。你给多少钱也不行了,他们要的是大宋朝的花花世界——江山。如果金钱万能,如果是后来那种银子就能打发了的西方列强,宋皇朝或许真的能够万世不竭?!
便是如此,宋朝后来亡于少数民族侵略,主要问题也不在于和平外交政策,而在于出了宋微宗那样一个花花大少的皇帝。
后来、直至今天的人们,对这一手大都不以为然,认为是怯弱,甚至等同于卖国。其实,这是宋以后形成的看法。宋以前,从西汉至隋唐,历代朝廷都曾经实行类似政策,政府和民间都不认为是软弱,而是冷静权衡利弊之后的理性选择。那一时期,总体上国力较强,有里子就不大在乎面子。后来国力趋弱,没有里子了就很在乎面子。一个国家对外交往大都有两手,如果只有一手、动辄就打,那往往是实力虚弱、心理自卑的表现。一般而言,心理越是自卑,越是倾向于动辄就打的外交策略。以汉民族为主的中原国家政权两次亡国于少数民族,给汉民族留下了久远而深刻的心理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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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3楼 |
君主社会的朝代更迭模式(3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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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宋太祖的誓碑与君主政治的技术成熟
陆游的《避暑漫抄》中记载了宋太祖誓碑的故事。
建隆三年(962年),宋太祖曾经“密镌一碑,立于太庙寝殿之夹室,谓之誓碑,用销金黄幔蔽之,门钥封闭甚严。因敕有司,自后时享及新天子即位,谒庙礼毕,奏请恭读誓词”。此后每代新皇帝登基,照例由一个不识字的宦官“验封启钥,先入焚香,明烛,掲幔,亟走出阶下,不敢仰视”。然后由皇帝亲自到碑前“再拜,跪瞻黙诵讫,复再拜而出”。誓碑内容是:
柴氏子孙有罪,不得加刑,纵犯谋逆,止于狱中赐尽,不得市曹刑戮,亦不得连坐支属;
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
子孙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
赵匡胤对这个东西的重视程度,显然已经到了极点:
一是“密镌”。刻碑的过程就极端保密。刻碑匠人完工之后,或也可能是一个永远不会泄密的下场。
二是保存于“太庙寝殿之夹室”。太庙,本就是一个任何人都不能随意涉足的地方,历史上,因为随意涉足而遭严惩的,从高官大僚到平民百姓都不乏其人。太庙寝殿,是皇帝祭祀祖宗时的卧室,更是任何人都不能随意涉足的地方。太庙寝殿之夹室,那是一个只有一个通道,只有通过太庙、只有通过寝殿才能进入的、用夹壁墙隔成的密室。
三是负责“验封启钥,先入焚香,明烛,掲幔”这些事情的是一个不识字的宦官。此人完事之后还得头也不敢抬、急速走到室外的台阶下边去。
四是明确规定只有新天子才能“恭读誓词”。而新天子,也是诚惶诚恐、毕恭毕敬,跪在碑前看,还不敢念出声来。
五是对违背者的惩治办法。“天必殛之”,老天爷一定会要了他的命。这种惩治办法,今人看来无异于儿戏,但在古人看来,是最严重的惩治。获罪于天,无所祷也,是无法逃避的惩罚。
如此神秘,自然是赵匡胤留给后代君主最重要的话,是临终嘱咐,是最高原则。
这个誓碑的内容,除继位皇帝之外,从来无人知晓。直到北宋末年,金军打来,太庙“门皆洞开,人得纵观”,方才公开。
让我们来分析一下这个誓碑的内容。
在政治主张层面,誓碑内容涉及一个基本的问题:如何对待民意。“狱中赐尽”与“市曹刑戮”,对被杀者,都是丧命;对杀人者,都是把人杀了,没有实质不同。这里真正不同的是“狱中”与“市曹”,即秘密的杀与公开的杀,亦即社会公众知道与不知道。也就是说,赵匡胤担心的是街头里巷、道路传言,社会舆论,是民意,担心落下一个欺负了孤儿寡母,还斩尽杀绝、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恶名。远古君主对待民意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派人摇着木铎走乡串户、主动征集民意,一类是排出密探侦查、以谤言治罪。敬畏民意,最少不会成为恶人。如果一点也不把民意放在眼里,认为自己的意愿就是民意,甚至认为只有自己的意愿才是民意,街头里巷、道路传言都不是民意,那无论伟大的还是伟小的君主,都可能成为自绝于人民的、真正的孤家寡人。
在政治技术层面,誓碑内容涉及两个问题:如何对待失败的对手;如何对待不同意见。
赵匡胤对待柴氏后人的办法,与斩尽杀绝相比,与株连九族、株连十族相比,于严刑逼供相比,与游街示众相比,与当街砍头相比,是政治文明程度的提高,是政治技术的进步。
赵匡胤不杀士大夫,在政治技术上是允许犯错误,允许犯错误就是真的允许说话、真的允许说话就是真的允许参政;与“以古非今者族”相比,与“誉敌以恐众心者戮”相比,与此前此后的文字狱相比,更是政治文明程度的提高,更是政治技术的进步。
赵匡胤的后代子孙基本没有违背祖训。柴氏后人安享富贵,士大夫获罪后大多是降级、外放、最为严厉的是安置偏远州县,宋史上极少有因言获罪的记录。相应,柴氏后人也一直没有和赵氏皇朝捣乱,士大夫们的工作一直比较努力。唯一涉嫌违背祖训的是微宗赵佶。表面看,似也没有违背,其实那些手段对于读书做官的人,比杀头还厉害。所以,他从根本上断送了老赵家的江山。
后人读书常常有这样的感觉,宋朝的多位宰相同时又是货真价实的作文高手。古代官员大多通过科场进入官场,写字作文原本都不会错,但像宋朝这样多位宰相达到文学专家程度的绝无仅有。王安石、司马光、范仲淹、欧阳修、曾布、李昉、晏殊、范成大、王珪等,都是实实在在的宰相,文章、诗词又写得一个赛一个,令后世当官者羡慕不已。原因很简单,他们不担心杀头、放得开。为文如同写字,放得开是前提。
当然,武将不能享受这种待遇。赵匡胤自己就是武将出身,知道武将能干出什么事情来。政治原本是从不同利益出发的道理之间的竞争。文官只能讲道理,充其量是口舌之争、肢体冲突,武将却能够不讲道理,能够酿成流血冲突、武装斗争、甚至内战。那还如何讲道理?武将不能享受这种待遇,就是不许武将在政治上犯错误,不许武将在政治上犯错误就是不许武将参政。宋朝对武将实行的,就是这个政策。这其实就是军人中立。如果在全世界范围内追溯这一办法的知识产权,大概是咱们中国的。这又有点“祖上很阔”的意思。可是,祖上真的有这么一点很阔之处,咱也不必妄自菲薄。应该实事求是嘛。
赵匡胤能够做出这样的临终嘱咐、最高原则,比直接规定把巩固老赵家皇位放在第一位要高明得多、深刻得多、可靠得多,是巩固老赵家皇位的最有效措施。这位军爷出身的皇帝,其深谋远虑,真不可小视。
赵匡胤能够做出这样的临终嘱咐、最高原则,是君主政治在技术上成熟的标志,是中华古代政治文明的制高点。当然,也就是拐点。这个拐点之大,或是他完全没有想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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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主社会的朝代更迭模式(3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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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宋朝通过成熟的政治技术建设了一个温和的君主专制社会
刚刚粉碎“四人帮”的时候有一出戏名为《七品芝麻官》,其中有一句唱词脍炙人口、流行一时: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
这句唱词所呼吁的是君主还是民主?不好意思,是君主,是要求明君清官为民做主啊。
这句唱词概括了君主制度和君主社会的老百姓对官吏的基本要求:为民做主。不仅官吏,对皇帝的基本要求更是为民做主。古时称县官为父母官,皇帝又是君父,并不完全是夸大、溢美之词,那是制度对他们的基本要求,即要求官吏、皇帝应该如同民之父母一样为民做主。 在家由父母做主,出外由官吏、皇帝做主,这是君主社会的基本制度安排。
在为民做主方面,许多朝代、尤其是在前期都做得不错。整体看,也是一个逐渐进步的过程。到宋朝时,力量、经验比较成熟了。所以,宋朝在为民做主方面算是比较突出的,主要的就表现在前文已经展开阐述过的、竭力使所有的人都各得其所,此外就是努力为民当家作主。赵匡胤曾经专门下过这样一道诏令:
县令、丞、尉非公事毋至村落。
这其实是强制性的禁止官吏扰民,是为最底层的小民做主。当然,只许皇帝为小民做主,不许小民自己做主。小民如果自己不许官吏到村里来,那是不行的。明朝的开国皇帝朱元璋则做得更进了一步,曾经在《御制大诰》中明确规定:对于违旨下乡、动扰于民的官吏,由高年有德耆民率精装拿赴京来。这就算是做得很好的了。至于由人民组织的法院公开审判,那得到了民主社会才行,君主社会就是由君为民做主。
有必要清醒认识到的是,在为民做主方面比较突出的,在不许民自己做主方面自然也会比较突出。这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形成的是一种温和的君主专制。
相对于这种温和的专制,开创中央集权君主制度的秦皇朝就是冷酷的、残暴的专制。在政治主张层面,二者是一回事。在政治技术层面,则有很大差别。在老百姓居家过日子的层面,则是能不能忍受、能不能活下去的区别。无论如何,不能因为都是君主而看作一回事情。
从残暴的专制到温和的专制,就是君主制度漫长的技术进步。
专制并不总是张牙舞爪、凶神恶煞、像魔鬼一样,有时、甚至不少情况下会是柔声细语、和蔼可亲、像母亲一样。专制并不总是像魔鬼一样草菅人命,有时、甚至不少情况下会是像母亲一样爱民如子。专制的动机并不总是像魔鬼一样凶恶,有时、甚至不少情况下会是像母亲一样善良。专制绝不希望百姓饥寒交迫,有时、甚至多数情况下是希望百姓丰衣足食。专制并不总是像魔鬼一样存心和大家作对,有时、甚至多数情况下是像母亲一样只是希望把一切都替儿女安排好。称职的专制者很辛苦,栉风沐雨、披星戴月、宵衣旰食,可能都不假。大多数专制者可能都是一心一意想当好民之父母,如果听到被说成是专制,一定会很委屈,甚至会倍感委屈、伤心落泪也未可知。
