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中医药报》2021年12月30日1版
张伯礼
“人民英雄”国家荣誉称号获得者,中国工程院院士,天津中医药大学名誉校长,中国中医科学院名誉院长。
新冠肺炎疫情发生以来,以张伯礼为代表的中医人在此次抗疫中深度参与诊疗全程,为形成抗疫“中国方案”贡献了智慧和汗水。随着全球疫情发展,中医药的独特优势也受到国际社会的关注与重视。中医药为什么能治疗新冠肺炎?现有的基础和临床研究证据如何解释中医药是否有效、为什么有效?
就这些问题,记者专访了张伯礼。
用现代科学解读中医药对战新冠病毒的机制
记者:在抗击新冠肺炎疫情中,中医药的疗效有目共睹。如何用现代科学解读中医药与新冠病毒“对战”的疗效机制?
张伯礼:中医和西医的理论体系不同,对病因病机的认识也有差异,但治疗的同是病人,目标都是解决病痛。根据新冠肺炎的病因病机,采用中医药综合疗法,反映在疗效上是患者症状的缓解、住院时间的缩短,核心指标是减少了重症、减少了死亡。采用循证医学Meta分析方法(将多个研究结果整合在一起的统计方法,也译作元分析或者荟萃分析),对已经完成的中医药治疗新冠肺炎临床研究进行的系统评价,均证明以“三药三方”为代表的中医药具有显著的临床疗效。
从现代科学层面讲机制,简单说就是,中医药改变了病毒与人体相互作用的过程,也就是起到了“扶正祛邪”的作用。“扶正”主要是通过调节机体免疫功能,使其更好地抑杀和消灭病毒,保护组织脏器减轻伤害;“祛邪”包括中药成分直接抑杀病毒、控制炎症因子,避免免疫过度激活而致炎性风暴等。不同的中药组方作用相似,但又有各自特点。我们团队在中国自然科学核心期刊、中文核心期刊《药学学报》上发表了文章,系统阐述了中医药在治疗新冠肺炎不同阶段的作用机理。新冠病毒要感染人体,从细胞层面通俗地讲就是刺突蛋白(Spike)先勾住了“门把手”——人体细胞表面的ACE2蛋白分子,对人体发起进攻。在病毒的入侵和复制阶段,中药能通过抑制病毒刺突蛋白和人体细胞表面的ACE2蛋白分子相互作用,阻断病毒在机体细胞的入侵和复制;在疾病发展阶段,能调节单核细胞、巨噬细胞、树突细胞(都是机体防御系统的重要组成部分)、CD4+T和CD8+T细胞(人体免疫反应的核心细胞)等免疫和炎症相关细胞分泌的炎症因子,维持机体炎症和免疫平衡;对于重症病人,中药能通过调节白细胞介素-6(一种多效细胞因子,通过调节免疫和炎症反应在宿主防御中发挥重要作用)、C反应蛋白(炎症和组织损伤的非特异性标志物)、D-二聚体(反映纤维蛋白溶解功能,它的质量浓度对血栓性疾病的诊断、疗效评估和预后判断具有重要的意义)、降钙素原(一种蛋白质,当严重细菌、真菌、寄生虫感染以及脓毒症和多脏器功能衰竭时,其在血浆中的水平升高)等,改善内皮细胞损伤,抑制炎症风暴和微血栓等多因素的串扰,防止急性呼吸窘迫综合征和多器官损伤。
我的团队研制的中药新药“宣肺败毒颗粒”是“三方”之一,是基于古代经方、临床经验和现代技术形成的药物。湖北省中西医结合医院、武汉市中医医院、方舱医院以及隔离点的近1000例临床病例观察证明,该药可显著减少转重率,减轻肺部炎症,缩短核酸转阴和住院时间;在改善新冠肺炎患者咳嗽、气短、乏力症状方面,效果非常显著;在生化指标方面,能降低C反应蛋白,提高淋巴细胞计数。一年多来,针对宣肺败毒方的机制研究越来越深入,分子生物学研究也证明,该方在调节固有免疫和细胞免疫方面活性显著。药效物质研究也在深化,方子中的虎杖有效组分对新冠病毒有较强抑制作用,马鞭草组分对肺小支气道有明显抗炎作用,可阻止形成包裹沉寂病毒的痰栓,有效避免患者“复阳”。
记者:为什么要用现代科学说明白、讲清楚中医药治疗新冠肺炎的疗效?