许多情况下,人们对专制者的歌颂并不是虚伪的而是发自内心的。因为,力不从心的时候,专制者会首先照顾乖孩子,首先照顾等级阶梯上边那一部分人。对这一部分人,他们真得像母亲一样,客观上甚至会超过母亲。这一部分人的歌颂,就肯定是发自内心的。自然,对于其他部分人,他们就会像可恶的继母一样,欺负了你还振振有词全是道理,刻薄了你还喋喋不休要你回报;你稍加辩驳,他就说你是忘恩负义、忤逆不孝,要根据习惯法治你的罪。
专制也会像母亲一样打板子。唯一不同的是,母亲的板子一般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专制的板子却可以明正典刑。当然,如果像曾国藩一样把“霹雳手段”解释为“菩萨心肠”,那专制就可以直接等同于母亲,温和的专制则干脆就是母亲、甚至超过母亲。
温和的专制如同希望把一切都替儿女安排好的母亲一样,如水银泻地一般,全面、彻底、无微不至,社会及所有的人被结构成为一架由一个人操作的庞大机器。只要操具备一般人的综合素质、不出大错,它甚至能够自行运转,所谓垂拱而治。
这种温和的专制,是温水煮青蛙。青蛙们是在浑然不觉、安闲的游弋、愉快的歌唱、在充满娱乐精神的氛围中、慢慢地接近了餐桌。
我们的君主专制社会历史那样漫长,主要原因或许并不是秦皇朝那样残暴的专制,极可能就是宋皇朝这样温和的专制。
嘿嘿,天下事真是利弊相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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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主社会的朝代更迭模式(3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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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宋皇朝是一个容量较大的君主社会
宋皇朝作为君主社会,在多个方面显示了令人吃惊的社会容量,择其要者如下——
——经济总量大。
改革开放以来,习惯以GDP总量衡量经济水平。GDP这个东西,不能说明就业状况、不能说明收入水平、更不能说明老百姓的实际购买力,根本就不是一个以人为本的指标。但现在都这样用,咱们也只好跟着用,这是没法子的事情。
据专家测算,宋朝的GDP总量占当时世界的三分之一强,有的测算更高,达70——80%。如此之大的波动幅度,这种测算结果自然不能太当一回事。但是,将宋朝时的中国看作当时世界经济的主体,大致类似于二战后美国经济和世界经济的关系,应该不会有大的偏差。
当然,这只是我们作为后人这样考虑,两宋君臣肯定没有意识到他们已经创下了这样一份在中国历史上空前绝后的伟大政绩,更不会想到已经给后人留下了这样一份值得自豪的伟大荣誉。因为,当时的外国人还远远没有想到用GDP这么个东西来把咱们糊弄的神经亢奋、丢三落四。便是他们闹出个什么指标来,那个时代的中国人也根本不会用他们的指标来证明自己行或是不行。那时的外国人,在两宋君臣看来,只是经常在家门口捣乱、不知道好好谋生业的小混混,给两小钱打发了就是了。
——经济质量高。
中国人耳熟能详的四大发明,且不论其是不是能够承担古代中华文明乃至整个中华文明标志的任务,但其中的火药、活字印刷两项完全是宋代的成果,把指北针改造成为罗盘也是宋代的成果。
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此重大的创新成果,肯定不是赵氏兄弟及其后代君主诏令全国臣民努力创新的结果,更不可能是东西二府(中书省和枢密院)列入国家计划、设立专项基金的结果,史书上一点相关的记载也没有。当时的皇帝们和中央政府极可能完全不知道、甚至没有意识到在自己的领导下已经涌现出了中国历史四大发明当中的两个半。他们所努力的,只是提供了一个宽松的、有利于创新的大环境,总结表彰、展示、炫耀这些事情都懒得去做。 宋元以前的中国社会,已经富裕到了完全不屑于向外国人做任何展示、炫耀的程度。后来习以为常、被外国人视作某种特点的那种展示、炫耀,是隋炀帝发端、明成祖发扬、主要是从满清开始持之以恒,然后一代一代发扬光大,最终知识产权应该属于乾隆。因为,他们越来越感觉到了那种展示、炫耀的必要性。
——政治包容宽。
真正能够说明一个社会制度容量的应该还是对政治变革的包容程度。宋朝历史上发生了两次大规模的政治变革。一次是范仲淹主持的庆历新政,另一次是著名的王安石变法。 这两次改革,在经济上试图解决的是发展起来以后出现的问题,可以理解为试图解决社会的“富贵病”;在政治上则表现出一种试图挣脱君主制度束缚的冲动,无论作为君主政治的进步,还是作为官僚政治的进步,此前此后都没有能够到达过这样的高点。
在君主制度历代皇朝的改革中,王安石变法最为突出。商鞅变法的政治进步幅度大致相当,但阶段不同;王莽改制的政治进步幅度也大致相当,但实施程度不及;魏孝文帝的改革对本民族而言是重大进步,但纵向比较,政治水平和实施范围都不及;隋的官制改革和科举制、唐的两税制、明的一条鞭法、满清的雍正新政范围大致相当,政治进步水平又远远不及。宋朝的政治改革、尤其是王安石变法,无疑是我国君主政治技术进步的最高峰。
当然,这种包容也是有局限的。其局限,我们可以从宋神宗和文彦博的那次讨论中感觉到。宋神宗显然是希望能够说服文彦博,说改革的措施虽然对士大夫有所不便,但对百姓还是有益的。文彦博却一针见血、寸步不让地反问神宗:皇上你是依靠士大夫治天下,还是依靠百姓治天下?文彦博的这个问题,是建立在异常清醒的阶级立场之上的。这就是北宋改革的局限性,也就是北宋改革失败的最基本原因。
王安石变法失败了。善胜不易,善败更难。一场全面深刻的社会变革的失败,如同一支倾巢出动而没有能够攻克既定目标的大军一样,如何退回来就成为对组织结构、管理技术、统帅能力的极大考验。
宋朝社会的组织结构、管理技术在君主社会是一流的,可惜,他们的统帅是个玩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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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6楼 |
君主社会的朝代更迭模式(3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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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从改革科举制的反复尝试再看宋朝社会的容量
宋皇朝的生机活力,在改进科举制度方面表现得较为充分。不同时期、不同政治观点的领袖们,前赴后继地推动了科举制的改革。
首先是范仲淹改革科举制。
1044年3月,我国历史上为数不多的真正出身孤寒的政治家范仲淹主持庆历新政期间全面改革科举制度:一是办学校。士人必须在校学习300天以上才能参加科举考试。但又不绝对,落榜考生(相当于现在的补习生)只需100天。双亲年老无人奉养的,取保证明后可在家学习。二是改考试内容。废除了贴经默义、声律排偶,改考经义策问、时政策论;注重联系实际,明法科主要考案例等。可惜,宋仁宗为人拿不定主意,一有人反对就宣布废除了,只坚持了一年。
其次是王安石改革科举制。
1071年2月,我国历史上屈指可数的伟大改革家王安石再次全面改革科举制度:首先是改考试,还是取消诗赋和明经诸科,改用经义、论、策作为考试内容。其次是改学校,实行以考试成绩升级的三舍法,成绩最好的直接做官,二等直接参加殿试,三等直接参加省试。宋神宗和宰相们讨论时,王安石讲了一番道理,原文如下:
先是议更贡举法,帝以苏轼言为是。它日,以问王安石,安石曰:“不然,今人材乏少,且学术不一,异论纷然,此盖不能一道德故也。欲一道德,则必修学校;欲修学校,则贡举法不可以不变。”赵抃亦是轼议,安石曰:“若谓此科常多得人(才),自缘人(才)进(步)别无它路,其间不容(可能)无贤,以为科法已善则未也。今以少壮时当讲求天下正理,乃闭门学作诗赋,及其入官,世事皆所不习。此乃科法败坏人材,致不如古。”帝以为然。
翻成白话,这就是近代以来批判科举制的主要内容。王安石这一套办法,如果能够长期坚持下来,现代教育制度到底是在欧洲出现还是在中国出现就不一定了。不过,王安石这里所说的“一道德”是指通过学校教育统一思想,梁启超在《王安石传》中直截了当地认为这是王安石思想中唯一要不得的一点。但是,历代改革家又几乎都有类似的要求,可能还是有其必要性。问题可能在于不要走极端,不要搞到只需一个人说话、大家都不能吭声的地步。因为,“一道德”的前提是有一个人绝对正确、永远不会犯错误,这是不可能的。
再次是司马光改革科举制。
不仅倾向改革的范仲淹、王安石对科举如此,我国一流的史学大家、政治上反对改革的司马光,对科举的态度其实也相差无几。1086年7月,朝廷正式颁布施行他提出的以十科取士的办法改革科举制的方案。这十科的名称显然是下功夫琢磨出来的,很有意思,值得一看,分别是:
行义纯固可为师表科,节操方正可备献纳科,智勇过人可备将帅科,公正聪明可备监司科,经术精通可备讲读科,学问盖博可备顾问科,文章典丽可备著述科,善听狱讼尽公得实科,善治财赋公私俱便科,练习法令能断请谳科。
这个办法,和原来的办法相比改动不大。原来的诸科,也是分科的,只是科目设置可能落后于宋朝高速发展的社会。司马光的办法是更加明确使用方向,便于在考试时结合实际,可能和现在根据市场需要调整专业设置差不多。
再其次是朱熹改革科举制。
理学大师朱熹也曾经提出一个名为《学校贡举私议》的科举改革方案,大意是:把诸经子史和财务列入课题,合理分配诸州生员名额,治经须遵守“家法”,命题要依从章句,学校要选拔有道德之人主持,并裁减名额和优待等。这些办法,有多少错误呢?
由此可见,最少在宋以前、在科举制度方面,中国社会不能说是万马齐喑、死气沉沉、死水一潭。前人不仅能够发现问题、敢于正视问题、勇于解决问题,对于一时解决不了的,也不是采用悄悄不了了之的办法,而是从不同角度前赴后继持续努力。这种真正为国家民族负责任的态度,可敬。
有意思的是:几位圣贤政治立场或不一致、或尖锐对立,但对于科举的学用脱节、束缚思想等缺陷的认识相差无几,其实是一致的。或发奇想,如果能够请范仲淹、王安石、司马光、朱熹走到一起、坐下来讨论科举制,或许能够产生一个很好的替代办法?!
可惜,当时没有这样的机制,他们不仅不能走到一起、坐下来讨论,同朝为官的王安石、司马光更是吵得昏天黑地。后来的人们,则连这样吵得昏天黑地的可能也没有了,不是死气沉沉,便是动辄相打,直打得你死我活,打出一个胜利者来。然后,胜利者高调宣布,自己的一套办法最正确。至于这个胜利者到底是真有道理还是拳头厉害,谁还有权力评判?谁又还能说得清呢?!
通过宋人改革科举制度的努力,我们或可以看到:
有些我们认识到的问题,前人也认识到了;
有些前人没有解决好的问题,我们也尚未解决好;
批评容易,批判、打倒更容易;惟进步困难,创造、更新尤其难;
容易的事情已经都做过了,剩下的会越来越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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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主社会的朝代更迭模式(3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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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宋朝最后的政治技术努力是给炎黄子孙套上了思想枷锁
当丧钟已经频频响起的时候,宋皇朝仍然竭尽全力为君主政治制度建设垒上了最后一块砖。冥冥之中,仿佛真的有人在指挥他们一样,给后人一种不把中华文明送上衰落之路就绝不罢休的感觉。此一番景象,才真是不思量,自难忘,千年孤坟,无处话凄凉啊。
当然,这话是在民族的、国家的、民主的、共和的立场上而言,如果站在君主的、专制的、老赵家的、君主个人的立场上,他们这样做又是正确的,是最有利于自己的选择。
宋皇朝为君主政治制度建设垒上的最后一块砖是,确立了程朱理学为儒家正宗的官方地位,给炎黄子孙的思想套上了枷锁,逐步改造成为见官就磕头、是庙就烧香、不管谁当皇帝都忠心耿耿的顺民。
程朱理学在客观上有利于统治者,这毋庸置疑。但在南宋初期并不得势,反倒由于在政治上“站错了队”而被朝廷打成“伪学”,朱熹也就成为“伪学”党的首领。这样出力不讨好、热脸贴了冷屁股的事情,在儒家思想上升成为官方思想的过程中,不止一次发生过。但他们长期坚持不懈努力改造自身,终于使君主们认识到,儒家思想是个有利于君主政治的好东西。
南宋中后期,出过一个不亚于秦桧的大奸臣,名叫史弥远。此人单独担任宁宗、理宗两朝的宰相,把持朝政25年,唯一自我感觉不好的,就是名声太臭。宋理宗是他扶持上台的,也自知名声不好。有个叫刘爚的人便给这二位出了个重塑形象的妙计:提倡理学。大致分了这样几步:
以朱熹四书“以备权讲,正君定国,慰天下学士大夫之心”。朱熹的主要著作成为给皇帝讲课用的教材。从这一举措中,就可以明白无误的看到宋朝统治者掌之上的清醒。他们之所以给朱熹四书这样的地位,是为了自己的统治,又是为了拉拢读书人。不是白给的。
将朱熹给白鹿洞书院制定的《白鹿洞书院教条》颁示太学,成为皇家最高干部学校的校训。
公开刊行《四书集注》,此书从此推向全国。
追谥理学名家周敦颐、二程兄弟、张载。赐谥号,一般为大臣以上高官死后专享待遇。这等于追认四人为朝廷大臣,极大地提高了理学的社会地位。
理宗明诏赞扬朱熹的《四书集注》“发挥圣贤蕴奥,有补治道”,追封朱熹为国公。
重用当时的理学名士。
先明发诏书在全国范围内讨论理学名家从祀孔庙问题。
再诏令周敦颐、张载、二程兄弟、朱熹正式从祀孔庙。
然后理宗正式祭祀孔子,将亲自撰写的《道统十三赞》赐予国子监并向诸生宣示。
这些事情无论哪一件,在儒家思想发展史上,都是事关重大的千古盛事。经过这样一番系列炒作,正式确定了理学的官方统治地位。
时为1241年1月,蒙古马队的进攻已经开始了。在敌人已经频频进攻的时候,统治者不思如何御敌、而仍然考虑的是如何愚民,当俘虏确实是他们逻辑的归宿。
理学的官方统治地位虽然没有能挽救宋的灭亡,但确实改变了史弥远和宋理宗的形象。史弥远,曾经被理学名士真得秀痛斥为“金人要多少钱就给多少钱,金人要谁的头就给谁的头”之大奸臣。但后来元朝的理学家们修宋史的时候,考虑到此人对理学的重大贡献,并没有将其列入《奸臣传》。同时,还在《宋史•理宗纪》中写了这样一番话,“后世有以理学复古帝王之治者,考论筐直辅翼之功,实自帝始焉”,等于把后代在理学指导下取得的成就全部归功于宋理宗。
理学的官方统治地位虽然没有能挽救宋的灭亡,但却成功地维护了最后几代皇帝的统治。南宋的皇帝一个赛一个软弱无能,最后几代全部是孤儿寡母,但就是没有人敢于取而代之。 理学的官方统治地位虽然没有能挽救宋的灭亡,但对后来的历代皇朝却是居功至伟。君主社会已经不仅是不可能从内部攻破的堡垒,而且已经成为由衷心耿耿的顺民组成的、没有人试图从内部进攻的堡垒。后世君主,无论是放羊的、念经的、打猎的,也无论是汉民族的、少数民族的,都能来当这个皇帝。如果能够自觉地、稍微地抑制一些个人欲望,他们就一定可以创造一个名垂青史的太平盛世。如果在这样一个政治环境中都不能给老百姓一个温饱日子,他们就或是极聪明、或是极愚蠢、或是在全人类历史上都数得着的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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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8楼 |
君主社会的朝代更迭模式(3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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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极端成熟的君主政治是根本不可能从内部攻破的堡垒,汉相陈平与宋相吕端的两件大致相同的事情是极好的例证
宋皇朝是君主政治技术进步的集大成者。大成,是古代秦乐用语。上古乐曲一变为一成,九变而曲终,至九成完毕,称为大成,后来引申称集中前人的主张、学说等形成的完整体系。
自西汉以来的君主政治技术进步,到宋朝达到高峰、形成了一个完整体系。以中央集权的郡县制、双重所有的田制、分权制衡的政制、科举为主的官制、权力分散的兵制、垄断经营为主的官营经济体制、培养忠臣孝子为主的儒家思想制度构成的制度组合,沉淀成为一种特殊的社会结构。一旦形成社会结构,无论谁当皇帝,这个制度都会照样运转。在这个意义上,宋皇朝打造了一个根本不可能从内部攻破的堡垒。
让我们把汉相陈平与宋相吕端的两件大致相同的事情作一比较,或有助于认识这一点。
先说公元187年、西汉吕后专权时的一件事,选用《资治通鉴》的记载:
冬,(吕)太后议欲立诸吕为王,问右丞相(王)陵。陵曰:“高帝(和群臣)刑(杀)白马盟曰:‘非刘氏而王,天下共击之。’今王吕氏,非约也。”太后不说(高兴),问左丞相(陈)平、太尉(周)勃。(二人)对曰:“高帝定天下,王子弟;今太后称制,王诸吕,无所不可。”太后喜,罢朝。王陵让(责怪)陈平、绛侯曰:“始(当年)与高帝歃血盟,诸君不在邪?今高帝崩,太后女主,欲王吕氏;诸君纵欲阿意背约,何面目见高帝于地下乎?”陈平、绛侯曰:“于今面折廷争,臣(我们)不如君(你);全社稷定刘氏之后,君亦不如臣。”
后来,陈平、周勃依靠在汉军中的基础发动军事政变消灭诸吕、夺回皇权、另立了文帝。对于西汉皇朝,这自然是一件绝大的功劳。但是,这件事情又表明,刘邦留下的制度并不能保证皇权的稳定,需要借助制度之外的力量。
让我们再来一次假设:如果吕后和诸吕能够克制政治野心、以掌握皇权为满足,暂时不去触动以陈平、周勃为代表的一批“老革命”所掌握的政府权力,他们还会不会发动兵变“全社稷定刘氏”,可能就是很难说的事情了。因为,在本质上,周勃所安的并不仅仅是刘氏,也有周氏自己,甚至主要的是周氏自己。
公元997年的北宋也发生了一件与此相似的事情,选用《续资治通鉴》的记载:
初,帝(宋太宗)不豫(安),宣政使王继恩忌太子(太宗第三子赵恒)英明,与参知政事李昌龄、知制诰胡旦等,谋立楚王元佐(太宗长子),颇间太子。宰相吕端问疾禁中,见太子不在旁,疑有变,乃以笏书“大渐”字,令亲密吏趣(催促)太子入侍。及帝崩。继恩白(禀告)后(太宗李皇后)至中书(省)召端,议所立。端前知其谋,即绐(欺骗)继恩,使(王继恩)入书阁检太宗先赐墨诏,遂(将王继恩)锁之(关在书房里,并派人看守),(自己)亟(赶快)入宫。(皇)后(对吕端)谓曰:“宫车晏驾(皇上去世),立嗣以长(皇长子元佐),顺(合乎情理)也。今将奈何?”端曰:“先帝立太子,正为今日,岂容有异议邪(哪里还能允许不同意见呢)?”后默然。太子既即位,端平立殿下不拜,请卷帘,升殿(登上台阶走到太子面前)审视(确认是太宗所立的太子赵恒),然后降阶,率群臣呼万岁。
前人所谓古大臣之风,大概就是吕端这样吧。
有必要交待一下背景。
王继恩绝非等闲之辈。当年赵匡胤突然去世的那天晚上,皇后派一个宦官首领去召赵匡胤的儿子赵德芳入宫继位,此人却冒着大雪把赵光义召进宫来了。这便是王继恩。赵光义兄终弟及成为太宗后,王继恩成为长期手握重兵的高级将领。此太监,绝非电视上常见的那种只知拍马奉迎、出些小坏点子的猥琐太监。
吕端,河北官僚世家,后周时曾任著作佐郎。其兄吕余庆在后周即为赵匡胤幕僚,后任宋朝副宰相。吕端长期任地方官和诸王幕僚,是慢慢熬上来的。兄弟二人都未曾在军界任职。宰相职在中书,并无兵权。
无论与皇家渊源,还是与军界关系,吕端都不是王继恩的对手。且王继恩不仅自己担任宣政使,还有皇后和副宰相的支持。然而,宋朝的第一次正常的皇位继承,居然就在一个文官出身、手无兵权的宰相主持下顺利成功了。
如果吕端失败,对宋朝的影响可能就不是第三任皇帝是太宗哪个儿子的问题了。由于为赵光义继位立下了大功,王继恩在整个太宗朝专横跋扈;由于饱尝了“立国家之主”赢利“无数”的巨大利益,他才会蓄谋废太子、再次“立国家之主”;由于确实是赵光义子孙后代的功臣,他才会在阴谋败露之后满不在乎,还想让新皇帝升他的官。这样一个人,如果成为宋朝的二、三两代皇帝的恩主,会不会出现宦官专权?如果在第三代君主执政期间就出现宦官专权,宋朝的历史会不会改写?还会不会成为君主社会的高峰?
吕端对宋皇朝,居功至伟。
仅就个人力量比较,陈平、周勃都是跟随刘邦在战场上拼杀出来的宰相,他们在朝廷的力量、在军界的影响远非吕端可及。但是,他们却没有力量阻止“非刘氏而王”,而吕端却能够保证“先帝立太子”继位。吕端依靠的,仅仅是制度的力量。你看,显赫一时的大太监王继恩,在那样千钧一发的时候,居然能够乖乖地听宰相指使为其翻检文书,而宰相居然敢把他关在书房里;皇后已经说明要立长子了,宰相居然敢于当面直接反对,皇后面对当面的反对,居然能够“默然”;新皇帝已经坐在宝座上了,宰相居然还敢近前验明正身;如果不是“先帝立太子”,这宰相说不定还真敢把已经坐上去的新皇帝拉下来。这些事情,是后世的宰相很难办到的,甚至想也不敢想。这都是制度的力量,是制度形成的大环境使然。
君主制度成熟的典型标志是:孤儿寡母照样稳坐江山。
宋的历史上不止一次出现孤儿寡母,却始终无人敢有不臣之心。
靖康之变后的一段时间,宋朝中央政府曾经失去对地方的控制,金人扶持了两个伪皇帝——宋的副宰相张邦昌和济南知府刘豫。金兵前脚退走,张邦昌后脚便自己偃旗息鼓,撵着一时居无定所的宋皇室继续为臣了。刘豫虽然很想当皇帝,并且一直很努力,但就是当不住,最后又被金人废了。直到宋灭亡的152年间,偏安东南的宋朝廷基本处于周边少数民族轮番进攻的战争状态中,却始终没有出现地方割据政权,没有出现新太祖。
这些情况应该不是偶然的。
对于宋皇朝成为不可能从内部攻破的堡垒,成为令世人垂涎三尺的花花世界,赵氏兄弟无疑是大大的功臣。
对于宋皇朝成为第一个从外部攻破的统一皇朝,其后人或冻馁于北国、或葬身于南海,赵氏兄弟无疑又是大大的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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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9楼 |
君主社会的朝代更迭模式(3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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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不能从内部攻破也就意味着不能从内部挽救,辽人攻占开封和金人攻占开封的不同结果是很好的例证
在技术上,不能从内部攻破的堡垒也就意味着不能从内部挽救。因为,内部攻破和内部挽救所需要的技术条件是相似或相同的。如同持刀杀人和持外科手术刀救人需要相似的外部条件一样,手术刀在客观上确实就是既可以救人也可以杀人,如果要绝对保证一个人不被持刀杀死,肯定也就没有办法通过外科手术挽救这个人。在一般技术原理上,这是君主政治的死穴。
辽人攻占开封和金人攻占开封的不同结果,可能有助于我们认识这一点。
辽朝立国之初就有入主中原的打算,借五代之乱不断南侵。后晋少帝继位后,不愿意像乃翁石敬瑭那样孝敬辽朝,两下又打了起来。到公元946年,辽兵攻下开封,把少帝石重贵掳往契丹。但是,辽太宗耶律德光并没有走,而是在开封住了下来,将今河北正定升格为中京、任命了中京留守,又在今山西长治、河南安阳和孟县三地设置了节度使,一付准备入主中原的架势。没想到,后晋的河东节度使刘知远在太原称帝创立了后汉皇朝,各地汉族官吏、军民纷纷起兵响应,耶律德光看看呆不住,只得率兵北返。辽朝入主中原的梦想终于没有实现。
将近两百年后发生靖康之变,金朝又攻下了开封,1127年4月初掳微钦二帝及赵氏皇族四百余人一起北返。金朝此时最少还没有直接统治整个中原地区的打算,所以册立了张邦昌。张邦昌的楚国只存在了32天、也于4月初自行偃旗息鼓。宋高宗赵构于5月初在商丘继位、10月初逃往扬州。12月,金朝再次大举南侵。1130年7月,金朝册立刘裕为齐国皇帝、负责治理原来宋朝的黄河以南地区,后来又将陕西诸路划归伪齐。1138年1月,金朝又废除了始终不能实现有效统治的伪齐,在汴州设立行台尚书省,开始直接统治整个中原地区。
这两段史实可以这样总结:辽朝希望入主中原而始终不能入主中原,金朝不想直接治理中原而终于不得不直接治理中原。
从中可以看出,从1127年4月到1138年1月的时间段内,黄河以南、淮河以北这一地区,政权极不稳定,没有持续有效的统治。但是,不仅没有冒出一个新太祖来,甚至陈胜吴广也没有出现。在官吏中形成了一种适应性的换授现象,统治者无论是宋、是伪齐、是金,基本都是这一帮官吏,谁来了谁就重新任命一下子。百姓多数只是埋头过日子,偶尔有人登高一呼,也只是拥宋抗金,不是要当陈胜吴广。
其中原因不在于辽金而在于中原。辽朝面对的中原,是一个仅仅摧毁中央政府并不能摧毁各级政权、更不能有效统治的国家。金朝面对的中原,已经是一个只要摧毁中央政府就等于摧毁各级政权、也就能够有效统治的国家。
宋朝以后,君主国家就成为了这样的国家。后来之所以有外部力量一再试图入侵中原乃至整个中国,就是因为他们看穿了这一点。
形成这样的局面,当然不能完全归罪于宋朝,但赵氏兄弟肯定应该列入主要责任人的行列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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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0楼 |
君主社会的朝代更迭模式(3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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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君主政治极端成熟的形象标志是保国忠良无下场
中国有句古话:欲知朝中事,山中问野人。野人,本义指远古时住在各诸侯国城郭之外的、被统治部落的成员,后来指平民百姓。他们完全没有政治权力,朝政对于他们像是演戏,他们对于朝政只是看客。一代一代看下来,就把政治看透了,留传下来许多天才的、创造性的、全面的英明论断,其中有这样一条:保国忠良无下场。
保国忠良为何无下场?