张伯礼:中医药的特点是注重宏观、整体把握疾病发展,采用复方进行干预,究竟是什么物质起效、怎么起效?这是一个“黑箱子”。“说明白、讲清楚”就是要打开这个“黑箱子”,不仅要证明临床有效,还要知道为什么有效,因为我们要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根本目标是优化出临床疗效更好、质量更优、针对性更强的治疗药物或治疗方案,有利于中医药的价值在更广范围内得到公认,更好得到世界科学界的认可。
可以看到,中医药全过程介入新冠肺炎疫情防控中,循证医学发挥了重要作用,在临床优势评价、诊疗方案优化和新药研制过程中都得到了体现。药物化学、病毒学、免疫学、药理学、信息科学等多学科技术在中医药作用机制研究中得到广泛应用,加速了对中医药科学内涵的现代化认识。
用世界公认的方法和科学研究证据阐明中医药的临床疗效,是实现中医药守正创新发展的必经之路。
原创思维结合现代科技产出原创成果
记者:用现代科学解读中医药,这与中医药本身的特色矛盾吗?
张伯礼:谈到中医,大家会先想到它很古老。中医确实古老,但它的很多理念并不落后。现代医学前沿的系统科学、精准医疗、预防医学、组合药物等,虽然提法与中医药不同,但理念却是趋同的。
中医药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它的核心内容、理论基础、哲学思想相对恒定,而它的理法方药、具体看病的技术却每天都在变化,对一个病证历代都有不同的认识和治法方药,证候变了,治法方药也会变化。这些变化成为推动中医药发展的内生动力,也是中医药学术常青的根本原因。
可以说,中医药传承发展的过程,就是中医药不断吸收不同时代科技成果“为我所用”与时俱进的发展过程。所以说,用现代科学解读中医药,这与中医药本身的特色非但并不矛盾,还是推动中医药学术进步的重要原因。
中医药的理论很宏观,很多都是哲学层面的,但它的实践又是具体的,基于方剂配伍理论形成了很多中药组方。中药与西药最大的区别是物质的复杂性不同,西药多为单个化合物,其结构、毒性和活性都比较清楚,作用靶点也比较清楚;相反,中药的成分非常复杂,由成百上千个化合物组成,作用途径是多靶点。这虽是中药研究的难点,也是中药的优势。因此,用传统研究化药的模式研究中药就显得不合适,也不能胜任。但现在系统生物学、网络药理学等的发展兴起,给打开中医药“黑箱”提供了可用的方法和路径。
推动中医药守正创新,在技术上层次上必须大胆借鉴、引进现代的科学技术为我所用。我多年前就讲,将中医药学的原创思维与现代科技结合,就能产生原创性成果。屠呦呦从《肘后备急方》中受到启发,带领团队研发出强有力的抗疟药物,在全球特别是发展中国家挽救了数百万人的生命,获得了2015年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这是用现代科技发掘中医药伟大宝库的成功范例,也是中医药守正创新的生动实践。近几十年来,这样的案例越来越多,今后中医药发展更要面向国家需求、面向临床问题、面向生产实践,依靠创新驱动,把中医药伟大宝库“继承好、发展好、利用好”,为健康中国建设作出新的贡献。
提升中医药国际影响力之路任重道远
记者:用科学解读中医药疗效,对提升中医药国际影响力有何影响?
张伯礼:在中国乃至世界卫生健康体系中,流传数千年的中医药文化瑰宝熠熠闪光。高质量的疗效证据,是中医药事业发展和开启国际化进程的必备条件。
提升中医药的国际竞争力,首先是拿出高级别的疗效证据。目前虽然已有不少临床研究证据,但证据的质量还有待提高,需要进一步加强高质量临床研究。其次,就是实现标准化、数据化。中医“问诊切脉开药汤”的模式需要传承,但也需要与时俱进,提高服务效率和水平,让“望闻问切”有可靠的现代科技支撑,让“理法方药”能有科学数据来验证。再次,加强文化交流。中西方文化存在较大差异,中医药“走出去”的关键是中医药文化与思维的认同,需要用现代语言讲好中医故事,让世界人民理解和认可。最后,提高中药的品质。随着中药产业的发展,对药材资源的需求会越来越大,因此在中药规范化栽培、无公害标准、批次间一致性等方面,要加大研究力度和品质提升。此外,必须加强政府间合作,为中医药走向国际营造良好的政策环境,打破政策壁垒,扩大中医药服务和产品的国际市场准入。
总之,中医药要以疗效为根本,以科技为支撑,以标准为引领,“走出去”亟待解决的关键问题是提供过硬的疗效证据,这是中医药走向国际舞台的基本要求,也是“内功”。
我相信,虽然任重而道远,但世界需要中医药,中医药一定能够为解决世界医学难题作出更多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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