所谓君主政治,就是君主即国家。
但在开始的时候,君主政治在制度上、观念上都不成熟。不成熟的主要标志是,君主、国家这二者在制度上、观念上的内涵不一致、外延不重叠,二者真的还不是一回事。
君主政治成熟的过程,就是君主和国家在制度上、观念上都趋向统一、趋向重叠的过程。 极端成熟的君主政治,君主就是国家,无论在制度上、观念上都是如此。历代皇朝到了最后,只要皇帝还在,就是国家还在;只有皇帝死了,才算最后灭亡,就是形象的体现。
但是,君主和国家的这种关系又是不能说明的。说明了,国家就是君主一个人的,和大家其实没有关系,谁还为君主卖命呢?不能说明,就害了许多老实人,其中比较典型的就是岳飞和于谦。
岳飞一门心思要收复失地、迎回二圣。殊不知,天无二日,国无二主,金兀术都看出来这是可以置宋高宗于死地的命门。但是,金兀术只是准备在关键的时候以放回钦宗的动作来制约高宗北伐(微宗被掳到北国后很早就死了)。岳飞是史有定论、不容置疑的民族英雄,军事才能也堪称一流,但在政治上确实缺乏进一步的考虑。他一直将此事挂在嘴上,等于天天喊着要高宗下台。高宗站在巩固自己皇位的立场上,对于这个自己一手提拔起来、又天天喊着要别人回来、天天喊着要自己下台的统兵大将,还能有什么办法呢?一般推测,便是钦宗回来、如明英宗那样试图复辟,岳飞应该也会站在高宗一边。问题是,高宗如何能够愿意出现那样的局面呢?
于谦,是在明英宗被俘、明军50万精锐尽失的关头挺身而出挽救了明朝的忠臣。他带头拥立郕王朱祁钰继位称帝。朱祁钰不愿意接这个烫手山芋。于谦说:“臣等诚爱国家,非为私计,王乃受命。”度过难关后,敌方又要放英宗回来。朱祁钰明确表示不能接受,又是于谦出面劝说,才勉强同意。结果,英宗复辟的第二天就把于谦抓起来,以谋立藩王的罪名公开处死。对于国家和君主的关系,于谦确实没有朱祁钰看得透。
一旦看透了这一点,明白了当朝君主就是国家、当朝君主的利益才是国家的利益、其余的都无所谓,懂得了土地、民族、百姓、道理都是为当朝君主服务的、都应该服从当朝君主利益,那就一通百通、就如鱼得水、就如鸟腾空、就可以从心所欲不逾矩、就可以在政治上牢牢地立足于不败之地。从古至今、历朝历代都可以看到这样的明白人,绝不仅仅是秦桧。
明白人越来越多的时候,君主政治就会进入这样一个状态:和君主直接有关的、君主直接关注的事情都会越来越好,和君主没有直接关系的、君主不直接关注的事情都会越来越糟。 最后,君主政治会发展到一种极为畸形的、类似癫痫病那样的状态:君主把什么事情直接抓在手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什么事情,各级官吏便也把什么事情直接抓在手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什么事情;君主一松手,大家都松手;君主一放手,大家都放手;君主再抓起来,大家也都再抓起来……
这种人为干预,会在客观世界中形成一种人为的规律性现象:任何事情,不走极端就办不好,走了极端又得往回返,形成无限的矫枉过正、物极必反的循环。
这种现象虽然是人为的,但表现为客观世界的运动,又往往会被当作客观世界既有的规律,以为天下事原本就应该这样在两个极端之间作折返跑。《三国演义》开篇有一句话: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就是将这种人为现象当成客观规律的经典话语。文化大革命之前,曾经有一位在党校讲马列主义的教授将这话视为朴素的辩证法,还作为自己讲稿的第一句话,只要是讲辩证法,上得讲台来,开口就是这一句。这种认识的市场相当广泛,有意无意地给政治上的反复折腾作了注解,好像只有反复折腾才是符合客观规律要求、才是对客观世界的正确认识、深刻认识,不反复折腾就是没有认识到客观规律,或是不正确、不深刻。
古代文人士大夫虽然没有经过系统先进理论的培训教育,但对这一现象无疑有认识、有思考。他们的观点是:兴一利不如除一弊。为什么兴利不如除弊?他们在漫长的政治实践中认识到,只要是提出一个新名堂,或迟或早,注定会引发新的弊端;与其引发一个新弊端再去解决它,不如不提什么新名堂,直接解决原本存在的弊端为好。
我们的历史太悠久了,我们今天所面对的新问题,差不多都是古人曾经面对过的老问题。 当然,还是老百姓的认识更形象:一阵一阵,抽风!
这样的时候,如果出现一个半个保国忠良,大家都跟着君主把什么抓在手上,他偏要放下;大家都跟着君主把什么放下了,他又要抓起来,并且还站在大家对面披肝沥胆、撕心裂肺、慷慨激昂地讲出一番道理来,人们会如何看他,他又还能有什么其它下场?!
豁然想到一个问题:岳飞、于谦那样的保国忠良在我们的历史上是不是仅此二人?
如是,此二人都已经沉冤昭雪。那就是说,君主政治在自己的全部历史上一共只冤枉了两名官员,还在本朝的历史时期内全部给予平反昭雪,这样的政治制度在技术上等于100%的没有失误,等于绝对可靠,如同野无遗贤一般,等于做到了史无遗忠。如果确实如此,君主政治就绝不应该淘汰,而应该继承发扬,一代一代往下传,像秦始皇设想的那样传之万世。 可能不可能?!
老百姓还有一条天才的、创造性的、全面的英明论断:哪个庙里没有冤死鬼?!
那就是说,岳飞、于谦那样的保国忠良肯定还有,只不过是没有岳、于幸运,死后也没有能够沉冤昭雪,真正冤沉海底、永远不为人知了。
政治一旦进入抽风状态,一切就完全在于有没有一个优秀的君主。有,则兴旺发达;没有,则得过且过;如果遇上一位糟糕的君主,则土崩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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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楼 |
君主社会的朝代更迭模式(4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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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君主政治不可弥补的缺陷在于:必须有一个不太糟糕的皇帝,又无法保证每一个皇帝都不太糟糕
最近几十年来,咱们中国人认真反思了前一历史时期国家治理当中出现的问题,将其中一个主要原因归结为人治,因而在大力推进经济建设的同时,努力推进民主法制建设。在这一过程中,或是形成了一个相当普遍的误解:好像有点不知不觉、有意无意地将人治和法治对立起来了,给人一种人治和法治形同水火、势不两立的感觉。在这一误解的基础上,就又形成了第二个误解,似乎只要机构健全、法律完备就是法制社会。
最少在中国古代,人们并不如此认识。那时的人们并不认为人治和法治是势不两立的,当然也不看作并行不悖,而是将法治作为人治的工具,通过法治完成人治。尽管机构健全、法律完备,他们也不认为是法制社会。他们明白,这些健全的机构、完备的法律,都是由皇帝一个人决定的,是他老人家的工具。
我国君主社会的大多数朝代,都可谓机构健全、法律完备,但并不可看作法治社会,在正常情况下仍然是由君主一个人说了算的政治。古代经常出现坚持依法办事的清官,看起来很像是和皇帝过不去,其实是以清醒冷静时候的皇帝反对糊涂昏聩时候的皇帝,是在捍卫皇帝的根本利益和长远利益。当然,绝对不可以将通过法治实行人治的君主社会和直接由君主实行人治的君主社会看作一回事情。实际上,两者之间的差距很大,对平民百姓而言,往往是能不能吃饱穿暖、甚至是能不能活下去的差别。清官批不得,批清官,在客观上就是鼓励大家都做贪官,甚至真的会汹涌而来一批贪官也是可能的。
这样一个通过法治实行人治的君主社会,自然要求最好是能有一个极端英明、绝对正确的君主。在这样的社会中,君主的意志是通过法律实现的,如果出现昏招,就一定是系统性的、全局性的、损失极为重大的失误。而在直接由君主实行人治的社会中,君主的意志只是作用于一件一件具体的事情,出现昏招也不过就是一些人、一段时间、一些事情、一些地方的损失。
因此,古今中外的君主都有一串长长的、顶尖好词组成的徽号。这不是君主脸皮厚,也不是大家拍马屁,实实在在是制度的需要,任何人到了那一地步,都只能那样做。无论君主是不是极端英明、绝对正确,都必须说成是极端英明、绝对正确。这既是为了鼓励君主努力趋向英明、正确,更是为了引导大家相信君主英明、正确。否则,社会运转就会出问题,就会形成全社会的灾难。
对于听君主的话、照圣旨办事情可能出现的问题,咱们好像认识非常充分了。其实,还是有片面性。因为,在君主社会中,不听君主的话、不照圣旨办事情,更容易出问题,甚至是很大的问题。
王安石变法失败后继位的是宋微宗赵佶。当时的宰相章惇不同意他当皇帝,理由是赵佶“轻佻”。轻佻者,不庄重,不严肃,说白了就是个花花大少,爱玩。赵佶琴棋书画、风花雪月、歌舞升平,果然很快就把大宋皇朝给玩死了。此人最大的问题,就是不听他爹宋神宗的话、不照神宗的遗愿办事情,实在不是个听话孩子。
君主社会说到底是人治社会,像人一样从善如登、从恶如崩。
在赵佶领导下,大宋皇朝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几乎是一眨眼的工夫就从生机勃勃跌落到了醉生梦死。范仲淹、王安石、司马光、苏东坡那样在整个中国政治史上都堪称一流的人物忽然间销声匿迹,朝堂上忽地冒出了一批在整个中国娱乐史上亦可谓空前绝后的玩家。
人治社会,所有的制度都建立在必须有一个不太糟糕的皇帝这样一个不可或缺的基础上。如果这一点出了问题,所有的制度都会立刻形同虚设,那就不仅不是法治社会,甚至无法成为正常的人治社会,而会成为非常糟糕的人治社会,一切都会成为未定之数。
古人把政治集中为培养、选拔好人,又进一步集中到了储君这一个点上,就是因为在君主制度下,人比制度更重要,储君则比皇帝之外所有的人、比所有的制度都重要。
中国君主社会在培养选拔官吏、尤其是培养选拔储君方面的努力,大概是无可比拟的,为此付出的牺牲则更不可比拟。古代有些君主,甚至不惜横下决心处死自己的某个、某些儿子,就是认为这个或这些儿子不堪承继大统,甚至可能危害国家。这些君主们大多不是惨无人道、不是灭绝人性,而是壮士断腕,有些人甚至看作舍己为公也说不定。
可是,我们总是在储君这一方面出问题,越是下功夫培养、越是长时间培养,储君越是容易出问题。历朝历代都躲不过这一劫,宋朝也是一样。
王安石变法失败之后的宋朝社会,真好似兵败如山倒。以出现玩家皇帝为标志,不仅在政治层面倒退,在所有的方面都一泻千里。不仅掀开了宋朝历史软弱挨打的一页,也使整个中国古代文明转入了衰落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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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2楼 |
君主社会的朝代更迭模式(4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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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宋朝政治急转直下的一个偶然原因——恶人蔡京当政
任何社会都不可能一板一眼地完全按照客观规律运转,总会有一些偶然原因。当这些偶然原因的作用方向和社会自身的运转趋势一致的时候,就会极大地、以出人预料的速度加快社会的运转,或急速发展,或急速崩溃。
蔡京,对于宋朝的急速崩溃,就是这样一个重要的偶然原因。
在蔡京介入之前,宋朝高端政治虽然已经矛盾尖锐,互相指责为“小人”,但双方基本都不失君子风度。在君主政治历史上,这一段是难得的君子之争,或者说是有规则的政治斗争,也可以认为是比较讲政治文明。
王安石当政,司马光将变法贬得一钱不值、一点积极意义也没有。宋神宗给他一个枢密副使,他还不干,挂了一个西京留司御史台的官衔在洛阳呆了15年,一边编撰影响深远的《资治通鉴》,一边针砭朝政,而且还是对外“绝口不论”朝政是非、对内光明正大上书指责“朝政阙失”,并且上书弹劾王安石,时人称为“真宰相”,政治影响不亚于当朝宰相王安石。此人,简直可以看作君主政治历史上唯一一个合法存在、影响巨大的影子内阁首相。
司马光当政,王安石以国公的高位退居江宁半山园,比司马光来的宽容,算是一个真正“绝口不论”朝政的,一门心思写诗,留下许多流传千古的名篇。
王安石死了,司马光也表现得宽容了许多,说这人没什么大毛病,只是脾气太倔,建议朝廷厚加抚恤。
双方的其他代表人物,充其量也不过是有些小人作派。例如章惇执政,对司马光、吕公著掘墓开棺,实在不必要。但此人有点像是古代的极左派,律人严律己更严。他单独担任宰相七年,四个儿子都中了进士,只有一个儿子做了个八品校书郎,其余都是州县僚佐,直到他下台“迄无显者”。史家认为,这在历代宰相中颇为少见。仅这一点,就值得尊敬。
后来蔡京介入朝政,双方政治斗争迅速进入不择手段的新阶段。不是政治斗争而成为了斗争政治,不是恶斗而成为了斗恶。让我们把这个恶人的作为简要列举如下:
一、在变法过程中进入高层。蔡京进士出身,最初以舒州团练推官的官职担任钱塘县尉,熙宁末年(1077)成为京官,进入中书礼房担任学习公事,元丰元年(1078)成为礼房、户房的正式公事,元丰三年(1080)任权提点开封府界诸县镇公事,元丰五年(1082)任中书舍人,已经是中央决策机构的工作人员了,元丰七年(1084)任开封知府,相当于实际上的北京市长。14年间,从一介县尉,跃升上来。这14年,正好是王安石变法的高潮。其政治表现,可以想见。
二、率领刽子手参与立储之争。宋神宗死后,宰相们与太后们围绕择立储君展开激烈斗争。蔡京奉宰相命令率领刽子手(一说壮士)把守在外庭,准备诛杀持不同意见的大臣。能够担任这样的工作,表明其深受变法领袖的信任。
三、率先废除新法。司马光执政伊始,要求五日内废除重要的新政——募役法,重新实行差役法。包括大量守旧大臣也认为如此激烈、不可行的时候,蔡京却在开封府境内雷厉风行、坚决落实,按时完成了任务。司马光高调表扬:“使人人奉法如君,何不可行之有?”这话实在,有了蔡京这样的干部,没有什么不可行的事情,没有什么人间奇迹不可能创造。
四、在司马光庇护下明降暗升。蔡京五日内废除新法恢复旧法,被朝廷舆论认为是“故意扰民以坏成法”、是“挟邪坏法”。(可见,直到这时宋朝廷的风气还不能算坏。)司马光无奈,只得将其贬出京城,但又“授以名藩”。在变法力量普遍遭受打击的元祐年间,蔡京始终是好官我自为之。
五、再次投靠变法领袖,积极拥护恢复新法。宋哲宗年间,变法领袖章惇担任了唯一的宰相,酝酿恢复新法,已经担任权户部尚书的蔡京又率先积极拥护,并且说:直接恢复熙丰年间的新法就是了,还有什么可讨论的?就此又深受章惇信任,差一点进入执政行列。虽然没当成,但还是升任翰林承旨。
六、唯一一次站错队闲居杭州。元符三年(1100),政治上坚定继承神宗遗志的宋哲宗去世,向太后在守旧力量的支持下择立了宋微宗赵佶。这一轮,蔡京绝无仅有地失算了,被排挤闲居杭州。
七、巴结宦官、后宫嫔妃而重新崛起。在杭州期间,蔡京发挥擅长书法的优势,巴结大宦官童贯以及后宫嫔妃。在宦官和嫔妃们的一致推举下,被宋微宗重新起用,七个月时间窜升为宰相。
八、一旦掌权,立即报复。蔡京闲居杭州源于曾布的反对,升任宰相后对曾布毫不客气、一贬再贬,曾布的下场比反对立赵佶当皇帝的章惇还糟。蔡京的恶迅速暴露出来。
九、在变法的名义下独揽大权。蔡京仿照王安石设置三司条例司的办法,在尚书省设置讲义所,亲任提举,这很像是在中央政治局之上成立了一个什么领导小组,真正大权独揽了。然后,又为去世的变法功臣绘像,将王安石配享孔庙,追封为王,做出一副变法“继承人”的架势。这时,许多反对变法的人们已经看出来,蔡京的变法和王安石的变法完全不是一回事。可惜,那个时候就没有卖后悔药的。
十、不择手段打击守旧力量,将政治斗争上升为斗争政治。蔡京上台,首先将矛头对准了对他有再造之功的司马光,明令禁止司马光等21人的子弟在京城任职。然后开始了在中国政治发展史上影响极为深远、作用极为恶劣的创新工程:将相应朝廷号召上书讨论变法的人,根据新旧两种不同观点分为正邪两等,列入正等者升官,列入邪等者贬降。先是形成以司马光为首的120人的旧党名单,后来又扩大到“为臣不忠”的范围,最终形成309人的大名单,由微宗亲自书写、勒碑刻石,立于全国各地。其中不仅有旧党,还包括了著名的新党领袖章惇。至今,在山西夏县的司马光祖居地,还能看到残碑。在两宋政治历史上,如此大规模的以言论罪绝无仅有。
十一、引导宋微宗纵情享乐,将恶斗转变为斗恶。蔡京伴着、帮着、引着微宗玩乐,铸九鼎、建明堂、修方泽(地坛)、造延福、筑艮岳。宋朝比较健康的政治斗争终于经过恶斗而演变成为了斗恶——看谁能讨好皇帝、看谁更坏、看谁更不择手段,完全脱离了政治范畴。 就是这样一个恶人,居然混到了以太师总治三省事,位在宰相之上。
真的只有这么一个恶人并不怕,问题是他所任用的又能是些什么人呢?
当官吏队伍渐渐由恶人组成的时候,善良人、不恶不善的人、不算太恶的人还能有什么其它出路?
当恶人纷纷飞黄腾达的时候,善良人、不恶不善的人、不算太恶的人都没有了出路的时候,国家和民族还能有什么出路?
中国有句老话:恶人远离。现代经济学中归纳过一种现象:恶币驱逐良币。不仅个人需要远离恶人,政治更需要远离恶人。政治如果不能远离恶人,必定会远离好人。远离了好人的政治,自然会成为恶人政治。恶人政治肯定是最糟糕的政治。好人政治固然有其一厢情愿、不现实之处,但听任恶人政治总不是办法。
宋朝的士大夫们很快就认识到了这一点,太学生们不惜牺牲、奋起抨击以蔡京为首的“六贼”。中国的学子啊,总是冲在社会进步的第一线,不自此时起,最少在东汉末年就开始了。可惜,这些勇敢的学界前辈们这一次有些迟了、来不及了、真的是来不及了、无论如何都来不及了。蔡京终于下台的时候,金兵的马蹄声已经越来越近了。
宋皇朝是中华古代文明发展的最高峰,又是走向衰落的大拐点。这里之所以拿出将近全文四分之一的篇幅展开讨论宋朝政治,就是因为非常有助于同时认识君主政治的优与劣、长与短、好与坏,以尽可能避免偏颇。宋朝这个社会,既有充分的材料可以吹到天上去,也有充分的材料可以踩倒脚底下。宋朝政治的几乎每一件事情都是一面镜子的两面,而整个宋朝更是一面镜子的两面,对于中华民族,既是伟大的荣耀,又是难堪的耻辱,每一回顾都不仅心生自豪又黯然神伤,由不得就会多说两句。实在是说多了,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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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3楼 |
君主社会的朝代更迭模式(4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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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君主社会的朝代更迭模式,在宋朝这里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拐点
宋皇朝被打造成为一个根本不可能从内部攻破的堡垒,自然就只能从外部攻破了。
在辽金夏长期轮番进攻的基础上,宋皇朝于1279年被蒙古民族长达44年的全面侵略战争推翻。
似曾见到过这样一个观点,认为南宋皇朝坚持了一场长达44年的长期抗战。这话怕是说反了,不是南宋皇朝坚持了44年的长期抗战,而是蒙古民族坚持了44年的长期侵略。这场战争长达44年的主要原因,不是南宋抵抗的顽强性,而是蒙古侵略的间歇性。其中主要的有:蒙古皇子曲出死,停歇4年;窝阔台汗死,停歇12年;蒙哥汗死,停歇3年。此外的原因,就是韩世忠、岳飞为代表的官方抵抗;太行山八字军为代表的民间自发抵抗;还有地域广阔足够大的纵深、任何人都无法一口吞下去等。至于朝廷的抵抗,实在令后人羞于启齿。
因为,直至亡国灭种的最后关头,宋朝统治者在政治上仍然坚定不移地执行守内虚外这个基本国策。我们从朝廷对待文天祥的态度中可以异常明白地看到这一点。
文天祥是南宋理宗年间的状元,因得罪权臣贾似道,37岁便致仕回到江西老家赋闲。蒙古骑兵最后一次大举进攻的时候,南宋朝廷迫不得已下诏各地勤王。《续资治通鉴》颇为生动的记叙了文天祥不计朝廷之前嫌而奋起兴兵勤王的过程:
勤王诏至赣,天祥捧之涕泣,发郡中豪杰,并结溪峒山蛮,有众万人,遂入卫。其友止之曰:“今元兵三道鼓行(分三路进攻),破郊畿,薄内地。君以乌合万余赴之,是何异驱群羊而搏猛虎?”天祥曰:“吾亦知其然也。第国家养育臣庶三百馀年,一旦有急,征天下兵,无一人一骑入关者。吾深恨于此,故不自量力而以身徇之,庶天下忠臣义士将闻风而起。义胜者谋立,人众者功济。如此,则社稷犹可保也。”天祥性豪华,平生自奉甚厚,声伎满前,至是痛自抑损,尽以家资为军费。每与宾客、僚佐语及时事,辄抚几曰:“乐人之乐者忧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闻者为之感动。
满腔热血的文天祥到达临安,立即向朝廷上疏,提出了一条战略性的意见。他指出:
本朝惩五季(代)之乱,削籓镇,建都邑,虽足以矫尾大之弊,然国以浸弱,故敌至一州则一州破,至一县则一县破,中原陆沉,痛悔何及!今宜分境内为四镇,建都督统御于其中,以广西益湖南而建阃于长沙,以广东益江西而建阃于隆兴,以福建益江东而建阃于番阳,以淮西益淮东而建阃于扬州。责长沙取鄂,隆兴取蕲、黄,番阳取江东,扬州取两淮;地大力众,乃足以抗敌。约日齐奋,有进而无退,日夜以图之,彼备多力分,疲于奔命,而吾民之豪杰者,又伺间出于其中,如此则敌不难却也。
这一建议扬长避短、发挥优势、真正切实可行。七百年后、抗日战争全面爆发的前一年,民国政府高级将领陈诚也曾经向蒋介石提出过类似建议:
应即就国防之需要,将全国各省切实分区,兼程厘整,旦夕应变,即就地予以守土之责,实为无可再缓。 ——《陈诚先生回忆录——北伐平乱》
后来的抗日战争中,民国政府确实曾经把全国分为这样若干个战区。八路军总司令朱德的身份就同时是第二战区副司令长官。
这一方略的合理之处在于:和平时期国家行政区划是根据行政的、经济的需要而渐次形成的,一般不会、也不可能根据战争的需要划分;当整个国家将会成为一个抗敌战场的时候,就必须根据战争需要调整区划。否则,旧的行政区划就会成为自己的羁绊,又给敌人留下可乘之机。这种方略,没有以民族为重、以国家为重的胸怀是办不到的。
文天祥虽然是标准的儒生,且绝不可看作腐儒,这个状元还真不是徒有其名,不仅是只有高尚的民族气节,还有如此切实可行的战略思想。
但是,这一方略的前提是改变守内虚外的基本国策,这就等于要朝廷冒着被自己人推翻的危险去抵御外敌进攻。这笔帐,宋朝的君主们早就算过了,还是很清楚的。可以想见,文天祥自江西至浙江,沿途一定是热血沸腾、反复考虑这个意见。结果,不了了之。
文天祥可能想不到的、可能永远也没有知道的是,他被俘虏后,南宋朝廷立即采取了两条针对性措施:
遣散了文天祥从江西带来的勤王军队;
撤销了文天祥的一切职务。
南宋的君主们啊,实在是对不起文天祥,实在是寒了天下士子的心啊。
一般情况下,君主、朝廷、各级衙门把对内防范作为头等大事,还勉强可以理解。敌人已经攻城拔寨、登堂入室了,仍然作为头等大事,就匪夷所思了。一个朝廷对内防范到了如此地步,在内部形成更迭力量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只能被外部力量推翻。
最终推翻了宋朝统治的力量,不仅是在宋朝政府体制之外,而且是在宋朝统治范围之外形成的。也就是说,赵氏兄弟的后代,活该在北国的冰天雪地中伺候女真贵族、被人家慢慢地消遣死。
为何一再说如此没有同情心的话?
因为,作为一个整体,赵氏皇朝从一开始就是异常清醒、旗帜鲜明、坚定不移地将老赵家的利益置于国家、民族利益之上,其系列政策的最基本出发点是:宁可亡国灭种,不能丢掉老赵家的政权。他们的目的,无疑是达到了。
想到荀子一句话:“亡国,至亡而后知亡,至死而后知死,亡国之祸败,不可胜悔也。”
君主社会的朝代更迭模式,无可奈何地在这里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拐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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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4楼 |
君主社会的朝代更迭模式(4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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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元朝是君主社会历史上唯一被单一农民起义推翻的皇朝
历代皇朝被单一农民起义推翻的,在严格意义上、其实只有蒙古民族建立的元朝。
元朝政府和农民之间的战争,可以认为一直没有停息。元尚未正式建立、宋尚未最后灭亡,反抗蒙古侵略军的农民起义就风起云涌。反抗外族侵略的起义还未平息,反抗朝廷剥削压迫的起义便相继爆发。1351年,以红巾军为代表的元末农民革命战争全面爆发。1368年,朱元璋领导的农民起义军攻陷大都,元朝灭亡。
其中原因不同于一般,主要是元朝的政治技术问题。这个马背上的民族,基本政治手段是打。汉民族将打仗看作战乱,在他们看来可能就像汉族人下地干活一样,是正常工作。蒙古对宋朝的侵略战争,是44年;如果把蒙古对辽金夏各国的侵略全部计算在内,那就是从1206年蒙古建国就开始了,长达73年。这场战争,在中原各民族看来,无论看作蒙古对中原各国的侵略,还是中华民族的内战,都是一场世纪大战。在蒙古人看来,显然很平常。家里有事情,例如老皇帝死了,就回去埋死人、争位子,完了回来接着打;再有事情再回去,再处理完了再回来再接着打。73年只是完成了对中华民族的战争,对其他民族的战争并没有结束。
入主中原、建立元朝后,蒙古民族这个曾经无往不胜的政治技术手段遇到了极大的考验。
在他们内部没有问题,继续有效。元朝统治集团解决内部矛盾还是靠打,大家也仍然能够接受打的结果。例如曾经提到过的元顺帝父子,解决彼此矛盾的办法就是各自带一支队伍、正儿八经拉开架势来打。一打就打了八年,直到徐达带兵打过来才勉强暂停。
但在对待汉族官吏的时候,这个手段不灵了。
对于汉族官吏,蒙古统治者自然不相信,在各级衙门、单位、部门都派驻了一个蒙古军爷出身的绝对独裁者——达鲁花赤。殊不知,正中各级官吏下怀。他们并不需要推翻蒙古统治,也就不必和你打,而是糊弄你,目的是以权谋私、升官发财。独裁统治最好糊弄,只需糊弄一个人;双头政治需要糊弄俩人,难度就增加一倍;多头政治需要糊弄多人,难度就增加多倍;民主政治需要糊弄N多人,难度也就增加N多倍,最不好糊弄。官吏如果站在个人利益立场上,最有利的选择是君主独裁而不是人民民主。所以,凡是能够自觉主动、言行一致地以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为基本宗旨、甘当人民公仆的人,都是大公无私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用特殊材料制成的人。元朝各级衙门的官吏当然不可能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也就根本不可能脱离低级趣味,只是集中精力谋取私利,绝不反对骑在自己头上的达鲁花赤。一直到元朝崩溃之时,鲜有官吏参加农民起义。刘伯温参加朱元璋起义主要是政府不用他,只要政府用他——事实俱在——他还是很卖力气的。
对于这一批有意见也不反对你,更不和你打,只是糊弄你的官吏,元朝政府始终没法子。包括明确、公开、更加受信任的蒙古官员、西域官员在内,元朝的吏治极为糟糕。《草木子》一书记载了当时官吏的无耻行为:
其问人讨钱,各有名目。所属始参曰拜见钱,无事白要曰撒花钱,逢节曰追节钱,生辰曰生日钱,管事而索曰常例钱,送迎曰人情钱,勾追曰赍发钱,论诉曰公事钱,觅得钱多曰得手,除得州美曰好地份,补得职近曰窠窟,漫不知忠君爱民为何事也。 ——《草木子》卷4下,《杂俎篇》
元朝政府设有专职弹劾奸邪的廉访司,类似今天的监察局。廉访司官员深入基层巡查时,规定用巡尉司弓兵旗帜、金鼓应送,规定音节是两声鼓一声锣。当时衙门解送杀人犯也使用巡尉司金鼓,规定音节是一声鼓一声锣。时人便写诗讽刺:
解贼一金并一鼓, 迎官两鼓一声锣, 金鼓看来都一样, 官人与贼不争多。——《草木子》卷4上,《谈薮篇》
官者牧民也,吏治越糟糕,百姓的日子就越难过。
中原百姓,见多识广,对朝代更迭习以为常,政治上的倾向性自然是有的,但也从来不曾准备为那个朝廷殉葬。无论谁来当皇帝,只要能过得下去就行。元朝建立后,百姓事实上已经接受了这个新的皇朝。真正的问题就在于官吏越来越肆无忌惮,实在活不下去了,只得造反。元朝无百年之运,主要并不因为他们是胡人,不是民族问题,而是民生问题、政治问题。
后世认为元朝之失在于宽纵。这个宽纵主要体现为对官吏的宽纵。
历代皇朝中,元朝的国号出自《易经》,可谓文化含量最高,可见其向往中原文明之心。对元朝政府,八百年前的老祖先能够接受,笔者也绝无蓄意贬低之处。
元朝的政治技术问题,可能缘于蒙古草原和中原地区不同的社会结构。
蒙古草原社会是部落制,类似于中原地区以前的诸侯制。这种世袭制的社会制度自然是落后的,但也有长处。最明显的长处就是每一个部落成员都有固定的主人,部落首长会像对自己的牛羊负责一样对部落成员负责。因为,那都是他的财产。 君主只需要解决好部落之间的问题,不必、也没有权力直接考虑部落成员的问题。
中原社会长期实行郡县制,郡县制又是流官制。流官制自然比世袭制先进,但也有短处。最明显的短处就是,每一任官员最多只对当前负责而不对长远负责、只对任命他的君主负责而不对百姓负责。因为,那既不是他的家产又不能影响他的升迁。孟夫子说得明白:仕之士也,犹农夫之耕也。老百姓说得更明白:千里做官,为了吃穿。做官,只是士大夫的谋生手段。能够对得起俸银的,那就皇帝满意、百姓也满意了。有以造福天下苍生为己任的,那是极少数。多数是既对不起俸银,又对不起百姓。
郡县制社会,在理论上,对百姓负责的只有君主,一般称为为民做主。唯以一人治天下,既是君主的责任又是君主的权力。君主精力有限,管不过来才需要雇用官吏代替君主牧民。君主的主要任务就转变为管官,古人称之为治吏。能治吏的才是君主,不能治吏的就是官吏的傀儡、吃官吏的冤枉、为官吏的种种劣迹埋单。这时,百姓处于无人作主状态,或是任人宰割,或是铤而走险。
蒙古统治者对这一点显然缺乏认识。元朝的官吏最初甚至没有俸禄,直到忽必烈继位后的至元7年(1271),内外官吏的俸禄才基本确定下来。原因也在社会结构不同,蒙古贵族有自己的草原、牛羊、人民,不需要俸禄;汉族官吏没有自己的土地、人民,必须有俸禄。这种社会结构差别很明显,认识到并作出相应的政策调整并不容易。
写完这一小节,有些心跳。如果有人将这一小节的观点概括为:狡猾的汉族官吏糊弄了憨厚的蒙古统治者。那如何是好?
再次声明:这里讨论的是事情的直接因果关系,是政治技术层面的,并不涉及、更不否定君主们的政治主张、反动立场,蒙古统治者的草菅人命更是史实俱在,不是谁能够否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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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5楼 |
君主社会的朝代更迭模式(4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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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明朝被农民起义军和满洲八旗兵联手推翻,在政治技术上极端失败
明皇朝被取代的特点是长期面临内外两个方面的战争。
对内面临李自成、张献忠领导的大规模农民革命战争,对外面临满洲八旗的侵略战争。其将领和军队也在这两个战场上来回奔波。明朝的君主们始终没有能够摆脱这个腹背受敌、两面作战的战略被动局面。
1644年,李自成带领的义军攻陷北京、推翻明朝中央政府;紧接着多尔衮率领满洲八旗侵入北京、并占领全国。明朝,最终亡于两面作战。在客观效果上,这两支力量联手推翻了朱明皇朝。
在政治技术层面,朱氏皇族极端失败。
与宋朝相比。赵氏皇族虽然亡于少数民族轮番进攻,但对内始终没有出现全国性的农民起义,表明其对内政策基本还是成功的。
与满清皇朝相比。爱新觉罗皇族虽然亡于内部革命,外部虽然有列强轮番进攻,他们虽然也不断割地赔款,但从英法联军打进北京开始,总算是换得了苟延残喘50年。土地是民族的,赔款归百姓负担,割地赔款对统治者的实际利益并没有什么影响,慈禧太后的60大寿还是办得很风光。仅仅考虑统治者的利益,满清政府也不失为成功。虽然这个成功让人感到恶心。
能够对内不妥协、对外不投降,自然最好。可是,已经把老百姓搜刮的忍无可忍了,军费还是不足,两面都打不赢。真的没钱也就罢了。明朝的没钱只是百姓没钱、朝廷没钱。百姓没钱到了逼上梁山的地步,朝廷没钱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皇族和官宦还是非常有钱的。李自成进了北京,两个月时间就集中了7000万两白银,大概相当于明朝中央财政(不含地方财政)20年的收入。这样一帮皇族和官宦组成的统治集团,应该早点解散。
不能治吏,其实是历代皇朝灭亡共同的、重要的原因。君主政治与民主政治不同。民主政治的权力属于人民,人民通过经常性的选举制度掌握了有效制约官吏的权力,是依靠人民治理官吏的制度,人民的治吏能力关系制度的生死存亡。君主政治的权力属于君主,只有君主享有任免官吏的权力,是依靠君主治理官吏的制度,君主的治吏能力就关系制度的生死存亡。 君主的治吏能力又有不同表现。例如元朝,一开始就不能有效治吏。明朝则相反,明初的治吏极为严格、极为有效,中后期则不仅不能治吏反而受治于吏。
明初的从严治吏在整个君主制度历史上可谓登峰造极。明初政坛普遍认为官僚腐败是元朝覆灭的最重要原因。朱元璋出身社会底层(1328——1398),又曾经身受其害。他有一段话,可视作从严治吏的立法动机:
若守己严而奉法公,犹人行坦途,从容自适;苟贪贿罹法,犹行荆棘中,寸步不可移,纵得出,体无完肤矣。
在这样的动机支配下,明朝对待犯罪嫌疑官吏的手段惨不忍睹,且俱为法定手段。时人曾有记载:
凌迟处死之外,有洗刷,裸置铁床,沃以沸汤;有铁刷,以铁刷扫去皮肉;有枭令,以钩钩背悬之;有秤竿,缚之竿杪,似半悬而称之;有抽肠,亦挂架上,以钩钩入谷道而出;有剥皮,剥赃贪吏之皮,置公座之侧,令代者见而儆惩。 ——李默:《古树哀谈》卷2。
如此恐怖的从严治吏,有效性不能否认。明史认为,从明初到仁宗、宣宗时期,“吏治澄清者百余年”。明史和清史不同,还是比较可信的。能够在百余年间澄清吏治,便是扣除水份、打点折扣,也是中国历史上了不起的阶段性成果。明朝的法定田赋率为:一般民田亩征税粮三升三合五勺,不是最低但确实是最低的一类。治吏严、田赋低,两相结合,这一时期老百姓的日子就可能是相对好过一些的,也不枉农民以尸山血河的牺牲推出了一个农民皇帝。
可惜的是,这种办法不能持久。成化以后,官风急转直下。到崇祯年间,有官员给皇帝上书说:
今之世局,何处非用钱之地?今之世人,又何官非爱钱之人? ——《国榷》卷97。
明史专家毛佩琦所主编的《中国社会通史•明代卷》认为:“因循敷衍、贪污纳贿、蹈虚轻实、党同伐异四种不良官风交织在一起,是加速明朝灭亡的重要因素之一。”这四个方面的问题都是吏治问题。如果考虑到明朝严重的土地兼并,如果考虑到崇祯皇帝最后的茕茕绝立、形影相吊,如果考虑到明亡后官僚集团整体、迅速为清王朝雇佣,明中后期的吏治之糟糕或也是登峰造极。
朱明皇朝是历史上唯一一个完全由单一农民起义队伍建立的政权,是宋以后唯一的汉民族政权,作为穷人、作为汉人,宁愿让人说成是站在狭隘的阶级立场上、站在狭隘民族立场上,笔者也很想为他们多添好话,可他们也实在是不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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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6楼 |
君主社会的朝代更迭模式(4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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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宋以后的朝代更迭是外生型更迭模式
宋以后朝代更迭的大概情况,列表总结如下:
附表3:宋以后朝代更迭情况表 更迭关系 更迭方式 更迭领袖 更迭领袖在前朝政府身份 新朝存续年 元代宋金夏 少数民族侵略战争 忽必烈 非政府人士,少数民族首领 89年 明代元 农民起义 朱元璋 非政府人士,农民起义领袖 275年 清代明 少数民族侵略战争 多尔衮 非政府人士,少数民族首领 267年
其共同特点非常明显:
宋以后历代皇朝全部是被大规模战争武装推翻;
这种战争分为周边少数民族侵略战争、农民起义两个版本;
更迭领袖不仅没有前朝高官,而且没有中下级官员,甚至当过亭长的也没有。
结论:宋以后朝代更迭的主要力量是在政府体制外部生成并积累起来的,所以概括为外生型更迭模式。
目前为止,本文已经讨论了两种类型的朝代更迭模式。这两种模式表现出一个非常明显的差别:
外生型更迭的朝代,存续的时间一般比较长。3个朝代最长275年,最短的也有89年,平均享国210.3年。
前边已经讨论过的内生型更迭的朝代,存续的时间大都比较短。14个朝代最长的103年,最短的16年,平均享国43.2年。
在朝代更迭层面分析,一个皇朝延续的时间又是更迭力量生成、积累的时间。导致这种差别的原因最主要的、自然是君主政治在技术上不断趋向成熟。此外可能有这样一些:
一是朝代更迭力量在政府体制内部生成、积累,借助了政府体制的力量,比较容易;在体制外部生成、积累的时候,不能借助政府体制的力量,完全从无到有、从小到大,比较困难。
二是内部生成的力量一般都有条件在矛盾激化之前解决问题,外部生成的力量大都只能等待矛盾激化才能解决问题。
三是依靠内部生成力量建立的新朝大都和旧皇朝的各种力量有牵扯,对问题解决的可能很难彻底,不彻底,矛盾可能很快就又激化了;外部的力量一般和旧皇朝的各种力量没有牵扯,解决问题就可能彻底一些,矛盾重新积累的时间可能也就更长一些。
说到底,还是一个君主皇朝制造贫富两极分化的速度问题、其综合制度结构所能承受的贫富两极分化的幅度问题,以及相应的政治立场趋向不可调和的速度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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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8楼 |
君主社会的朝代更迭模式(4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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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宋以后的朝代更迭为什么完全是外生型模式?
在政府体制外部威胁历代皇朝的力量,主要的是两种。一是外族或外国,觊觎中原或中国。这倒不是因为这块土地的物产异常丰富,主要是因为这里的人民异常驯服,在这里做统治者是很舒服的事情,都想来舒服舒服。再是刘邦、项羽那样的人,觊觎皇位。大多也不是真的是、或不完全是为了吊民伐罪,主要是当皇帝太舒服,“大丈夫当如是也”。
这两种力量,原本就一直存在。但是,历朝政府体制内部都能生成足以更迭朝代的力量,同时也就有效地遏制了外部力量的生长。宋以后,内部再也不能生成足以更迭朝代的力量,也就不能够有效遏制外部力量的生长。
让我们先看外族入侵。
周边少数民族、即“蛮夷”的武装侵扰,有可靠文字记载以来就一直存在,是对中原国家的重大威胁,每逢中原出现长期战乱就会很严重。战乱平息后,新的统治者无论多么困难,都必须尽快承担起抵御外部入侵的责任。
秦统一全国后,立即修筑了从长安到九原郡的1800里直道,秦始皇两次巡视北部边境,又派大将蒙恬率兵30万镇守北部边疆,在各诸侯国长城的基础上修筑了万里长城,有效地承担起了原来由各诸侯国分别承担的抵御匈奴侵扰的责任。
汉高祖刚刚战胜项羽、真正成为皇帝的第二年,就被匈奴人包围在塞外高原上的平城。意识到残破的国家暂时没有力量遏制匈奴骑兵侵扰后,转而采取了和亲政策。两千多年前那些远嫁漠北的汉家公主们所承担的,就是国家、就是汉家男儿应该承担的抵御外部入侵的责任。经过超长期战乱之后的国力确实很弱,也是无奈之举。但到汉武帝之后还能坚持这样做并且收到理想效果,就确实有点泱泱大国的胸怀了。
唐朝初年,突厥经常大兵压境,甚至深入腹地、打到关中、威胁长安,就是因为刚刚成立的唐皇朝几乎是转眼就陷入了残酷的夺嫡之争,没有来得及很快承担起抵御外部入侵的责任。李世民夺嫡成功后,马上就派大军开赴边疆,周边才渐次稳定下来。
朝代的更迭不仅是统治权力的更迭,也是抵御外部入侵责任的更迭。宋以后历代皇朝成功遏制了内部权力的更迭,也就遏制了责任的更迭。你自己一旦不能承担责任,内部就没有能够替代的力量,周边少数民族就会急剧膨胀、长驱直入。
让我们再看农民起义。
农民起义虽然在朝代更迭中一直发挥着重要作用,但历朝内部大都能够形成更迭朝代的力量,或是文官、或是武将。他们或主动或被动总是会利用农民的力量,当然也就需要程度不同的代表农民的利益,有的不等事情发展到农民起义的地步,就取代了前朝;有的等待农民揭竿而起之后,借助起义力量捷足先登。宋以前的农民起义,一般都很难达到改朝换代的高度。其实际作用,或是导火索,或是垫脚石,颇为悲壮。这是一个需要另行讨论的问题。
朝代的更迭不仅是统治权力的更迭,最主要的是对农民的有效统治的更迭。宋以后历代皇朝成功遏制了内部权力的更迭,也就遏制了对农民的有效统治的更迭。
宋朝以后的历史上,再也没有出现王莽、曹操、杨坚、赵匡胤那样的英雄豪杰,包括权倾天下的张居正和曾国藩也不行。他们与皇位的距离,大概是宋以后最近的,没有能够改朝换代,只能有一种解释:非不为也,实不能也。不是他们对老朱家或爱新觉罗家有什么感情,而是不具备条件。古来真的有条件能当皇帝而又真的不当的人能有几个?
宋以后的君主制度被打造成了根本不可能从内部攻破的堡垒,这就要求此后的历代君主必须都能够始终有效地统治农民。一旦不能有效统治农民,内部就没有能够替代的力量,就会迅速的把农民逼到当农民不如当流民、下地耕田不如上山为盗的地步。这时,任何一个愤愤不平的庄稼汉揭竿而起、登高一呼,农民起义就会突然爆发、迅速蔓延,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挡。
所以,真正始终由农民领导、以农民为主、坚持农民政治要求、并成功实现了朝代更迭的,只有以朱元璋为代表的元末农民大起义一次;以李自成为代表的明末农民大起义虽然让外族人捡了便宜,但总还是成功推翻了君主皇朝中央政府。这两次起义都是宋以后的事情。
无论少数民族武装侵略还是农民起义,宋以后历代皇朝全部被来自君主政治体制外部的力量攻破,是其长期孜孜以求确保不被内部攻破的代价,是其已经没有力量自我发展、自我改造、自我进步的标志。这或许是以赵匡胤为代表的、全力维护君主制度的统治者们预料之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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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9楼 |
君主社会的朝代更迭模式(4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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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宋朝以后君主制度为什么再也没有什么真正的政治进步?
自西汉以来的大约1500年间,君主社会在政治技术上一直保持着缓慢而持续的进步趋势。到宋朝时,这种进步达到最高峰。作为其最高点的王安石变法,既是君主制度完全成熟的标志,又是朦朦胧胧试图突破君主制度的束缚、探索新的进步的标志。
最值得炎黄子孙深思的,并不是王安石变法的整体失败。如此大规模的社会变革,曲折反复是正常的,在整个人类政治进步历史上也屡见不鲜。例如秦皇朝被推翻,就可以看作君主制度第一次尝试的全面失败;项羽大封诸侯,便是诸侯制的短暂复辟;汉皇朝的成立,又是君主制度的再次尝试。这都属正常。不正常的是,此后的约700年间、即君主社会的后三分之一历史上,居然再也没有重大的政治进步尝试,再也没有什么真正的政治进步。
明显不过的例证是,在这一时期内,政治上再也没有什么真正的创新,没有新政策,没有新措施,没有新的东西出现。例如满清雍正皇帝的“官绅一体纳粮一体当差”、“地丁合一”、“耗羡归公”、“改土归流”等政策,由于小说和同名电视的广泛传播而几乎家喻户晓,让许多不知就里的读者、观众激动得不得了。这当然是件好事,雍正也算得上是个务实的皇帝,但实在不能算是什么新政。五代时期后周世宗柴荣就曾经诏令全国最大的、当时就已经历史最悠久的官绅之家——山东孔府——与平民百姓一体纳粮。
长期保持着缓慢而持续进步趋势的君主政治,到宋以后为什么再也没有真正的政治进步? 这是个很大的题目,值得下功夫好好讨论。总的、政治主张层面的原因,自然是君主制度的容量问题。具体的、政治技术层面的原因那就多了,这里仅罗列一些可能和这个问题有关的现象——
——小农经济的客观需要。此后的朝代更迭都是长期、全面、惨烈的战争,几乎每一次都能把小农经济打回到起点。在极为分散的小农经济的起点上,社会不可能真正产生摆脱君主政治束缚的要求。相反,它要求君主政治,需要君主政治。一个孤立的、弱小的农户想要得到公平正义,除了明君清官之外,还能指望什么?!一个小农经济起点上的社会想要组织成为强大的统一国家,除了君主政治、尤其是咱们中国这样中央集权的君主政治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
——成熟的君主政治的特殊诱惑。西汉时,叔孙通制订了一套朝会礼仪,第一次正式实行的时候,经过反复演练的群臣根据号令亦步亦趋、顶礼膜拜,只敢规规矩矩、不敢乱说乱动,高高在上的刘邦情不自禁地说:“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这就是君主政治的诱惑。而这时的君主政治还不成熟、权力还很不集中,在礼仪上皇帝对宰相还有一整套还礼的规定。后来成熟的、高度集权的君主政治的诱惑,大概决非局外人所能想象的。正是因此,赵匡胤当了皇帝后就形成了一个明确的认识:“居此位者,谁不欲为之?”这应该是皇帝的内心话。任何一个清醒的皇帝都是这样看待别的人,尤其是那些围绕在他身边的人。有幸在皇帝身边工作的人如果不明白这一点,就是望乡台上打转悠——不知死的鬼。
——农民起义的局限。一般农民起义的主要原因是不堪经济剥削,所以只反贪官、不反皇帝。朝代更迭之后,满足农民愿望的一般措施大都是两项:一是抑制兼并或实行均田;二是轻徭薄赋。其他方面,农民从小农经济的需要出发,没有什么具体要求,事实上只能摹仿前朝、复制君主制度。例如朱元璋,真正的农民皇帝,但除了田赋水平较低之外——当然,能做到他那个程度已经很不容易、甚至可谓绝无仅有了——在政治上并不比历代皇朝进步甚至可能相反。这不是什么农民的落后,而是自然经济不需要进步。当然,如果有人认为是由于当时还没有进步的理论指导、因而提不出进步的要求来,自然也有道理。
——少数民族的落后。周边少数民族长期处于游猎经济阶段,反复入侵中原有点像反复上山打猎、反复下湖捕鱼,是正常的本能驱使。军事上的胜利,同样也是游猎民族本能的表现。中原的政治制度对他们而言,还是非常先进的,主要是学习适应,事实上也就只能模仿前朝、复制君主制度。由于他们还处于部落社会阶段,往往是模仿、复制文明和进步比较困难,而模仿、复制乃至放大野蛮和落后比较容易,又何谈进步?!在古代历史的最后三分之一阶段遭遇两个少数民族政权,尤其是在全人类即将推开现代史大门的时候遭遇满族政权,实在是中华民族发展史上最大的不幸。
——殖民统治者不负责任。元皇朝和满清皇朝,在本质上是蒙古贵族和满洲贵族对以汉民族占大多数的中原各民族的奴隶主殖民统治。后来推翻这两个皇朝的革命,都带着十分明显的民族革命特征:驱除鞑虏,恢复中华。这两个民族都是在被推翻之后,才逐渐融入中华民族大家庭。在此之前,他们是通过武装侵略行为、成功占领中原国家、骑在各民族头上的殖民统治者。殖民统治者的主要特征是,非常清醒自己是在别人的土地上过日子,始终保留着回自己家的准备。元朝的末代皇帝最后就是跑回大草原去了,满清统治者长期把东北作为皇家禁地,就是为自己留的后路。所以,他们往往更不负责任。一般君主的行事原则是:国家的就是我的,我的也是国家的。殖民君主的行事原则是:国家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戊戌变法时,光绪皇帝颁布《明定国是诏》之前,曾经亲往颐和园请示,慈禧的回答是:
凡所施行之新政,但不违背祖宗大法,无损满洲权势,即不阻止。 ——英人濮兰德、白克浩司合著《慈禧外纪》,转引自人民出版社《光绪传》。
国家残破、列强虎视、危机四伏,居然还是把“无损满洲权势”放在第一位,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也,这个老太婆真是中国历史上最会掌权、也最不负责任的统治者。《红楼梦》中的贾母,在关键的时候为什么自觉把私房钱拿出来?那是她的家。慈禧为什么始终坚持把“无损满洲权势”放在第一位?那不是她的家。殖民统治者本能的不负责任,对君主社会后期政治的影响至关重大。
在技术层面,或许就是因为这些原因,君主社会的最后七百年确实没有什么真正的政治进步。认为中国古代社会长期循环、停滞的观点,如果是指这七百年,大致可以成立;如果是指整个君主社会,就是断章取义、不成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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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0楼 |
君主社会的朝代更迭模式(4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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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第三种朝代更迭模式:通过农民开始的全社会被统治各阶层人民大起义实现的内外结合型
最初分析朝代更迭模式的时候,曾经遇到这样的一个问题:有的朝代更迭放到哪种模式中也不合适,只能先放到一边。前两种更迭模式分析完毕的时候,这样剩下的朝代更迭有三次:西汉代秦、东汉代新、唐代隋。
笔者颇为惊讶地注意到,它们在主要的方面都是相同的。也就是说,它们本身就是一种类型。这同时也就意味着,本文的分析结果可能和朝代更迭的实际是比较吻合的,所采用的分析方法可能也不会有什么大的差错。
剩下的3次朝代更迭情况列表如下:
表4:内外结合型朝代更迭情况表 更迭关系 更迭方式 更迭领袖 更迭领袖在前朝政府身份 新朝存续年 西汉代秦 各阶层人民大起义 刘邦 泗水亭长 215年 东汉代新 各阶层人民大起义 刘秀 地主 195年 唐代隋 各阶层人民大起义 李渊 国公、太原留守 289年
这三次朝代更迭的共同点有两个方面的若干处。
从被更迭的方面看,存在这样一些共同点——
——三个朝代存续的时间都不长,秦15年,新14年,隋37年。在统一的君主皇朝中,他们是存续年代最短的。其余都在200年左右,最短的元朝也有89年。
——都推出了全面影响君主政治制度的新体制,秦推出了以郡县制为主的中央集权政治体制,新推出了以官营为主的新经济体制,隋推出了以三省六部制和科举制为主的新官制。
——都在短期内导致大规模社会动荡,都引发了大规模武装起义并被迅速推翻。
——虽然这些朝代很快就被推翻,但其推出的新体制又都显示了极为长久的生命力,包括新皇朝的官营经济体制,事实上也延续下来了。
从更迭的方面看,存在如下共同点——
——率先起义的都是农民。秦朝的陈胜吴广起义;新朝的赤眉、绿林起义;隋朝的王薄起义。
——率先起义的领袖都没有能够品尝到胜利果实。陈胜吴广在起义之初就先后战死;赤眉、绿林在统一战争中失败;王薄起义被镇压。
——由农民开始的武装起义,又都迅速扩展成为全社会被统治的各阶层人民大起义。陈胜吴广开始的起义,几乎是立即就蔓延成为六国贵族、基层小吏、士人等被统治的社会各阶层共同反抗秦皇朝暴政的人民大起义。赤眉、绿林的起义,最先爆发的就有山东工商业者吕母领导的起义,随后又有大规模地主武装加入,发展成为各阶层人民反抗王莽统治的大起义。王薄起义后,立即就有隋朝的皇族、高级将领、礼部尚书杨玄感起义,然后迅速扩展成为各阶层人民反抗隋炀帝暴政的大起义。
——大起义之后建立的新朝存续的时间都比较长久。最短的东汉195年,最长的唐289年,平均享国233年。
——组成这三次人民大起义的力量既有政府体制之外的农民,也有体制之内的贵族、皇族、官吏。最后坐了江山的,刘邦是前朝体制之内、等级末端的乡级小吏;刘秀是前朝体制之内的皇族地主;李渊是前朝体制之内的方面大员、高级官僚、皇亲国戚。
所以,把这三次朝代更迭归为一个模式:内外结合型更迭模式;一个版本:由农民开始的全社会被统治的各阶层人民大起义。
其形成的原因,随后逐个分析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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